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中长出的路(外二篇)

2018-06-04 11:05黄文山
福建文学 2018年5期
关键词:渔人小镇

黄文山

深沪,在东海边。从地图上看,就像渔人一只正踏浪而行的脚趾,微微翘起,脚趾上沾满了黏湿的沙粒。海水从大洋深处走来,一道波浪推搡着另一道波浪,一路寻觅着,发出殷殷的问候。

有了这只脚趾引路,海水便长上湾沃,而后,长上陡峭湿滑的石壁,长成了逼仄弯曲的渔街的路。一级又一级石磴,一个又一个拐弯,渔街的路,曲曲弯弯,悠悠长长,穿过崖壁,登上岩头,钻进深巷,如同一条只知向前而忘却归路的海浪。于是,那带着几分咸味的海水的脚印,便永远湿漉漉地留在了渔街的路上。路是从崖壁上凿出来的石栈道,早让渔人的光脚板磨得溜滑。咸湿的海风从曲里拐弯的巷道上通过,像在自家的走廊上悠闲散步。

海水不仅长出了路,还长出了街市,尽管那街市只有丈把宽,街两边店铺里的人甚至可以隔街聊大天,但那街市直通大海。渔船返航时,大大小小的船只驶向港湾,樯桅接天,螺号声声,那是深沪渔镇最壮观的场面。接着,一大篓一大篓渔货被从船上卸下,而后用小舢板运上码头,摆满街市。倘若渔船在夜间返航,那么,老远就会看到街市上高擎着的簇簇火把,一下温暖了渔人的心。在人们的嗅觉里,街市上流淌着的永远是海的鲜香。且不说,那在竹篓里使劲地蹦跳着的鱼虾蟹鳖,让人感受到海的丰盛馈赠;单看街边熊熊的炉火上,乳白色沸腾的汤锅里上下翻滚的鱼丸子,谁也忍不住要咽口水。深沪鱼丸,才是海的杰作。它选用优质的鳗鱼、嘉腊鱼为原料,做出来的丸子色泽雪白,或圆或方或呈鱼块状,咬一口,筋韧味厚,特别鲜美。这道著名的闽南小吃,成了多少人的口腹之欲,以致只要一提深沪庵宫口的鱼丸子,就会引发海外游子强烈的思乡情绪。

和路一块长大长长的还有渔人的房子。那高低错落、层层叠叠的石瓦房几乎是贴着山坡长出来的。说不清是先有路还是先有房,就像说不清是先有下面人家的屋顶还是先有上面人家的房基。有房子的地方一定有路,哪怕那路窄到仅容一人通过;有路的地方,两旁一定有房子,哪怕那房子小到只能摆放一张八仙桌。对渔人来说,再大再长的船也只是风浪中一根漂浮的芦苇;而再小再窄的房子也是一块坚定不移的陆地。渔人的房子是他们生活的起点,也是他们生命的归宿。海上的打拼,充满了艰辛和风险,只有这片屋顶下的岁月才是他们快乐的时光。更何况,这屋子里还有深沪女子特有的温柔和灵巧。渔人的屋子虽小,却因女子的殷勤洗刷而总是一尘不染。而她们用肉丝、小鱼干、香菇和葱珠当作料焖出的油饭,则更让出海的汉子念想不已。一壶滚烫的黄酒,一海碗香喷喷的油饭,加上一个柔情万般的女子,让渔人原本单调的生活显得那样有滋有味。

和路一块长大长长的还有渔人的日子。那日子连着海上的波涛。最初,先民们只在海滩上编列竹栅网鱼晒盐,古语“沪”就是捕鱼的竹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天的光阴,便包含了渔人日子的全部内容。后来人们开始驾船到深海捕捞,于是,深沪有了泊船的渔港;一个个鱼汛让渔人的日子变得匆忙也变得有些漫长。再后来,深沪出现了多家船行,日子仿佛一下就被拉长了许多。海上贸易靠季风送迎,每年三四月船队趁南风运走白糖、大米和瓷器;八九月趁北风载来棉花、布匹和杂货。船只一年才往返一次,岸上的日子似乎也被海上的日子拉长了。而今,渔人的儿女们已经走得更远,让家中老人牵挂的日子也就越来越长。

渔人的日子还在拉长着,因为,海水中长出的路,还在延伸……

静静的维拉小镇

此次欧洲之行,凡住宿,都在小镇。静静的欧洲小镇,像一位位匆匆邂逅的朋友,或器宇轩昂或潇洒倜傥或娴静优雅,仪态万方,各秉情性。初逢乍识,便让人心头眷眷,但来不及道一声珍重,已自天涯一方。

维拉,便是这众多小镇中的一个。这座奥地利的美丽乡村小镇,位于阿尔卑斯山脚下。镇区中央有一座白色巴洛克式的教堂。高高耸立的钟楼,如同一支巨笔直指蓝天,似乎那一大片纤云不粘的蔚蓝就是这支巨笔画出来的。碧绿盈盈、水波不兴的德劳河从镇上穿过,两岸绿荫如盖。终年披着白雪的特里格拉夫峰静静地守候在小镇身旁,像它的一位忠实伙伴。

昨天我们翻越阿尔卑斯山到达维拉小镇时已是晚上九点,在黑黝黝的大山里驰行四个多小时,看到面前一片璀璨的灯光,确实让人心头一阵欣喜。但早早来临的寒夜给维拉小镇抹上一层冷清的色彩,街上阒无一人。汽车驶过小镇空荡荡的街道,碾碎一地寂静。虽说商店已打烊,但橱窗里依然灯火通明,我们像是闯进了一个熠熠闪光的童话世界。由于今天一早就要动身,所以赶在黎明时分,起来到旅馆周围转悠转悠,看看我们下榻的小镇。

太阳还没有出来,德劳河上飘着一层淡淡的薄雾。仔细看,栏杆上、屋顶上、树梢上也都挂着雾花,晶莹欲滴。它们是黎明时分的主人,正安然自得地享有一个短暂的时刻。这时候,在维拉小镇当然很难见到一个行人。正是初冬季节,小镇的道路上撒满了金黄的落叶,像是为土地披上一层层繁复的冬装。没有人打扫它们,也许落英缤纷,对小镇的居民来说,正是大自然的赐予,呈现的是自然之美。在欧洲的公园里和广场上,到处可以看到无人打扫的落叶。铺满土地的黄叶,自成一种风景。落叶或许让人感到生命飘零,但其实也是一种成熟的证明和愉悦的回归。

偶尔,有辆汽车在我面前悄无声息地滑过,就像一条鱼在海里快捷地翔游而后迅速地消失在茫茫的波涛中。即使是在僻静的乡间小道上,仍然听不到喇叭声,只是车轮不小心在落叶上轻轻擦过时,会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唤,那一定是树叶被擦痛了。也许是听到了那一声轻唤,一片片金色的落叶在晨风中纷纷欠动着身子,似乎在着急地寻找,在关切地问讯。于是,一份殷殷的关爱之情在这个薄雾的清晨被传递得很远很远……

忽然教堂里响起一道悠扬的钟声,一下、二下……钟声划破黎明的幽静,穿过田野、河流,直向静穆的群山而去,一会儿,从高山那边,依次传来了回声,我知道,那是小镇和山峰在互道早安。千年的光陰就在这互诉衷肠的应答声中悠悠流驶,渐渐迷失在远山和旷野之间。小镇的居民们总是静静地聆听着圣洁的钟声传递着岁月的呼吸,醺然陶醉于这美妙清丽的音色里,从年幼直到白头。

碎石铺就的古老镇街迤逦向前,街两旁依次站着同样古老的风灯。天长日久,风灯的玻璃罩已被灯火熏得微微发黑,铸铁的灯座更是油漆斑驳。望着它们,如同望着一段久远的历史。每一盏风灯后面都是一户独立的宅院,木栅栏围着一方宁谧,一方黛绿,也围着百叶窗里庋藏着的一个个布满沧桑的往事。院子里花木扶疏、藤蔓绕墙,轻轻吹拂的晨风穿行于草木间,仿佛在寻觅一份失落的苍茫。只要向这些爬满青藤的宅院望一眼,心便感到澄静而幽远。每座宅院的设计和房屋外观都不相同,洋溢着造屋者的个性和审美情趣。我甚至想,也许,就从这一座座寻常的宅院里,走出过一位出色的画家、音乐家,乃至一位美丽的公主。

小镇是最靠近大自然的地方。阿尔卑斯山的雪峰是小镇终年不变的天然背景,点点雪水汇成溪流,带着山林的气息和花草的芬芳,滋润了小镇四周的沃野膏壤。小镇怡然于山水之间,得天地之灵秀,享四时之风韵,出脱得静穆而恬美。

这个静静的清晨,没有其他的行人。我独自享有这异国的小镇给予我的一份短暂宁静。我甚至听得到自己独行的足音在空气中传得很远很远。

而今,面对着一沓照片,我无端又忆起了那一个静静的异国清晨。哦,维拉小镇,你听到了我殷殷的问候吗?

关 东 三 月

关东三月,一个非常的季节。对于生活在江南的人们来说,总是充满了陌生和神秘。那位一到春天便喜欢到处乱泼颜色的青帝,大约还耽情于江南,无暇北顾。于是,在关外塞北,还是灰苍苍、白茫茫的混沌一片,不要说看不到“花红柳绿”“莺飞草长”的景象,那种“扑面不寒杨柳风”的经验,也一概用不上。寒流说来就来,搅起漫天飞雪,让人备尝冬日的余威;风雪过后,则又是一派艳阳,隐隐感觉得到春的身影在悄悄晃动。尽管家家屋子里都有暖气,但憋了一个长长的冬季,谁不想站在明媚的阳光下感受早春的新鲜气息?而三月的关东,寒风和阳光是一对天生的仇家,阳光拂在脸上,暖融融的,像一只只柔软的小手挠得你到处酥酥痒癢的;寒风则不管不顾地从领口、袖口以及所有的衣缝往里钻,直寒透你的五脏六腑。

尽管冬天即将过去,但春天并未到来。这是季候中的一段耐人寻味的空白。看不到鲜花,也听不到鸟啼,大自然显得冷清而平淡,平淡得有些空荡甚至有些无奈。河面上依然结着冰,凝脂一般冻着一艘艘孑然无助的小船;树丫上光秃秃的,没有一点绿的动静。虽说冰雪的生命很短,但三月还是它们的世界。不仅是背阴的山坡,依然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就是路两旁的堆雪,也在发出耀眼的白光。阳光照在它们身上,就像照在被褥上,它们只是报以安详的一笑,根本不相信自己会在三月的阳光下融化。

冬睡的山,此时大约醒来了吧。那是一场太过漫长的浓睡,慵懒的阳光从它们身上拂过,反而让它们睁不开眼睛,它们似醒非醒的样子,就像稚童般憨态可掬。不过,脱却了繁盛的绿装,山,反而现出它们真实的面貌。它们裸露的筋骨肌肉,让人想到关东汉子敦实的身躯;它们不假修饰的神态,也像关东汉子般爽朗。

穿过辽河平原一路向南,便有一列列大山迎面驰来,这是千山山脉南行的步伐,雄壮、威严。看这一重又一重的山脊在天边勾勒出一幅天然的关山行路图,总不禁让人想到宋琬的一首《关山道中》:“拔地千盘深黑,插天一线青冥。行旅远从鱼贯入,樵牧深穿虎穴行,高高秋月明。半紫半红山树,如歌如哭泉声。六月阴崖残雪在,千骑宵征画角清。丹青似李成。”在少数写北地风情的诗人中,宋琬最见功力。这首词,写出了雄浑、峭拔、冷峻的北地山景。“拔地千盘”,“插天一线”,“阴崖残雪”,恰是眼前关东山脉的写照。

从车窗望去,山连绵起伏,层层叠叠。尽管时届冬残,山坡上却看不到树叶凋零的景象。映入眼帘的则是满山遍野纷披的柞树,织成了一面独特的风景。它们一例都顶着满头黄叶,经受着寒冬的考验,无论厉风冻雨还是严霜重雪,在新芽吐翠之前,决不肯轻易落下。那树叶的颜色,不是华丽的金黄,也不是灿烂的红艳,而是土地那样厚重的赭黄,透着坚忍和从容。于是它们在关东漫漫的长冬里,坚持着,等待着。等待也是一种美丽。

孤零零地看一棵柞树,实在不起眼。它既没有挺拔伟岸的树干,也没有婆娑秀逸的枝叶,普通得就像一个质朴的庄稼汉。但千万棵柞树相呼应、相映衬、相扶持,随山形起伏,如巨毡延展,却形成了一片让人徜徉不尽的风景。

在冬将阑而雪犹然之际登凤凰山则另有一番风味。少了春花秋叶的点缀,山色更得显古朴苍然;听不到鸣禽流水的声响,山势倒更觉空旷清幽。一座座深藏在山间的寺庙还都披着厚厚的雪装,瓦楞上是雪,台阶旁是雪,树梢上挂着的还是雪。只有红漆的廊柱在这一片白色中闪耀着鲜艳的光泽,很有些年头的庙宇经白雪这么一衬,竟格外精神起来。

铺在凤凰山的这片雪足有半尺多厚。长长的一个冬季,说不清降了多少场雪。雪的品格真让人崇敬。雪不独个占着一方地盘,旧雪每每敞开胸怀,迎接天上降临的新伙伴。于是,新雪压着旧雪,后来者总是居上,最下面的雪早凝成了冰,面上的则是粉嫩的新雪,也许来到世上不过几天。这雪白得洁净,白得让人心疼。车停下了,人却迟迟下不了车,因为实在不忍心踩在这样洁白的雪身上。终于,杂沓的脚印踏在雪地上,那洁白便有了伤痕,有了疼痛,但因此也就有了活生生的气息。

凤凰山在辽东诸山中以险峭闻名。远远地看凤凰山,那锐如剑戟的山峰,在天际画出一道急剧起伏的影线,好像众多的山峰在负气争高。而当你走到一座座山峰面前,才感到凤凰山的可贵和不易。诸多山峰攒插在十分有限的土地上,那山峰能不陡吗?由于山势陡峭,表面的浅土早被雨水冲刷殆尽,裸露出累累岩石。无论是板块说也罢,火山说也罢,大凡山都是挤压的结果。可以说,没有挤压便没有山峰,挤压愈甚,山形愈险峭。那布满全山的悬崖峭壁,以及镶嵌在岩缝间的庙宇和悬挂于绝壁上的链梯,似乎都写着“坚忍”二字。这便是凤凰山给每一个登临者的最好的赠予。

关东三月,一个没有鲜花的季节,却是最耐人寻味的时候。万物尚未复苏,一切都处于混沌之中,大自然制造了一个空白。那空白里却蛰伏着一个美丽的等待,如同那飘飘忽忽的春的影子,让人为之着迷,为之感动。

责任编辑 林 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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