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有心

2018-06-11 07:34刘第红
延河 2018年6期
关键词:竹席张师傅杏树

刘第红

敏感的心

“放野火去!放野火去!”不知是谁在村口一吆喝,总会唤上一群小伙伴。

到了秋天,茅草干枯。小伙伴们去到山野里,东点一把火,西点一把火,把茅草烧得轰轰烈烈、毕毕剥剥。被烧过的地方,裸露出地表的颜色,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刺眼的黑圈,与周围的草丛形成强烈的视觉反差。黑圈东一边,西一个,山野被烧成了难看的瘌痢头。

那时,放野火居然成了孩童的一项“娱乐活动”。殊不知,那是对大自然的“伤害”。

沙洲村有一个小男孩,在山上放野火玩。一开始,他看到野火烧着了,一点一点向四周蔓延,心里还止不住兴奋。后来,他觉得不对劲了。大火卷起鲜红的贪婪的舌头,疯狂地吞噬它能触及的一切……他慌张地去扑火,可是根本无济于事。大火越烧越大,越烧越宽,整座山都烧了起来。小男孩害怕了,转身跑回了家。这场大火烧了一天一夜,从山脚烧到山顶,又从山顶烧到山脚。山上的植被烧得精打光,整座山成了秃山。几年之后,山上仍是光秃秃一片。孩童的一次玩火,酿成了一场“生态灾难”。

不知怎的,这位闯祸的男孩后来得了一种怪病,头发莫名其妙地掉光了,再也没有长出来。他和那座山一样,成了“秃子”。

去外婆家,远远地就能看到那座荒山。每当它的黑影浮现在我的眼前时,我的内心就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隐痛。群山肃穆,似乎在为无数被焚毁的草木默哀。事隔多年,它们仍难以从哀伤中脱身出来。草木若有知觉,它们又承受了怎样巨大的痛苦?

我以为,草木和人一样,也是有知觉的。比如含羞草,用手掌一碰它,它立刻就害羞地合上了叶子。

我家旁边有一片青草地,听到几个男孩说“放野火”,误以为要烧了它们,竟然吓破了胆,瞬间变了颜色。几天之后,再去看,草枯死了一大片。估计这是些胆子特别小的草,一句话就把它们活活吓死了。原来,草木也有颗敏感的心啊!

明白了这个道理,每天清晨,我在草地上朗诵诗歌。草叶踮起脚尖,竖起耳朵,听得全神贯注。它们听了,精神抖擞,心旷神怡,越长越绿,越长越有诗意了。

我心想,我要是给它们讲个童话故事,它们会不会联合天涯海角的小草,一起张开想象的翅膀,拽着地球飞呢?

漆树

陈家山有一片树林,林子里有一棵漆树,一棵,仅仅一棵。它亭亭玉立,枝叶葳蕤,顶如华盖。

我只是远远地“瞻仰”过它的仪容,跟它从未有“零距离接触”。听说,靠近它,容易害“漆疮”。得了“漆疮”,那可麻烦了,浑身瘙痒,脸部红肿,痛苦不堪,丑陋无比……我们院子里一个小男孩,在漆树下玩了一会,回到家后,脸肿得像包子,红点斑斑。因此,我对漆树敬而远之。

据说,这株漆树特别爱“臭美”。女孩子从它身边经过时,得连连跟它说:“我很丑,你很漂亮;我很丑,你很漂亮……”尤其是听到漂亮的女孩子这样说时,漆树更是美滋滋的,一棵虚荣的心早就飞上云天了。如果有嘴硬的女孩子不肯说,漆树就会“报复”她,让她长出一身疮毒,看她的脸朝哪里搁。

“我很丑,你很漂亮”,这几乎成了避免“漆疮”的“符咒”。我想,一个人生不生“漆疮”,主要是看他是否对漆树过敏,而与他是否念这“符咒”并无太大的关联。但是,即便是男性从漆树旁走过时,也大多会这样念。毕竟,人们对漆树或多或少存有一份畏惧,念念“符咒”寄托了他们平安无事的祈求。万一染上了“漆疮”,浑身瘙痒不说,还会“无脸”见人。给漆树送上一句廉价的恭维,暂时贬低一下自己,又有何妨呢?

其实,漆树无意伤害任何人,只是因为身上发出呛人的气味,让一些人产生过敏反应。对那些害上“漆疮”的人,它感到深深的内疚。人们不肯接近它,它显得特别孤单寂寞。看到小朋友在其他树下尽情地玩耍,听到激荡在树林里的欢笑声,它心里不是滋味,隐隐作痛。它也渴望跟女孩子交往,如果有可能的话,甚至想娶一个姑娘,可是它这样的条件,有哪个女孩愿意亲近她呢?

我第一次真正领略漆树的美,倒不是看到它的外表,而是看到用它身上的漆漆成的嫁妆。它们大红大紫,光彩夺目,富贵典雅,美轮美奂。嫁妆是为二花准备的,她将嫁到孟公桥。出嫁当天,路上迤逦着数台红艳艳的嫁妆,二花坐在一颠一颠的花轿里,嘤嘤哭泣。路边,围满了观看婚礼的人。陈家山上,那棵漆树也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痴痴地观望。送亲的队伍走出好远,好远,它都没有回过神来。它一路追逐着新娘的花轿,默默地送上祝福。大概是因为自己身上的漆漆红了嫁妆,漆树感到无比欣慰与自豪。

几年之后,在当年花轿摇荡的路上,二花带着一个小男孩回娘家。不用说,那个小男孩就是二花的儿子了。小男孩走累了,一屁股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望着陈家山上一片青翠的林子,问母亲:“外婆家还有多远啊?”漆树看到他了,它想抚摸着他的头告诉他,外婆家就在前面。它还想告诉他,当年他妈妈准备嫁妆的时候,它奉献了身上的漆。可是,最终,它什么也没有说。

随着岁月的流逝,那位老漆匠——也就是漆树的主人——越来越老了,身体越来越虚弱。在漆过不少嫁妆、漆过不少棺材之后,他得为自己准备棺材了。那次,他去漆树下割漆,割得特别的多。为自己的棺材涂漆时,他漆得特别仔细,每一道工序都毫不含糊。漆完后,他久久地端详着棺材,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不久,老漆匠便死了。举殡那天,我看到,漆树跟在送葬队伍的后面,不停地抹眼泪……

想家的竹子

庙湾里在石板江的下游,那里长有一片竹林。

石板江的篾匠张师傅,从庙湾里砍了些竹子,破成篾片,准备织一张竹席。

那天,他全神贯注地在院子里织席子,外面風雨交加,也全然不顾。他嘴角抿着一丝笑意,竹席快要完工了。

突然,“哗啦”一声巨响,滔滔洪水冲进了院子里,卷走了院子里的一切。石板江涨起了百年未遇的洪水。

张师傅情急之下,爬上了竹席。

竹席载着张师傅,顺着洪水,汇入河道,快速往下游漂去。

张师傅紧张地趴在竹席上,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有半点闪失。

快漂到庙湾里时,竹席明显放缓了速度,走走停停,欲走不走。

漂到庙湾里后,竹席再也不肯往前走了。

这时,张师傅顺势上了岸。是那床竹席,救了他一命。

事后,有人说,张师傅织席子的竹子砍自庙湾里,它们想回家了,所以顺着水漂。尽管它们被破成了篾片,但思乡之情不曾有半点改变。快到家乡时,它们迟疑着不走,那是因为近乡情怯。回到了家乡,当然就不再往前走了。

张师傅跟着回家的竹子,坐了一回独特的轮船。他自我解嘲地说是死里逃生,我则非常羡慕他的“遭遇”,心想:这等事情要是摊在自己身上,别提有多“美”了!

我很好奇,是不是所有在外边的竹子都想回家呢?

我睡的竹席,据说是用砍自竹山的竹子做的。竹山峻峭,高耸入云。竹山顶上,是一片郁郁葱葱、绿波荡漾的林海。那是竹子美丽的家乡。如果它要回家,会选择何种交通方式呢?水路肯定行不通,陆路也不好走,只能选择航空。这样的话,竹席会不会变成传说中的飞毯?

要是我不在竹席上时,它突然念家了,一声不响就飞走了,那样的话,将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遗憾。

因此,夏天的时候,不管有事没事,我总喜欢坐在竹席上,唯恐错过了千载难逢的时机。

但愿它早点萌发思乡之情,早日回家看看,圆我坐飞毯的梦想。

棕树是有信仰的

棕树是清瘦的,但它们的瘦并不是营养不良的瘦,营养不良的瘦让人见了,容易生发同情与怜爱的心理。它们是有信仰的瘦,因而瘦得自然,瘦得有风骨,瘦得有精神,人见后往往产生敬佩与景仰的心理。

我家屋后有几棵棕树,都生长在贫瘠的地方,但它们没有自暴自弃,也没有怨天尤人,长势都很不错。它们从不挑剔环境的好坏,在哪里立足,就把根扎向哪里。即使在石缝里,它们也能顽强地生存下来。

它们的树干都是笔直笔直的,都是硬骨头,不掺丝毫的媚骨。当暴风雨袭来的时候,别的花啊草啊,嚇得浑身直哆嗦,恨不能躲到温室里去;而棕树却脸不改色心不跳,泰然自若,铜柱一样的树干岿然不动,剑一样的叶子无畏地刺向天空。风雨过后,花草元气大伤,蔫头耷脑,歪嘴咧唇;而棕树却毫发未损,精神抖擞,气宇轩昂。

它们的主心由层层棕衣紧紧包裹,没有太多的杂念,不理会周围的喧嚣,向着蓝天一路进发。或许,在蓝天中,有它们信仰的神。

它们的成长之旅,就是朝圣之旅。因而,它们坚毅,能忍受环境的恶劣;它们勇敢,不惧怕风雨的袭击;它们安详,没有浮躁的欲念。

我经常看到,棕树在大地上做礼拜,满怀虔诚。棕叶在风中沙沙作响,似乎是在背诵其段经文。每每在这时,我就安静下来,屏住呼吸,生怕我的吵闹会冒犯什么。

棕树一心向着蓝天攀登,尽管脚步细小,尽管走得缓慢,但步伐坚定。它们知道,向上前进一步,离心中的圣地就近了一步。每一棵棕树,都渴望沐浴在神的光辉里;每一棵棕树,都生活在信仰之中。

不经意间,先前矮小的它们,已登入高高的空中,自由地和风交谈,与云对话。人们对它们只能仰望。它们颀长的身影,不期然抬高了世俗的目光。

别的树把年龄记载在树心,每活一年就在树心划一个圈圈,而棕树却没有年轮。在长期的朝圣中,它们忘记了时间。天空浩渺,大地苍茫,棕树悠悠,这是何等的境界!

有一次,我从棕树身边经过,在它们跟前驻足,注视良久,目光不停地探问:“你们是谁?”它们静静的,没有回答。它们甚至忘记了自我,忘记了身居何处!

棕树也是孩子们天然的朋友。在孩子们的灵巧的手中,棕叶变成了栩栩如生的小鸡、小鸭、小蛇……这给幼小的心灵带来了无穷的快乐,棕树也因此感到高兴。

棕树淡泊名利,甘于奉献。它们向农人提供棕衣,农人织成了遮雨的蓑衣。拥有蓑衣的,很少有人还会想起棕树,可是棕树一点也不介意。

在乡间,我经常看到,披着蓑衣的农人,在风雨中自如地劳作,脸上没有任何的惊扰。“一蓑烟雨任平生”,这是他们的写照。我想,棕树的信仰,会不会通过蓑衣,默默地影响他们呢?

愧对一棵杏树

在离家不远的路旁,我不经意地发现了一棵杏树。它生长在贫瘠的土地上,周围杂草丛生,身子显得很单薄。也许,它在那里生长了很久,只是我视而不见;也许,它只是在我经过的那一刹那才突然冒出来的。不知怎的,我一见它就产生了怜爱之心。我特意选了一个休息日,砍掉它四周的杂草,给它培土,并且给它浇了水。

经过我的一番照料,杏树长势不错,焕发出青春的活力与生机。我每次从它身边经过,总是忍不住停下脚步,用目光抚摸它周身的青翠。它在我的注视之下,叶子止不住微微颤抖,似乎是因为紧张与羞涩。

一次,在蒙蒙的烟雨中,我惊喜地发现,杏树开满了粉红色的细碎的花朵。在我伫立的时候,它们躲在叶片下,怯怯地笑;在我离去的时候,它们又探出头来,久久地凝望着我的背影。

再一次见到杏树的时候,它挂满了青青的果实。我想,要不了多久,我就能见到一片杏红,吃到酸酸甜甜的杏子了。

然而,没有想到的是,就在那一年的初夏,我离别家乡,远赴外地求学。走时,因为太匆匆,没有跟杏树告别。

杏子黄了,杏树一定在期待它熟悉的身影。那个给它浇水、用火辣辣的目光注视过它、带有几分帅气的小男孩,他在哪里?怎么还不来呢?它愿意为他奉献成熟的果实。而那时的我,因为紧张的学习,竟然压根儿忘记了它,心里断没有一棵杏树的影子。它左等右等不见我,望眼欲穿,心里不知道有多么难过。

此后,我一直在外地读书、闯荡,十几年不曾回过故乡。当初那个不识愁滋味的少年,而今已是一个略带沧桑感的成年人了。

一天,我蓦地想起路旁的杏树,不知它好不好,长成怎么样了。我十分惦念它,急切地想获知它的消息。我特意打电话给留守在老家的母亲,向她打听路边的那棵杏树。母亲告诉我,在我走后,那棵杏树还挂过几次果,后来好像是病了,光景一年不如一年,最后枯死了。不知怎的,我听了心里不是滋味。

那棵杏树,或许是一个山村少女变成的。她没有城市姑娘的时髦与开放,但有城市姑娘没有的淳朴与痴情。她或许暗恋上了我,并且愿意托付终身。为了见我一面,她不惜在路旁苦苦等候。在我离开故乡之后,她仍痴痴地等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每年春天,在朦胧的细雨中,它开出了最绚丽的花朵,希望我能看到。在希望无情地落空之后,她又独自悄悄地把花朵埋葬,心里唱着哀怨的“葬花词”。那纷飞的雨丝,是她伤心的泪滴。

而我,成了一个绝情的“负心汉”,十多年来,竟然没有回过一次家乡,没有给过她任何音讯。离开时,连一句道别的话也没有。在对我完全绝望之后,她也对生活失去了信心……

家乡的一棵杏树,令我活在永远的深深的愧疚里。

责任编辑:井 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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