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知之幕掀起前

2018-05-31 19:25熊秉元
南方周末 2018-05-31
关键词:意外事件罗氏薄纱

熊出没,注意

熊秉元

前一段时间,河南的“电梯劝烟案”,传遍网络。我也出了个家庭作业,要修法律经济学的学子探讨一下:这件事的是非曲直,法院怎么处理较好?等学生交了作业,我就在课堂上稍做分析。

先简单描述情节:小区里一位医生进了电梯,发现里面有位大爷在吸烟;他提醒大爷,在密闭空间,最好不要抽烟,尤其对孕妇不好。大爷嫌他多事,两人口角。到了地面,两人又到物业那里吵了几句。接着,几分钟之后,医生心脏病发,倒地不起。“不对,是大爷心脏病发!”教室里好几个声音同时扬起,指出我的不是。

我自以为幽默地挤了下眼睛,朗声道:“你们的是版本1,我的是版本2!”教室里突然一片寂静,不少人脸上露出错愕的表情。版本1是真实的情节:医生拿快递回来后,听说有人心脏病发;他过去想帮忙,发现正是刚才口角的那位大爷。版本2,是我的设想:倒地的不是大爷,而是医生,又该如何处理?

我的设想,西谚是“站在别人的鞋子里想问题”,中文是“换位思考”。事实上,这种思维方式,涉及了政治思想史上重要的一页。

1970年,美国政治学者罗尔斯(J.Rawls,1921-2002),出版了名著《正义论》(A Theory of Justice)。这本书,号称是二十世纪政治理论的三大经典之一。书里,罗氏提出了引人遐思的概念:无知之幕(veil of ignorance)。讨论公共政策时,每个人往往基于各自的背景、信仰和立场,彼此针锋相对,互不相让而形成僵局。他想出一个好主意:在思考根本的政治问题时,每个人可以假想,自己眼前有一层薄纱。因为这层薄纱,所以没有人知道,自己将来的聪明才智、财富地位会是如何。因此,既然将来自己有可能落入任何一种身份,在设计基本的典章制度时,就会由公平正义的角度出发,规划出公正合理的架构。

具体而言,他认为:任何一个正直而有良知的人,在薄纱掀起之后,都会设法让社会中最不幸的人,得到最多的照拂。他的见解发人深省。影响了往后公共政策的讨论,以及一代又一代的社会科学研究者。然而,追根究底,在罗氏之前,其实已经有两位学者提出类似的观念,而且都是经济学者。

海萨尼(J.Harsanyi,1920-2000)和布坎南(J.Buchanan,1919-2013),都是得到诺贝尔经济学奖的重镇。早在1953年和1962年,他们就先后提出类似的观点:未来存在着不确定性(future uncertainty),今天富甲一方,未来可能无立锥之处。因此,基于“自利”的考虑,人们会有意地采取某种措施,以面对未来的风险。

在观念上,两位经济学者的论述,是基于人的利己心,比起罗氏浓厚的利他情怀(照顾社会中最不幸的人),可以说更有说服力。然而,“无知之幕”这个名词,比起“未来不确定性”,要生动鲜活许多。罗氏的盛名,比起两位诺贝尔奖得主,可能有过之而无不及。学术圈里的“以貌取人”,这又是一例。

拉回法律问题的场景,三位学者的核心观念,其实无分轩轾:人生漫漫长路,起伏多变,祸兮福之所倚,情势殊难逆料。因此,在考虑游戏规则和典章制度时,最好能略去当下、本身的考虑;站在旁观者的立场,由任何一种身份着眼,最好都能说得过去。如果对不同立场身份利益的人,都能言之成理,自然可以众议佥同,可长可久。

就以电梯劝烟案为例,抽烟的大爷心脏病发,不治身亡,这是意外事件。如果心脏病发的不是大爷而是医生,那么,这也是意外事件,无从预料。因此,重点所在,并不是医生劝烟是“对的”、大爷抽烟是“错的”,问题的关键,是心肌梗塞猝死,纯粹是一个意外。双方都不是故意,双方也都可能是心脏病发的当事人。

一旦把焦点由“劝烟是非”转移到“意外猝死”,思维就不再是要分出对错,而是如何善后。站在无知之幕的后面,面对未来的不确定性,每一个人都可能落入不同的角色。既然是“意外”,在文明社会里,就不妨以“保险”的方式来处理——让遭受意外的不幸者,得到照拂。

随着社会的进展,社会的资源愈益充沛;借着“保险”来处理贫富良窳,其实愈来愈普遍。所得税采取累进税,所得高时多缴税,所得低时少缴税;抽象来看,正是不折不扣的保险。另一方面,参与保险的人数愈多,负荷意外的能力自然愈强。因此,对于“电梯劝烟”等意外事件,也许值得把焦点转移;不再是站在道德的高地上,臧否抽烟大爷的行为,而是思索一下,如何能扩大保险的范围,让众人之力来承担偶尔发生的意外。

也许,在无知之幕掀起之前,更适合思考一些使社会长治久安的根本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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