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 外

2018-05-22 15:35陈柳金
四川文学 2018年5期

陈柳金

这之后,黎曼秋为园外点外卖时,直接拨张小图的手机。她想,他一定把鸟鸣设置为来电铃声了吧,啁啁啾啾,多好听,这只袋鼠在大街上跑起来更得劲,简直像精灵出现在城市的角角落落。

看得出来,园外很期盼张小图的出现,只要一听到门外的脚步声,便跳到地面使劲用爪子扳门。这次,张小图除了提着一份炒虾仁,还掏出几只咸狗脷。起初黎曼秋看到这种长得像狗舌头的墨绿色东西,怎么也提不起胃口,摆在桌上半天没理会。到了半下午正画得酣畅,肚子却着实饿得慌,迟迟疑疑地捏起一块,舌头便被俘虏了。那味道,香甜略带咸味,爽脆而不腻嘴,一口气把三只咸狗脷消灭掉了。这么土里吧唧的东西,居然很对胃口。就像老家的艾叶粄,女孩子多不爱吃,黎曼秋却很喜欢那味儿,清香里夹杂着淡淡的苦味,一股清气久久地在口腔萦回。不知道为什么,那些甜品店糕点店里的精致食品,黎曼秋一律不对胃口,不是撩人的香,就是粘糯的甜,腻人得很。这貌似扎眼的咸狗脷,使黎曼秋有了他乡遇故知的亲近感。

真正让两人走近的是晚上那桩事。

大约九点,搁下画笔的黎曼秋瘫软在床,两眼闭合时,眼前总有一片片云朵飘过,悠悠忽忽,要把她带到一个不知名的远方去。黎曼秋往往在画完一幅得意之作后便会出现这种沉醉的幻觉。上午画的是那些走市场的装饰画,昨天画商打来电话说,现在的客户比较喜欢现代简约抽象风格,还用微信给她发来几幅。一看便笑了,不就是确定一个色系,以中心色为基调大胆运用色彩搭配,尽量模糊表達意象,在像与不像之间寻求一个平衡点,对视觉造成冲击就大功告成了。她一口气画了四幅,感觉放得太开,对创作未必是好事,下午便以可园绿绮楼为背景画了一幅水墨。这种画恰恰注重意象,用水墨的干湿浓淡在宣纸上产生溵湿渗透的效果。古雅的绿绮楼前是烟波迷蒙的可湖,隐约可见环湖的柳影花阴和翩然飞鸟,流溢出一派江南气韵。而周围耸立的高楼将可园围成一个孤岛,虽然黎曼秋对楼宇作了淡化处理,但这道壁垒森严的屏障怎么也不可能在现实之中逾越过去。可园便成了这闹市中的江南,却无论如何都显得逼仄了,被一只只不懂柔情的手扼住悠长记忆。黎曼秋的呼吸局促起来。

就在这时,隔壁传来一阵嘶喊,还能听到碰杯的声音,接着又掀起刺耳的闹腾,都能感觉到气浪穿墙而过,把黎曼秋眼前的云朵凌乱地驱散了,如同瞬间从半空中跌落,浑身的骨架都要散开。幸好张小图发来一个语音,是蛙鸣声,激越,提神,极好地抵消了隔壁的噪音,仿佛坐于万顷稻浪之间。这张小图,真是个怪人,居然还有此雅好!

有人用力拍门,哐当哐当,响起一个醉醺醺的声音,美女,过来陪哥喝两杯!黎曼秋吓得缩成一团,赶紧拨张小图的手机。大概是五分钟后赶来的,黎曼秋不敢相信他真有袋鼠的速度,能在须臾之间出现。

他扳住门口那人的肩膀,说,兄弟,我陪你喝,她今天感冒了!张小图走过去,近十平米的房间挤了四五个男人,桌子中间摆着一只蛋糕,四周全是啤酒瓶。张小图拿起一瓶,用牙齿咬开瓶塞,跟几个人碰了碰,咕噜咕噜,一瓶啤酒转眼下了肚,说,各位兄弟,以后请多关照,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转身走到隔壁,拉出黎曼秋着急忙慌地下楼去,园外也喵咪一声跟了上来。绕过一条巷子,再拐个弯,到了一栋旧楼前,轻手轻脚地把她带到二楼一个房间,说,今晚你住这儿,没人敢动你一根毫毛。我再回去陪陪那些人,以后才不会找你麻烦,不介意的话,我就在你房间对付一晚!黎曼秋能不同意吗,但还是抱歉地说,给你添麻烦了!张小图从怀里放下园外,说,睡个好觉!

惊魂甫定的黎曼秋实在太困,挨着枕头很快便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楼上响起一阵歌声,细听是粤曲,一个略显苍老的女音,但咬字清晰,黎曼秋听出了大概——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栏。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

天已亮,黎曼秋翻身起床,收敛着步子上了三楼,廊道的老墙上挂着六个脸谱,伸手轻轻触碰,分不清这些脸谱究竟代表什么角色。正寻思间,粤曲声戛然而止,房间里传出一个老太太的声音,带了几分嗔怨,用本地白话说,张小图,今天得给我听蟋蟀的叫声,别想用旧录音糊弄我!

黎曼秋愣了,进退两难,还是壮着胆子走了进去,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坐在轮椅上,她也怔住了,说,你是谁,怎么会出现在我家?黎曼秋迟疑着说,我是张小图的朋友!她一脸怒气,说,张小图呢,叫他上来,怎么可以随便带陌生人进来!黎曼秋说,他,他出去了!

她很狼狈地走下楼去。一个约摸五六十岁的男人正在拉一楼的卷闸门,放进一道道锃亮的阳光来。看到黎曼秋时,惊讶道,你怎么进来的?拿了我家什么,快把东西放下!说着转身操起扫帚便打,黎曼秋连忙躲闪,正好张小图从外面走进来,呵斥道,是我朋友,昨晚我安排她住进来的!那男人丢下扫帚,系上白围巾嘀嘀咕咕地忙乎起来。黎曼秋这才看清,当门的玻璃橱柜里摆着一些说不出名的特色小吃,其中便有狗舌头似的咸狗脷。

张小图身上的酒味一咕嘟一咕嘟地袭来,说,隔壁昨晚过生日,是个的士司机,现在我跟他称兄道弟,以后不敢找你麻烦了!

黎曼秋感激地笑了笑。走出门去时,扭头看到这栋老式三层楼已破败得不成样子,一楼的门楣上挂着个“老莞城名小吃”的红底黄字招牌。沿着巷子的青石板路走去,三月的巷风吹起长发,粤曲声咿咿呀呀顺风儿飘来,字字句句带着满腹悱恻哀怨。一个垃圾堆在拐角处戳进眼球,几只绿头苍蝇嗡嗡飞舞,地面漫溢油花花的脏水,手掩鼻子的黎曼秋脚步一下子变得踉踉跄跄。两边青砖墙上一串串金黄的炮仗花正开得热闹,把这乌七八糟的乱象吵得一发不可收拾。

……

穿过一巷子异味的黎曼秋打开出租屋门时,恰好隔壁那个络腮胡子走了出来,说了几句道歉的话后,说,你男朋友是个汉子,昨晚下楼去买了一箱啤酒,喝吐了还跟我们干,以后在这地盘上看谁敢招惹你!

黎曼秋一直云淡风轻地过着,哪怕委身扼杀艺术想象的出租屋里,她仍然调动起所有的感官,驱散垃圾的臭味、舞动的苍蝇、刺耳的噪音和阴湿的空气。在生活的低处打开另一个空间,化腐朽为神奇地绽放出一朵朵妩媚的花来。能在如此恶劣的贫民窟里把日子过成一种姿态,本身就是艺术修为。黎曼秋颇为自己感到餍足。当然,她掏得起租精装公寓的钱,但她喜欢这个位置,一打开窗就能看见可园,这个广东四大名园的气质很好地抵消了出租屋的流俗,为她养了一身的静气。

可园是一幅水墨画,而水墨创作,才是她终其一生的追求境界。那些装饰画带了浓重的商业味,她早画腻了,但为生计而谋,至少得尽可能地别出心裁,往往每天都画得很累。在七楼上看可园,成为了她最好的休闲方式。有时,她还会背个画板去园里写生,为水墨创作寻找素材。一亭一阁,一花一鸟,一湖一石,都是风景。

那天清晨在可园画完速写离开时,发现身后不依不饶地跟着一只灰猫。决定在园内把它甩掉,便闪进了旁边的洗手间。确定它没有跟上来后,快步走出园子。喵咪一声,它从正门拐角的冬青树下钻了出来……

正是这可园外的跟从扭转了黎曼秋的铁石心肠。在这人来熙往的外头,一只无所依托的流浪猫将会面临什么不测,她不敢多想。倒是想起以前老家人会收留一条跟寻自己的流浪狗,说这是财运的预示。一只猫呢,会给自己带来什么?

黎曼秋当然希望画能成批成批地卖出去,吃盐还是吃米全得画说了算。这两个月订单明显少了,她曾打电话过去,对方支吾着说现在市场是淡季。生意好的时候,画商从她手里一批次一批次地要画。用他的话说,这水准,不比中央美院的学生差,要是我哪天发了洋财,一定把你捧成当代潘玉良!

她看着肚子瘪塌的猫,决定拨美团电话,才二十分钟,一只袋鼠便奔到眼前,递上来一份干煎鱼块。黄色衣背上的袋鼠图案被汗水濡湿了,头盔下的脸流着汗珠。南方的三月,气温总是不靠譜,哪像个春日?黎曼秋转身抽出几张纸巾递过去,他感激地接在手里,摘下头盔擦拭,一头浓密的黑发把有点动漫色彩的脸衬得生动光洁。黎曼秋还想递给他毛巾,怎么看后背的那只袋鼠都像掉进了水里,湿漉漉的很伤精神。但她觉得这样会让对方误以为自己过于亲密而产生错觉。

想象着动漫男骑着电动车袋鼠一样穿行大街小巷,连同那个黑色方形外卖箱上的黄色袋鼠图案,亮闪闪地熠耀出一种活力。画画之前,只要闭上眼,一条条弧线在空中一划拉一划拉地跳闪而过,一个个创意便会袋鼠似的蹦出来,让她的画笔腾挪有姿。

大约一个月前,她发觉腰间的脂肪多了一圈,生怕被闺蜜讥笑为“具有唐代女性的丰腴体态”。于是也跟上了时下流行的素食主义,早餐冲一杯豆浆,中午炒个青菜萝卜番茄土豆,晚上熬点粗粮粥或吃水果餐。这样素淡的日子,居然也别有韵致,以致一闻到肉味,腹内便会痉挛。

但这一次,黎曼秋在递给流浪猫干煎鱼块,看着它两眼放光的憨态时,忍不往嘴里塞了一块,胃部重陷对荤食的渴望。真贱!她掌掴了一下嘴角,把剩下的鱼块塞给了猫。得给它起个名字,兀地,蹦出两个字——园外!她笑了,笑出了声,员外,园外。把园外当员外供着,可得给我带来好运哦!

闺蜜以姣好的长相嫁了个脑满肠肥的本地佬,邀请黎曼秋去参观新居。淡蓝色调的欧式客厅,纯白烤漆茶几,紫色矢车菊。真正刺疼她的是那只银白巴厘猫,闺蜜说是纯种美国血统,花上万元买的,吃精制猫粮,每月在它身上得花几千元。

她一路悻悻地往回赶,总是可以看到美团外卖人员骑着电动车出现在街头,后背和外卖箱上的袋鼠缩起双脚往前腾跃的姿势,却在慵懒的巴厘猫面前显得如此疲于奔命。这就是贵族与平民的区别吧。闺蜜有一段时日曾因找不到工作寄居在她的出租屋里,对她画画挣钱的日子很羡慕,说要是能当你的助理就好了,比外面打工强多了。

天上掉馅饼的事还真有,黎曼秋从来不巴望有这好运。倒是希望靠画笔画出自己最好的归宿,在这市区有一套不大不小的小区房,买一辆十几万的代步车。当然了,缘分靠谱的话嫁个疼自己的男人。

但是,这美好的想象与现实隔着千山万水。一想起闺蜜的高档住宅和巴厘猫,黎曼秋身上就丝丝拉拉的疼,不确定是哪个部位,却持久地麻木着所有感官。园外呢,偏偏躺在沙发上不合时宜地打起呼噜,生硬地阻隔了灵感,黎曼秋气愤不过,几次驱赶它,甚至萌生要把它丢到大街上的想法。

这种不着调的状态一直延续到深夜,黎曼秋无比痛苦。一早便背着画板去了可园,一园子的鸟鸣虫唱须臾间唤回了精气神,这正是她深深依赖可园的原因。在园外惹来的烦忧,必得在园内去洗涤。

黎曼秋选好了角度,站在离绿绮楼几百米远的可湖边,恰好形成约六十度斜角。她要画一幅绿绮楼的侧面写生。这个楼阁据说是园主张敬修为存放绿绮台琴而建,绿绮台琴制于唐代,为明朝武宗御琴,后辗转落入可园,辛亥革命时期可园衰落,此琴被人购至香港。现在绿绮楼成了粤曲爱好者的唱台,每天都会有一群曲友聚拢,水袖飘拂,咿咿呀呀。黎曼秋是粤东客家人,虽然粤语讲得不太利索,但还是能听出七八分。她清晰地记得《江亭会》的几句唱词,还能像模像样地哼唱——

秋江淡,倒影见南来飞雁,徘徊江畔,短亭间。别却朱颜心潮泛,一鞭北去赴帝京,辜负小宛情深,好把功名赚。

鸟群又鸣唱起来,啁啾婉转,清丽怡悦,真若在拿腔拿调唱一支粤曲。

偶有稀稀落落的行人沿环湖堤绕行,多为附近的老街坊,不为观赏景色,只为不辜负这一天中最好的时光吧。园外不知为啥喵咪一声窜走了,黎曼秋只轻瞄了一眼,目光又落在画纸上。本来就是在园子里遇上的,这里好歹曾是它的寄身之地,有一两个至今流浪的老友也未可知。

快要收笔的时候,喵咪,园外终于还是回来了。与它一起出现的还有一个握着手机的男人,他侧身站着,与绿绮楼保持了同一个角度,眼神在画纸和楼阁之间来回穿梭。手机里传出一阵鸟鸣,叽叽喳喳,很有韵律。黎曼秋忍不住深看了他一眼,呔,是那个动漫男!

他显然也认出了她,说,画得挺像,你是画家?

她早已不为所有的肯定而惊喜,反问道,你进园就为录鸟叫?

一整天穿街过巷,受不了太多噪音,录下鸟声听听,别亏待了耳朵!他颇当回事地回答。

你这人有意思,除了鸟声,还录什么?她很好奇。

他在屏幕上点了一下,一阵猫叫声传了出来。这园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叫得多情,听起来竟然也有了几分粤曲的腔调。

就这样,黎曼秋和张小图慢慢熟络起来。要不是上次隔壁的络腮胡子过生日时喝醉酒骚扰黎曼秋,她也不知道张小图就住在附近的巷子里,那个旧楼还住着他的祖母和父亲。听张小图说,祖母是个粤曲迷,以前是可园绿绮楼的领唱,腿脚灵便时每天领着一批发烧友唱曲。去年不慎摔了一跤,再也走不了路,脾气变得固执、古怪,决意要从一楼搬到三楼,房间的窗户正好对着绿绮楼。而父亲早年从市里的一個国营食品厂下岗后,在底楼经营起特色小吃店,专做本地的眉豆糕、咸狗脷、麻橛、油角、碌堆、松糕、糖环,生意半死不活的,但足够他买酒喝,一天至少要喝一斤,喝醉了便骂祖母,说她一天到晚就知道唱那破曲,把他的生意都唱没了……

都说本地孩子嘴里衔着金钥匙出生,但张小图是个例外。他的母亲跟祖母处不来,和父亲感情也不太融洽,家里三天两头吵闹,终于在张小图长到三岁时跟一个香港佬跑了,至今音讯全无。上小学时食品厂改制重组,父亲从端着铁饭碗的职工一夜之间下岗自谋活计。

苦水里泡大的张小图中专毕业后干了不少工作,收入没多大变化,倒是周围空旷的土地全都建起了盛大的水泥森林,那些老房子也被房产商改造成了高楼。他很怀念小时候的老城区,走到任何一块空地都能听到鸟鸣虫唱。某天脑筋一动,产生了用手机录音的想法,他要用这种方式留住渐渐稀疏的自然声响。张小图说,成天被车鸣人喧的噪音弄晕了头,听听这天籁之音,整个人都精神了!他把录音放给祖母听,她也着了迷,每天要张小图播放。她的耳朵很犀利,只要张小图哪天偷懒了,用旧录音来糊弄她,她一听就说是剩菜,不听!逼着张小图每天早早起床,就像去菜地里采摘回一竹筐水淋淋的新鲜蔬菜,带着露水和阳光的味道。

这天张小图刚好休假,他说这些时,正在黎曼秋的出租屋里品着单丛茶。黎曼秋的微信响了,是汪俊桐发来的,说想来欣赏画作。黎曼秋知道他是醉翁之意,说不如一起逛可园!这主意当然很不错,一座一百六十多年的老园子,该藏着多少诗情画意,正适合缺乏优雅的现代人漫步。

于是,黎曼秋借机把张小图打发走了,她进了园子去赴另一个男人的约。这男人是那个养着一只巴厘猫的闺蜜介绍的,黎曼秋见过一面,人长得还算周正,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属于比较阳光的男人。对了,他是一个地产集团的经理,管理着几个大楼盘,很快又要向新的领地挺进。这类人给人的感觉往往是上能通天下可入地,对女人很有杀伤力。黎曼秋自然也不例外,见了一面后并没有留下坏印象。她身上的气质一定程度上暗合了可园的雅致,她当然要带他进可园,期望他能发现两者之间的玄妙。

汪俊桐和黎曼秋并肩走着,他显然被这百年可园打动了,说,总有一天,我要建造一个私家园林,比可园要大,人活一辈子,一定得给后人留下一件像样的作品!黎曼秋充耳不闻,这样的话可听可不听。一阵鸟鸣声在旁边的雀榕上响成一片,黎曼秋掏出手机打开录音模式,高举起白藕似的手,说,这声音好听!汪俊桐心里动了一下,话终于还是搭上了调,说,以后我们可以深度合作,我利用公司平台向客户推介你的作品,一定能拓开市场!这话黎曼秋听进去了,画商这两个月没给她带来惊喜,要在装饰画这条谋生路上走下去的话必须得费点心机。

不知不觉登上了可湖畔的绿绮楼,高胡、扬琴、琵琶、月琴、唢呐等乐器谐和奏响,一个年过六旬身着戏服的女人轻甩水袖,字正腔圆地唱道——

冷香闺,三载悄无人,剩牙床蛛网尘封残月下。仲估话花径不曾缘客扫,待郎采折武陵花。花是有情花,嗟我未成名终是假。

恍惚中,黎曼秋看到一双眼睛穿过可园的葳蕤阴翳和潋滟湖光,直直地盯向绿绮楼。她能感觉到这眼神的落寞与孤单,正合了老巷子的神情,在高楼群的挤压和岁月的摧残之下,竭力发出生活的歌声,却转眼被漩涡般喧嚷的市声吞噬了。

她想起那六个脸谱、银白头发和轮椅,张小图祖母此时也许正坐在可园南面三层旧楼的窗户前,与绿绮楼的目光遥遥相对,凝视成无限的怅惘。

汪俊桐凑近她的耳朵,说,到我家喝茶去吧,一个朋友刚送了冰岛。

黎曼秋犹豫了,毕竟才第二次见面,未免显得冒失。

他又说,家里藏了一幅画,想请你鉴定鉴定!

这话逼得她没有了退路,鉴定画作当然是画家的事,黎曼秋再也不好推脱。

坐上汪俊桐的英菲尼迪,绕行东江大道,曲里拐弯进了一个高档住宅区。打开门,一盏水晶吊灯从大厅的天花垂下来,与毛绒地毡、欧式皮沙发、橡木酒柜、盆栽红豆杉形成夺目的光芒,刺得黎曼秋睁不开眼。等她定下神来,发现客厅背墙上挂着四幅简约抽象画,正是她那天上午一气画成的,黎曼秋刚想问,忽然响起一阵嗡嗡嗡的声音。园外喵地叫了一声,蹦到后阳台处,黎曼秋跟上去,隔着窗纱看到一群蜜蜂在硕大的花蕾之间飞舞。

汪俊桐说,这是我养的宠物!

黎曼秋愕然。

他拉开窗纱,说,你看,那是蜂箱!

黎曼秋探出半个头,看到一只木质蜂箱挂在阳台角落,好几只蜜蜂在一字儿排开的圆孔里进进出出。

汪俊桐戴上胶手套,打开箱盖,抽出一块爬满蜜蜂的木板,又是嗡嗡震响,有点像钢琴的音质。他撕下一小块蜂窝,说,这是纯正的蜂蜜,你尝尝。

黎曼秋接在手里。用另一只手打开手机的录音模式,录下了这小精灵的音乐会。

园外显然也很兴奋,在阳台上蹦进跳出,喵咪喵咪地叫唤。一只蜜蜂也许不太喜欢它,飞上去蜇了一针,痛得园外窜逃而出,发出一声哀鸣。

汪俊桐泡了一壶冰岛,听他说这茶上万一斤。黎曼秋细细品咂,却没有喝出什么特别之处。

汪俊桐说,与你在一起,就像品茶,越喝越有味道!

黎曼秋笑了,说,我是火山上奔下来的人,听到冰岛就怕了三分!

你真会开玩笑,把中庸之道都用上了。汪俊桐呵呵笑道,对了,差点忘了请你鉴赏画作!

黎曼秋跟着他进了书房,他从大陶瓷缸里拿出一个卷轴,徐徐展开,还没到一半,黎曼秋已失望了,这是任何一间画廊都能买到的行画,但她装作看进去了,像喝一杯品咂不出味道的冰岛。

一只热烘烘的手在她的肩上游走,黎曼秋整个儿僵住了,那双手旋即抱上了她的腰。黎曼秋扔了画作,狠狠地用高跟鞋跺了一下他的脚,夺门而出。

楼下,黎曼秋从手提包里掏出那小块蜂窝,发现有一只白色蜂蛹,像独角仙幼虫,吓得她赶紧丢到垃圾桶里。

画板上的白色卡纸新崭崭的,与房间里的一切极不协调。墙面留着渗水或回南后的霉斑,地板腻乎乎的,旧式窗帘暮气沉沉地拒绝外面的光,從握手楼斜漫进来的阳光很吝啬地漏在窗下。没有办法,只能一天到晚亮着灯,只要画卖得好,几个电费钱算不了什么。园外却在地板上有气无力地走着,不时低叫几声。黎曼秋拿着画笔的手一直僵持不动,她归咎于这只猫,它游魂似的身影让黎曼秋的状态迟迟浮不出水面,窒息感迫使她几次驱赶它,但它还是不管不顾地叫。

黎曼秋给张小图打了个电话,不到十五分钟,他便送来一份炒鸡肝,照例又掏出几只咸狗脷。黎曼秋一看到这小吃,肚子就咕噜咕噜响,忍不住嚼了一口。她到现在还不知道咸狗脷是怎么做成的,张小图说,很简单,用糯米粉、花生碎、糖、食盐、食用油、五香粉、南乳混合搅拌,将小面团搓成圆柱体,按压成狗脷的外形,在锅里蒸十五分钟就好了。黎曼秋说,以后我尝试自己做,每顿都吃咸狗脷,就怕哪一天变成人模狗样!两个人笑得嘎嘎响。

她想起那个录音,打开手机,嗡嗡嗡嗡。张小图耸耳静听,像发现了什么奇迹,眼睛烁亮地问这蜜蜂的声音是哪里录到的。黎曼秋没回答。

响起敲门声,拉开,是汪俊桐,他手里提着一个鸟笼,两只画眉在笼里蹦蹦跳跳。吃着炒鸡肝的园外从地板上一跃而起,兴奋地喵咪了一声,画眉发出几声清脆的鸣叫。

戴着头盔、身穿黄色外卖服的张小图闪出门,后背上那只袋鼠一跃一跃的,双腿灌了铅的张小图凝重地走下楼去。

黎曼秋的那个闺蜜约她去家里。阳光照进客厅,纯白烤漆茶几上的紫色矢车菊罩上暖暖的光晕,在淡蓝色调的欧式客厅里绽放成贵族的姿态。鞋柜上蜷着一只慵懒的银白巴厘猫,两眼眯缝,均匀的呼吸使嘴角两边的白须微微起伏。即使睡着,也是一副微笑的样子。

闺蜜当然是在黎曼秋面前极力夸汪俊桐的各种好。说他现在是地产集团的中坚,完全有可能成为未来的房地产大鳄。说他在家里把蜜蜂当宠物养着,还收藏了很多字画,是个有情趣的男人。说他挺热心扶贫助学,每年为山区贫困学生捐款好几万,既有事业心又有爱心。

黎曼秋心不在焉地听着,其实她把汪俊桐送来的两只画眉放飞到了可园,她不想把它们可怜兮兮地关在笼子里,抹杀它们飞翔的天性。

不知怎么,这两天黎曼秋打张小图的手机老是不通。问了美团外卖的工作人员,他们也说不清楚。黎曼秋便沿着那条臭烘烘的巷子去了他家。

张小图的父亲腰间系着白围巾,褐色上衣残留面粉的痕迹,独自坐在玻璃柜前喝闷酒,浓重的酒味连同他不太友好的目光一起扑过来。黎曼秋心里紧了一下,说,叔叔,小图在家吗?他脸无表情地说,躺在二楼,没事别打扰他!黎曼秋说,就一小会儿!

看到黎曼秋,张小图挣扎着要从床上坐起来,她扶住他,说,怎么了?张小图苦笑道,为了录蜜蜂的声音,爬上东江边的一棵凤凰树,树上有个蜂窝,没想到被蜇了,从树上跌落草地……黎曼秋半开玩笑地说,可以封个环保大使,有没有去看医生?张小图说,去医院拍了片,幸好没摔断骨头,医生说用点外敷药,躺几天就好了!

头上的楼板笃笃笃响,张小图说,我祖母有事,麻烦你上去看看!

黎曼秋有点张皇地走上楼去,从廊道的六个脸谱前走过,仿若经过一台粤剧大戏,你方唱罢我登场。怎么又是你,你来干什么?张小图的祖母总是那么咄咄逼人。小图走路不方便,叫我上来看看。黎曼秋陪着小心回答。他什么时候能好,我两三天没听录音了!她这话有点不近人情。医生说要休养几天,要不我去帮你录音!黎曼秋这话一出口,老太太并没反对。

这几天,黎曼秋一大早便去可园录鸟鸣蛙声,有时还会录下蝉唱、虫鸣或蝈蝈叫。每次录完往回走,黎曼秋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菜农,从菜地里采摘了一篮子水嫩的芹菜、芫荽、茼蒿、甘蓝、艾叶。晨光照在雾气氤氲的山野和菜畦上,叶尖凝着晶莹的露珠,不远的山林里百鸟齐鸣。这万物初醒的景象,黎曼秋已经很久没看到了,来远方城市的这些年,她只能在想象和记忆里回到从前。

老太太的耳朵果然犀利,一听便知道哪些是黄鹂、百灵、画眉、麻雀,说黄鹂的叫声动感,百灵的叫声尖细,画眉的叫声清亮,麻雀的叫声跳跃,喜鹊的叫声略显沙哑。这鸟鸣,有点像粤曲的平喉、子喉、大喉。老太太可真有趣,把鸟鸣声当作了粤曲。这些天,她唱曲的声音越来越听不出年纪,透着几分来自大自然的天籁之音。

老太太告诉黎曼秋,廊道上的那六个脸谱分别是文武生、小生、正印花旦、二帮花旦、丑生、武生,原来分成末、生、旦、净、丑、外、小、夫、贴、杂十大行,后来精简为这六柱制。她还跟黎曼秋说,娘家是大户,却嫁了个家境贫穷的男人,但自己从不后悔,男人支持她唱曲,还知道疼她,这辈子有个知冷知暖的人已很满足!

她不知道老太太是有意说给自己听,还是一番内心感慨。黎曼秋给老太太画了一幅水墨,让她坐在窗前,背景就是可园和绿绮楼。老太太很高兴,为她唱了一曲《楼台会》。

老太太好好的却着凉了,食欲不振,有时还呕吐。医生来看了,说这么大的年纪,要多看护,很多老人就是这样一病不起的。医生这话让张小图和父亲的心悬在嗓子眼上。该吃的营养品都买了,老太太吃两口就呕,脸上一瘦削,说话也就没了气力,粤曲再也唱不起来。只有张小图每天清晨去录的鸟鸣虫唱,能让她提几分精神,每每出神地坐在轮椅上凝望对面的绿绮楼。

这天,张小图刚给园外送来一份烤鱼,便接到父亲的电话,说祖母叫你快回家!张小图的心一疼,知道事情不好,马上奔下楼,黎曼秋和园外也跟着跑去。

巷子的垃圾堆不知什么时候被清理掉了,青砖墙两旁的炮仗花红红火火,宛若一个个炸响的鞭炮,一巷子都是闹闹腾腾的景象。黎曼秋没有心情观赏,这花热闹得不是时候,一个喜欢唱粤曲的老太太走到了生命边缘,以后再也听不到她那带着自然之音的曲声了。

跑到三楼,老太太却好好的,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小图,快,快去录燕子的声音,燕子来我们家做窝了,就在阳台的天花板下!

张小图走去阳台,黎曼秋推着轮椅也跟了去。天花板的角落里果然有一只泥色的窝,窝里的那只刚从外面飞回来的燕子清亮地啁啾了一声。

老太太说,多少年没来过燕子了,你爸结婚那年燕子来做过窝,都三十年了!又把脸转向黎曼秋,你说,燕子的声音好不好听?

不知怎么,黎曼秋的脸唰地红了,似乎刚才巷子里炮仗花的红晕留在了脸上。园外喵咪喵咪地叫唤,竟然在地上欢快地打起了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