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

2018-06-08 03:44黄丹丹
安徽文学 2018年6期
关键词:莎莎妮妮老太太

黄丹丹

晚上临睡前,朱莎看手机上的天气预报说,今夜暴雪。

朱莎在睡梦中被楼下急促的车喇叭声吵醒,从枕边拿过手机看,才四点三十七分。大半夜的,又闹哪出?

喇叭声持续不绝。不会是昨晚自己车没停好挡住出口了吧?朱莎想着,有几分不情愿地歪身旋开台灯,披衣下床,拉开窗帘朝楼下望去。

嚯,窗外昏黄的路灯光影里,大朵大朵的雪花正沉甸甸地往下落。朱莎看见自己白色的小POLO已经被雪塑成了一只胖墩墩的“大白”了。“大白”迎头处有辆顶了一层薄雪的奔驰车,喇叭声正自奔驰传出。

董平安?朱莎认出那是董平安的车。她忙转身扑到床上去拿枕边的手机,手机在睡前设置成了勿扰模式,重新调回正常通信模式,铃声便响了起来。

赶紧下来!

电话里,董平安焦灼地低声嘶吼。

朱莎顾不上换下睡衣,直接裹上羽绒服,穿上靴子,冲出门直奔电梯。

车里很暖,董平安的脸色却郁悒阴冷。三年没有见过面了,董平安不仅胖了一圈,发际线也往后退了至少三厘米。

什么事?朱莎坐在副驾驶上,双手抱在胸前,微微朝前探着头,像对车窗上的落雪很感兴趣似的,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老太太不行了,在医院里,醒着梦着都在喊你名字。我怕她有什么话要跟你说,想接你过去。刚怕你家里有人,所以没上去。董平安狠狠地抽了一口烟,然后打开车窗,嗖地把烟头往外一掷,烟头划出一道好看的亮弧,落在了雪地上。车里猛地进来一股夹杂着雪片的冷风,朱莎的上下齿不由自主地急促相撞,发出“咯噔”一声。

老太太怎么了?朱莎侧过脸望着董平安问。

董平安已经发动了车子,瞬间就越过“大白”,驶出了小区的大门。

医院的单人病房里,董老太太仰卧在病床上,戴着吸氧的鼻导管,一只胳膊伸出被外,上面扎着粗大的留置针,病床侧上方的输液瓶里还有一小半药液,顺着滴管缓慢地往下滴着,一滴一滴,宛如时间的沙漏。

见他们进门,坐在病床边陪护的年轻女子轻快地立起了身。她冲朱莎点点头,算作招呼。

朱莎迟疑了一瞬,也朝她点了点头。董平安朝女子挥了挥手,女子从病床里侧走过来,朱莎侧身,女子从病房靠门的柜子里取出大衣,轻轻地开门走了出去。

她就是小许吧?朱莎目送女子窈窕的背影离开病房后,转过身来对董平安说。

对。董平安短促地应了一声,便俯身替老太太掖了掖被角。病房里暖和得近乎热,他这个举动明显多余。

人在尴尬的时候喜欢借助多余的小动作来掩饰。朱莎知道,董平安到底还是心虚的。人呐,只要做了亏心事,心就会一直虚着。

朱莎把羽绒服脱下,董平安顺手接了过去。朱莎怔了怔,忙坐到床边的凳子上,端详着老太太的脸。老太太看上去并不像要不行的样子,她那张长着高颧骨的脸上除了横生出几道皱纹,连一块老人斑都没有,那张脸看上去依旧白净、安详。

穿着睡衣的朱莎坐在老太太身边,不由恍惚了。她的脑海里突然浮起与老太太做婆媳的那些年。记得嫁到董家那年,朱莎一直在心里嘀咕,谁他妈成天煽风点火地把婆媳关系渲染得跟中东局势似的,害自己在心里把这个和气的老太太无端当作了好些年的假想敌。做了老太太的儿媳妇之后才知道,天底下真有把儿媳当亲闺女待的好婆婆。

朱莎记得自己刚怀孕的时候,特别嗜辣。老爷子就成天念叨着,酸儿辣女,酸儿辣女,这下家里怕是要来个丫头了。老爷子本身就是三代单传的独苗,传到儿子董平安这里,已经是孤孤单单的第四根独苗了。有天晚上,朱莎起夜,在卫生间门口听到老太太厉声训斥老爷子的声音,她说,从今往后都不许提做B超看小孩男女的事,作孽呢,生男生女都是命里带的,就算生个丫头,你们董家绝户了也怪不得莎莎!

老太太平日里慢声细语,用街坊邻居的话说,讲话声音没猫叫的响,走路连只蚂蚁都踩不死。朱莎很意外,婆婆居然会用那么尖利的嗓音说出这些话来。

朱莎生下的果然是女孩。老太太整天乐呵呵地忙不歇,人家女人生孩子坐月子,朱莎硬是在婆婆的劝说下坐了个双月子,整整两个月,婆婆端吃端喝到她房间里,没让她沾过一次凉水,洗过一块尿布,双月子坐完,朱莎整整胖了十公斤。连她自己妈妈都说,你这身肉都是从你婆婆身上割下来补给你的。朱莎这才发现一贯衣着考究的婆婆现在穿的衣服都松朗得有些耷拉了。

雪下得更稠了,董平安站在窗前嘀咕了一声。

朱莎把目光从老太太脸上收回来,也把潜到记忆底层的心绪从回忆里拽上来。老太太这是怎么了?朱莎从凳子上起身,与董平安并肩站在窗口,压低了声音问道。

董平安不作声,左手伸进羽绒大衣怀里摸索了会儿,掏出一张纸片,递给朱莎。

“病危通知”,“心机梗死”。

纸片上的那些个字堵得朱莎眼胀。她抬起头,平视窗外,密密麻麻的雪片纷纷坠落,站在十二楼上看雪,感觉那些雪不是在飞舞,而是有一种赴死的雄壮。它们自高天而来,匍匐于大地,被践踏,被污染,被消融,被铲除,最终,了无痕迹。就像人活在这世上,哭着喊著蹦踏着折腾着争抢着,最终,还不是一口气闭了,化作一股轻烟袅袅而去?

病房里安静得只有输液水下滴的声响。朱莎望着在病床上看似安睡的老太太,心里浮上一阵苦来。四年前大雪天送走妮妮的那一幕又要重演了吗?

董平安轻轻咳嗽了一声,紧接着开口说,耽误你了啊。

耽误?朱莎嘴上没说,心里嗤了一声。你董平安耽误我朱莎的还少啊?十九岁那年,高考前夕了,董平安每天一封情书往朱莎的课桌肚里塞,害得她高考失利,最后只上了师专。师专毕业时本可以留校的,他又让当时还在县里任要职的老爷子跟师专院长打招呼,硬把朱莎要回了小县城里。朱莎回县城电视台一肩挑,既当主持人又兼采编,把一个死气沉沉的县台给做出了名气,也把自己做成了名牌。省台看中了朱莎,要招她去省城,董平安不说话,半夜抱着才一周多的妮妮冒着风雪去台里接她下夜班。还说什么呢?耽误!也不在乎多耽误这一晚了,几十年都这么耽误过去了。

见朱莎不说话,董平安又问,听说你处了个男的?

朱莎斜了董平安一眼,消息挺灵通呀。你双胞胎儿子都三岁了吧?我处个人怎么了?朱莎说完就意识到自己的话不妥当。她忙打个岔说,老太太看上去不错,肯定没啥事。

你也……董平安话没说完,眼前便一片黑暗。

怎么停电了?快,把手机里的手电筒打开。朱莎的反应比董平安快,她接过董平安的手机对着老太太的输液瓶晃了晃。又低声冲董平安说,去找护士。

护士没用找就已经进了门,病区里渐渐嘈杂起来。

雪太大,把电线给压断了。护士说,没事,马上医院应急用电就会供上。护士推着氧气瓶进来,赶紧把老太太的氧气鼻导管从中央供氧的管道上拔下,再把氧气瓶麻利地安装调试好。一直都安静躺着的老太太动了动身子,发出细微而持久的叹息声。护士重新把鼻导管给老太太固定好后,她的呼吸声才渐渐平稳。

你们两口子轮番休息就行了,不要都耗着,老人生病你们再耗坏身体就更麻烦了。护士在朱莎道谢后和气地说。

董平安飞快地接着护士的话“哎”了一声。

护士刚带门而去,病房的灯就亮了起来。朱莎不自觉地往后退一步,刚才竟与董平安贴得这么近,原来黑暗也是一种掩护,此刻光明乍现,反而令朱莎与董平安脸上的不自然都成倍地放大了。董平安也有意回避似的,走到病房门边,去推那扇已经关闭了的门。

朱莎重又立在窗口,从十二楼往下望去,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好多年都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了,这场雪下得有点像二十年前的那场雪。朱莎那时在一所乡下中学实习,每天骑十几里路自行车回城里的家,那天下午刚下第二节课,雪沫子就四处飞洒了,朱莎仰头看雪,把大红羽绒服的帽子往头上一顶,跟带教老师打了个招呼就骑着车提前走了。谁知,在路上,雪越下越大,风裹着雪粒子一颗颗打在脸上,冰冷生疼。车实在骑不动了,索性下来推。眼睛被雪光刺得几乎张不开,对面还总有车灯晃眼。腿重身子软的朱莎终于看到了收费站,收费站离家还有五里地,终于走了一半路了,朱莎看见了希望。她加快脚步,谁知一个打滑,自行车与人分了家。朱莎赶忙爬起来,去推自行车。

莎莎,莎莎……虚弱却亲热的呼唤把朱莎从回忆里唤了回来。

朱莎转身,走到老太太身边,俯下身贴着她的脸说,妈,你醒了啊。

莎莎,你来了。老太太从被窝里挣出一只手,朱莎忙用双手捂住那只干瘦如枯枝般的手,微笑着望向她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听她大喘一口气后继续说,我刚睡了一大觉,又梦见你,梦见妮妮了。

四年了,妮妮这个名字无数次在朱莎的脑海中出现,但几乎没有任何一个人在她耳边说出过这名字,所以,她在听到“妮妮”两个字的时候,就如电击一般颤栗了起来。

妈,不要多说话,医生让静养呢。董平安走过来,轻声嘱咐道。

我自己就是医生,我知道自己的病,也知道自己的命。平安,你过去,我想对莎莎说几句话。老太太侧了侧头,示意董平安到一边去。

朱莎趁机飞快地抹了把脸颊上悬着的眼泪,带着一点鼻音喊了声,妈。

莎莎,董家对不住你啊。你也是四十岁的人了,这都过去三四年了,你还是一个人过,妈心里过不去……

朱莎把脸俯到老太太的手上,直到老太太说出要把这些年存下的退休金给她作嫁妆时,她才抬起头。老太太明显是说话说累了,她闭着眼,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气。朱莎想起当初和董平安离婚后要收拾衣服离开时,老太太默默地把她手里的行李箱夺下。然后走回自己房间,拿出老爷子的遗像,把系在她平常买菜用的小拎包上的钥匙取下来放在餐桌上。她背对着朱莎,一字一顿地说,莎莎,这个家是你的。既然走到这一步了,要走也是我们走。你就踏踏实实住在这里,我让平安出去住。

朱莎那時候是恨董平安的。女儿妮妮聪明伶俐地长到十五岁,突然查出来得了淋巴瘤。诊断治疗不到四个月,孩子就没了。当初嫌弃妮妮是个女孩断了董家香火的老爷子,竟恼得在孙女殁了还不到一个月就突发脑溢血也走了。原本幸福的五口之家顷刻间变成了一个无法收拾的残局。董平安倒好,从那时起天天借口生意忙,开始彻夜不归。妮妮的周年祭,他胡子拉碴地回到家,前脚刚进门,手机就响了,他一遍遍地掐掉,电话一遍遍地打过来。他关了机,还没安静几分钟,朱莎的电话紧跟着响了起来。朱莎听了会儿,一句话没有应,就把手机递给了董平安。董平安看了一眼就挂了电话。

那天,从妮妮墓地回来,一直缄口不言的朱莎终于开口对董平安说了两个字:离婚。

老太太问明缘由,得知董平安在外面找了个女人,朱莎接到的电话就是女人告诉她自己怀孕五六个月的消息。老太太气得甩手给儿子几巴掌后,突然捂住了心口。

董平安把老太太扶到沙发上歪下,大吼着让朱莎赶紧打120急救。朱莎打完电话,董平安就骂开了,他说万一老太太有个三长两短就让她偿命,他不停地咒骂她是个祸害,害得他家破人亡了。

朱莎一声不吭,她不知道那个曾经为了救她命都不顾的董平安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老太太那次出院后,他们就办理了离婚手续,从此形同陌路。

时间是一个喜欢随意篡改命运的家伙,曾经的相爱到后来的仇视,再到如今的平淡,所有的改变自然无痕,这也是时间之笔的高明之处。此刻,朱莎握着老太太的手,眼睛的余光里扫视到缩在病房门口,不停摆弄着手机的董平安。

这个董平安,还改不了他鬼鬼祟祟接电话的习气。朱莎在心里暗嗤他的同时,也为自己刚才支着耳朵听他电话的事儿感到不快。电话里,是恶狠狠的腔调,说什么最多宽限他一周。

朱莎的电话这时响了起来。喔,你好,不用的,谢谢你……我不在家,对,在医院……有事情,挂了啊,再见。朱莎走到窗口打开手机悄声说道。

挂了电话,她又坐回到老太太身边。老太太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说,是小马吧?你们处得还好吗?

朱莎吃了一惊,怎么?老太太怎么会知道电话是马老师打的呢?十一长假期间,她受邀给一个领导家儿子的婚礼做司仪,那个马老师是人家请去给新人摄影的摄影家。婚礼后,马老师托人联系上朱莎,说是给她拍了一些还不错的照片,想发给她。为了接收照片加了马老师微信,到现在也不过两三个月,这期间他们除了在微信上交流之外并没有现实中的交往。董平安说她交了个男朋友,有瞎蒙的嫌疑,但老太太怎么会清楚地说出小马这个人呢?

窗外开始现出了一丝蒙蒙的亮光。雪依然在下,雪粒子急速迅猛地斜飞,有种不下个天翻地覆不肯罢休的戾气。方才,马老师打电话说起床看见雪下得特别大,怕她开车危险,说自己的越野车在雪天开安全些,要从她小区接她一起去上班。难为他有心。可即便此刻有这份心又能算什么?二十年前,朱莎推自行车摔倒在马路上,她从路边起身,没有注意看车就到马路中间去推那辆与自己摔分了家的自行车,那时,董平安正驾驶着单位的一辆老普桑从她实习的学校回来。那天董平安见下了雪,怕朱莎骑车不方便回城,便借了单位的车去接她,谁知到了学校一问,她已经骑车走了。他一路看过来,终于在一片雪色中看见了她鲜红的背影,谁料,快靠近时她居然滑了一跤。董平安为了避开走到马路中间的朱莎,猛打一把方向盘,狠狠地一脚刹车……

朱莎永远忘不了眼睁睁看着一辆车从自己身边侧翻的情景,所以,她一直不敢开车。如果不是离婚,如果不是单位搬迁到离家很远的新城区,她是断不会去学的。但这世界,很多事就是从“如果”开始的。如果不是那场大雪,不是那场令董平安失去脾脏的车祸,也许朱莎并不会嫁给董平安。不会嫁给董平安就不会有妮妮,不会有妮妮便不会失去她。失去孩子的痛苦是一个人,特别是一个母亲永生无法治愈的痛。

离婚后,朱莎也不乏追求者。但她总觉得,如果自己与别人谈情说爱或重组家庭,妮妮就没有自己的家了。她住在过去的家里,三年了,家里没有任何改变。她像过去一样每周做大扫除,按季节清洗窗帘与床上的铺盖,甚至三年来,她连自己的床上用品都没有换新。她想把家保持在妮妮熟悉的状态,如果她在天上能看见,就不会因为家里变了样而难过。朱莎记得自己当年去外地上大学时,刚走,妈妈就在她的房间里摆了一张麻将桌,有空就约麻友打牌,她放假回家看见自己的房间成了麻将室,委屈地哭了好几场,她感觉自己像被家人踢出去似的,成了多余的人。所以,朱莎不要她的妮妮有这种委屈。

莎莎,要是处得差不多了,就跟小马把事办了吧。老太太歇了好一会儿,又摩挲着朱莎的手,像哄小孩子似的轻轻说。

朱莎不知该如何回答,抬头正迎上董平安那意味深长的目光。放心吧,妈。过了年我们就办。掉转目光后,朱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

老太太很开心,吩咐董平安把她住院时穿的羽绒服拿过来,董平安从柜子里取出老太太的羽絨服。拿过来!老太太的嗓音明显高了一阶。

董平安把衣服递给朱莎。老太太让朱莎掏羽绒服贴里的侧口袋,口袋里有一个旧旧的黑色卡包。打开来,里面有一张卡。老太太说,这张卡是今年新换的工资卡,密码是妮妮的生日。莎莎,这是妈给你的嫁妆,我们婆媳一场,十几年没红过脸抬过杠,虽说婆媳情分尽了,不过我把你当闺女,你要不嫌弃我老太太,就把我当娘家妈,你收下我的嫁妆,我这辈子心里就没什么过不去的了。

硬硬的一张卡片在朱莎的掌心里。她鼻子酸酸的,忙扭过头。董平安递过一张纸巾,她一把扯过来攥在手里,下唇被牙齿咬得生疼,她腾地起身,立到窗前。许久,透过朦胧的泪眼,她看见灌满晨光与雪光的窗外,那条被雪铺就的光亮大道上,一辆顶着白色的越野吉普车正踏雪驶来。

三天后,朱莎穿着黑色棉服,披着霞光走在被大雪紧裹成素缟的八公山上。她想,这场大雪是老天特意给爱干净的老太太布置的。墓地里的松树披了雪衣,被董平安牢牢捧在怀里的老太太,隔着玻璃与黑纱望着她微笑。

与送葬的人群一起离开墓地到停车场时,朱莎喊住董平安。给你,密码是妮妮的生日。她捏着那张卡片的一角,递到董平安面前。董平安还愣怔的时候,她已将卡片塞到了他手里。

她打开越野吉普的车门时,听见董平安在身后喊她名字。她没有回头,任吉普像野马一般驰进了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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