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锡商的人文精神

2018-05-30 22:18郁有满
档案与建设 2018年11期
关键词:实业无锡

郁有满

无锡向有重商传统,春秋末的范蠡被尊称为“陶朱公”,其“货殖之利,工商是营。废居善积,倚巿邪赢”[1]的经营思想是无锡工商文化的历史渊源之一。无锡历来就重视经世致用之学的有识之士。明东林人士倡导经世之学。清末,无锡许多儒家子弟抛弃科举与仕途,转而投向实业。清末薛福成、徐寿等人从小就好经世有用之学。薛福成之子薛南溟,弃官回家乡从事实业。杨艺芳、杨藕芳兄弟从官场走向实业。裘廷梁主张变法,提倡发展工商实业。米商巨头赵子新考上秀才以后,转而从事粮食业。一般平民之家的男孩,到了十几岁就得外出“学生意”,当学徒。周舜卿、祝大椿、荣宗敬、荣德生都是通过学生意经受历练,逐渐对生意入了门,为经营实业打下基础。到了民国年代,从事工商实业之风已经形成。一种仍是从小就学做生意,另一种是读了书以后,转向经营实业。以工商立国、富民的思想颇为人接受。

在实业家中,荣德生不但是大实业家,还很有思想。而他又特别推崇陶朱公,自云:“历次受经济困难而解除之,推而社会至省、省至国、国至国际,均密察盈虚消长,记之于心;对市面升沉,颇有会通,凡吾所管,即得此旨。尝思陶朱公,忆则屡中,非偶然也……所以经营之事业,利多害少,随意指挥。”[2]钱孙卿指出,荣德生“其于地方,则本尊人熙泰先生遗训,所谓‘立身治家,常须推让其有余,实合‘已欲立而立人,已欲达而达人的儒学精神”。[3]古人云:“立德、立功、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4]荣德生在立德、立功、立言等方面都有卓著的成就,足可传世而不朽。

一、强烈的爱国思想与事业心

无锡民族工业发展对外来帝国主义的经济侵略是一个有力的回击。无锡民族资本家大多出身于乡村,对乡村有着深厚的眷恋,对社会有着强烈的责任感。面对外国资本的入侵,他们勇于承担社会责任,在办厂之时都有实业救国的思想,都有“与洋人争利权”的初衷。无锡近代工业的发展都包含着与帝国主义进行斗争的艰辛与困苦。

1899年,荣德生在广东看到外国面粉倾销中国市场,劳动者备受欺压,白银外流,就萌生了“专心在做一新事业上着想”的想法。[5]荣宗敬回顾自己的创业动机时说:“余年未弱冠,即习商贾之事,往来申、锡间,见夫生齿日繁一日,舶来品日盛一日,不禁兴趣创办实业思想。惟时吾国商办实业无多,而洋粉注纱运销于吾国者为数甚巨,窃思衣食为人生要需,解决衣食问题,莫如多办纺织厂和面粉厂。”[6]荣德生指出:“吾国数十年来贫弱原因,以政治腐朽、生产落后与国际市场之经济侵略,实为主要因素。”“中国要富强,非急速变成一工业化国家不可。”[7]他曾告诉钱穆,他为什么要办实业:“某一年,德生与兄宗敬及同乡数友游杭州西湖,在楼外楼晚餐,席散下楼,群丐环侍争赏,一时不胜感喟。谓群丐皆壮年失业,即无锡城外诸酒家亦有此现象,遂群议回沪设厂,广招劳工,庶于消弭失业有补。无锡乡人之在沪设厂,其动机始于此。”[8]

荣宗敬在其年事已高,家人劝其节劳时,曾说“:吾不忍坐视国家经济沦溺绝境,因尽吾一分忠实之心力,作一分忠实之事业。”[9]荣德生在1944年他70岁时说过:“余虽年老,雄心未死,惜世局未平,不能大举创业。他日时平若健,此志不改。”[10]体现了生命不息,发展不止的创业理念和坚忍不拔的创业精神。荣德生自称“自幼即为‘事业迷,先兄宗锦为‘大迷而余为‘二迷。”[11]无锡除荣氏兄弟外,“唐、薛等均有‘事业迷,故能促成工业之发展”。[12]正是众多无锡“事业迷”,造就了民族资本的发达,推动了农业的发展,促进了农民的产业化,改进了乡村建设。荣德生还说自己:“我是一个事业家,不是一个资本家,我所有的钱全在事业上面,经常要养活数十万人,如果事业一日停止,数十万人的生活就要发生影响。”[13]

正是因为有了爱国情操,在沦陷时期,荣德生面对敌伪要强行购买申新纱厂,不怕威胁,坚持不出卖工厂与人格,凛然言道:“我宁可玉碎,不为瓦全。”表示“宁可让日军把工厂搬空毁灭,也决不出卖两厂主权”。[14]抗战胜利后,荣德生急于恢复被蹂躏的企业,体现了实业报国的历史担当。全国解放前夕,他坚定地表示要留在国内。在无锡解放前不久,故意天天去北塘办事处,以正视听,稳定人心。荣毅仁在回忆其父亲荣德生时,首先肯定其父亲是“热忱的爱国主义者”,指出其父亲认为“中国的衰落,在于没以实业。列强之敢于欺侮中华民族,依仗的是它们的实业基础。于是,他和我的伯父一起,便以创办实业来振兴中华”。[15]

1938年春,唐君远因拒绝日本占领军提出的与协新、丽新两厂“合作经营”的要求,被日军关押半月之久,获释后立即去上海,在公共租界内创办新厂。薛明剑于全面抗战前在无锡开办允利各工厂,抗战期间薛至重庆,敌伪派人要求开工生产或合作,薛均函复保管者谢绝,致窦慕仪函有“宁可全部毁去,不愿为彼方经济张目”等语。直至抗战结束,允利化工厂等均拆毁无存[16]。

需要指出的是,荣德生的事业心不限于创办实业,他关心教育、社会事业乃至关心整个国家的前途。1918年秋,他出席省第二届议会,“既至省会,方知省中提出议案,均是琐屑无补,只一预算,稍以范围省中用度耳,与余意动即属全国者不同。”[17]可见他的志向与关注都在国家大事与民生。因此,他能在多种场合为民说话,反对政府与民争利。

他一生至少有4次对社会城市化发展作过宏观谋划。[18]第一次是在1912年秋参加全国第一次工商会议后,撰写《无锡之将来》,并随后建梅园、办小学、筑开原路、办大公图书馆等。第二次是在1936年,拟建设太湖风景区,并准备在1939年创业50周年时开一盛大纪念会,惜战事而成为终身遗憾。当他看到香港铜锣湾、浅水湾从昔日荒山而变成繁华商市时,感叹:“吾邑环湖计划如果实现,北犊山大可以此为法”。[19]荣氏在1927年就有建设太湖实业港的计划设想。第三次是1941年,规划工业的复兴,并于1942年替国家拟订“大农计划”,在甘肃、青海等西部地区实施城镇化战略,工农牧与交通运输業并举,开发西部,首先解决贫民温饱问题,进而开发丰富的矿产资源,实现东西部地区相互支援,经济协调发展。[20]第四次是在抗战胜利后,虽无锡事业一时不能恢复,仍充满信心,草成《今后之无锡》,提出苏锡常打成一片,让无锡成为雄踞京沪线、并合苏常、人口数百万之大都市。[21]

二、勇往直前的开拓、创新、争先精神

无锡工业之所以能在1937年位列全国前茅,除了有薛福成等人所倡导的“实业救国”思想外,更重要的是有一批工商界人士的开拓创新精神。从1840年左右无锡人至上海滩创业奠定无锡实业基础,至业勤、永泰丝厂的创办,直至荣氏后来居上,都是通过脚踏实地实干、不断创业而扩大发展起来的。

荣宗敬、荣德生兄弟是平民出身,非官宦人家,创业之初在社会上没有地位,很容易受到地方保守势力的阻挠。茂新面粉厂从选厂址至销售面粉都遇到万事开头难的困扰,但凭着坚毅与信心终于成功。在办企业后,荣德生又想办社会事业。1912年,“拟开马路”,即开原路,“乡人不明大利,反对者多。因是禀县呈省批准动工,然乡人尚多怨骂者。不数年后,全路完工,加铺石面,至今无人不称便利矣。”[22]他创办大公图书馆,购买大量图书,“然外人不明此意,以为粉厂要如许书籍何用,不知购存为大众计也。”[23]在经营振新纱厂时,荣氏想将利润用于扩大再生产,而股东们一心只想获取现实利益,不理解荣氏的良苦用心,荣氏无奈退出而自己创办纱厂。这些都说明荣氏创业的艰辛。

“勇往直前,作世界之竞争”。[24]荣德生认为经营企业最重要的是“精神”,“非恃有充实之资本,乃恃有充实之精神,精神为立业之本。”同时代的企业家亦认为,荣氏兄弟“成功的基点,完全建筑在雄健的魄力和百折不回的精神上。”[25]薛明剑也认为:“荣氏昆仲之创业,既无雄厚资本,复经颠连疲困,几至难以自立,而卒能奋其精神,竭其毅力,措置裕如,遇有困难,夜以继日,终至战败不良之环境,而成今日之伟业。此实两昆仲具有远大之目光,更有百折不回之精神,勤俭克已,有以致之也。是实足为吾人立身处世之好模范。”[26]

荣宗敬说过:“从来旧学为体,新学为用,最合时宜。我不采用银行的纯新式,我们是旧账新表,中外咸宜”。[27]荣家不仅在记账方法上,在企业兴办、管理,培养人才等方面,以至于在建设园林方面都是新旧结合、中西结合[28]。

1930年,荣德生为《无锡年鉴》题写“与年俱进”。[29]其时正是世界经济危机来临之际。之后,荣家经历了1934年申新搁浅事件的曲折。薛家则靠着组织联盟集团,把丝产品直接营销至国际市场,而顶住了危机压力,并使无锡的缫丝业走在全国前列,体现了争先制胜的自强自立精神。荣德生在晚年,还规划“大天元计划”,包括金木水火土5个领域,以另成一新时代,还有把企业办到国外去的设想,开拓创业之心不老。

从实业报国到国际开拓,无锡实业家所形成的“勇往直前,作世界之竞争”的创业、创新精神使无锡创造了发展的黄金时代,也成为代代相传的精神财富。

三、实干、诚信、戒欺

荣毅仁评价他父亲:“经营企业讲究实干,他始终认为要以保持产品的品质为基础,才能维护企业的信誉,取得用户的信任,达到不断发展企业的目的”。[30]《无锡工商大集》评价荣德生:“先生治事之精神,素主实际,不尚空谈,尽力做去,以事实对付竞争,以毅力克服困难,而刻苦耐劳,一味专心事业,目的在于为社会造福,尤为常人所不及”。[31]

荣德生自己认为:“从事实业,不投机、不奢侈,从基础做起,步步为营,成功了不张扬、失败了不气馁,时时都要开阔胸襟、放大眼界,只有这样才能保证企业永久昌盛”。[32]荣德生不赞成做投机生意。早年他主持振新纱厂时,年年盈利,当丰泰洋行买办荣瑞馨主持时,大搞买空卖空,致使纱厂一蹶不振。

凡成大事者,必须踏实做事,务实为本,从自己做起。荣德生主张:“世界大同,必先从个人做起。如能人人照此做去,今后或可走到”。[33]他自己的一生就是“刻苦耐劳、谨慎从事,暇则学书读报,专心向上”。[34]荣氏兄弟原来只是被差遣的小学徒,既无雄厚的资本,又无政治靠山,他们的成功全靠“同力合力、靠思想勤劳耐苦。”靠其苦心经营,靠实干做出来的。如果仅靠投机,靠唯利是图,最高明的手段也难以奏功。[35]

“诚者,天之道也。”诚信是荣德生的立身治家之道。他曾说,“余数十年经营,未尝失信”。[36]还说:“古之圣贤,其言行不外《大学》之‘明德,《中庸》之‘明诚,正心修身,终至国治而天下平。吾辈办事业亦犹是也,必先正心诚意,实事求是,庶几有成。若一味唯利是图,小人在位,则虽有王阳明,亦何补哉!”[37]

经营实业在生意场上对客商要诚心,对本厂内的职工也要诚心。荣德生认为要提高生产率,除增添新设备,改进操作技术外,还要从“人工”出发,加强人事管理,视人为生产力之第一要素。1931年,他说:“余在工厂所经营,所请人非专家,以有诚心,管人不严,以德服人,顾其对家、对子女,使其对工作不生心存意外,即算‘自治有效,自信可以教范围各厂仿行。”[38]这种在管理上的诚心诚意,被许多工厂所效仿。振新纱厂、豫康纱厂、美恒纱厂、庆丰纱厂和广勤纱厂等都制订出详细的工人福利事项与抚恤办法,各厂每年都要从年终结算盈余中提取6.5%,交工会发给工人。[39]这种运用以诚待人、以德服人的管理思想来调动人的积极性,协调管理者与被管理者之间以及被管理者内部的关系,形成一个力量集中的生产者群体的做法,是一般以单纯改进操作方法来提高劳动生产率的做法所不能比拟的。1947年,荣德生总结自己企业由小做大后道:“有此成就,殊出意外。深愧既非实学,又无财力,事业但凭诚心,稳步前进。虽屡遭困厄艰难,均想出办法应付,终告化险为夷。”[40]

荣德生1926年拟订大纲、请人编写的《人道须知》,更是体现了他笃信儒家传统文化,并身体力行之。他强调商人的“自治要点,则在‘信义二字。”[41]以诚信为本,无锡众多企业力创品牌、名牌,提高产品质量,从而赢得信誉,这是经营企业根本之道。

无锡商业发达,许多商家讲究诚信,货真价实,以赢得信誉。北大街的九余绸庄与百货业的实生公司,在民国初年首创“真不二价”,革除当时一般商店盛行的讨价還价的经营作风。这两家商店标出没有虚头的售价,不允还价。九余绸庄特地做了块黑底金字的“青龙牌”竖在店堂中,上书“真不二价”四字,时称“金字招牌”。由于这两家带头,推动了一条街和两个行业。[42]由于讲究诚信,因此还能做到服务细致,热情接待,甚至送货上门,使顾客满意而归。

“戒欺室”是荣德生在无锡故居书房所挂的匾额。以戒欺为信条,奉为至上,终生信守不渝。范仲淹曾将“不欺”赠人作座右铭。

四、精明灵动,善抓机遇

处事精明是无锡人的禀性之一。对那些特别善于用小代价换取大利益的做法,无锡人形象地称之为“川条(一种小鱼)钓白鱼”。无锡人评价一个人有没有本事,一件事有没有价值,常常会用“阿有交易”来表达。“交易”二字常指“做生意”,在无锡人嘴里成为价值的代名词,从中可以看到无锡人与人交往也忘不了利益的驱动。

无锡人的精明也体现在实业家身上。近代无锡民族工商业在与外国资本和官僚资本的竞争中处于劣势。艰难的创业过程和市场经济培育出无锡工商業者精明善变的经营谋略和善抓机遇的敏感能力。他们大都抓住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民族工业的“黄金时期”的历史性机遇,迅速壮大产业,增强了实力。无锡的工商业者擅长运用“人弃我取”策略。他们主张造厂不如买厂,甚至买厂不如租厂,以尽快获得利益。最典型的就是以荣氏兄弟为代表的借钱办厂,举债扩充,运用现代金融手段,加速了资本扩张的进程,促进了产业发展。

而丽新唐程氏“对于职工的使用,非常精明,剥削有术。它在开办初期,雇用的工人大多是当地农民。丽新厂基,本是黄巷一带佃农所有,资本家在建厂时就用笼络手段,结好黄巷的一位女族长,通过她来说服农民卖地,以让农民进厂做工为诱饵,这样就压低了地价;而资本家雇用了他们,又压低了工资,两面沾光。”在开办丽华一厂、二厂后,程敬堂鉴于印染花布在市面上销路畅旺,与同伙诸人商定创办一个兼有印染整理设备的织布厂,从事新的经营尝试。当1930年代受世界经济危机影响,国内市场不利,一般同业衰退的时候,丽新因大力引进先进设备,却依然有利可图,故有人说它是“不倒翁厂”[43]。

五、节俭勤勉,回报社会

节俭是无锡成功人士的基本素质,也体现了他们严于律己、言传身教的行为与品质。清末李金镛的官是捐来的,后因功升职,但这并不妨碍他做一个清官。早年他致力于慈善、赈灾、救济事业。他在家乡建洛社大桥。在河南景州,百姓为他建生祠,称他为“李善人”。在吉林珲春,他为民申雪冤案,被称为“李青天”,又用自己的积蓄创办养正书院。在黑龙江漠河,当地年产黄金达6万两,他严格规定:“局中饭食芯红、油烛、笔墨、纸张、杂用一切等项,必须实用实销,不得浮开浪费,致使公本虚糜”,自己带头遵循。最后积劳成疾,亡于任上。[44]同样的清官还有徐建寅、杨荫杭等。

荣氏兄弟父亲荣熙泰平生好治《易经》,认为“聚财为损,散财为益,损为否而益为泰”,以此教育子女。他临终时有遗言:“治家立身,有余顾族及乡,如有能力,即尽力社会。以一身之余,即顾一家;一家之余,顾一族一乡,推而一县一府,皆应所为。”[45]此被荣氏兄弟牢记在心。1916年,荣德生在所撰《理财刍议》中就深刻阐述了“崇俭立国”的思想。

在荣氏工厂快速发展时,荣德生曾指出:“各厂之陆续添机,既无大资本,更未尝依赖人,完全余与兄同心合力,靠思想勤劳耐苦,一味专心事业,为社会造福,非为自己享福。”[46]荣德生曾把自己一生的事业概括为两项:一是创办工厂企业,发展民族工业,谋求国家富强;二是致力于社会公益事业,改善社会环境,为民众谋求福利。[47]

实业家们生活非常节俭,办实业非为自己,而是为大众、为社会。周舜卿常年青鞋布袜。他经常奔走于无锡和上海之间,乘火车购的是普通硬席,午餐时从不去列车餐厅,只是在过道里与普通人一样买一份简单的快餐。[48]

荣德生曾对钱穆说:“人生必有死,即两手空空而去。钱财有何意义,传之子孙,亦未闻有可以历世不败者。”钱穆观察荣德生,“余私窥其个人生活,如饮膳,如衣著,如居住,皆节俭有如寒素。余又曾至其在城中住宅,宽敞胜于乡间,然其朴质无华,佣仆萧然,亦无富家气派。其日常谈吐诚恳忠实,绝不染丝毫交际应酬场中声口,更不效为知识分子作假斯文态,乃俨若一不识字不读书人,语语直吐胸臆,如见肺腑。”[49]

荣宗敬一生未穿西装。荣德生终生只穿布鞋、布袜、布衫。在一张去上海所属工厂视察的照片上,可以看到他的长袍比别人短一截。他自己总结道:“余之事业,皆由日积月累始成,如果用于吃着游戏,与社会生产无补,事业亦无从建设。故一地必须有人提倡事业,开辟风气,人人节约勤恳,以有余之资投入生产。如此由一人为倡,而影响一乡,由乡而影响一县,由一县而影响一省,以至全国。”[50]晚年,荣德生为无锡梅园诵豳堂撰联:“发上等愿,结中等缘,享下等福;择高处立,就平处坐,向宽处行。”甘愿享下等福的实业家实在不多见。

荣德生的节俭思想还反映在他的家庭教育上。他反复告诫儿孙们说:“上代好,下代未必能守”。吾族“至庭芳公业商致富,至余兄弟,实由商转入实业,而逐渐扩充,事业几满天下,然余未敢忘农,故取别字曰‘乐农,不敢忘祖业也。望后世子孙亦不忘农,事事勤俭,始能久传,切弗因余兄弟创有事业,遂心生依赖,托庇余荫,误却前途。”[51]他一生反复强调节俭,说“不自勤俭,奢侈无度,用人不当,则有业等于无业也。”[52]他“见子侄辈稍不合,每严责不贷。是故一门子女,谨严一如父风,绝无时下习气。”[53]

无锡丽新纱厂的前身是仅有1万元资本的小织布厂,至1920年扩大至30万元资本,1930年增至100万元资本,1937年又增至400万元资本。朱龙湛指出,办厂的节俭是丽新成功的重要因素,经营者唐骧庭、程敬堂都是中国传统商人,办事一向精打细算,用人紧凑,从不铺张排场。程敬堂一向主张“用一个人不光派一个人的用场,要顶两个人或几个人的用场”[54]。丽新全厂机构十分精简,开始时连厂长也不设,而由车间管理人员直接对经理负责,既节约开支,又提高了办事效率。对于生产,则“加工制造精益求精,……亦抵制洋货之劲敌”。[55]

无锡在民国期间的社会公益、慈善事业有所扩大。在无锡优秀的实业家身上始终贯穿着两条红线:一条是发展实业,增强经济实力;一条是通过实业利润,来创办社会事业。无锡城市的近代化主要依靠实业家们的谋划、投资等。社会事业各个方面所取得的成就几乎无不与实业家们的参与有关。荣家在这方面身体力行,尤重于教育与建设。荣德生的救济观与别人不同,他说:“故余以为创业办工业,积德犹胜于善举。慈善机关周恤贫困,尚是消极救济,不如积极办厂兴业,一人进厂,则举家可无冻馁;一地有厂,则各业缘能兴旺。”[56]“本人是以事业作为救济。”[57]这种以发展事业以达到救济的观念,比单纯施舍的慈善救济是一大进步。

六、重教崇文,尚德重才

无锡实业家在大办社会事业中,尤其重视教育。蔡缄三等许多实业家一生致力于投资教育。而荣德生对教育更是有独到的见解,他把办学校、教书育人,提高国民的思想文化素质,当作发展民族工业、近代工业的桥梁。“人才为先,一切得人则兴”。[58]从实业对教育的迫切需求出发,使道义责任化作自觉行动。

“事业经实业为主”,“教育尤事业之母。”[59]“人才之盛衰,实关系国运之隆替。”“事业之成,必以人才为始基也。”[60]“吾国人才不多,实由教育之不普及故。”[61]“惟有普及教育,振兴实业,使人人有生产能力,社会无游惰之民,由生活前途之恐慌,其庶有貉乎!”只有通过教育使人人有生产能力,通过人的生产能力促进实业发达,是实现社会发展的最佳途径[62]。

荣德生的教育思想非常强调“实学实用”,又并不排斥“国学根基”,相反他于1928年曾强调“有国学为之基,而后更研科学,本所有之常识,藉文字以发挥,其思想自有条理,其宗旨于以纯正,不论何种科学,均易集事而成功。”1949年,他再次强调:“否则,纵有大本领,尚是皮毛”,还抨击“普遍重视英文,蔑视国文,置古代典籍于高阁。”[63]这种对文化的见识无疑具有辩证思想。

无锡早期工厂都存在劳资矛盾激烈的问题,引起工潮迭起。至1920年代中期逐步进行改革后,意识到对工人也应仁以待人,遂实行“惠工”措施。申新三厂开辟著名的劳工自治区。无锡企业1930年代所办劳工福利事业主要有设立福利性质的各级各类工人子弟学校和职业学校,为工人提供免费或低租金住房,举办各类合作社以及劳动保险和劳工储蓄等,改善劳动条件和劳动环境,建立体育和娱乐文化设施,编印企业刊物为劳资双方提供交流窗口。

无锡实业家们在实践中尚德重才,他们的成功与自身的素质有着不可忽视的关联。在这方面,荣德生尤为突出。《无锡工商大集》称荣德生“谦和虚躬、平心和气、待人以诚,实为忠厚长者。对于职工尤主以德服人,一切待遇能与同事工人共甘苦,且能顾及员工之家庭负担与子女教育,使在厂工作者均能安心本职,而视为终身职业,因此在厂人员于先生无不敬服,于工作上无不赤民尽力者”。[64]

早在1930年代就有姚崧龄评述,“荣德生(与荣宗敬兄弟俩)之成就,对于中国经济,已有其大之贡献;其小则使无锡成为江苏省次于上海之工业区,大则促使内地农产资源之开发。复由其本身经验,深知教育之重要,在无锡本乡创办小学、中学,以至大学,为所办事业及社会培育人才,尤为难能可贵。”[65]荣德生继承中国近代经世派的优秀传统,以发展实业为强国之媒,以兴学育才为经世之本,以区域改造为济世之方,是一位集实践家、教育家、改革家于一身的杰出爱国主义者,而“爱国实业家”之称实不足以准确表述他丰富多彩而崇高的一生。[66]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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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此语引自周海江:《实业报国,敢创人先》,《无锡商报》2013年5月15日。

[25]瞿兆鸿:《实业家荣宗敬先生传略》,《教育与职业》,第175期,1936年。

[26]薛明剑:《实业家荣丈昆仲创业记》,《薛明剑文集》,第807-808页。

[28]章大为:《试论“中体西用”对近代造园艺术的影响》,《纪念荣德生诞辰一百三十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第652-663页。

[29]无锡市志办公室、无锡市图书馆:《民国时期无锡年鉴资料选编》,1930年版《无锡年鉴》题词手迹选录之三,扬州:广陵书社,2009年。

[31][64]《民国时期无锡年鉴资料选编》,第539页。

[32]陳文源等:《百折不回,开拓进取——荣氏兄弟企业活动述略》,1989年油印稿,第47页。

[33]《乐农行年纪事》,1949年纪事。

[34]江苏省工业协会编:《无锡工商大集》,上海中国印书馆,1948年,第1页,

[35]马俊亚:《中西不同文化背景与中国近代企业经营活动中的买办与非买办》,《浙江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1993年第1期,第5页。

[39]马俊亚:《抗战前江浙棉纺业的经营管理与中国传统文化》,《浙江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1992年第3期,第101页。

[42]马悦整理:《北大街的前世繁华》,《无锡日报》2015年2月10日。

[43][54]朱龙湛:《抗战前无锡棉纺业概况》,《无锡文史资料》第七辑,第73-75、75页。

[44]朱邦华:《李金镛》,王建中:《江苏清官》,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215-216页。

[47]邵继勇:《荣德生——中国近代民营企业家的楷模》,《纪念荣德生诞辰一百三十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第198页。

[48]王金中:《“煤铁大王”周舜卿》,《无锡史志》2010年第2期,第63页。

[55]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馆藏:《无锡丽新纺织漂染公司请保护国货布匹》全宗号四二二(4),卷号163,引自马俊亚:《抗战前江浙棉纺业的经营管理与中国传统文化》,《浙江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1992年第3期,第101页。

[62]李忠、文晓梅:《企业何以能承担教育职责——以荣氏企业为例》,《职教论坛》,2011年第4期,第91页.

[65]上海《新闻报》,1938年2月11日。

[66]徐梁伯:《荣德生在中国近代化进程中的历史定位新论》,《江苏社会科学》2006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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