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米阳光

2018-05-25 10:50卢渠
北方文学 2018年11期
关键词:纱布脖子阳光

卢渠

晨曦的阳光透过透明的玻璃与静静的窗纱,惊得残留的夜的影子在稀薄的黑色氤氲中一点点消失殆尽。睡梦中的我本还沉浸在来之不易的美梦中独自酣眠,忽觉有一束从远处疾驰而来的光亮,灼痛我的眼睛,把我从无人打扰的虚幻中叫起,滞留的昏迷的倦意也离开我的身体幻化流去。

挣扎着张开我与黑白斗争着的双眼,慵懒地坐起身来。我下意识地转了转头,却看不到45度角以外的世界——颈椎,这老朋友又固执地与我为敌了。一阵刺骨的酸痛之感从肩膀一直衍射至脖子,我侧着脖子慢慢地踱下床,小心翼翼地似乎保护着我的命脉。

天其实还只是蒙蒙亮而已,不知是否最近高强度压迫下的神经太敏感,我才会被这样微不足道的光唤醒。宿舍里极其安静,其他人都还流连梦中。

我看看桌上的手表,原来还没七点,就连电脑上似乎还保留着手指的余温。

夜色朦胧里,我亮着台灯,游离在一堆方块黑白字体中,费力地敲打键盘。这时,熟悉的手机铃声响起,亮起的屏幕显示此时已经12点15分。

我瞟了一眼,迅速地接通,“妈——”。

电话那头的声音,穿越需要六个小时的火车才能到达的路程,传到我的耳际,依旧是那温柔而略显赘复的话语。

“小朋友你在干什么呢?怎么还不睡觉呀?”

“妈我在工作呢!”

“你太晚睡会上火的,到时你的脖子痛了别再来找我诉苦……”母亲嘟嘟喃喃地说了一大串,我也在电脑上打出一大串字符。

“好好好,我知道了。”不再应答。

“你知道就好了。”电话那头顿了顿,也沉默了。

“妈,我一心不能二用,你还是先睡吧。”电话后的母亲和我一样打着呵欠。

“好,你自己注意。”

电话挂了,我叹了口气,无暇多想。

我似乎感受到了电话那头母亲那几秒沉默,心里酸酸的,鼻子也酸酸的。

一阵风袭来,刺骨之感把我从回忆中拉回。我打了一个哆嗦,赶快披了个外套,这是母亲几天前寄来的,她真有先见之明。我笑了笑,自然地把衣服裹紧了,一低头,仿佛闻到了那熟悉的母亲的味道。

今天的阳光跟以前的一样好。

小时候,我的身体并不好,总是有些小病小灾,母亲也习惯性地一直为我担惊受怕。而这一切都源于四岁那年一场突如其来的41度高烧,惊慌失措的家人,裹在被子里身体滚烫的幼弱的我,狂奔向急诊室的楼梯,和家里那一天没人下咽的饭成为了母亲至今不能忘却的经历,也拧为了她触发焦虑的心结。可惜当时我还小,并没有能力细心去记住那些不寻常又令人感动的时刻,但其中的辛苦与担忧,我却仍能从她如今欣慰的眼神中读懂一二。

而我自己有记忆的,大概是七岁的那一场眼部手术。

其实那时小小年纪的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动手术”,只知道那几天家里人都揪心着某件与我密切相关的事情。然而因着小孩子懵懂的心理,我却感到莫名的开心,仿佛紧紧攥着一种所有人都在保护我的力量。甚至直到手术的那一天清晨,我发现自己居然继续可以躺在被窝里而不用起床去上学,高兴得几乎手舞足蹈起来。

我却不知道,在门后偷偷看着我的母亲,她那可以拧出水的心已为我打了千千万万个结。

但当我躺上手术床,母亲始终紧握的手瞬间抽离,我才意识到了恐惧。然而我看到她的眼睛里充满着比我更多的恐惧,她在皱眉,她在啜泣。我很害怕,我想呼喊她,想奔向她,但我没有力气。紧接着母亲的眼睛愈走愈远,黑暗来临,孤独来临,所有人通通不见,只剩下我一个人在麻醉药中兀自抗战。

那是我看不到阳光的一个月,也看不到她。

但是母亲说只要我坚持吃药,坚持这个和黑暗捉迷藏的游戏,她就会给我买好多玩具,等到我眼睛好了,这些就都是我的奖品。但现在的我明白,与其说母亲的承诺是在安慰我,倒不如说,这些承诺是母亲自己的精神支柱。

我希望能得到那些玩具,而母亲希望我能看到那些玩具。

于是,期待与希望填充了那段黑暗。在一个月后,我终于拆下缠在眼睛上厚厚的纱布,微微地张开了双眼,仿佛是新生儿第一次看到这个世界。我欣喜地看到,柔柔的阳光下,母亲激动的神情,眼睛在光下泛着光,很是美好。

我知道,这是我新的世界。

青苔入鏡,檐下风铃,摇晃着曾经。岁月的落叶相拥着时间的河流,伴着那个渐渐长大的毛毛躁躁的小女孩。我的身体渐渐变好了,但却因为过敏性鼻炎,看医生实在成了家常便饭。

医生老伯伯是爸爸的旧交,是个干过很多年的老军医,深深浅浅的记忆里,他有着花白的头发和怜爱的笑容。然而每次见到乐呵呵的医生,我却只想用力逃脱他的属地,因为这代表那意味着苦涩的中药又将与我为伍。

每一次,我坐在诊所的椅子上,看着门外的车水马龙,看着对面公园熙熙攘攘的人影,看着湖边的一棵大树,枝繁叶茂,挡着阳光,只有零零星星的斑斓交错,地上的影子随着风的摆弄而变幻莫测。就算是盛夏的毒日,阳光也在它的阻挡下变得温柔,变得迷离。它会看着在诊所里的我,像在同情,抑或是安慰,不得而知,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在树下的我,情绪也会慢慢被它感染,变得平静,变得温柔。

因此,每次一来,我都静静地坐在那,陪着它摇曳,陪着它孤独。

回家后,中药味便会充斥整个世界。母亲总是细心地煎着我最讨厌的东西,又逼着我接受那令我至今后怕的味道。

可是,我不知道母亲每天蹲在药罐前是什么样的感觉,那讨厌的气味会不会也会令她作呕。她不曾与我说过,我也不曾问过她。

像极了那棵树,无言,却有陪伴。

再后来的后来,湖边的树换了一个又一个季节,春色拥怀,烈日蝉鸣,落叶满地,银华着衣,一圈圈年轮刻在它的身上,也刻在母亲的眼角。随着学业逐渐繁忙,我也背上了行囊离开了家,住到了学校。与母亲的联系少了,我生的病也少了,但我却发现,她的忧愁更多了,年岁的白霜踢落掉灿烂的笑靥,也逐渐爬上了她的发梢。

学生时代的我莽撞像一头小狮子,什么都想尝试,又什么都让母亲担心。梦想中完美扣篮的篮球课,在篮球顺着完美的抛物线向我掷来的一瞬间,我张开了手掌,紧接着一声清晰骨折声,迸发在了篮球旋转在我手心的那一秒,大拇指立刻红肿了起来,渐渐动弹不得。

正如初生牛犊的我总是信心满满地期望迎接一个又一个的挑战,却又对抗不住生活中突如其来的意外。

此时,我的手指需要医生,而我需要母亲。

医生嘱咐每两天要换一次药,而这项工作自然落到了她的手里。那时的疼痛感早已随着年岁飘然远去,但我倒是清楚地记得母亲帮我拆绷带的情景。两人面对面坐着,一卷医疗绷带,一把剪子,一贴膏药,母亲用剪子慢慢地挑开纱布,然后握住纱布的一端,在我的手边打转。一圈一圈,一次一次,在厚重的膏药味中,拆开的白色纱布一层一层地从我手上脱落,又一层一层地接到母亲的手上。我的痛苦日益减少,母亲眼角的皱纹却日益加深。

慢慢地,日子步步緊逼,我还无暇顾及母亲的变化,高三时代就猝不及防地来到我的面前。每天的练习题让我直不起腰来,我在课业里发现了各种知识的奥秘,也发现了自己脖子的不容易。它开始向我抗议,让我转不了头,最后用一张医院的CT告诉我它很累,它需要休息了。

其实一直以来,母亲的颈椎也不好,家里也常年备着帮忙矫正的牵引椅。那段时间,它几乎就成了我和母亲每日的必备功课:我俩轮流做,将脖子吊在护颈上,向上牵拉,保持半个小时不动。

对我而言,那是一段极其无聊的时光,我只得用大声得几乎封闭世界音乐来填充它,以安抚我烦躁的内心。

不知道母亲又是怎样过的呢?

隐约觉得,我治疗的时候她在旁边看着我,她治疗的时候便望着在房间里奋笔疾书的我。

仿佛,她的目光如日光,无处不在。就算到了晚上,也要接着月亮的身影,暗自传达。

母亲多么希望我不用和她承受同样的痛苦,偶尔和她四目相对,她眼神中的着急和不安总让我感到灼热的自责。

我才明白,对于她而言,守护着孩子的成长就是太阳最坚定而最无言的使命。

不知不觉,窗外的阳光逐渐明亮起来了,一点一点地透过玻璃门,斜斜地照在我脸上,正如那些和母亲有关的回忆,好暖。

又动了动脖子,似乎好一点了。我拿起药油擦了擦颈椎,顿时一阵沁凉冲破了酸痛,这是母亲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带的。

以后要早点睡觉啊!我暗暗和自己说,像母亲的口吻一样。

这时,宿舍的同学都起床了,整个世界也喧闹起来了。新的一天又将开始,来去匆匆,瞬息万变。但我明白,不变的,是那照在我脸上的永恒的阳光。

(作者单位: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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