生锈的戒指

2018-05-21 08:27何荣芳
短篇小说 2018年4期
关键词:雪儿戒指婆婆

◎何荣芳

1

我为什么要脸红?为什么要慌张?雪儿对自己非常不满意。

临吃晚饭时,婆婆打来电话,说她的戒指丢了。雪儿无法理解,瘦小的婆婆,打电话的声音为什么能够那么响?仿佛嗓子不给力,声音就无法通过看不见的无线电波,传到隔了半个城的儿子耳朵里。正在盛菜的雪儿听得清清楚楚,婆婆说早上她的戒指还在梳妆台上,就放在老花镜的旁边,她本来要收到抽屉里去的,但这个时候雪儿敲门了。婆婆说,找了半天没找着,抽屉里也翻过了,床底下也看了,梳妆台和墙壁的隔缝里也看了,都没有。家里今天没有外人来。难不成是老鼠拖走了?雪儿心脏咚咚地乱了节奏,她勾了头把一碟子红烧华鱼端上桌子,却把饭桌上的一碟莴笋丝又端到了灶台上。雪儿烧了凌新喜欢吃的华鱼,本来是想缓和夫妻关系的,婆婆的电话又让她浑身不得劲了。婆婆话中有话,谁都知道,戒指又不是花生米,老鼠不会感兴趣。

吃着饭时,凌新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你今天去妈家了?他说的去妈家,自然是指婆婆家,雪儿的娘家,他从来不说妈家的,他只会说丈母娘家。雪儿的脸就红了,她自己看不见,但火烧火燎地烫。凌新停了筷子,蹙眉疑惑地盯了她一眼,她就觉得气喘不均匀了。雪儿瘦瘦弱弱,脸色苍白,红起来格外抢眼。

雪儿不能看到那种眼神,那种带了问号的眼神。她能感觉到问号后面藏了刀子,布了电网,戳的是她的心尖,勒的是她的脖子。因为这种眼神,雪儿觉得自己的人生都改变了轨迹。

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雪儿不敢和凌新对视,低了头扒饭,低声咕噜道。雪儿说话永远是轻声细语,好像先天性中气不足。

你可知道这枚戒指对妈意味着什么?凌新放下筷子,交臂伏在桌上,做了开讲的姿势。雪儿想溜,但凌新的目光罩住了她,使她动弹不得。

爸妈结婚时家里很穷,穷得连给我妈置办一件新衣服都难。戒指是我爸后来去金匠那里补做的,一枚刻了星星,一枚刻了月亮。刻了星星的我爸自己戴着,刻了月亮的套在我妈的手指上。老爸去世时,妈把她手上刻了月亮的戒指放在了爸手里,取下爸手指上刻了星星的戒指自己留着。她还指望着凭这枚戒指去下面夫妻重逢呢,现在丢了,她心里有多抓狂?

要抓狂的是雪儿。

这天晚上,凌新抱着雪儿要求“做作业”(小时候害怕读书的凌新,喜欢把两人晚上的床上活动,矫枉过正地称为“做作业”),她依然和昨天晚上一样,浑身僵硬,无法迎合。凌新停了动作,俯视着她,你怎么回事?目光中不仅有问号,还刮起了凛冽的风。好像昨天晚上那响了两声就停了的电话,真的是暗号似的。凌新是真的怀疑雪儿外面有人了?雪儿心慌,气短,一张脸红成了秋后的柿子。她恼怒地推了他一把,凌新就真的泄气了,在她脸上拍了一巴掌,翻身下去,背对了她,抱着脑袋自顾自地睡了。雪儿很想告诉他,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我心慌脸红只不过是一种病。但他没有问出口,雪儿如果主动说了,倒有点此地无银的意味了,还是要把自己坐实成隔壁的阿二?

月光拍着薄薄的窗帘,雪儿瞪着大大的眼睛瞧着它,睡不着。后来索性披了一件单衣起来,蹑足走到阳台上。她抱膝坐在一盆夜兰香旁,细碎的白花在五月的夜晚,没心没肺地张扬着它的馨香,衬托得雪儿仿佛成了一株苦艾了。

昨天那个电话响得不是时候。两人 “做作业”的兴致本来都很高,当前戏已到火候,凌新正准备进入时,电话不合时宜地响了。雪儿以为是亲戚朋友的电话,正要接,铃声却突然戛然而止,似乎谁轻敲了两声门,就屏声静气地静候着。

谁的?凌新不高兴。

雪儿看了号码,说不认识。

“作业”本来是可以继续进行的,但凌新偏偏多了一句嘴,真不认识?雪儿顿时不自在起来,那仅响了两声的电话铃便多了很多意味,是在提醒她有人在呼她?或者表示有人在想她;要么就是投石问路:你现在方便通话吗?雪儿这样想的时候,突然发现凌新一直在盯着她看,目光阴郁,问号凝聚成厚厚的云块。雪儿的身子就僵了,脸腾地红了。

脸红什么呢?到底是谁的电话?他既然这样问了,“作业”肯定就无法进行了。

雪儿今天去婆婆那,给她买了她爱吃的香蕉和红提。依照以往的经验,婆媳互动得好,快乐也会传递到凌新这里来,距离不成问题,只是时间的早晚而已。谁知道婆婆竟打来了那样的电话?

那枚用铜钱熔后打铸的戒指,立在油漆斑驳的梳妆台上,仿佛像车轮一样随时就要开溜的样子。来啊,来啊,来追我啊!它像游戏中的孩童,挑衅地看着雪儿。它暗黑了的躯体,已经生了铜锈,凝聚了的不仅是流年的时光,仿佛还有它主人身上年老的气息。这样的戒指就是丢在路上,恐怕也没有人会拾起吧?雪儿不知道,它竟是有故事的,凝聚着那样一种情谊。它的故事,在别人眼里可能像风中飘舞的蒲公英种子,没有分量,但在婆婆那里却是一段沉甸甸的好日子和一种温暖的念想。雪儿要是早知道这些,她会待婆婆更好些。

现在呢,事情好像越来越糟糕了。

2

雪儿在乎凌新,是因为他有一副宽阔的肩膀。

他们一道出门,总有人会开玩笑,说他们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她不觉得难堪,相反她觉得踏实,有保障。两人一道挤公交时,他总是用双臂环出一块小空间,让她安稳地站在里面,当她是需要“小心轻放”的玻璃品,不让他人挤压碰撞。一道去旅游,她鞋子夹脚不能走了,他就在她面前蹲下,给她一副宽阔的肩膀,让她趴上去。有一次两人在街上吃大排档,遇到了两个醉鬼晃悠过来,他立即把她拉到了身后,他那副肩膀就成了挡住她面前的一堵墙。

刚和凌新谈恋爱那会儿,他们之间也发生过误会。雪儿给凌新买了一条领带,凌新问是特意给我买的吗?凌新问这话无非是想确认一下雪儿对他的爱,并没有抱什么怀疑的态度,但雪儿立即脸红了。凌新那会儿还和她开玩笑,学着《智取威虎山》中的土匪的黑话嘎声嘎气地问:脸红什么?又学了杨子荣的腔调满身正气地回答:精神焕发!

怎么又黄了?

防冷,涂的蜡!

然后自顾自地大笑。他没有发现雪儿当时差点哭出来。

有一次,两人一道去逛乌木山,向阳的草坡上,她坐着,他躺着。疯长的绿色植物,在四月的阳光蒸腾出一种又甜又腥的暧昧气息,氤氲着他们周围。凌新用一支映山红撩拨雪儿隆起的前胸,雪儿用手把它拂开,它顽固地又袭了过来。雪儿嘻嘻地笑着,用掌拍打擎着它的那只手。

你以前谈过几个男朋友?凌新突然问。

没有谈过。

瞒着干嘛呢?凌新不信,难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雪儿仿佛就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脸腾地红了,目光躲闪。越想克制心慌的情绪,心跳就越快,急得两只大眼像蓄满水的湖。凌新不仅不安慰她,还扔掉手中的映山红,双手枕在脑后,垮着脸瞪着蓝天上的几朵白云。

那以后凌新对雪儿总是不冷不热,若即若离,为此雪儿苦恼了好一阵,终于主动在凌新面前宽衣解带,举手投降。床单上的那一抹殷红使凌新疑虑顿除,他如获至宝,抱着雪儿不住地亲吻,雪儿的脸上却滑下了两颗大大的泪珠。

凌新不知道雪儿有病,不知道她脸红的毛病由来已久。

婚后,雪儿为凌新改变了许多。凌新说,现在我经济条件好了,能养得活你,你干嘛还要去上班?于是她就辞掉了电子厂的工作,怕给已经是私企老板的凌新丢面子。凌新说,满大街人都在谈恋爱,整天捧着手机聊情人。雪儿便不敢上QQ和微信,怕凌新多心。有段时间,雪儿也和其他人一样,频繁地参加同学聚会。凌新问,你们女人又不喝酒聚个什么劲?雪儿便自觉地和同学们疏远了。姜小清打电话骂她,说她给自己裹了层厚茧,严重和社会脱节,迟早要更年期提前,甚至耸人听闻地恐吓她,总有一天要变成老年痴呆。姜小清是她的同学,也是闺蜜。姜小清要找她联系,也只能打电话。姜小清打电话来,不是怂恿,就是唆使,要么就是责骂。好在,凌新对姜小清的电话从来都是不管不问,否则,雪儿连姜小清的电话也不敢接了。

雪儿的病,追根溯源应该是初二年级时落下的。一想起那件事,雪儿就不由自主地要揪自己的头发。

雪儿小学到初中,学习成绩都很好。初二学年时,她是班上的数学课代表。她当数学课代表,并不是她的数学成绩能在班上领跑,而是因为她各科中只有数学成绩差一点,班主任希望用这种方式鼓励她努力学习数学。当数学课代表,跟数学老师接触多一些,不懂的方便问老师,班主任是这样跟她说的。那次数学试卷发下来时,雪儿成绩有了长进。正暗自高兴哩,却发现气氛不对。被同学们背后称为马非洲的数学老师,没有像往常那样接着讲卷,而是咄咄逼人地扫视大家,一张脸黑得能滴下墨汁来。你们昨天有谁去我办公室了?谁拿了我的戒指?同学们的眼睛不由自主地一起投向马老师黑黑的右手,大家果然没有发现那圈发亮的白色。马老师的白金戒指平时就勒在她胖乎乎的右手无名指上,当那只手在黑板上指点江山时,它就白得格外耀眼,仿佛能照亮整间教室。

是谁拿的?马老师黑黑的脸上射出的两道目光,像两把雪亮的匕首,在雪儿的脸上划过来,划过去。雪儿觉得自己的脸上已经皮开肉绽,火辣辣地痛。

昨天谁去过我的办公室?嗯?雪儿本来应该站起来说我去过。她昨天去办公室送了一摞本子,但这时她却没有勇气站起来。马老师嗵的一掌拍在讲桌上,拍得粉尘四处逃窜。雪儿吓了一跳,许多同学也都吓了一跳。

你们都不说是吧?偷了东西,知错就改,依然是好同学。如果执迷不悟,可就要犯大错了!

她沉默着,期待盗他戒指的学生能够幡然悔悟,悬崖勒马。但是教室里静悄悄的,大家连呼吸声都有意屏住了,没有谁敢吭一声。

好,都不说是吧。我现在就来搜。搜到了,看你怎么说。马老师走下讲台,径直走到雪儿的身边,刘雪儿,把你的书包打开!雪儿禁不住打了个哆嗦,她听见心里有什么东西“咔嚓”一声碎了。雪儿哀求地看了马老师一眼,发现她的目光是那样严肃,那样冷漠。雪儿哆哆嗦嗦地把书包从课桌肚里掏出了,放在了桌面上。又把书包里的书,慢慢地一本一本地捡出来。马老师很认真地抖落她书本中的夹带,希望有个东西当啷一声滚落出来。偷来的东西,谁会傻傻地放在书包里呢?末了,她还勾下烫了大波浪的脑袋,在雪儿的桌肚里扫了一眼,雪儿抖作一团,泪水糊满一张火红的脸。

马老师又装模作样地检查了几个学生的书包,就作罢了。她重新走上讲台,好像走上高高的圣坛。开始了长篇大论的指责、规劝、说教。她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么小就敢偷金偷银,大了是要坐牢的!我一看你们的神情就知道是谁干的。做了坏事,她总会不自然。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一个人如果连脸面都不要了,她还配做人吗? ······

雪儿伏在桌上不敢接触老师鄙夷的目光,马老师口中蹦出的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字字都甩在雪儿脸上。那枚戒指仿佛勒在她的脖子上,卡得她抽泣都喘不过气来。她知道大家都在看她,她几乎被当众剥光了衣服,恨不得化成一摊水,悄悄地渗到地缝中去。可恨的是,同桌姜小清这时竟附耳悄悄问她,你把它藏哪了?

刘雪儿从此留下了一个病根——只要有谁向她抛过来一个问号,她就立即变了脸色。但同学们偏偏爱折磨她,姚兴的铅笔丢了,会问:谁拿了我的铅笔?刘雪儿,你看见了吗?刘雪儿就惊恐地睁着大眼,浑身哆嗦。周正学的练习本忘了带到学校来,也会大嚷:谁偷了我的本子?谁?这时,刘雪儿就会迅速地看看大家是否在看自己,努力地控制着发颤的双腿。后来,她甚至连别人疑问的眼神也不能看到,看了就心跳加快,面红耳热。

多年以后,雪儿还在悔恨,当初就不应该答应老师当数学课代表,她如果不进老师办公室,就不会被老师怀疑偷了戒指,也不会丢那么大的丑。

3

手机铃声吓了雪儿一跳,她赶紧丢下搓洗的毛巾,手在衣服上蹭了蹭,就拿起了手机。

电话是婆婆打来的,雪儿立即心慌起来,不知道婆婆是不是又要说她的戒指?雪儿的心七上八下,索性丢下手机装着没听见。但铃声却像一头想出来的野马,顽固地撞击着栅栏。雪儿只好接了,一手按住心口,一手小心地把手机送到耳边,仿佛捏着一块火炭。

雪儿啊,树上的琵琶都熟了,你们再不回来摘,都要被鸟和松鼠祸害完了。

雪儿轻吐了一口气。妈,你让邻居孩子们摘了吃吧,我和凌新都没空呢。

婆婆的戒指,添了雪儿的心病。

空调的温度打在凌新喜欢的18度,电视机调到了他喜欢看的音乐频道。凌新躺在席子上,脑袋被两个枕头垫得高高的,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面,随着音乐的节拍抖动着。雪儿洗完澡,穿了条绯色的吊带裙,主动把身体向凌新贴了过去。

我们给妈买一枚戒指吧?我今天去金店看了,黄金的才一千多,碧玺的两千出头,铂金牡丹花饰的那种一万多一点,带蓝色钻石的那种六万多……雪儿不是想讨好谁,她觉得应该给婆婆买。

为什么要买?凌新突然侧过身子,看着雪儿的眼睛问。目光深处仿佛有一枚鱼钩的影子。雪儿以为凌新会说好的,没有料到他会发问。她有点不自在了,躲开凌新眼中那枚不怀好意的鱼钩,讪讪地笑道:妈不是喜欢戒指吗?

妈喜欢的是爸给她留下的戒指,你买再贵的戒指也取代不了它。雪儿不安地扭动着手指,她担心凌新一张口,眼睛中的鱼钩就会从口腔里抛出来,那样的话,它就不再是鱼钩,而是一支利箭了。雪儿想躲开,但她无法像惊鹿那样撒腿而逃,辛亏这时凌新的偶像女神手拿着话筒,摇曳着拖地的长裙,半裸着身体走出来了,凌新的目光才从雪儿的脸上移到了电视机上。雪儿捂住胸口,赶紧趿了鞋子悄悄去了书房。她害怕凌新再提起那枚丢掉的戒指。

这一晚,凌新的鼾声火车奔驰般响起,她才蹑手蹑脚地上床。

戒指的事情还没有完。

几天后婆婆拎了竹篮从乡下来。婆婆每次来,都要带些自己地里产的蔬菜,施的是农家肥,没有打农药,雪儿和凌新都喜欢吃。平时婆婆把菜带了来,就放在厨房的水池边,由雪儿去捡。这天她亲自去收拾菜篮子,翘着没有戴戒指的左手,把黄橙橙的枇杷一个一个捡出来,放到果盘里,又抓出一把苋菜,拽出一把长豆角,摸出几根嫩黄瓜,拎出一袋子笨鸡蛋。她动作缓慢舒展,在雪儿眼里,就有了舞台上作秀的意味,一招一式,要表达的就一个主题:我戒指没有了,没有了,没有了。雪儿浑身扎满了芒刺,心口咚咚咚地响,响声震得她脑袋发炸。

雪儿希望婆婆放下菜就走的,希望她去街上购物,希望她去看老姐妹,希望她就是顺道儿来的,千万不要说戒指的事。但是,婆婆捡完菜,却把瘦小的身子安放到沙发里了。雪儿给婆婆泡了茶,却不给婆婆捧了茶闲聊的机会。这个时候有的没的的家务活全都跑到雪儿眼前来了,床上的席子该洗洗了,床底下怎么有绒绒的垃圾了?冰箱要除霜,这几天发动机的响声大了。后来雪儿觉得空调过滤网应该要洗了,那上面积满了厚厚的螨虫。她一边干活,一边大声地跟婆婆说天气的反常,还没有进暑呢,就热得邪乎。婆婆说,可不是吗,心不在焉的,好像被电视机里的苦情戏吸引了。

婆婆看样子要在这吃午饭了。婆婆喜欢在饭桌上说事,跟许多中国的家长一样,雪儿清楚。

雪儿淘米做饭。雪儿洗菜炒菜。婆婆说,等不得红锅炒苋菜,是说人性子急,火候不到就办事。炒苋菜还真的要油热了才好。雪儿拿了锅铲站在锅边等,嗡嗡的抽油机声搅拌了婆婆的说话声,雪儿可以装着听不见。锅里的油起烟了,一股股细小的青烟像一群青蛇,急不可耐地上蹿。婆婆说,洗过的苋菜上还藏着水珠,要从上部盖下去,油才不会溅出来。雪儿看了一眼自己裸露的手臂,犹豫了一下,还是斜着一边的锅沿倒进了苋菜,嗤的一声,水珠在油锅中爆裂,一团油珠飞了出来。哎呦!雪儿的左臂抖了一下,立即红了一片。

烫着了吧?婆婆问。

烫着了。

快把烫着的地方用冷水淋淋。雪儿不听,锅里的菜不能糊了。等她盛了菜,胳膊上红红的地方便起了水泡,疼痛,像粘在胳膊上的一块臭膏药,那么醒目,使她忍受不了,却又掀不掉。饭桌上,胳膊上触目惊心的红,让婆婆大惊小怪,她一边埋怨雪儿不小心,一边倒了香油在手心,往雪儿的伤处抹,还絮絮叨叨地说药店里一种烫伤药,能消肿,抹上凉津津的,保管不再痛。雪儿的心这才安宁了下来。

午后,天光突然暗淡下来,雷声隐隐地从远处往这边滚。婆婆本来已经提了篮子准备出门,雪儿说恐怕要下雷阵雨。婆婆到阳台上伸头看看天,犹犹豫豫地又坐下了。雪儿嘴角便抿紧了,后悔自己多了嘴,她站在婆婆面前使劲绞着手,心里的雨已经下得哗啦哗啦的。要是雨留住了婆婆,凌新下班回来,母子俩是不是又要说戒指?他们要是来个似是而非的三堂会审,雪儿骨头架子都会散的。老天爷,别下了,我求求你,别下了……

老天爷也许是听到了雪儿的呼喊,在凌新快要下班时,阳光又从没有消费完的云层中斜射下来,光闪闪的煞是好看,树梢上的蟪蛄一起拼了命地鸣唱起来。

虽然躲过了三堂会审这一劫,但日子好像还是没法过了,听到电话就胆战心惊,和凌新之间好像也隔了一层塑料薄膜。因为有了这层薄膜,夫妻俩晚上的家庭作业也无法正常进行。凌新吃了晚饭,不是靠在床上看球赛,看音乐会,就是坐沙发上叉开腿弯了腰,专心致志地玩手机。雪儿担心,那层塑料薄膜哪天就让凌新变成了一架风筝,呼啦一下就飞了。

月亮圆了的那天晚上,雪儿主动坐到凌新身边,扭着手,想叫他陪着一道去乌木山大道散步,路边的槐花应该还香着。雪儿还在心里给请求打着腹稿,凌新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要不要去看一下心理医生?他头也不抬,手指依然在手机屏上忙活。一阵寒意袭裹了全身,雪儿心凉凉的,悻悻地走到阳台上。伏着栏杆,看朦朦胧胧的月亮,看流光溢彩的车灯,看什么都无滋无味。

马老师当年在雪儿的心中栽了一蓬刺,这蓬刺败坏了一个清纯懦弱的女孩的人生。雪儿觉得后面的路还很长,她不想这样过,不能这样过,她知道她的病症结在哪儿,她不需要看心理医生,她应该去看马老师。

雪儿托着腮痴痴地想,如果那时马老师能直白地问:戒指是你拿了吗?那么她会坦诚地告诉老师。因为坦诚,所以老师没有理由不信任,那么她的人生轨迹应该完全不一样了吧?

4

聚吗?姜小清打来电话。

不聚。雪儿这段时间为婆婆戒指的事烦得白了头发,哪有心情聚?

周正学从美国回来了,他没有你的联系方式,再三要求我替他邀请你,看样子他还是惦记着他初恋的女神。

雪儿笑骂道,你胡说什么呢?

我胡说?你忘了,我看过他写给你的字条。

周正学确实给雪儿写过字条,那时雪儿还是数学课代表,胖子周正学下课喜欢趴在雪儿的课桌上,不是借作业本抄题,就是要雪儿讲故事。他塞到雪儿书里的一张叠成鸟形的纸条,被姜小清抢了去先睹为快了。那时雪儿尽管胆小,但很阳光,周正学写字条和姜小清抢字条,她只抿嘴笑笑,都没有当回事。不久就发生了马老师丢了戒指的事,雪儿的数学成绩一落千丈,课代表被免职后,她其它成绩也落了下来。原来成绩不如她的周正学考上了名牌大学,还出国深造了。就连姜小清也上了医学院成了医生,雪儿初中毕业后上了职业高中,没有找到像样的工作。如果……好像无法在“如果”上进行瞎想了,周正学现在是美国小有名气的大律师,而她刘雪儿只是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不可同日而语,放不到同一架天平上比较。

雪儿决定去参加同学聚会,不是因为周正学回来了,是因为姜小清说老师们也受到邀请了。雪儿想见见马老师,想跟她说说话。机会却在这个时候来了,雪儿有理由相信,老天早已竖起耳朵,在听她的心声,她想改变自己时,那扇拦住面前的门就已经开了锁,成了虚掩的状态。

聚会是在永泉山庄的自助餐厅里,只是把原来的小餐桌拆掉了一些,安放了两个大餐桌。大多数同学都聚在大餐桌边,也有些同学拿了食物和饮料,三三两两地坐在小餐桌上头挨着头地说体己话。雪儿和姜小清坐在角落里,小桌上摆了一盘烤羊肉和一盘子水果拼盘,姜小清端了一杯红葡萄酒,小口地呷着。雪儿的一杯蓝莓果汁放在桌上,转着眼珠不停地打量老同学们。他们有的站在大桌边大声嚷嚷,酒杯端起,又重重地蹾下;有的站到一旁,一直保持着握手的姿势,面对面地说话。有的仰头抬眼,咧着嘴傻笑。为这个酒会买单的周正学,斜靠在椅子上,一手抚摸着隆起的肚子,一手夸张地挥舞着,半秃的脑袋在灯光下熠熠生辉,闪烁的仿佛也是衣锦还乡的光芒。他在主桌上,和老师们坐在一起。雪儿的目光碰触到马老师时,又开始不自在起来。

马老师未老先衰,烫了波浪的短发白里夹黑,像顶着一块脏兮兮的抹布。一张黑黑的脸,没有一点光泽,似乎更黑了,干茄子一样皱着。不时有学生过去向她敬酒,马老师谦和地应着。她在踌躇满志的学生们面前表现得很谦和,甚至掺杂了几份谦卑,这增加了雪儿想走过去说点什么的欲望和勇气。

雪儿夺过姜小清手中的酒杯,斟满,一仰脖子,喝了个底朝天。姜小清拍掌叫好。雪儿给酒杯又斟上一杯,姜小清立即坐直了身子,惊异地瞪圆了眼睛。

你这是干嘛?姜小清知道雪儿平时滴酒不沾。

雪儿站起来,举着那杯酒,像举着一把火炬,朝马老师走过去。红色的液体从酒杯中摇晃出来,给她的藕荷色连衣裙洇上一团“印象派”图画。雪儿两腿生硬得像一副假肢,大地对它们产生了更大的引力,而周围的空气仿佛成了河流,有了水一样的阻力。雪儿就像划水一样,朝马老师蹚过去,十几米的距离,长得像隔了一个世纪。姜小清亦步亦趋地跟在雪儿身后,有几次她甚至伸出手臂想扶雪儿一把。

马老师,你还认识我吗?雪儿嘴唇泛白,目光像檐角上的风铃摇摇晃晃,有一点碰撞的声响。

刘雪儿吗?我记得你的,本来我们都对你寄予厚望的,后来你却不学了。现在还好吧?马老师谦和地笑着,现出几份女人该有的柔情。

雪儿艰难地点点头,没有说话,朝马老师举举杯,闭了眼把红色液体倒入口中。倒了一半,姜小清赶紧把她手中的酒杯夺了过去。

马老师我想跟你说句话。雪儿奓开双手,快速地说道。好像说慢了,就搭不上已经启动的高铁。你还记得我当数学课代表时,你丢了一枚戒指吗?你那枚戒指不是我偷的!不是!我没有拿……雪儿的目光终于不再摇摆,像龇开的狼牙紧紧地咬住了马老师,她说话的声音也陡然嘹亮了起来。

空气好像突然凝固了,大家都张嘴看着刘雪儿。

马老师浑浊的眼中飘过一阵疑惑,立即恍然大悟了,黑黑的脸上滚上一阵潮红。马老师拍拍花白的脑袋,哎呀,你还记得那事啊?那枚戒指掉到我口袋夹层里去了。我本来想在班上做检讨的,但我发现戒指时事情已经过去好久了,我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就没说。

没什么大不了吗?雪儿更加激动起来,指着周围的同学,他们,还有他们,都把我当贼了!雪儿嗓音哽了,喉咙里好像卡了一截木棍,眼泪已经蓄势待发。马老师尴尬地咳嗽起来,脸上的皱纹都僵了,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严肃一些。

哎呀,你到今天还为这事过不去啊?姜小清赶忙打圆场。我们都知道不是你拿的啊。马老师后来不是又戴过那枚戒指吗?只是不常戴。你那么胆小羞怯,怎么会做那样的事?男孩子们那是故意“欺负”你呀,年少时表达爱的方式就是有点特别,你还别不信。

是呀,我们是故意和你闹,爱看你脸红的样子。周正学一脸认真地看着雪儿。雪儿张了张嘴,一肚子的委屈却无法再倒出来了。她咽了咽口水,苦笑了一下。心里却在翻江倒海,大脑晕晕乎乎,似乎是醉了。

午餐后,同学们兴犹未尽,一起去三楼的歌厅去嗨歌。雪儿挎了小坤包,独自走出了永泉山庄。

站在半山坡上,举目远眺,天很高,很蓝,有几朵棉垛似的白云安详地码在空旷的蓝色里。原野辽阔,轩邃,绿色从脚底下铺开,一直朝天尽头奔过去。啊——,雪儿深深吸一口气,长啸一声,似乎想把心中的憋屈和骨子里的胆小一起吐出来。

她从坤包里掏出一枚戒指,一枚刻有米粒大星星的褐黄戒指,在手中颠了颠,发狠地奋力一扔。那枚戒划出一道褐黄的弧线,把阳光撞得支离破碎,当啷砸在青色的路面上,叮叮当当地滚下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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