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情表》实为无题

2018-05-29 10:52章浙中
中学语文·教师版 2018年4期
关键词:名节晋武帝陈情表

章浙中

南宋赵与时在《宾退录》中援引安子顺“读《出师表》而不坠泪者,其人必不忠;读李令伯《陈情表》而不坠泪者,其人必不孝;读韩退之《祭十二郎文》而不坠泪者,其人必不友”,对后世的阅读者产生深远影响。《陈情表》,自然也就成为古今彰显孝道的第一奇文。

《陈情表》是言孝吗?我们不妨从“表”的文体特征说起。“秦初定制,改书曰奏。汉定礼仪,则有四品:一曰章,二曰奏,三曰表,四曰议。章以谢恩,奏以按劾,表以陈情,议以执异”(《文心雕龙》)。就是说,在汉代,章奏表议,有明确的文体分工,表这种文体,是用以陈情言事的。而不同的事由,常常会在具象的“表”前的修饰语中呈现,譬如诸葛亮《出师表》、庾亮《让中书令表》、羊祜《辞开府表》、韩愈《论佛骨表》。甚至我们可以依据《陈情表》中“诏书特下,拜臣郎中。寻蒙国恩,除臣洗马。猥以微贱,当侍东宫,非臣陨首所能上报。臣具以表闻,辞不就职”类推,李密在《陈情表》之前,一定写过《辞郎中表》《辞洗马表》。但唯独此次,表前不加事由。表本陈情,而以陈情饰之,究其实,颇似后世的“无题”。如果事由果真为孝,那标题也许就是《陈孝表》。于李密言,这个中的心曲究竟是什么?

问题还是要从察举、征辟开始说起。

“前太守臣逵,察臣孝廉;后刺史臣荣,举臣秀才。臣以供养无主,辞不赴命。诏书特下,拜臣郎中。寻蒙国恩,除臣洗马。”

汉至隋唐,察举、征辟是一种主要的选官擢才制度。察举主要有孝廉、秀才、明经、贤良方正四科。一般的说法,州举秀才,郡举孝廉。州每年举秀才一人;孝廉,满20万人的郡国每年举一人,不满20万人的两年举一人,不满10万人的三年举一人。名额极其稀缺,机会极其难得。而李密就是这样接二连三被州郡察举。秀才,才能秀异;孝廉,孝顺亲长、廉能正直。在州郡主政者眼中,李密德才兼备,堪当大任。但李密轻轻一句“供养无主”,予以拒绝,而且这种拒绝,似乎更印证了“孝廉”之“孝”。甚而这种拒绝,还进一步抬高了李密的身价。朝廷随即以郎中和洗马征召。郎中,分掌各司事务,是职位仅次于尚书、侍郎的高级官员。洗马,为太子的侍从官,有无限想象的上升空间。而李密却再一次用诸如《辞郎中表》《辞洗马表》拒绝了。但是李密的拒绝,却进一步坚定了朝廷任用的决心,于是“诏书切峻,责臣逋慢。郡县逼迫,催臣上道。州司临门,急于星火”。

李密究竟因为什么,五次三番拒绝任用?我们还是先来看看李密拒绝的逻辑。

“臣以险衅,夙遭闵凶。生孩六月,慈父见背;行年四岁,舅夺母志。祖母刘愍臣孤弱,躬亲抚养。臣少多疾病。九岁不行。零丁孤苦,至于成立。既无叔伯,终鲜兄弟。门衰祚薄,晚有儿息。外无期功强近之亲,内无应门五尺之童。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而劉夙婴疾病,常在床蓐;臣待汤药,未尝废离。”

祖母是李密的天,李密是祖母的地。父亡、母嫁、多病,以百无一漏的事实逻辑,证明一个结论:抚养自己成人,除祖母外,别无二人,以此回答“何以尽孝”的问题。无叔伯、鲜兄弟、晚儿息,以同样缜密的排除,推导出一个必然:除自己外,别无他人可以赡养祖母,以此回答“我必尽孝”。

然而,《辞郎中表》《辞洗马表》的经验,使李密深深地明白,孝辞无法让晋武帝允诺自己的辞呈。但是,李密必须孝辞当先,而后把彼此心照不宣的另外一个更重要的事由挑明。

李密明知孝辞不行,但何以孝辞当先?“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凡在故老,犹蒙矜育;况臣孤苦,特为尤甚。”因为晋武帝以孝治天下。而晋武帝孝治天下,有其难言之隐。“为什么要以孝治天下呢?因为天位从禅让,即巧取豪夺而来,若主张以忠治天下,他们的立脚点便不稳,办事便棘手,立论也难了,所以一定要以孝治天下(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所以“武帝诏曰:‘士庶有好学笃道,孝悌忠信,清白异行者,举而进之;有不孝敬于父母,不长悌于族党,悖礼弃常,不率法令者,纠而罪之。”(《晋书》)晋武帝隐忠而以孝标榜,李密即以孝当先,于公于私,情理俱合。非但陈述了辞官的事由,还借此赞许了晋武帝的国策,表达了自己对新朝的臣服,为解释另一个更重要的事由作铺垫。

“且臣少事伪朝,历职郎署,本图宦达,不矜名节。今臣亡国贱俘,至微至陋。过蒙拔擢,宠命优渥,岂敢盘桓,有所希冀?”

李密有蜀汉为官的经历,且在吴国有一定的影响。“少仕蜀,为郎。数使吴,有才辩,吴人称之。(《晋书》)”这件事更为上述盘根错节的事由平添了些许复杂。此等微妙,李密是否当禀奏?若当禀奏,又如何禀奏?

前朝旧臣的身份,是李密的难言之隐。中国古来就有“忠臣不事二主”的观念,李密的再三拒绝,很容易让晋武帝生发李密要献身名节的想法。所以,必须要禀奏。但如何禀奏呢?李密用“伪朝”来代指蜀汉,以表达晋朝的正统;用“本图宦达,不矜名节”,以表达自己的仕途热情。这种表白是真心还是掩饰?“后刘终,服阕,复以洗马征至洛。(《晋书》)”事件的发展,证明李密的表达是真诚的。但在结局揭晓之前,李密的心术,对于晋武帝而言,是难以捉摸的。

天下归心,是晋武帝的难言之隐。《陈情表》写于公元268年,晋朝立国仅2年,蜀汉灭国5年,而东吴尚隔江对峙。以不正常的方式获得政权的晋武帝,不仅需要魏国的遗老认可,还需要蜀汉旧臣的归心,也需要为向东吴发出强烈的政治召唤。但事态的发展,并不如愿。蜀汉名臣谯周“少子同颇好周业,亦以忠笃质素为行,举孝廉,除锡令、东宫洗马,召不就。(《三国志》)”谯同似乎也演绎了李密的故事。面对这种情形,曾任蜀尚书郎、后入晋担任济阴太守的文立,向晋武帝建议,“故蜀大官及尽忠死事者子孙,虽仕郡国,或有不才,同之齐民为剧;又诸葛亮、蒋琬、费祎等子孙流徙中畿,各宜量才叙用,以慰巴、蜀之心,倾吴人之望。(《华阳国志》)”在这个特殊的时间节点,征召李密这样一个人,于晋武帝,是一石三鸟。奉之为孝治天下的标本,是其一;试测李密对新朝的态度,是否用自己的忠,以嘲讽晋武帝的不忠,是其二;“慰巴、蜀之心,倾吴人之望”,是其三。

万分复杂的心曲表达了,但还必须给晋武帝一个台阶。否则,就无法平息先前一再征召的风波,无法化解一再拒绝的尴尬。于是就有了李密的万全之策:

“臣密今年四十有四,祖母刘今年九十有六;是以臣尽节于陛下之日长,报刘之日短也。”

不是拒绝为官,而是暂缓上任;既尽了孝心,又现了忠诚;既成全了李密自己,又彰显了晋武帝“孝治天下”的国策。晋武帝洞悉了李密的心曲,“帝览之曰:‘士之有名,不虚然哉!乃停召。后刘终,服阕,复以洗马征至洛。(《晋书》)”“不虚然哉”的背后,是猜测、试探、释怀的结果。

如此說来,李密的这份《陈情表》,有动人的孝情,有隐藏的忠情,有难言的隐情,有唯恐被误解的苦情。正因情情相因,层现错出,不是一二言辞所能概括,无题胜有题,于是“陈情表”便成了最好的选择。

我们所以不厌其烦赘述《陈情表》的解读过程,是想以此为例,论证一个简单但却常常为人所轻忽的事实:基于作者意义的一元解读,是有其内在的基本逻辑的。

文本的课堂解读,注定和其他任何形式的阅读不同,它必须是基于作者意义的一元解读。惟有如此,方才体现课堂教学的价值。基于作者意义的一元解读,包含两层意思:作者意义是一元的,它是课堂文本解读的基础;唯有抵及作者意义,才有可能进一步去生成多元的读者意义。诸如安子顺“读李令伯《陈情表》而不坠泪者,其人必不孝”,仅仅是一种寻常的阅读体悟,如以此来取代课堂上对作者意义的探索,必将失之草率。

那么如何寻找一元的作者意义?

比照生活的逻辑性。改朝换代了,旧朝遗老常常有两种心态。或是拒绝合作,以示节操;或是急于赴命,以给自己找到一安身立命的饭碗。但李密很特别。他再三拒绝,但不是因为节操;他需要饭碗,但又再三推脱。如果他仅仅是基于孝情,那完全可以拟题为《陈孝表》,进一步夸饰尽孝的必然和必要。如果仅仅是节操,那也可以拟题为《陈忠表》,铺陈禅让的历史必然,赞美晋朝的顺应人心。但是,现在的问题是李密与晋武帝的彼此揣测。

就李密而言,所以辞官不赴,完全是因为祖母,史实也证明如此。但蜀汉的为官经历,肯定会让晋武帝猜疑自己的不二。晋武帝的“诏书切峻”,也会让李密猜测自己大概是晋武帝一统天下的一枚棋子,如若不从,非但无法尽孝,且会命丧黄泉。再想到自己先前已经有过两次拒绝,这次再简单的拒绝,结果不堪设想。所以,李密的简单而正常的理由,不简单而烦复的猜测,都要在奏表中表达。《陈情表》这一反常的标题,也许恰恰就是李密煞费苦心的结果。

就晋武帝而言,如果他此时就知道李密的心曲,事情也许就简单了。但历史无法假设。而李密一道别样的《陈情表》,让他感觉到其中的别样。先述孝情,合乎晋朝的治国之道;再诉忠心,顺应自己统一天下的雄心。而奏表标题的别样,更使他感受到李密的苦心和用心。李密在奏表中表达的事由,或说情感,是特别的复杂;晋武帝对他的种种猜测,李密也事事作了回复。“士之有名,不虚然哉!”这个名,绝对不只是孝名,还有才名,还有应对自己难言之隐的聪明。

文本的逻辑是以生活的逻辑为根基的。这种生活,是一种历史的生活,是一种人物置身于这等场景下的不二选择。于是寻找文本背景,把握人物心态,按照生活的可能性加以演绎分析,就显得特别有意义。

这种历史还原式的解读文本,与我们占有的文本背景资料是否丰富有关,还与我们对文本本身的准确把握有很大的关联。而对文本的准确把握,很大程度上,依赖于细究文本的独特性。

所谓文本的独特性,是指入选教材的文本都是作者的成熟或成功的作品,它有别于作者别的一般的作品,也有别于他人的各种作品。这种独特性,在作品的外部形式上,诸如标题、言语形式、结构等,常常有呈现。如果说,比照生活的逻辑,只解决了作者可能表达什么,那么,细究文本的独特性,能够落实作者真正表达了什么。

诸如《陈情表》标题的独特性的意义,不再赘述。我们把目光转向《陈情表》的结构特征和独特的的言语形式。

先说孝情难违,再说皇恩难辞,次说不矜名节,末说先孝后忠。这样的一种结构方式,细细琢磨,十分微妙。从事由缘起而言,当以皇恩难辞为先,而后再说辞拒的原因是要尽孝,不是因为名节。那么李密为什么要孝字当先?如果一定要倒置,名节当先可以吗?先说孝,是因为尽孝确实是李密辞就的全部原因,而且似乎也暗示自己很愿意成为孝治的标杆,以示自己对新朝的臣服。名节不是很让晋武帝猜忌吗?为什么就不能开言就说?西晋的皇权来自魏,虽说是禅让,但究其实,是篡权,是不忠,故而晋武帝一反历史上新朝立朝的规矩,并不大肆弘扬忠心。如果李密名节为先,非但让人倍感其厚颜无耻,而且张扬了晋武帝的难言之隐。如此,是万分的不智。正是因此,才有《陈情表》的结构形式。

再细细琢磨《陈情表》独特的言语形式。还是以最难言说的品节事由为例。“少事伪朝”,称蜀汉为“伪朝”,与“逮奉圣朝”呼应,很是刺目。称本朝为“圣朝”,不是李密的首创,而是一种文化传统,如南朝梁迟丘在《与陈伯之书》中也有“圣朝赦罪责功,弃瑕录用”。李密袭用了“圣朝”,以表对新朝的忠心,似乎也能理解。但与之对称的“伪朝”,就不寻常。“伪朝”,当指非正统的朝廷。蜀汉袭汉而来,血脉清晰,代系明确,称之为“伪朝”,很是不寻常。而且,虽不敢说“伪朝”是李密的首创,但肯定可以说,在这之前,少有人以“伪朝”称自己曾经就仕的朝代。其中的用心,不言而喻。而“少事”一词,也大有玄机。何以用“少事”,而不是寻常所见的“尝事”?“少”的背后,可否这样解读:志向于仕途,青春即始,今日亦然,呼应现今的效忠;青春不明事理,汲汲于仕途,而误入“伪朝”,是为自己开脱。《陈情表》中诸如此类的言语还有很多,细细解读这些独特的言语,就能准确捕捉作者的心曲。

上述比照生活的逻辑性和细究文本的独特性,仅仅是在作者意义的可能和确定两个大的框架上,作了一点粗疏的勾勒。在具体的文本解读中,仅仅依赖这样的勾勒,甚或这样的框架,都是远远不够的。但是,我们需要追寻基于作者意义的一元解读观念,走进作者,走进文本,那么,对文本的肤浅解读或过度解读的现象,定将会减少。而这,也恰恰是本文的目的的所在。

[作者通联:浙江衢州第二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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