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后街往事

2018-06-04 11:05郭旭亚
福建文学 2018年5期
关键词:乌山姆妈三坊七巷

郭旭亚

后 街 孩 子

小时候,住在宫巷口,紧挨着南后街,这里的人习惯直呼南后街为后街。后街的孩子善玩,能在这一片虎头牌堵高翘、马鞍墙起伏的坊巷里,寻找到玩的乐趣。我喜欢和后街孩子一起玩。

后街,抬头见山,乌山就在南端。街头过了安泰河,再走几步的澳门路,便到了乌山山脚的道山路。那时,我们也唤它作乌山路。乌山,是后街孩子们心中的敬畏。那里有关于老鹰的传说,尽管传说的版本因人而异,但对老鹰出神入化地闪现在山巅之想象,后街孩子则不约而同。

我对乌山的敬畏,不完全缘于传说,更多则是慑于山巅“鹰穴”的森然。在后街的澳门桥头仰望乌山,乌山岩顶突兀。岩顶尖处,稍有豁口,一道裂罅从豁口之处破开岩壁,形成垂直的缝穴窟窿。穴窿嶙峋,灌木丛生。蓝天阳光下,穴窿恍若有水瀑的亮光,穴口恍若有小径蜿蜒——幽远、神秘,那就是后街孩子指点的“鹰穴”。

乌山的“鹰穴”撩拨起我种种的臆想,几分畏惧,几分崇敬。当年,这一段山麓尽是峭崖绝壁,山呈青色,没有通向山顶的路。我们顺山边寻找,在道山路西段挤挤挨挨的屋宅间壁缝里,发现了两条通往崖壁的小弄。其中,有一条小弄的尽头可以往上攀爬,那里有一汪浅浅的崖凹,四周也略显得平整开阔,乌山的“鹰穴”就在上头。后来,我经常跟着后街孩子在乌山这一角戏耍,渐渐地,昔日的畏惧化为乌有,老鹰和鹰穴的神话也留存心底,成为对大自然的崇敬。

安泰河,在乌山的北边,与道山路并行,自西向东缓缓流经后街。这条穿街沿巷的小河,不知何时留下了一曲经久传唱的闽剧《荔枝换绛桃》:古久河畔,隔岸对窗,一对青年男女日久生情,少女有心掷去荔枝,少男有意投还绛桃,情真意长以至不畏王权,在天化作比翼鸟,演绎了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我们喜爱这段故事,也喜爱模仿剧中青衣水袖飘摇、婀娜起舞。

那年我们读的是半日制课本,学校的课外学习小组就设在安泰河畔的桂枝里。那时,这条河沿夹道罕见行人。夹道西口打石作坊凿磨的“硁硁”声,夹道东头垒灶炉作坊杵土的“突突”声,时不时地逗引我们罢了功课作业,蹿到作坊前探头探脑。功课之余,我们喜欢跑到河沿戏水寻乐。小河北岸,吉庇巷住家的黛瓦灰墙毗连绵延,吊脚屋窗错落有致,谁家花藤翻墙下河,谁家提桶“哐啷”落水……都是有趣的事。最有趣的是好些棵苍老的水榕树破墙过河,撒落的树籽像散了架的算盘珠子四处乱滚,踩得夹道石板酱紫斑驳。小河南岸,抢眼的是那一溜河沿榕树,根筋暴起,疯狂抓爬,在古老的驳石上留下一张张纵横交错的扇形根网。

昔日,安泰河道时有木筏顺潮而来,只是瞧见筏工撑篙斡旋的艰难,远不如小舢板悠闲,可惜不常遇见。临近端午节,偶有龙舟的锣鼓声闯进河湾。

后街,最热闹的是正月,从小年祭灶直至大年元宵,一路都是忙忙碌碌的过年味。我特别巴望正月十五闹花灯。这一天,不论是巷里的孩子,还是后街的孩子,大家都可以玩在一起。天一黑,巷里的孩子就点着花灯上后街,自家院宅的孩子先排成串,接着,三坊七巷落单的孩子便会尾随其后,男孩女姟推着、举着、提着各式各样的花灯开始游逛。

入夜,爆竹声越来越响,街头线香花火闪闪登场,三五成串、五六成群的游花燈队伍也越来越多。尽管后街舍得买花灯的人家不多,但这不妨碍后街孩子跟着一起乐。他们前呼后应像浪花般地涌着游花灯队伍,啦啦队似的叫喊声更成了今夜真正的闹热。只要手里的花灯不被巷口风吹着火,或被烛火窜着了,我们就这样在后街不停地来回穿梭,直到自家大人不得不出来呼唤,游花灯的孩子们才不得不散开。

后街,最惬意的是5月,那是蓝花楹开花时节。后街的南北头以及光禄坊、吉庇巷一带,蓝花楹夹道形成的树枝拱券间,挂满了一串串铃铛形的小紫花,这里是一片又一片梦幻般的浅紫苍穹。在阳光与雨水轮番的梳洗中,蓝花楹枝头花开又花落,撒一地潇潇花雨。女孩子们喜欢拾起那纤细的紫花,用旧皮纸折叠了小船装上,盯着它在缓缓的河水里打转,然后目送着它渐渐地远行。

这时节乍暖还寒,后街孩子有的已经开始光脚丫了,有的敢下河捉小螃蟹、摸小螺了。我也学样脱了鞋子,光着脚丫在吉庇巷的小石板路上“啪啪”地狂跑,透凉的石头沁得脚趾头像发紫的萝卜。三坊七巷唯有吉庇巷容得我们在这里跑跑抓,没有人会来呵斥。伙伴们跑累了,便玩起跳方框、跨鞍马、勾盘腿……日头偏西,我才猛然记起姆妈家的家规,赶紧套上鞋袜,寻一户前落透后直通宫巷的庭院,径直从吉庇巷匆匆穿户回家。

忘了哪年,后街孩子突发奇想,要沿着安泰河寻找“荔枝换绛桃”的遗迹。我们七八个女孩叽叽喳喳,从桂枝里溯水往西,穿过澳门桥,到了仓角头的锯木场;又折回头,继续顺水往东,穿过安泰桥,直至朱紫坊……

其实,我们只不过是想,一起在自家门口的小河边,快乐地走着。

泔 液 井

记得还没上学时,总喜欢偷偷地溜出院宅,躲在石框大门的角落里玩耍,对街巷口就是南后街泔液境。

早晨,巷子里垃圾清道、买菜赶市的那一阵声息悄然后,东头那边虎头高翘的六扇大门、披檐雨罩或青砖拱券下的两扇门又都紧紧关闭。狭长巷道不见行人,只有西头这边的南后街,稍有人影晃动,偶有人力车匆匆跑过。冷清的街头巷尾,走动得最勤快的是挑水的哑嫂。

那些年,巷子里越来越多的人家,厝宅里的井就像我家的那口渐渐干涸。听老人说,他们小的时候,家里这口井可以照镜子,后来变得只能洗刷用,饮水要往对门邻家取。如今,对门邻家的井也只能洗刷用了,我家里的井也就只剩得浇花草了。三坊七巷南边这一带,知道的只有这口“泔液境”公井,泉水不竭,清澈可饮。

那时,巷子里住的多为旧时大户人家,肩挑手提的不多,缠小脚的不少,家家户户的饮用水几乎都要雇哑嫂挑,每担水一分钱。挑水的活儿很辛苦,那种专用的鼓桶形水挑又深又沉,一般气力的男子架起来想站稳尚且不容易,何况哑嫂要从“泔液境”把水挑进长巷深宅。一年四季,哑嫂打着绑腿的双脚总是湿漉漉的——天暖,打赤脚;天寒,系草鞋。记得,姆妈百般迁就我,唯一不给迁就的,就是不容我在饭桌上掉米粒,不容我糟蹋泔液井的一滴水。她说:“五谷和水是上天的恩赐,是血汗,是命根。”

泔液井的水,巷里的人很珍惜,无论是自己提的,还是哑嫂挑的,没人舍得拿它来洗刷。哪怕缸底水,家家户户也都是沉淀后再饮用。泔液井的水,后街人同样也很珍惜,谁都不会就近取来洗涮用,就连井边的那几户人家,洗涮用水也是舍近求远别处挑。那年头,人们笃信一种做人的本分:上天的恩赐,是让更多人受益,不可亵渎。记得那年,哑嫂挑水已经越过安民巷文儒坊,到了三坊七巷更北边的人家。

常常目送着哑嫂的背影,我向往泔液境。那个年代,孩子看井就像看桥头,是件快乐的事。这件事大人却容不得,孩子跑到井兜边是要挨骂的。姆妈家的这口井,一年到头捂得严严实实的,只有取水时方能打开。

这天,瞄着泔液境巷口没动静,我寻机离开了石框大门的旮旯,走出巷口,穿过后街,踅进了泔液境朝北的门。

泔液境,四壁土墙,院内清旷。东墙边,迎门一口井;南墙下,落地有条石供,石供上的香炉挤满香脚。我仔细打量,只见井台周边的石铺和土墙根一带的夯土地,齐齐整整,清清爽爽,浑然不像遐思幻想中的仙境,倒像是谁家的小侧院。我突发奇想,莫非是谁家的好井,主人仁善,相邻纷纷来取水,经久岁月便成了公井?就像我家对门的好邻居——长年里,我家厝宅里六户人口的洗刷用水,全仰仗他们的井水。每每取水,姆妈都唤我跟去拎打水的吊桶,好让她腾出双手使劲,免得手中提桶的水往外溢。每每取水,姆妈都不忘叮嘱我,要在井沟边将吊桶里剩水倾干、甩净,切莫滴滴答答就出門。尽管小心,邻居家的大门口,整天都还是很潮湿。

这天是下午,院内不见取水人,井兜边,一个光着脚丫的姐姐正“刷刷”地挥舞着手中的大竹笤。她转身瞅见我,愣住了,一脸惊讶。就在这时候,身后传来叽里呱啦的喊叫声。瞧见哑嫂大惊小怪的样子,我明白她的话,便央求靠近井口瞧一眼罢了。

哑嫂满脸皱巴,一边“哇啦哇啦”地使劲摇头摇手,一边拽着我就往外推。我急了,把头往后一仰,挣脱肩膀,就势将身子躺倒在地面。哑嫂慌忙撑住,好容易才把号哭的我揽进怀里。

井边的姐姐跑来了,拉起我的手,比画着帮我说话。终于,哑嫂不再阻拦了。她帮我揩干了泪花,牵着我的手,小心翼翼地越过井台。

古久的井台石铺,条石凹凸不平,长且光滑,水凹之处石缝之间瘀结着褐色的苔藓,潮湿的花岗岩花瓣形井栏经年斑驳。哑嫂紧紧地箍住我的腰身,让我贴近井栏,抓牢井沿,把脑袋探向井口。

——哇!好一口活水清冽的古井。

井水不见底,井面离井口有一米多深。井里远比井口大,墨绿与紫褐相间的井壁,藓苔幼嫩,露珠晶莹。井水闪着天光,井壁上参差疏落的蕨草正与我抢影,井底深处透出一股清新湿润的水汽,沁人心脾。

我看到了一张灿烂的笑脸。

责任编辑 陈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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