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

2018-06-12 02:22冯俊科
北京文学 2018年6期
关键词:大堤黄河

历史,犹如作者笔下的黄河水,滚滚而下。个人的命运,显得如此轻飘卑微。马大粪、孙狗蹄、刘月季……这些像植物一样丛生于那个时代的人,为何在修河这样一种人定胜天的大历史中,被裹挟甚至淹没?

引子

2017年7月的一天,黄河小浪底水库枢纽放水排沙。数股激流从排沙洞群中喷涌而出,如数条黄龙腾空而起,翻滚搏杀,咆哮着直向黄河下游冲去。几百米外烟雾缭绕,水汽漫天,场面尤为壮观。这是在现代化技术条件下,利用“人造洪峰”,将下游河床淤积的泥沙送入大海,疏浚河道,防止溃堤。下游15公里处的黄河南岸,有汉光武帝陵、王铎故居、杜甫故居等景点。这些景点的对岸,即黄河北岸,就是我的故乡。看着拍岸惊涛,千堆白雪,经过消力池后沿河道缓缓东去。不由得我想起近五十年前,两岸发生的那桩惨烈事件。

临近春节,学校放了寒假,我窝在家里无事可做。早晨一睁开眼睛,就想着出去找点能填饱肚子的活儿干。大街上好像有人喊,隐隐约约的,喊的啥?听不太清楚。讨厌的是石榴树上的麻雀们,叽叽喳喳地叫唤。仔细听,好像是马大喷的声音。这个儿货,无论大事小事,爱在街上咋呼。

“来,帮我贴神像。”我妈喊我。

我这才想起,明天是小年了。我妈是个虔诚的神鬼主义者。逢年过节,对大鬼小鬼小魅各路神仙都顶礼膜拜,格外尊敬。不光是老灶爷、老天爷,还有地王爷、龙王爷(水井)、钟馗爷、孙针爷(孙思邈)、磨虎老爷(磨坊)包括老祖宗先人们,一个都不落下。

帮我妈把老天爷像贴在了上房外的窗户上,两边贴上巴掌宽的对联: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横幅:唯天为大。老灶爷像贴在灶台前的墙上,两边的对联是:二十三日去,初一五更来。横幅:一家之主。

贴好了老灶爷,我妈端详着,一脸祈福的神情。那老灶爷涂着满脸红色,像个红脸关公,彰显出一家之主的尊贵。它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胡子是黑线条画的,喜笑颜开,像个慈眉善目的老爷爷。在我眼里,这种尊贵色调和活泼线条组成的老灶爷,显得有些不伦不类,滑稽可笑。

我妈掰开一个糖火烧,用手指头抠出里面一块糖稀,抹在老灶爷嘴上。她又跑到外面,把手指头上剩下的糖稀抹在老天爷的嘴上。老天爷居高临下,目光威严,一副大公无私赏罚严明的神情。

我吸溜着口水,可惜了那糖稀,问:“为啥给它们糖稀吃?”

妈说:“弥上它们的嘴,省得它们到天上胡说。”

我妈把掰开的火烧给我和弟弟一人半个。我咬了一大口糖火烧,往街上跑。

“跑啥?”奶奶坐在大门口椅子上,拐棍一横,拦住我,“别光为嘴,黄河没底海没边。”

奶奶六十多岁,满头白发,一脸慈祥,她除了因得过脑梗左腿有些行走不便,心里清楚,耳朵很灵,曾经在漆黑的夜里用拐棍敲死过一只从床边跑过的老鼠。“别光为嘴”,这是她经常告诫我的一句话。她还有一句话说得有些难听:“整天价嘴就地拖。”嘴就地拖的是啥?猪。这两句话平时她说得多了,我从不放在心上。饥饿难忍的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哪个不为嘴?哪个不是整天价嘴就地拖?但奶奶说的后一句话我不太懂。

“黄河没底,那它在天上流啊?” 我问。

奶奶不回答我,笑眯眯地举起了拐棍。我躲闪开,嗞溜一声跑了。

最终,我还是跑去了黄河边,是跟着马大喷去的。

大街上,真的是马大喷在喊:“谁去修黄河大堤,每天杠子馍,肥肉疙瘩粉条随便着(zhāo注1)。”

这个無耻之徒,反戈一击把老靳逼死后,当了大队革委会副主任,后来又正赶上党中央提出党员队伍要“吐故纳新”,便入了党,当上了大队党支部副书记兼民兵营长。

我跟在马大喷屁股后面走。那半个糖火烧早已进了肚里,消化得无影无踪,听着马大喷喊,嘴里像有涎水溢出。

马大喷的屁股后面不光跟我一个,还跟着一群人。他真的有些得意洋洋好像忘了他姓啥名谁。那两颗黑豆粒大小的眼珠,不停地在眼眶里滑来滑去,流露出的是一种贼光,那贼光焕发出一种发自内心的得意和喜悦。马大喷是他的外号,这外号起因于他那张嘴。他的嘴有些大,嘴片有些薄,吹起牛来,活像生产队那头老牛屙硬屎蛋时的屁股眼儿,张张合合,合合张张,不停地鼓出来再翻进去,翻进去再鼓出来。湨梁村吹牛不叫吹牛,叫大喷。马大喷这个人,骨子里永远觉得,整个村里就他有能耐,就他本事大,抓住一只麻雀,他能喷成老鹰,喷抓老鹰吧,他会喷,抓之前心里也很害怕,恁厉害的老鹰,放谁能不害怕?可真没想到,恁厉害的老鹰看见我就软了,软成了一团泥,任凭我随便弄它,这也不知道是因为啥,真的,不知道是因为啥。

操,就他喷的这些话,谁听了能不明白啥意思?他真把别人都当成傻瓜了。

马大喷一边走一边喷:“知道吗?县革委会为了抓革命促生产,提出了修筑黄河大堤的战略任务,以粮为纲,向黄河滩要粮,这是战略任务,要求组织基干民兵完成。基干民兵是干啥的?平时劳动,战时打仗。公社民兵团分给咱村民兵营一段大堤,咱村由我负责,就我一个人。我一个人,咋能负起贼大的责任?也不知道公社革委会这是咋了,贼信任我。”

豹腿叔嚼:“大喷,你说这话,纯粹是脱裤子放屁——多余。”

郑黑球说:“你是民兵营长,那肯定由你一个人负责。”

不知道谁说:“老鼠掉进油缸里——不油(由)你油谁?”

众人的嘲笑声中,我跟着马大喷,满怀希望地进了大队革委会院子。司马砖头、郑鳖、孙狗蹄早已经在院子里等着。我们一起报了名。

马大喷拍着孙狗蹄的头说:“这小民兵,从小就有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精神,为了备战备荒去修黄河大堤,向黄河滩要粮,支援世界革命,为解放世界上三分之二的穷苦人民做贡献,真不愧是贫下中农好后代,毛泽东思想教育出来的好苗子。”

我对司马砖头嘀咕:“真他妈的能喷,啥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精神?都是为了嘴。没杠子馍、肥肉疙瘩、粉条随便着,谁去?”

司马砖头赞同我的话:“不能喷,能当上副支书民兵营长?操,不为了嘴,谁去?谁也不是憨囟[求]。”

估计哪个村的革命群众都不是憨囟[求]。这几年,每逢初春时节,天气渐暖,庄稼地活儿也不多,县革委会不是组织广大革命群众挖河道就是修河堤,再就是打机井平整土地沟壑,搞农田基本建设,反正不能让革命群众闲着。革命群众每年也都盼着这个时候,乐于去干这些活儿,放寒假的中学生们也是争着去。为啥?每当冬春时节,青黄不接,家家的粮缸面瓮几近见底,人人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唤,天天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只有到工地上干活儿,才能张开大嘴随便着,把肚子装饱。

后来听说,这叫以工代赈,中国历朝历代都这么干过。

这次修筑黄河大堤,湨梁村八个生产队,组织了八个民兵连,每个连四五十号人,加起来三四百人。马大喷走在队伍最前面,我和郑鳖司马砖头等人扛着红旗,紧跟着他。民兵们拉着架子车、扛着铁锹镐头、背着行李卷、腰上系着茶缸饭碗等,像电影里支援前方打仗的民工队,浩浩荡荡去修筑黄河大堤。

修筑黄河大堤须穿过黄河滩。黄河滩到底有多大,没人能说得清楚。站在县城南门外的黄土坡上,向黄河的方向望去,看不见黄河,也看不见沙滩。一望无际的野草、芦苇、红柳、矮榆和各种杂树,有的已经吐芽泛绿。进了黄河滩,横七竖八的河汊、支流、浅沟、水坑中的冰凌已渐渐融化。一条新近蹚出来的沙土路,坑坑洼洼曲曲折折。

马大喷从前头传过话来:“跟紧了,小心牛皮沙,陷进去死路一条,没人能救。”

谁敢不跟紧?牛皮沙看上去是沙,一脚踩上去就走不脱了,像牛皮糖一样粘脚,越挣扎脚就越往下陷,能把整个人陷进去。马大喷说,他亲眼看见过一头野猪跑到牛皮沙上,四蹄陷到里面,野猪越挣扎陷得越深,最后整头猪都进去了,不见踪影。自救的办法是一屁股坐下,身子往地上一躺,打滚儿,就能滚出牛皮沙。这都是马大喷出发前说的,不知道是真是假。先不说牛皮沙,最直接的感觉就是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小咬,又小又黑,像黑芝麻粒,它们大概从来没闻过人味儿,叮过人血,一群群一团团的,拼了命地往脸上扑,往鼻孔耳朵眼里钻,叮得人们不停地拍打,又蹦又跳,走路像躲瘟疫跳大秧歌一样。

司马砖头说:“操,没吃上杠子馍肥肉疙瘩粉条,小咬们倒把咱爷们儿当肥肉吃了。”

孙狗蹄说:“知道贼苦,孙子才来哩。”

我往肚里咽着口水,没有吭声。一张嘴说话,保不齐会有小咬飞进嘴里。我已经听见几个人咔咔咔的,咳嗽得厉害,说是嗓子眼飞进了小咬。

黄河大堤的位置早有人规划好了,两边揳着柳橛,堤界撒了白灰道,距离黄河二三十米。

黄河水一片黄色,在静静流淌。

马大喷跳上一辆架子车,擤了一把鼻涕,梗了梗脖子,看样子要作重要讲话。果然,他瞭了一眼黄河,说:“都说黄河可怕,可怕个[求]?恁都看看,黄河风平浪静,像个没出门的大闺女……”

话没有讲完,河水突然掀起了浪头,个个有墓骨堆大,一人多高,一排接着一排,此起彼伏,哗哗发响,像一群野马奔腾咆哮起来。这黄河好像有些故意和马大喷较劲儿。

“我操,咋是后娘的脸,说变就变?”

突然,马大喷两腿一蹦,跳下了架子车,踉踉跄跄跑了两三步,才勉强站住。原来是公社一个领导模样的人来了,后面还跟着几个人,手里拿着卷尺拐尺图纸绳子锤子木橛等。

那领导对广大民兵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一定要把黄河的事情办好。”然后扭头对马大噴说:“马营长,让恁村的民兵按照画好的白灰线,先把堤基用夯打实了,然后把沙土和白灰搅拌均匀,每堆上一层,就用夯砸实了。等我们检查验收合格后,再堆上一层沙土白灰,再用夯砸,要符合战备要求。百年大计,质量第一。”

马大喷一挺胸脯:“请刘团长放心,我们一定要把黄河的大堤修好,百年大计,质量第一。美帝国主义和苏联修正主义的炮弹要是打过来,保证只砸个小坑,把炮弹再反弹回去。”

有人在偷偷地笑,不知道谁在嚼:“真他妈的是个大喷。”“那张牛屁股眼儿嘴,没白长,真能喷。”

工地上,四面插上了红旗,绑在木头柱子上的高音喇叭,不停地播送着毛主席语录“一定要把黄河的事情办好”、《愚公移山》和语录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这个军队具有一往无前的革命精神,不论在任何艰难困苦的场合,只要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就要继续战斗下去。”歌声嘹亮,曲调激昂,把民兵们唱得热血沸腾,有的挥镐刨沙挥锹装车,有的拉架子车穿梭般地运送沙土,年纪稍大些的搅拌沙土和白灰。我和司马砖头孙狗蹄一帮学生,两个人一班,在架子车两侧负责推车。壮劳力十二个人一台砖头夯,呼唷嗨唷地喊着号子,把五六十斤重的石夯高高抛起,狠狠地砸下。那个劳动场面,真是热火朝天龙腾虎跃,包括红旗啦、标语啦、口号啦、歌曲啦、战报啦……这些都不说了。后来,有很多电影和文学作品,反映那个年代战天斗地的壮丽场面,都大同小异,都差不多,没有必要再细说了。

经过几天奋战,黄河大堤已建成了一半,像一条巨大的土龙,东西走向,横亘在黄河边上。

谁也没想到,除夕后半夜,发生了一件大事。

晚饭后,我躺下就进入了梦乡。几天下来,我已经累得腰酸腿痛,浑身像散了架。

咚—咚—咚—,爆炸声接连响起,我从梦中醒来,以为是庆祝春节放的鞭炮,蒙蒙眬眬的。后来才觉得天摇地动,草棚直晃,声音也不对。有人在议论:

“是不是搞民兵爆破演习?”

“我操,哪有这势搞训练的?”

“除夕夜,也不让爷们儿睡个安稳觉?”

“会不会有阶级敌人破坏,炸大堤?”

“搞不好,是美帝苏修打过来了?”

民兵们像炸了窝的麻雀,叽叽喳喳,说啥的都有,纷纷爬出了被窝儿往外跑。

镰刀一样的月牙挂在西边天上,月光下的大堤上火光闪闪,爆炸声震天,沙土飞溅。

马大喷住在食堂附近的一间小草棚里,(我们住的是几十个人一排的大通铺,他远离大家,住单人单间,这是他当领导的特权。)他跑出来,穿着大花裤头,裼脊梁光脚丫子,挥着手喊:“操他妈,阶级敌人借过春节搞破坏,来炸大堤了,快,都给我上,抓坏人!”

民兵们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一阵忙乱后,在湨梁村承建的堤段,抓住了八个炸大堤的人。

这时,东边的天已经放亮了。晨曦里,弥漫着炸药的味道,大堤被炸得坑坑洼洼到处开花,像电影《南征北战》里,我军在大沙河阻击敌人撤退后被敌军大炮炸毁的工事,有几处几乎夷为平地。

不知道啥时候,马大喷身上披了一件褪了绿色已经变黄的旧军大衣。他怒不可遏,喝道:“把他们都给我捆了,让他们对大堤跪着。”说完转身要走,样子急匆匆的。

“大喷,先审审他们,看是哪儿人,为啥炸大堤?” 有人喊。

“肚子憋不住,赶紧回去拉屎。”

“审了再拉。”

“还用审?炸社会主义大堤能是啥人?肯定是地富反坏右,阶级敌人。留几个人看着,其余的去拿杠子馍,端汤,都来这里吃,看着他们吃,让他们看着吃,咱们吃饱了让他们去把大堤修好,修不好扔到黄河里喂老鳖。”

“大喷,还是先审清楚再走吧?”有人拦着马大喷不让他走,好像故意,有些目的不纯。

“肚紧,急着屙,憋得难受,先让他们跪着。” 马大喷绕过那人,急匆匆地走了。

郑黑球说:“蒋介石当年炸开花园口,淹死了多少老百姓。这些人是不是躲藏在黄河滩的国民党土匪,残渣余孽?”

豹腿叔说:“净鸡巴瞎扯,解放多少年了,还有国民党土匪?国民党早跑台湾去了。”

“你们才是国民党土匪,阶级敌人。” 一个被捆着的中年人说,“为啥抢占我们的地?”

“恁的地?笑话。这黄河滩哪一块地是恁的?”郑黑球问。

太阳升起来了,小石磨盘那么大,橘红色的,把霞光洒满了黄河滩,一眼望去金灿灿的。大年初一的天气真好。

马大喷手拿筷子扎着两个大杠子馍,端一大碗汤,啃着馍喝着汤来了。

“恁到底都是啥人?为啥要炸大堤?” 豹腿叔问。

马大喷说:“老豹,给他们多恁些嘴干鸡巴啥?破坏毛主席提出的抓革命促生产,炸社会主义大堤,绝对是阶级敌人。”

“谁是阶级敌人?” 中年人说,“我是黄河南贡移村的大队长。”

马大喷说:“大队长?革命样板戏《龙江颂》里,龙江村的李志田也是大队长,啥鸡巴大队长?没有眼光没有立场,受阶级敌人黄国忠怂恿,以救龙江村的地为借口,破坏龙江大坝。你们村和龙江村一样,肯定有黄国忠那样的阶级敌人,你就像那个李志田。”

那个大队长说:“俺们几个都是村里的贫下中农,黄河去年夏天塌沿,往南边滚动了三百多米,把俺们几百亩地变成了河道,给恁这黄河北留下了几百亩地,这地原本应该是俺们的。你们修黄河大堤,要以粮为纲向黄河滩要粮,我们也要以粮为纲在黄河滩种粮,可你们一下子圈走了俺几百亩地,那咋中?俺们公社和你们公社头头交涉了好几次,你们根本不听,就是要修,你们敢修,我们就敢炸。”

马大喷说:“说啥?恁的地?啥鸡巴是恁的?这河南河北,哪儿不是社会主义的地,不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地?我们修大堤,是为了保护毛主席和社会主义的地不被黄河水淹了,恁们竟敢狗胆包天,把大堤给炸了,这是啥行为?这是炸社会主义,炸、炸……知不知道?真他媽的ⅹ无法无天了。”

他突然卡壳了,连说了两个炸,没敢炸出后面的话来,我看见他注意到豹腿叔、郑黑球一眼不眨地在瞪着他,我估计后面的话应该是“炸伟大领袖毛主席”,可他没敢说,他要是敢说出这句话来,豹腿叔和郑黑球保不齐会借机把他暴打一顿,然后扔进黄河喂老鳖。原因是一年多前,豹腿叔他媳妇和郑黑球他妈聊天,一个说,听说江青是毛主席后娶的,先娶的姓杨,叫杨开啥?这个江青是演电影的,长得漂亮,毛主席就把她娶了。一个说,叫杨开慧,后来死了,毛主席又娶了一个,姓贺,江青是第仨,填房,听说那个姓贺的还活着,江青就硬是填进去了……这纯粹是老娘儿们之间没有事干瞎聊天,不料叫马大喷听见了,说是抓住了阶级斗争新动向,专门开了批斗大会,说她俩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和江青同志,让她俩捧着《毛主席语录》,跪在毛主席像前请罪,自己扇自己耳光。要不是豹腿叔是革命伤残军人,郑黑球家几代老贫农,非把她两个打成现行反革命不可。

马大喷这人爱喷能喷敢喷,可喷中有细,啥能喷,啥不能喷,心里有数,奸着哩。

那个大队长说:“自古以来,黄河都是该咋流咋流,河道该咋滚咋滚。滚过你们这边,那边留下的地我们种;滚过我们那边,这边留下的地你们种,历朝历代祖先们都这样办。人要顺从自然,不能欺天。你们这一修了大堤,黄河水一直淹着我们的地,那咋行?我们南边要是也修大堤,用钢筋水泥修,修得更坚固,黄河一旦涨了大水,会是啥局面?”

张黑毛说:“你们要用钢筋水泥修,那我们就用石头钢筋水泥修,比你的还坚固,看你们咋办?”

大队长说:“两边比着修大堤,修得再坚固,说不定哪一年,黄河使起性子,洪水暴涨,掀起滔天大浪报复我们,吃亏的肯定是两岸的贫下中农。人力再大,还能斗过老天爷?”

马大喷冷笑一声,说:“顺从自然,不能欺天?人力斗不过老天爷?屁话,全是屁话,你这简直可以说是反革命言论。伟大领袖毛主席说:与天斗,高兴得不行;与地斗,高兴得不行;与人斗,高兴得不行。大寨人民就不顺从自然,就敢做大自然的主人,就敢把七沟八梁一面坡,改造成层层梯田,他们和地斗,和天斗,改地换天,咋啦?咋没有见报复大寨人的?你是不是反对毛主席,反对农业学大寨?”

大队长说:“你这人说话咋不讲理,净掐榾柮(gǔduò注2)?”

马大喷说:“我就不讲理,你敢咋?敢把老子的鸡巴给咬了?”

那个大队长也横起来,说:“你来,你来,不敢咬你鸡巴我是你孙子。”

马大喷儿不由自主地用两手摸着皮带。

张黑毛说:“大喷,快看。”

黄河里,从河的南岸开过来四五条大船,船上满是人,拿着叉耙棍棒,呼啥喊啥听不清楚。

黄河上的风呼呼地刮,浪哗哗地响,声音太大了。

马大喷喊:“点铳,快,点铳,快点铳!民兵们紧急集合,准备打仗,黄河南的阶级敌人打过来了!”

咚——咚——咚……

铳声响了起来,一股股青烟伴着火星冲向天空。湨梁村几百号人拿着铁锹镐头木棍,呼喊着向河边跑去,在河边一阵势摆开。

黄河的风浪越来越大,汹涌澎湃,像一群恶狼,奔涌着咆哮着撕咬着向前滚动。

那几条船在大浪中无法抛锚,又不能靠岸,晃晃悠悠的,随时有翻船的危险。

船上跳下两个人,在浑浊的水里拨浪穿行,往岸边凫过来。看样子,那两人的水性很好,在浪里一会儿钻进去一会儿浮出来,像两只欢快出没的水鸭。离岸边不到二十米,他俩站住了。原来河水并不深,才淹到他俩胸部。那两个人蹚着水往岸边走,大腿露出了水面,接着露出了膝盖、脚脖。

马大喷喊:“操,水咋恁浅?快顶住他们,绝不能让这龟孙们上岸!”

岸上的人们抡起锹,一铲一铲的沙土朝他们撂去,纷纷扬扬,打土炮一般。

那两个人站在水里,冷静地回过头,对船上的人挥了挥手,船上一些人扑扑通通的,开始往河里跳。

那两个人真不怕死,冒着劈头盖脸的沙土,依然往岸边走来。离岸边眼看只有十米左右了,突然咕嘟一声,两个人同时沉入水中,不见了踪影。

岸上的人一下子沉静下来。

马大喷大声喊:“玩潜泳吧?给爷们儿来这一套?提高警惕,准备……”

突然,背后跑来一个年轻人,不知道是从哪里跑来的,二十岁出头,一胳膊勒住马大喷的脖子,另一只手拿着明晃晃的匕首,尖儿对着马大喷的胸口,嘴里喊:“马大喷,我操你妈,我女朋友哩?快说,我女朋友哩?不说我捅死你这个龟孙。”

马大喷斜着眼一看,眼眶里的那两颗黑豆停了下来,不再滑动,露出的贼光惊恐、哀求、绝望,声音立刻变得像孙子,说:“小兄弟,别这样,可别这样,咱都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有啥话好说,好好说……”

这场面真像是演电影。

那个人紧紧勒着马大喷脖子,死不松手,那把匕首随时会捅进马大噴的心窝。

“小兄弟,你听我说,小刘调回郑州的介绍信早开好了,革委会的大红章也盖了,就放在我的抽屉里,回去就给你,春节一过,恁俩就回郑州工作。”

“操你妈,老子不回郑州了,老子今天要和你一起去见阎王爷,到那儿评评理。我女朋友哩?快说,我女朋友哩?”

那人晃着匕首,使劲把马大喷一直往黄河里推。

忽听咔嚓一声,河岸塌陷下一大长条,有一米多宽十几米长,把那个小伙子和马大喷一起塌陷进了水里。

“黄河塌沿了,快往后退!”不知道谁喊了一声。

咔嚓,河岸又塌下一条,河里溅起了一道巨浪。

马大喷和那个拿着匕首问他要女朋友的年轻人不见了。那两个玩潜泳的人也一直没有露面。

“知道吗?那小伙子是刘月季的男朋友,也是郑州知识青年,在五里岗村插队。”

“刘月季是独生女,爹妈有病,按照知识青年政策应该返回郑州,可大喷一直拿把着人家,不给开证明信,不让人家走。”

“操,这下可好了,到龙王爷那儿,好好评评理吧。”

“马大喷,啥鸡巴人?流氓,到了龙王爷那儿,一准儿把他刀劈斧砍钢锯锯,然后把他扔油锅。”

人们议论纷纷。

正在这时,一个女人跑过来,双手捂脸,披头散发,呜呜呜哭着,一头栽进了波涛汹涌的黄河……

“刘月季!刘月季!”

“没错,是刘月季。”

“哎,这闺女,真是……”

黄河里飘起一片白沫,白沫慢慢消散,浑浊的河水很快又恢复到以前的模样,无声无息,打着漩涡流向前方。

一个滩人赶着一群羊来了,看上去有六十多岁。他说:“黄河塌沿,是下面让水旋空了,成了无底深渊。黄河水看似平静,底下全是流沙。一排漩涡过来,眨眼儿工夫就旋出一个深坑,一股流沙涌来,很快就能把深坑填平。老人们说,流沙无形,黄河无底。修条大堤就想挡住黄河水,白天做梦,瞎鸡巴想。”

滩人说完,吹着口哨,领着那群羊走了,像一朵悠然飘去的云。

河南船上的人见出了人命,像一群疯狂的狼,隔着河水嗷嗷叫着,胡嚼乱骂,举棍子抡家伙。他们要是跳上岸来,绝对是一场你死我活的血腥拼杀。

正在这时,一阵摩托车响声由远而近。三辆摩托车停了下来,从车上下来几个干部模样的人,都是身穿中山装,其中就有那个刘团长,他旁边一个人提着手枪。刘团长大声喊:

“大家安静,安静,我是公社武装部刘部长。”

没有人搭理他。

刘部长从身边那人手里拿过手枪,朝天上啪啪啪打了三枪,人们才沉寂下来。

刘部长说:“大家要冷静,现在,两个公社革委会的领导正在协商,大家一定要克制,保持冷静。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要严防阶级敌人借机破坏捣乱。”

“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毛主席还说: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 “阶级斗争是个纲,纲举目张。”工地上的大喇叭里,天天播着毛主席这些语录。

刘部长一提抓阶级斗争这个纲,果然立竿见影,嘈杂混乱的局面立刻安静下来了,没有一个人敢再出声。谁愿意去当那个借机破坏捣乱的阶级敌人?

刘部长喊:“赶快救人,水性好的,赶紧下去救人。”

船上和岸上几个水性好的年轻人,扑通扑通跳进了河里捞人。那几个人在河里不停地潜入水中,浮出水面,再潜入水中,再浮出水面,像饥饿的鱼鹰在河里找鱼。

“找到了,找到了!”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慌慌张张地跑来,没有下车就喊,“那两个黄河南的人找到了,冲到下游,被人救了,亏了他们是船老大,水性好,没淹死。”

太阳坠落西天,淹没在一抹红色晚霞中。晚霞由红色变成昏黄,显得有气无力,终于,失去了一切光彩,无可奈何地消逝在西边的地平线上。夜幕悄悄拉起,一望无际的黄河滩暗淡下来。

马大喷、知识青年刘月季和她的男朋友依然不见踪迹。

黄河水悄悄地退去了,退到了一百多米之外,原先汹涌澎湃恶浪翻滚的河道变成了崭新的沙地。

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太阳升了起来,照在沙滩上。那沙滩经过水洗,干干净净,平平展展,在朝霞中泛着金光。光脚丫子踩在上面,像踩在黄绸缎子面上一样,细腻软和,滑溜溜的,脚心痒痒的,弄得人不知道是想笑,还是想哭。

马大喷他爹妈老婆孩子亲戚们来了,在沙地上或跪或坐,对着黄河,号天喊地地哭:

“儿啊儿,你这个狗比掰儿,你是作了啥孽啊,就这样让龙王爷叫走了?不养活恁爹,不养活恁娘,俺白把你养大,你就这样走了?你那良心叫狗吃了?龙王爷呀,恁咋不睁睁眼啊……”

“孩子他爹,你真是作了大孽啊,你死了……你留下这一堆儿女,谁来替你养活啊……你这个千刀万剐的……我这命咋贼苦啊……”

“爹呀,我的爹呀……”

黄河已变得平静温顺起来了,没有一朵浪花,没有一层波浪,茫茫一片,静静流淌,好像啥事根本就没有发生过。那种平静有些阴险,有些无情,让人们想起来就觉得可怕。

我终于相信了奶奶的话:“黄河无底海无边。”

元宵节前夕,黄河大堤还是修好了。

元宵节过得很冷清,村里没再像往年那样,耍老虎、逗狮子、玩小鬼摔跤,只听见零零星星的鞭炮声。

马大喷家的院子里,停放着一口黑漆漆的棺材,棺材头写着一个金色福字,洗脸盆那么大。大门框上贴着两条白纸,门头贴着一块白纸,两扇门心贴着方块白纸,全都空无一字,寡白刺目。马大喷的老婆带着一群没爹的孩子,坐在棺材旁边抽泣流涕,已经没有了那天在黄河滩上肝肠寸断撕心裂肺的痛哭。

我妈正在盛饭,问父亲:“大喷寻到了?”

父亲没吭声。

奶奶坐在椅子上,说:“寻?寻个狗比掰,一片黄沙,哪儿寻?”

“那棺材里装的啥?”

“用稻秆捆个草人,安个葫芦当得脑儿,用黑煤水画上嘴鼻眉眼儿,抬到墳地一埋,就去狗比掰,拉倒了。”

奶奶大门没出二门没迈,说马大喷的事和我在现场看到的咋一模一样?

我妈走过来,捧着一碗饭递给了奶奶,毕恭毕敬。一个念头在我的脑子里闪过:奶奶难道是下凡的神?

元宵节过后,《黄河日报》头版发表了一篇通栏新闻报道:十里长堤镇恶浪,千亩沙滩变良田。介绍X县民兵师在春节期间,战天斗地、抓革命促生产、备战备荒修筑黄河大堤的英雄事迹。右下角有一篇,是表彰修筑黄河大堤劳动模范的名单。

我捧着那篇报道和劳动模范名单,一字不落的至少看了三遍。

令人意外的是,那天发生的惊心动魄的炸堤事件一句没提,知识青年刘月季和她的男朋友一字没提,劳动模范名单里也没有马大喷的名字。

我抬头看看老灶爷,又跑屋外看看老天爷。过小年时,我妈弥在它们嘴上的糖稀已经风干了,黑黑的一坨,硬邦邦的,像风干的鸡屎,粘得结结实实牢牢固固。

今年夏天的雨特别多,也出奇的大,接连下了三天三夜暴雨,那雨水像是从天上倒下来一样。雨刚停,听说黄河发大水了。村里很多人,包括我和司马砖头,急匆匆的往南门外高坡上跑,都说是想看看,去年修筑的黄河大堤是如何镇住了滚滚恶浪,保护了千亩良田。

我的娘,南门外的高坡上全都是人,黄河水一直淹到了南门外高坡下面,包括枪毙黑老瘫的刑场。那水像汪洋大海一样,无边无际,浑浊、深沉、坚毅、有力,翻卷着从上游带来的树木、柴草、家具、牲畜、棺材、尸体等,浩浩荡荡地、不由分说地向前滚动着。

哪还有十里长堤、千亩良田?

几天后,大水退去了,留下了清洗一新的沙滩,没有一棵树一棵草一棵庄稼,光秃秃平展展黄灿灿的,空旷干净,一眼望不到边。就和黄河塌沿淹死了马大喷刘月季和她的男朋友、第二天水退去之后那样,软软的、细细的,犹如水洗过的黄绸缎子。

盛夏的夜格外燥热。夜色中,蛐蛐、马叽哩和一些不知名字的虫们在声嘶力竭地叫唤。我躺在生产队打麦场上,仰望星空,胡思乱想,死活睡不着。

我想到了那个放羊滩人的话,心里紧缩着,涌起一阵恐惧感。黄河水时而奔腾咆哮,恶浪滔天,像泼妇一样号叫骂街。时而风平浪静,悠悠流淌,像少女般温柔羞怯。但是,它随时会涌动起流沙,把平坦细腻的沙滩变成河道,变成无底深渊,可转眼之间,又会把河道深渊变成平坦沙滩。沧海桑田,转瞬之间。这种鬼斧神工的变幻魔力,并不在于它吞噬了多少财富和生命,可怕的是它经常表现出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从高空飞速划过,消失在遥远的天边。夜空依然寂静,群星依然闪烁……

注1. 着(zhāo):湨梁村人把放开了肚皮张开大嘴,痛痛快快吃东西叫着。

注2. 榾柮(gǔduò):原指木头块,树根墩子。掐榾柮,当地人用来比喻说话蛮横,断章取义,不讲逻辑,不讲道理。

作者简介

冯俊科,男,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曾任中共北京市委副秘书长、北京市新闻出版局局长。现任中国期刊协会副会长,北京出版发行业协会主席,首都出版发行联盟主席。获得过第五届冰心散文奖,第六届《北京文学》奖。出版有《冯俊科中短篇小说集》《江河日月》《写在墙上的思念》《并不遥远的往事》《千山碧透》等文学作品集和《西方幸福论》等哲学专著。多篇中、短篇小说发表于《人民文学》《当代》《中国作家》《北京文学》《十月》《作家》等刊,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中篇小说月报》《小说月报》转载和《作家文摘报》连载。作品被翻译成英、德、法、阿拉伯语等在国外出版发行。

责任编辑 王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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