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洋过海来看你

黄晓偲

N.X.婚礼前夜，她把我写给她的信从一个箱子里翻出来，我把她让我带到法国的她写给我的信拿出来，和她一起按时间一封一封摆好，细细重读了一遍。

我抚摸着那些信纸，听她讲完她在德国修完硕士后近十年的经历，对她说：“在我18岁生日时，我回顾以前的日子，总觉得缺少了什么。成为公务员、过上平稳安逸的生活后，我还是不知道我缺失了什么。现在，再读一遍这些信，我大概明白了。”

Ⅰ

N.X.：

希望这封信能够漂洋过海到达你手里。

正如你临行前我在电话里说的，若我也能像你一样去英国该多好。我不是盲目崇拜西方，不是迷信留学，只是艳羡你与顶尖学府的距离是那么近，还有你比我更丰富多彩的生活。

可笑，我一个成绩永远进不了年级前五十的人还企图进入世界名校，一个每天连作业都不能按时完成的人还幻想拥有除了卷子的白色、笔墨的红黑以外的色彩。我不明白为什么老师总说成绩和智商无关，那些从不刷题的年级前十和熬夜学习的倒数就在我们身边。我们最初走进学校，信奉着人人平等、机会均等的信条，决心要用汗水打造一座富丽堂皇的未来宫殿，而那些生来就拥有财富、权势、异于常人的天赋或是好看的皮囊的人，却随意而残忍地一点点遮住了远处的太阳。

这么多年，我已经承认命运的天平总是偏向重的一侧，但千军万马中，我仍会孤军奋战。

看了下时间，又十二点了，舍友似乎都已睡熟。哈，你看我，一发起牢骚来就废话不断。我还没有预习明天的化学，就此搁笔吧。到周末我会在从补习班回家的路上把信寄给你。

祝你在新学校里安好。

D.E.

9月5日

Ⅱ

D.E.：

信已收到。

初来乍到，一切都显得陌生。走在街上，迎面而来的人大多是金发碧眼，入耳的皆是以前只有从耳机中才能听到的语言，这让我产生了一种并非身处真实世界的感觉。

原本以为远在异国他乡，我会有更多自由。可飞机着陆后，我打电话给父母报平安，他们却告诉我不得随意选课，罗列出一门门我早想摆脱的学科，甚至警告我，如果不按照他们的意愿做，就立刻扣去我的生活费，并不再为我交学费。父母在我小时候就希望我可以成为工程师。我知道这的确是为我着想，他们在指引我走向一个起码能养活自己的未来，但我真的对那些学科毫无兴趣。你总是羡慕我有富裕的家庭，可以为我支付留学的昂贵费用，我却希望能像你一样，可以学习自己感兴趣的学科。

现在我按照他们的意愿选了那些科目，可我上课时总是心不在焉。我不愿学德语，以后去德国学工程；我想学法语，然后去法国巴黎高等装饰艺术学院学习。在我看来，物理的受力分析图比我的随手涂鸦还要丑陋，化学试剂的色彩绚烂不过油彩。我瞒着他们在外面打零工，争取一年内能挣够在外面上法语课的钱。

或许这样会很累吧，可我就是这样，不愿为所恶之事失去一分一毫，只愿为所爱在所不辞。

祝安好。

N.X.

Oct 20

Ⅲ

N.X.：

冬天来得很快，秋天还未带走刚刚泛黄的树叶就已离开了，匆匆得像时间一样。

最近才进行了期末考，精神比较放松。下周出成绩，我也不抱多大的期待，大概这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吧。不过我觉得这总比每次期待满满结果却伤心而归要好。我不像你，还在倔强地追求梦想。我已经学会平静地承受，学会探清下一步后再下脚。我不企求突破玻璃天花板，只要飞到能够触摸它的高度便好。

其实我很想像你一样，那才能真正称作“孤军奋战”。不过生在如此家庭，一旦跌落，便是万丈深渊，摔得粉身碎骨。我不如你勇敢，也没有那么强的底气。

附上一些教材上我认为欠妥的物理材料，望方便时与你身边的资料进行核对验证。抱歉提到令你不快的物理。

春节已至，福随信来。

D.E.

1月28日

Ⅳ

D.E.：

真巧，我正在物理课上读你的信并给你回信。你寄来的材料里有些中文专业词汇，我不能准确判断与我所找的英文资料是否完全相符。后附我所找资料的打印件。

这几周接连发生了许多不愉快的事。我和一些学生代表学校去参加活动，那里的一个小女孩轻蔑而讥讽地指着我大叫：“Chinese！”我佯装未闻。可在不久后我又被同校的一个男生问：“What does ching chong mean？ ”他身后还有人大笑——你应该知道“ching chong”对中国人是种侮辱吧——于是我朝他喊出了我在英国的第一句脏话。我现在有些后悔爆粗口，但在那样的情况下我实在是克制不住的。

另外，我在朋友的派对上遇见了一个香港的男生。我记得他一身笔挺的西装，皮鞋锃亮，领结系得恰到好处，衬得他干净整洁。那是一个丝绒一般的夜晚，他用三角钢琴弹奏肖邦的曲子，皎皎月光也为他失色。我多想走过去拉起小提琴伴奏，可他仿佛是天边仙人，不容靠近。我那一晚都没有睡着。后来看见他，也只是像陌生人般擦肩而过罢了。一直被你夸勇敢的我，看见他的时候竟然不敢上前一步。

还有就是我父母发现了我打零工的事，如今我的法语课也不得不停止，我和他们的关系闹得很僵，甚至到了春节也没有相互联系。

我什么办法也没有了，可我又不甘心以后就顺着他们铺的路走下去，难道这就是生活吗？

祝安好吧。

N.X.

Feb 9

Ⅴ

N.X.：

读了你的信，半天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你。恕我一个理科生实在愚钝。

我想了又想，也许有条路可以让你继续追梦，不过要绕上一个大弯：不如先去學工程，等成为工程师可以养活自己后，便可做自己爱做的事。这条路虽会痛苦，却似乎是唯一的办法了。

看你的描述，我很是好奇究竟是怎样的男生能让你也畏缩不前？你在初中时追高二学长的气魄怎么没有了？难道是这几年数不清的考试和作业磨去了你当年不顾一切的勇气？还是因为那个男生有一种神秘的气质能把所有人拒之门外？

至于那些嘲讽你的人，大可不必理会。在他们自以为高人一等时，就已暴露出了他们可笑的无知。

加油。

D.E.

3月16日

Ⅵ

D.E.：

我想我确实在按照你所说的去做。我交了几个学艺术的朋友，他们可以给我一些帮助。

起初读完你的建议后，我失望透顶，把它放在一旁不愿再读。有一晚我喝到酩酊大醉（这是我几个月前极度抑郁时染上的毛病，我发誓我会改），半睡半醒时，忽然看见学校旁的牧场着了火。那火在黑暗中如此耀眼，宛若一团炽热的圣火，隔着冰冷的玻璃我甚至能感受到它的温度，它在无声之中触动了我，使我整个人都平静下来。之后再读你的信，又觉得眼前的灰色掺杂进了一丝缥缈的金光。那就这样走下去吧，以后在学业上有困难，也许还需要你的帮助。

知道吗，我们年级居然有人结婚了。不过十七八岁，便要把自己锁在婚姻的牢笼里，在我看来实在荒唐。

我发誓我真的会戒酒。

N.X.

Apr 10

Ⅶ

N.X.：

那不该作为你醉酒的理由（我实在不愿意用“酗酒”一词）。难道因为你抑郁，你就可以伤害自己，甚至违反法律吗？你再无助、再可怜，也没有资格和理由做出伤害自己和他人的事。那些酒你是怎么弄到的？有其他人知道吗？

说到你们学校有人结婚，我也不知道如何评论，毕竟我从未尝过恋爱的滋味。选择是否结婚、何时结婚是每个人的权利。也许婚姻不一定是束缚吧，何况说起来令人叹息，很多年轻人根本没把婚姻当回事。不过对于我来说，结婚还是很遥远的事。哪怕现在还有人把女性当作弱势群体，我也会靠自己创造只属于我一人的人生，而不会以婚姻做手段来得到自己渴求的什么东西。相信你也一样吧。

把酒戒掉。

D.E.

4月25日

Ⅷ

D.E.：

戒酒这段时间里我一直不敢给你回信，现在我也不好意思回答你提的问题，請你不要再问了。

最近的生活感觉好了许多，每天起床都能清晰地看见前方。再过一段时间我就要进行第一次A-level考试了，若是这次考得好，接下来就能少学几科，也就意味着我会有更多时间做我想做的事了。

一个好消息，我邀请那个我之前提到过的香港男生一起吃饭了。我和他从肖邦一直谈到汤显祖，没想到他其实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冷若冰霜。他的普通话说得很好，更幸运的是，他和我有很多共同志趣，我们聊得很开心。

我不知道该怎么更加详细地向你描述他，下笔前我以为自己会写很多，落笔了反而不知道该写什么。唯一能写下的话就是：他的教养和学识，让我望尘莫及。

又一年高考快到了吧？你马上就是高三党了，愿我们共勉。

这周事情太多，有些手忙脚乱。

顺祝生日快乐。附自创生日贺卡。

N.X.

Jun 6

Ⅸ

N.X.：

高三的第一次摸底考试很快就来了。交卷的那一刻，我意识到自己已经进入传说中的高三了，脑中突然一片茫然。很多人都在安抚我们，否定高考定终身论。我总倾向于不相信他们，因为从我身边人们的经历，和我所选择的中学带给我的改变，让我觉得高考对人生的影响是巨大的。

有时候心态真的很重要。上学期我一直看轻自己，算是妄自菲薄吧，现在我变得更加自信，成绩竟有了提升，尽管仍然难进入年级前五十。

你和那个男生现在如何了？真羡慕你，在最美的年龄没有把时间全贡献给题海，能遇见那么多人和事，酸甜苦辣都有机会品尝。我还是在这里，像一个老修女一样。

我们学校曾出过一对清华情侣，这回我们年级怕是要出一对北大情侣了。这些事若只做茶余饭后的谈资还是颇为有趣的，如果非要拿自己和他们比较，那就是不自量力，还自己气自己。对于我来说，能够考上985已是万幸。

愿你的生活继续如现在一样充实而快乐。

D.E.

7月4日

Ⅹ

D.E.：

这么快就圣诞了。上周我们还表演了话剧，经典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我有幸饰演凯普莱特夫人。从第一次读《罗密欧与朱丽叶》起，我就不理解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赞颂他们的爱情。在我看来，他们的爱情是不成熟的。罗密欧曾因变心而爱上朱丽叶，谁知道他以后会不会因变心而离开她呢？反观帕里斯，性格、身世都不逊于罗密欧，朱丽叶却被一段不成熟的爱情蒙蔽了双眼。世间许多不幸的婚姻是不是也是由一时的头脑发热造成的呢？

我不否认有一见钟情的存在，就像我对那个男生一样，但我并不认为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是美好的一见钟情。

我和他，也没有如何。他那样的男生，身边不乏追求者，能成为他的朋友，我已经很开心了。我也应该知足，不是吗？友情或许真的比爱情要更纯洁、更长久、更值得信任吧。

不过，后面的生活会更精彩，在我走向顶端时，我也不需要再缩在自卑的外壳里告诫自己知足常乐了。

A-level结果出来了，有一科是A，挺好。

是在这几天一诊吗？加油。

N.X.

Dec 25

Ⅺ

N.X.：

时间流逝的速度快得可怕。

三诊已过，黑板旁的倒计时凝固了教室中本来就压抑的空气。现在的我只要一闭上眼，脑海里全是导数、电磁场、堆积方式，耳边总是萦绕着各种古诗文。我还有些杞人忧天，怕高考后恢复不过来。

先说到这里吧。高考之后，我会像这些信一样漂洋过海来看你。

静候佳音。

D.E.

5月30日

N.X.婚礼前夜，她把我写给她的信从一个箱子里翻出来，我把她让我带到法国的她写给我的信拿出来，和她一起按时间一封一封摆好，细细重读了一遍。

我抚摸着那些信纸，听她讲完她在德国修完硕士后近十年的经历，对她说：“在我18岁生日时，我回顾以前的日子，总觉得缺少了什么。成为公务员、过上平稳安逸的生活后，我还是不知道我缺失了什么。现在，再读一遍这些信，我大概明白了。”

今天，我是她的伴娘。她的父亲挽着这位在Prada工作的设计师，伴着肖邦的曲子，走向站在那里等待新娘的来自香港的男子。

就算明白了又如何呢？我嘲笑自己。重新来一遍，我还是没有她的勇气和信心，还是会选择像如今一样过活。

她向她的爱人伸出了手。每个人都注视着今天美得不可方物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