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紫胸鹦鹉飞走了

2018-05-31 01:39王波
草地 2018年1期
关键词:四季豆易拉罐鹦鹉

当我终于在文字里找到了一隅茅屋避风遮雨,阳光也从枝头缝隙处照在我的头上。天空暖和,鹦鹉也从解链初期时走路的趄趄趔趔,到可以在几间屋子和隔绝天空的院子里自由飞动。蛇喜欢热闹,爬进了我家院墙。我大呼大叫地打开院门召来邻居,蛇惊诧地窜走了。也是天赐良机,我眼前一道鸟影掠过,我家的鹦鹉射向了天空。我以为鹦鹉和我闹着玩,它只是想借翅膀擦一下院外的云朵。会像上次一样从后墙的窗外溜出,老实地在后墙的草坪中等待着我用鸟架将它迎回。可是我忘了,鹦鹉一直向往天空如同我向往文学殿堂。这一次它把翅膀舒展得很宽,宽得能把过去的三年,再三年,或者更久远的时间距离测量后覆盖。它就这样,渐渐飞出了我的视线……

我一手提着鸟笼一手提着鸟架,像走丢了孩子的母亲,穿着拖鞋,在小区里、在街道上、在树丛中。“小老幺、鸟鸟儿……”地呼喊着,随着鹦鹉飞去的方向飘散。在接下来的一周时间里,我喊遍了我居住的小区方圆五公里范围的每一棵树,树上住着的斑鸠、麻雀、灰鸟、松鼠它们听得分明,或许它们是出于好奇,或许是出于同情,也或许出于幸灾乐祸的旁观。总归它们都探出头,在枝头上或巢里回应几声。

我的呐喊也曾将河水荡漾,刺痛过无动于衷的鱼,惊扰过螃蟹的梦。炊烟从我嗓门里飘向清晨未知的天空,又在我嗓门的吼叫下落入夜幕下的村庄。我像一个疯女人一般,向着每一个打来的热线求救,纵然遭遇冷言冷语,也一条道走到黑……

在这些空虚而麻木的日子里,我不得不依靠回忆来打发时光,并用文字将回忆梳理,我纠结在文字和回忆的影像中,总觉得文字瘫软,影像逼真。我写得艰难,常常写到深夜,由此分散了我的精力,耗散了我的痛苦。

回忆起初见的时刻:三年前正月的一天,一只大紫胸鹦鹉战战兢兢、忐忐忑忑,抓紧破旧的笼子摇摇晃晃、晕晕乎乎的形象出现在我的家里,出现在我的面前。那时的它羽毛凌乱,尾巴浅短,粪便从它的腹部连接到尾部,又脏又丑又臭。我也不知道老公从那里捡回来这只既可怜又邋遢的怪物。

老公每天照常出门做工。我不得不接受这只来历不明的小家伙。几日后,平静在这只金刚鹦鹉身体里扎根。鹦鹉站在墙角的笼子里看人、看老鼠、看蟑螂、看电视也包括看自己的羽毛以及爪子。鹦鹉的脑袋里有许多不安分的细胞因子。于是破坏的策划开始实施。从最近的、最底端的做起,脚下站立的横条,在不到半个小时里成了一堆碎木,接着又开始享用起用塑胶条做的笼子围栏。

旧笼换成了新的铁笼,我看不出这只鹦鹉有丝毫的悔意和沮丧,反而如对文学痴迷的爱好者,把玩文字越挫越勇。铁的硬度虽然把鹦鹉喙的颜色深度调浅,但其硬度却也拔高了喙的强韧度,当核桃坚硬的壳被破开时,核桃仁就成为了捧在鹦鹉四根爪子之间的美食。

老公从外面买回了一个拴鸟的铁架,囚住了鹦鹉的一只腿,看似不是笼中鸟,却是带镣的鸟,鹦鹉它很不乐意,也很不甘心,好几次左拉右扯险些被吊死。后来这只爱动脑的鹦鹉研发了一套用坚硬的喙拉直铁链解套的科研成果,不得不让我佩服它的智商,最终把自由赐予了它。我能给它的自由是有限的,笼子敞开了,铁链子解开了,但房子阻隔了天空。或许它感知到我的善意,不再对我作出翻白眼的攻击。它不仅乐意安享从我的手上接吃花生,还开始主动向我靠近,并时不时过过磨喙的嘴瘾,像吸食鸦片的瘾君子时不时吞吐几口烟雾,在它心安理得的背面,我的沙发、桌凳,厨房里水瓶的木塞全部都被它毒害,留下了一道又一道伤痕。

鹦鹉巧舌,《山海经》中记载:“有鸟焉……人舌能言日鹦鹉。”西汉《礼记》有“鹦鹉能言不离飞禽”之语。唐朝来鹄曾有《鹦鹉诗》咏物寄情:“色白还应及雪衣,嘴红毛绿语乃奇。年年锁在金笼里,何以陇山闻处飞。”同是唐朝的朱庆余作有《宫中词》:“寂寂花时闭院门,美人相并立琼轩。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宫女在鹦鹉面前不敢流露自己的真情实感,原因是害怕鹦鹉学舌,学会了张扬出去,招惹是非。

我不知道鹦鹉为什么具有学舌的本領。为此,专门上“百度”查了一下,原来这与鹦鹉的鸣管和舌头有关,它的发声器官——鸣管比较发达和完善,有四五对鸣肌,在神经系统控制下,使鸣管中的半月膜收缩或松弛,回旋振动发出鸣声。其舌又特别肥厚柔软,前端呈月形,犹如人舌,活动灵活,所以能惟妙惟肖模仿人语,发出一些简单、准确、清晰的音节。

我当然希望我的鹦鹉会说话。从鹦鹉进我家门以来,我便自荐充当起它的语言老师,有时候它会认真听讲,嘴巴一张一合无声地显示配合,但这种耐性却只能维持两三分钟。到我家半年后,我才发现这只鹦鹉的舌头有些先天残疾,语言表达不如邻居家的八哥鸟伶牙俐齿,但理解能力却是相当的惊人。尽管先天不足,但每逢儿子回家,在院门外大声喊“妈——”时,它便会在大厅里大声地应答;“哎,哎,哎……”,这脆生生的回应,常令左邻右舍以为我家入住了新人。

每天午饭后的一小时是我躺在沙发上午休的时间。见我躺在沙发上,鹦鹉便如我的小情人一般蹲睡在我的沙发旁,几分钟后和两三岁幼童一样发出均匀的呼呼声响。我在厨房做饭时,它会跑过来望着我叫,我不知道刚喂过它食物,它还在叫嚷什么。我蹲下身望着它,它歪着头用那对站立在脑袋两侧的圆鼓眼睛也盯着我看,安静地等待着我的问候。我对它说“小幺儿你在闹啥子?”它回了一声“嘎”,像鸭子的叫声。我继续和它对视,几分钟后,我的腿开始发麻,它也懂事地转身溜开,步出厨房。

枪打出头鸟,我不敢肯定我的鹦鹉遭遇过没有,但能肯定一点,它一定是被威胁过。或许幼年的伤口还未完全结疤,它小心翼翼地在人类的日子里生活。吃着人类施舍的食品,管它荤的、素的、麻辣的。作为一只鸟它居然不会吃虫子,它曾数次和蟑螂对峙,蟑螂吓得不敢向前移动半步,它却傻傻地盯着蟑螂,就是不攻击,蟑螂待的时间久了,心里感恩遇见了吃素的,掉头慢悠悠地走掉了。

在后来的两年时间里,不谙世事的我,吃了不少哑巴亏。我躲进家中,无处倾诉,无处泄忧,在空落落的房子和空虚的精神世界里,鹦鹉成了我唯一的伙伴和精神支柱。它看着我伤心,听着我哭泣。它不会言语,却总在我难过的时候,跑过来发出“嘎……嘎……嘎……”的叫声,好像叫我莫哭,也好像叫我莫难过。看着鹦鹉如此的知心,我抹着眼泪,含着泪花,嘴里唱着儿歌,拍着手逗它玩以表示对它的感谢。见我拍手歌唱,鹦鹉好似全知我心,随着歌声,配合着掌声的节拍,不停地向左向右点着脑袋,犹如一个受过舞蹈培训的五岁孩童。它心情极佳之时会如一个芭蕾舞演员,在鸟架上挺直胸膛,一双脚八根爪子随头偏向的方向来回地轻盈挪步。

一个寂寞的人遇见一只知心的鸟,心里的重心自然会偏移,犹如一位出墙的女子,总希望怎么取悦他的情人一般。我没有出墙却爱上这只鹦鹉,为了讨好一只鹦鹉,我将它弄坏的桌子、沙发的边边角角用胶布缠上,有时被老公发现了就会骂它、教训它,甚至要赶走它,都被我一一阻止了。当然包庇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于是我想到了给鸟儿找玩具耍。我把儿子喝光的矿泉水空瓶给它玩。可矿泉水瓶是塑料的,不一会儿就成了一地的塑料垃圾。于是矿泉水空瓶换成易拉罐空瓶。圆柱形的易拉罐在地上滚来滚去发出的金属声响,让鹦鹉兴奋异常,为了声音更响亮,鹦鹉先用喙将易拉罐瓶口勾住,然后向着前方用力地向上抛出。在易拉罐落地发出的巨响后面,它一边发出“嘎”的兴奋尖锐叫声,一边再次将易拉罐抛出,周而复始直到玩腻后,易拉罐瓶子也遭遇塑料矿泉水瓶相同的命运,表面被撕咬得坑坑洼洼。

红是生命的底色,也是爱情的象征。在看不见黑嘴雌鹦鹉的季节,红色的王老吉瓶就成了鹦鹉心中性的替代品。闭着眼绕着王老吉瓶侧身幻想着它和自己的爱侣、家人、以及亲友团组成的群体在1250米到4000米之间的阔叶林、混交林和针叶林中,吃着松果、板栗、青冈等坚果;或是不飞离巢就在自家门口吃红水晶般好看又多汁的榕树果;又或是前往离人居住较近的花园或是农耕区觅食谷类作物和水果等。鹦鹉闭着眼想到食品,想到自己会敲开榕树的树皮或白杨木的树皮挖一个洞筑巢。不,我还应该让我的亲爱的吃一些美食!什么是我的姑娘你最爱吃的美食呢?哦,对了,一些蔷薇科植物的果实,是最美味的甜点。在和姑娘品味完美食后,效仿我们的父母、叔伯、阿姨们完成生命的延续,做着你和我都期盼的缠绵事儿,再产下二三枚爱情的小结晶来……鹦鹉幻想着、兴奋着,一股乳白色液体落到地板上,这是我家鹦鹉在飞离前的近5个月中每一天所做的美事儿。

我喜欢看鹦鹉自己浴澡。在它喂食的铁架横条上备有四个铝杯,其中一个杯子盛满清水,鹦鹉先把喙伸进杯中再抬头仰脖喝上几口,接着便用喙蘸出几滴水弄在腹部、翅膀以及尾部的羽毛上,然后开始一根根的反复梳理。看着鹦鹉的精心梳理,我在欣赏美的同时,又滋生出一番感叹:不管它怎么梳理,那黄、蓝、绿相嵌的羽毛里,仍然会潜藏着多少无法梳理和理清的绒毛。漂亮的羽毛常常贴着肉身,鸟儿自顾自或不经意地在我面前炫耀讨媚。

我在不远处静静地望着它。鸟儿梳洗羽毛的轻盈动作,常常使我屏住呼吸,听羽毛们集体呻吟的声响。这声响似乎又把我置身于城市一隅的鸟市里,在那个鸟市里,我常看见雌鸟们被关进拉上厚厚帘子的奢华笼子里。笼内一片漆黑,它们的雄伴侣们因为品种高贵特殊,交配时都能听见雌鸟兴奋的或假装兴奋的啾啾鸣叫声。鸟笼的帘子被掀开,光线急匆匆跑了进去,不过鸟儿们的爱巢故事在帘子掀开之前就已结束,笼子里静悄悄的。

我也给鹦鹉洗澡,其实就是在浴室里给它淋浴。见我提着乌架走进浴室,鹦鹉便拍打着翅膀“嘎、嘎”地叫着从客厅连跑带飞地赶到浴室,快速地用喙作支撑点,顺着鸟架由下往上攀沿,站立在横条中间。然后冲着我“嘎”地一声叫,暗示我该调好水温拧开水龙头了。水从它头顶淋下,它微闭眼睛,像一个正在发廊洗头的男子正陶醉其中。当然,为了让自己全身彻底洗净,它会时不时展开翅膀以及尾部羽毛协助配合让我给它冲洗。当水从头顶移到脚部之时,它会像进入高档餐厅酒过三巡大腹便便的客人一样,翘起一只脚用爪子剔剔牙,故意弄出点高调的声响。当一根根贴着面部小耳朵的顺滑绒毛露出时,就是该关上水笼头了。见水停了,鹦鹉立刻爬上鸟架顶端,站立在鸟架手柄之上挺直身子等待我开启浴霸的暖气。当浴霸的暖气沐浴着它湿漉漉的身子时,它不会计较我关上浴室房门离开,而是安静地独享温暖,直到身上的羽毛全干了,它才会发出嘎嘎的叫声,好像在喊:“主人家快开门,我的羽毛都干了。”

听说过鹦鹉会撵路吗?刚开始我提着行李箱出门参加文学活动,鹦鹉看见没有任何反应,直到第三次,当我提着行李箱准备出门的时候,这只鸟儿居然紧跟在我后面不停地大聲哀叫,这样的叫声让我走出家门好一会儿都能听见。好像一位小孩缠住出门的妈妈,哭叫着不让妈妈撇下自己独自远走似的。每当听到这样的叫声,我都很难过也很纠结,真的想跑回家里,把它一同带上……

接下来的这两个月,鹦鹉再也没有从我的世界里出现,我也再没有听到过关于它的任何消息,我常常对着窗外发呆,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地勾画它的样儿:它生动顽皮的生活剪影在我脑海反复重播——

影片一,布景:我家客厅靠墙壁的一角,主演:大紫胸鹦鹉,配角:银白色的铁制鸟架、半块早茶饼干。主角大紫胸鹦鹉一只脚抓住配角鸟架的横条独立支撑身体,另一只脚向上托起另一配角半块早茶饼干送入嘴中美滋滋地享用起。萌态吃相,不懂节约的漏食遗俗,最佳配音“嘎嘣”脆响。

影片二,布景:我家客厅的餐桌,餐桌上摆放有盛满四季豆的竹篮。主演:仍是那只大紫胸鹦鹉,配角:餐桌、四季豆、女主人王波也就是本作者。主演一出场如一位小飞贼先瞅瞅餐桌四周,见配角女主人不在立马飞上餐桌,从竹篮里把另一配角四季豆叨起一根,一脚支撑身体站立餐桌上,一脚的四根爪子抱住四季豆,喙顺着四季豆腹部中间的豆筋划开一条口子,勾出里面的一粒豆子,送入口中。在一根四季豆的几粒豆子食完后,弃豆英再从中挑选一根形态饱满的四季豆。见主人来,急忙抱走一根飞离,躲到餐桌下继续美食。

往事只能在记忆里蔓延,却不能在现实里生根,纵然眼里和鼻腔里的液体常常在我独处时会不约而同集体出场。直到有一天,我从“百度”里看到一则有关大紫胸鹦鹉的一段文字“据专家考证,中国鹦鹉分布范围的历史变迁,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中国气候和森林分布的历史变迁的结果。……从清朝乾隆年间以后,从北纬39度南移到北纬31度大部分地区的森林不断遭到破坏,和随着北方气候趋于寒冷,大紫胸鹦鹉已经随着森林栖息地的消失而消失,再加之人为捕捉饲养,是中国大紫胸鹦鹉快速从广布种变为全球近危种的主要原因。大紫胸鹦鹉这个在地球上已经存在了几万年的物种,目前仅栖息在中国广西、四川、西藏东部和云南等地区,在国外也仅见于印度北部,它们很有可能成为我们这个时代惊鸿一瞥的过客。”

我像遭遇了一场超强的暴风雨,又像被毒箭穿心。

两个月来,我从鸟儿飞失的牵挂、伤心,到回忆时的温暖慰藉,再到平复后的释然。或许,生活自有它的逻辑,我们来不得半点勉强,就是自己的生命,有一天,也会眼睁睁看着从我们的指缝间悄无声息溜走,正如一副对联所说:“鸟在笼中,恨关羽不能张飞。人活世上,要八戒更需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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