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郢土楼(外二篇)

2018-06-08 03:44张建春
安徽文学 2018年6期
关键词:一夫小鹅柿树

张建春

一地界的建筑,土楼最高,小两层,坐落在朱郢边缘处。

土楼无光彩,灰头灰脸,除草苫盖的顶,无一处不由土构成,连窗户,也如老鼠打出的洞子,吐出土地的味道。但也刺眼,高过郢子里的土房子一个身子,居高临下,看得周边人心悄悄的寒。

土楼仅一间,兀自向上挺去,笨拙,但却有些巧妙劲。坐南朝北,独自的,和周围的屋子院子不沾边,处于郢子的边缘。站在二层,丘陵地带的田,一浪浪的全在眼里,春花秋实,夏长冬藏,若眼神好,能分辨出奔跑的兔子的雌雄。

土楼的主人叫朱一夫,怪怪的名字,是一门朱姓郢子的地主。过去的土楼是中心,紧邻它的还有一窝土里土气的房子,零乱,人口众多,有闹哄哄的热闹劲。

我走近土楼已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村小恰好在土楼的边上。村小就一个女老师,一二年级轮流着上课,二十名学生。老师姓陈,上课第一天,就说土楼,说土楼里住着一个老地主,戴着“四类分子”的帽子。我不大懂,但知道地主不是好人,《十粒米一条命》,二年级课本里的文章,写的是地主为十粒米打死孩子的事。陈老师的意思,是让我们不要靠近土楼,划出界限来。

孩子逆反,老师不让做的,反而做得欢。同学们偷偷地靠上土楼,走近了要仰着脖子才能看到顶。土楼结实,土坯焊着土坯,窗户小而润滑,似乎因长长的时光磨的。门紧闭,厚重的门板,透着无奈。不知是谁提议,向老地主开火,我们拣起泥块、石块,一二三地向土楼的门窗砸去。突然就静了下来,我们盼着门或窗户能够打开,老地主露出头脸。没有,门窗和土楼一样寂静。

陈老师消息灵通,课堂罚站免不了。老师的目光幽怨,我们看不明白。

一股力量牵引著我。一个初夏的早晨,我对母亲撒了个谎,一路小跑到学校,扔下书包,就直奔土楼。土楼仍是安静的,我推开虚掩的大门,一股陈旧的尘土味直逼胸腔,阳光扑了进去,可也仅照亮一角,土楼好幽深。我蹑手蹑脚走进去,木制的楼梯沉于一隅,楼板竟也是泥糊的,脱落处,露出黝黑的木板,我能分辨出,这木板是榆树的,有疙疙瘩瘩木纹结。我正要拾级而上,却听到陈老师的断喝声,吓得我掉魂样绝尘而去。

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一天的课顺溜的往下上。只是我的心还在土楼里,二层的情境我不知道,一层除了尘土味,干净得很,四壁光溜,除了几件农具之外,连只苍蝇也没有。一切都应该在二楼了,包括老地主朱一夫。一天我都在走神,魂不守舍。

晚上早早睡,夜半一盏灯光幽幽的亮,迷迷糊糊中,却听到陈老师和母亲低语,说的是我闯土楼的事。母亲长吁短叹,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对陈老师连夜告状,有说不出的反感,至少有很长一段时间,看到她就像没看到一样。

我的好奇心更强了,那些天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要看看土楼里的全部,看看老地主朱一夫的样子。我换了中午时光,看准了临楼对窗的一棵椿树,悄悄地爬了上去。树荫披在身上,一多半的阴凉投进了土楼的二层。我终于看清了二楼里的一切,干净清爽,一张书桌摆在窗户下,几本旧书蜷缩着,书桌的背后,一排旧书架上面陈设着杂物,如同光阴停将下来。一个花白的脑袋,雕塑般一动不动,脖子上一个拳头大的肉瘤,鲜红地凸起,和白发形成对比。我大叫一声,失足从树上摔了下来。

醒来时,我躺在家里的床上,头上缠着一圈圈绷带,被树枝划出的创口,火辣辣的疼。陈老师和母亲等一群人围着我,眼睛都红红的。那时我心中痛恨,咬着牙骂老地主朱一夫,母亲忙不迭地捂我的嘴,又深深看了陈老师一眼。

休息了几天上学,同学们围过来,七嘴八舌地说,中心围绕着批斗朱一夫。我摔伤,大队“革委会”重视了,在学校操场开批斗会,斗得凶猛,朱一夫还挨了几棍。据说,朱一夫低着头就没抬起过。我问同学,朱一夫长什么样,同学们你看我,我看你,摇摇头说,没看清。我一脸茫然,头隐隐的痛,后遗症。

晚上陈老师又来了,提了鸡蛋之类的。她和母亲说话,不避我。我听懂了一些事情。朱一夫读过大学,战乱回乡,种地有些法子,买田置地搞出了一片天地。学着城里人建楼,也仅是独楼,他住,不让别人上。土改,田分了,地分了,房子分了,留给他的唯一的财产就是土楼。朱一夫妻子死得早,三个儿子分家另过。划清界限,有儿子,如无儿子。

陈老师临走时,母亲说,谢谢朱大伯。我震惊,鸡蛋是朱一夫送的。我拒绝吃这鸡蛋,母亲不止一次的劝,还说,朱大伯是好人。我不明白,地主也是好人?

土楼有魔力,我还想去打探。几乎不可能,窗子全被封死了,门关得死死的,整体上就是一竖起、放大的土坯。有些事需要忘记,我下了决心。比如土楼,比如朱一夫。

我开始人生中的第一次逃离,远离土楼。转学,跑得远远的。

又一次关注起土楼来,是我小学毕业时。冬天大雪封门,我家的门被敲响,急如破锣的声音,纷纷传递来,土楼倒了,朱一夫埋在了里面。冒着雪前往的人很多,我更多的是看热闹,当然还有个心愿未了。

土楼塌陷了,又被雪封死,远远的,就是一个大雪堆。朱郢的人,周边村庄的人来了一大帮,唧唧歪歪地议论,就是没人上手,都大眼瞪小眼说,人肯定不在了。不在的意思,是人死了。有三个大男人,蹲在一边,缩着头,我知道,这是朱一夫的儿子。陈老师前后奔忙,但也仅是奔忙,身影低低的,被雪盖住了。记得她戴着一条黑色的三角巾,风不依不饶地掀起又掀起。

春来时,塌了的土楼开满了野花。自然形成了一座坟,是老地主朱一夫的。

有些事开始解密,比如陈老师,她是朱一夫的女儿,和抱着头蹲在土楼边的三个男人,同天不同地(同父异母)。比如朱一夫,心善,灾年放粮,救活不少人。比如朱一夫写土楼:立地成佛陀,土家保平安,一粥一饭好,独楼亦为山。不伦不类。

我的心愿终没了,朱一夫的长相,在我永远只是背影。

土楼倒了,一地界的房子,一般高了。

放鹅记

六岁那年,爷爷捉了十只鹅,对奶奶说,孙子不小了,该干点事了。我开始放鹅。小鹅毛绒绒的,很可爱,我喜欢。

春天小草刚刚冒尖,一地的浅绿,和小鹅的颜色相近,我还不知有鹅黄一说,只知小鹅奔进草地,就混为一体,鹅小草浅,和初春搭配。

邻家二爷,也捉了三只,放进我家的鹅群,让我代放。这样的事村中常有,相互帮衬,不见有拒绝的。为了区分,爷爷把剪刀用灯火烧红了,在我家十只鹅的爪子上,剪上一刀作记号,小鹅长相一样,难区分。

我拥有了十三只鹅,我是鹅司令。

把鹅赶进春天,即便生在农村,混于田野,也是件美妙的事。早晨爷爷把我喊醒,阳光嫩嫩的,徐徐地吹拂来暖意,野地里总有花笑笑的开。小鹅贪玩,挑拣着吃,嫩草野蒿,都是它们的最爱,不多久,就吃个铁饱。我也可以回了,拖着放鹅杆,小鹅比我性急,姗姗地往家里赶,家中有奶奶准备好的精饲料呢。

整个春天,我都浪迹在田野,放鹅和玩完美地结合。村子的鹅群不止我家一个,经常结伴而行,鹅和鹅相融,人与人相乐。放鹅的都是家中的闲人,毛头小子多,争吵打斗少不了,好在春天的地软,不伤皮肉不碰骨,更不伤和气。小鹅记得主人的声音,哦哦几声,就各家归各家,绝不会走错回家的路,上错笼。

我领略家乡的春天,起于六岁,并在脑子里刻下了深深的印记。家乡的春天有德性,棵棵野草开花,没有一寸裸露的地皮,尽管春荒难熬,但饿不着,小鹅能吃的草,人吃下,一定毒不死。

十三只鹅和我亲,不止一次我在岗地上睡着了,一群鹅围着我假寐,待我醒了,才拍着小小的翅膀,奔向一朵花、一丛草。我也时常抱着最弱小的一只鹅,在斜阳的路上踽行,印象中,这鹅的爪子是完整的。

有意思的是这个春天,我开始识数,从一到十又到了十三,鹅要清点,逼着我无师自通,免了上小学掰手指的窘事。老师表扬,说我聪明,我脱口而出,是呆头鹅教的。

到了夏天,十三只鹅的羽翼逐渐丰满,由奶声奶气的叽叽叫,转为雄浑的嘎嘎叫,放出门,总要引发鸡飞狗跳。此时的鹅不好放,像是调皮的孩子,掏坛摸罐,非得闹出点动静。比如趁人不注意,蹿进大集体的稻田里叨上几口,或是溜进自留地的菜园里大快朵颐。往往是受到斥责,有时还会引起邻里纠纷。

半大的鹅长骨架,吃食猛,天一亮就吵得家里不得安静。早晨好睡,几乎每个早晨,我都是被爷爷唤醒的,跌跌撞撞赶着鹅上路。鹅奔熟路,草丰的地方它们记得。一夜露水,草又长了一寸,鹅低头抢食,我趁机找块平坦的地方,实实在在睡了个回笼觉。

夏天的田野养人,早晨地气升腾,我六岁的梦,被身下的草抬了又抬。虫鸣轻轻,燕子擦着草尖飞来飞去,扑扇的风送来阵阵清凉。好一场梦,梦的空间广阔,我的童年好空灵。

梦被雷暴打断。一次大雨后,我赶鹅上路,夏雨来势猛,走得急,我最心疼也最弱小的鹅在飞跨缺口时,掉进了迅猛的水中,转眼被卷得无影无踪,我还没反应过来,十三只鹅就变成了十二只。我大声惊号,眼泪不争气地飞溅,害怕、惊吓、痛苦,第一次有了失去的心绞痛。当我拎着在下游被鱼网兜住的鹅立在家门前时,犯大错般哑口无言。爷爷摸着我的头,叹了一口气,转眼微微地笑,他的慈祥又让我泪流满面。爷爷把死去的鹅,埋在场地下沿的一棵枣树下,剩下的十二只鹅仰天长歌,我听到了悲怆,在放晴的天空中久久回荡。

鹅真正长大,已是深秋,放鹅的任务变轻了,门前的稻茬田满是鹅爱吃的食物,早晨赶下田,傍晚归来,省心得很。就在这样的日子里,我学会了第一首诗:鹅,鹅,鹅,曲项向天歌……还体会了减法的真正含义,春天十三只鹅去了一只,秋天活蹦乱跳的只有十二只。

冬来,经历了一场杀戮。杀鹅,我万万不同意,我抱着爷爷的腿哀求,爷爷摇头,决绝地让请来的家门婶子操刀,鲜血飞溅,染得我眼前一片艳红,比春天的紫草花还要红。

之前有个插曲,爷爷让我赶着三只鹅交给邻家,我又做了次减法,十二减三等于九,我做得毫不拖泥帶水。我对爷爷说,邻家的一只鹅埋在了枣树根下。爷爷用目光止住了我。

三只鹅两只脚掌完好,一只破损。那天,我是个成功者,六岁时的成功。

爷爷在来年的春天离开了人世,秋天我背着书包上了离家五华里的村小,自此,我再没放过鹅。

鹅呆子,鸭刁子。六岁时放鹅,我如鹅般呆吗?

柿子红了

秋雨瑟瑟,楼下的柿子红了。通红,太阳的颜色。

柿树的主人是一对老人,植下时手指头粗细,十多年过去了,树已小碗口般粗,结了累累硕果。

可惜两位老人先后离世,留下的树,今年结得更多,如在完成老人交代的任务。柿子挂在枝头,秋天里是一景。站在阳台上,我无心观景色,心有戚戚焉,想起楼下的两位老人。

两位老人和我家几乎是同时入住的,起先对他们无甚好感。楼上晾晒衣物,掉落下来是常事,他们对此意见大,好大嗓门骂骂咧咧,但送上楼,搞得住楼上人家不愉快。

第二年春天,他们在草坪上栽树,其中就有柿子树。不出三年,柿树开始挂果,年年有,且越结越多。

秋柿树由之成景。

柿树长高,两老人更老,他们多数时间佝偻着身子,伴着柿子由小变大、由青转红。

两老人每年秋天,都采摘柿子,烘熟了放在楼梯道,逢人就送,可很少有人接受。

两老人突然有一天走了,一前一后,相隔的时间也就半年。

秋天柿子仍红,但久久的挂着,一直到大雪纷飞,被一群鸟哄抢了去。

两老人一园子的花草枯萎了,唯柿树青翠,秋天挂实,不离不弃。他们的儿女偶尔回来,对柿树不多看一眼,来去匆匆。

柿树不在乎,我行我素,如个守望者。

秋,柿子又红了,估计还会和上年一样,一树果红待到雪天,鸟还会来,鸟有记性。

小时候,村里有棵老柿树,粗壮,在村口是标志物。

不喜欢这树,太高,摸不到枝丫,果多却涩滞。桃李枣,我喜爱,果可从青吃到红,生瓜李枣一吃一饱。

我们把落下的青柿子当打仗的武器,相互打斗着,失败的一方受罚,吃青柿。要命了,咬上一口,涩得嘴无处送。

红了的柿子,也涩。办法有,揣进稻田的稀泥里,过上三五天掏出,可贪玩的我们,早忘个一干二净。许多年,守着一棵巨大的柿树,不曾吃过柿子,当是有趣的事。

村里驻了知青,男男女女一堆,都好吃,也望着一树红柿子兴叹。倒是一个叫静的女知青,红柿子成就了她。静常对着柿树作画,老树红柿,古树炊烟,她画了幅《柿子红了》,上了报纸,不久调到了县文化馆,成了知名画家。

柿子红时,树突然成了神树。有人在满月天,看到几只白狐拜柿子。狐是神物,柿树自然成了神树。它的叶、果、皮,一时间变为神物,甚至树下土,撮上一捧都成为治百病的灵药。

不过,立在村口的老柿树,怎么着都是美的。尤其是秋天,叶红果红,远远的就瞩目,炊烟萦绕,更有几分神秘感。

雪天柿树的叶落尽了,果在虬枝上,苍茫和鲜艳同在,无可替代。

村有柿树,陡然有了愁绪。

前几天下乡,拆迁的地方多,废墟般的狼藉。房子拆了,树砍了,无尽的荒凉。却有好几棵柿树,大张旗鼓地立在一边。

柿树挂果,正红,伸手可摘。同行的人受不住诱惑,摘下擦擦,张口就啃。涩得歪嘴,由不得抱怨,野柿子不能吃。引得我们一路哄笑。

要知梨子的味道,要亲口尝一尝。知柿子的味道,仅尝还真不行。涩是其中一味,甜还在后头呢。

领教柿子的好,是学了一招之后。把青涩的柿子和苹果放到一起,密封了,一周后,柿子就变了个样,甜得雪口。苹果是催化剂,也是魔法师,不得不服。

拆遷了的村庄,柿子树该向何处去?我没问出口来。柿子可能在水果中是最贱的,果贱树就低微,如草,谁也不会过问拆迁中草的事。

柿子红彤彤的,守着平息了的村落,摆出的只是个架式。

小时读过一篇课文,说,路边一棵树结满了果实,没有人去摘,为什么?答案:果是苦的。这树应不是柿子树。

村庄似乎不能没有柿子树,是因为秋天红彤彤的果子吗?我以为是。

在柿树下久久徘徊,秋风徐徐,吹不动悬挂的柿子,谁去采摘它们,仍是交给鸟吗?有叶飘落,叶脉是红的。

古人说,柿树有七德。谓:一寿长,二多荫,三无鸟窠,四不虫,五霜叶红,六嘉实,七落叶肥。总是准确的,古人多智趣。

站在阳台上,看楼下柿子红,有些伤感,两位老人不见了,柿子可知道?

两位老人或许也如柿果,涩了一辈子,最后的甜落在摘下催化后,余味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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