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茫然的时刻

2018-06-13 12:23熊缜
中学生百科·大语文 2018年4期
关键词:老婆婆病人手术

熊缜

“生命的谜底谁能知道藏在哪里,难道真只是埋进漆黑的木盒里。我猜我想是否就在那里,就在我一天一天的生活里。我们的信念多少曾变成了把戏,我们的理想被贴上价码的委屈。我怕我忙我日夜的努力,闭上眼睛是否依然在那里。”

晚上突然听到这首歌,最近苦思冥想的“茫”终于有了线索。“茫”字长得就孤单,草字头,三点水,旁边一个死亡的亡。想象一个画面,大概会是秋天江水边,高过半身的草丛里,遭遇一只鸟的尸体。

自然的“茫”是如此,天地茫茫,山水茫茫,是辽阔而寂寥的感觉。人心的“茫”则像歌词里唱的,找不到生命意义的我们,徒然四顾,没有方向。联系到读书上,这个月读过的一本小说非常符合这个字,是远藤周作的《海与毒药》。

远藤周作是日本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他的代表作是从基督教文明视角出发的长篇小说《沉默》和《深河》。顺带提一句,《沉默》在不久前被著名导演马丁·斯科塞斯改编为同名电影。在读完这两本书后,我对这位作家产生了很大的兴趣,于是找来了他的另一本中篇小说,也就是《海与毒药》。

杀人者的脸孔

远藤周作幼年时曾在中国大连居住过,不过他的小说中倒是很少出现有关二战、有关中国的情节。《海与毒药》是个特例,这个故事的原型就来自二战:战争末期,日本九州大学医学部在军方的授意下,对八名被俘的美军飞行员进行了活体解剖实验。

活体解剖实验,令人不寒而栗的六个字。故事的开头,“我”是一个气胸病人,搬到东京乡下地方居住,找到当地一间小诊所治疗,由此认识了胜吕医生。胜吕医术不错,不过人有点怪,不爱说话,表情总是木然,有人看病不给诊金,他也不主动索取。

“我”对胜吕产生了好奇心,一次到九州F市参加妻子妹妹的婚礼时,“我”发现F市人和胜吕医生口音一样,席间还有一位当地的医生,“我”便向这位医生打听胜吕的情况。打听之下,才引出故事的主线—胜吕医生,原来就是当年参与用飞行员俘虏做活体实验的医疗员之一。

当年那场实验的目的,是研究一个人究竟失去多少血液才会死亡,人体里可以注入多少盐水代替血液,一个人能在切除肺或心脏的情况下活几个小时,诸如此类。参与解剖的医疗员有12人,罪行败露后,主刀医生当即自杀,主要参与者被判处重刑,胜吕在内的三名医疗员被判两年有期徒刑。

不知道大家想象中的杀人犯长成什么样,当今社会不乏骇人听闻的刑事案件,我们对着嫌疑犯的脸孔指指点点:“长得就很吓人,长得就像杀人犯……”可最近在网上看了一连串的杀人事件盘点,我觉得,杀人犯的脸如果说有一个最大的共通点,那就是——普通。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书中“我”的观察:“在我迁入的地方,仅有的几家商店之中,就我所知,就有两个人有过杀害他人的经历。……刚才推门进来的那位父亲,说不定也曾在战争中杀死过一两个人,可他现在那张又喝咖啡又骂孩子的脸,已全然看不出是杀人者的脸孔了。”那是人人都可能是恶魔的年代,士兵们在战斗中举起屠刀,战败后回到家乡,又过上了“普通人”的生活。

人人都得死的时代

“我”的故事线到第一部分就结束了,前后不过几千字。胜吕作为主角登场,时间回到战时的九州F市,他还是个刚刚毕业留校的研究员。比起说“把药用在穷人身上就是浪费”这种话的同事,胜吕可以称得上医者仁心,他对公费治疗的穷苦病人抱有耐心,他的第一位病人——一个孤苦无依的老婆婆就是这样的情况,她可能活不过一年,但他仍然没有放弃救她。

但你也不能据此指责胜吕的同事残忍,他们最多只能算是冷漠,毕竟那是“人人都要死的时代”。“没有死在医院的人,也要被晚上的空袭炸死。光是可怜一个老婆婆又有什么用,还不如多想想治疗结核病的新办法。”——至少他还是想着治病救人的。

医院里派系斗争形势严峻,不过还轮不到胜吕这样的新人说话,他的自知之明是“在哪座山里的疗养院当个医生就心满意足”,至于常见到军官把上级接走到底是千吗,他不了解也不关心。

登上医学部主楼的屋顶,放眼看去,F市的面积在逐渐缩小,一阵阵旋风将街道、商场一次性烧毁,空袭似乎永远也不会停止了似的。胜吕会在屋顶做些平常人都会做的梦,比如成为一个小镇医院的医生,每天出门为病人问诊,如果幸运的话,他能娶到镇上一户富贵人家的女儿,好供养乡下的父母亲。他的人生信条是:“平凡才是最大的幸福。”

这样的胜吕是平凡而又无足轻重的,上级宣布要拿老婆婆做只做过两例的实验手术,这种手术成功率极低,但如果成功,对上级的仕途大有用途;如果失败了,也只是一粒灰尘掉入大海,没人会在意老婆婆的生死。胜吕虽然有些在意,但也只能在对上老婆婆双眼时移开目光而已。

那是人人都得死的年代,得了肺病的年轻姑娘也是如此。她是医院高层的亲戚,住着单人病房,肌肤漂亮,总是在光线很好的大窗户下看文学书。她和老婆婆虽然境况千差万别,可也只是医院两个派系势力斗争的牺牲品,谁把手术做成功了,就能成为话事人。

茫然不知已在深渊

令人仰慕的那位年轻女孩在手术中当场死亡,上级为了推卸责任,告诫在场医务员保密,并对病人家属露出假笑:“手术平安地结束了。”然后推着尸体进入特别病房,宣称今晚要特别看护。毕竟术后死亡就是病人体质的原因了,与医生无关。

经过这次手术,胜吕彻底感觉到了生命的无意义,“他的心像白纸一样兴味索然”,对工作、临床和医院都失去了热情。对于卡车送来的美军俘虏,他也失去了以往的兴趣。“胜吕对这些人既感觉不至小冷悯和同情,也感觉不到敌意和憎恨。……他们是俘虏,而自己不是,这有什么区别?胜吕甚至对感知这种区别都心灰意懒。”

可以说,胜吕由此进入了茫然和麻木的状态中,这是战争中人常有的状态。医院的两派势力决定各派五人进行俘虏活体解剖,胜吕也在名单之中。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接受这样的安排:“如果我想要拒绝的话,一定会拒绝的。之所以会默默地答应,到底是因为同事的强拉硬拽,还是因为那夭的头疼和恶心?”

思考之下,胜吕的结论是“都无所谓了”,因为这是单凭一个人无力回天的世界,这是人人都得死的时代。在到达那场手术之前,故事分成了三个方向,即将进入手术的三个无足轻重的人——护士、胜吕的同事和胜吕本人,他们都是战争中活下来的人,却也是对自己和旁人的生命感知不到意义所在的人。

手术的过程是令人作呕的,围观的军官用相机记录全程,医务员们机械的动作,结束后军官的狂欢……胜吕在手术中一直站在一边闭着眼睛,无法参与,但他也不敢跟上级说自己要离开。他脑海中的声音告诉他:“你一直在场,却什么也没做。”从老婆婆、年轻姑娘到解剖实验都是如此,他是一个麻木的旁观者,胆怯,羞耻。他是一个面目模糊的杀人者,脸孔布满灰色,看不见表情和神态。

整本书的气氛是灰色的,灰色的天空、大海和楼宇,只有依稀的哭喊声,和回荡在心中的不知所措。令我的茫然达到顶点的是胜吕在十几年后对“我”的告解:“我别无选择。那个时候确实迫不得已,可即便是以后,我也没有自己做主的自信。如果将来又遇到了同样的处境,我或许终究还是会做那件事的……就是那件事。”

是吗?如果你遇到那么丑恶的事情,你会做吗?有第二次选择的机会,依然会如此吗?生命中一定有一些是無论如何也不能茫然的时刻吧。正如远藤周作所说,有什么东西,哪怕只有一次横穿过我们的人生,也会留下难以磨灭的痕迹。

希望当那样的东西横穿我们的生命时,我们的心能够很清晰,不茫然,我们能有分辨的能力,能有拒绝或者接受的勇气,以及有承担责任的觉悟。这或许是我们的一生,都不能停止的练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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