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梦师（下）

王禹丹

我无法逃脱明天，无法逃脱父母的指责和失望，可我能为自己编织出一个自欺欺人的梦。从那一刻起，我关闭了对世界的感知。我如同春蚕般，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在梦境的茧中，刀枪不入。

在我的梦里，我的成绩并不理想，可父母没有指责我半句。家里的气氛一如往常，他们早出晚归，不过问我的生活，不过问我的成绩。

浑浑噩噩地在梦中不知过了多久，梦境的茧破碎了。我被重新拉回了现实，可迎接我的却不是父母冷酷的面容，而是一纸二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是的，我考上了二本。

直至我大学毕业，我也未能明白我是如何考上大学的。

有些时候，回忆这杯香气袭人的酒过于迷人，会使人不知不觉地沉溺其中。掉进回忆的旋涡，差点导致我的耳朵放过门边传来的那微小的“咔哒”声。我顿时警觉起来，转头向门的方向望去。我看到的景象让我的头皮好似瞬间炸开。

客厅白炽灯下的银色门把手，正缓缓地向下压去。

我一个健步奔至门边，握紧把手，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抵住大门，嗓音沙哑地挤出了一声：“谁？”

“傻小子，是我啊！开门！”

门外传来项长明熟悉的声音，我松了一口气。我确实给过项长明家里的钥匙。

“你来干嘛？”我依旧抵着门，隔门问道。

“来看看我徒弟有没有被饿死，不行吗？快点开门。”项长明的声音有一丝不耐烦。

我笑了笑，转开了门把手。我已经有半年没见到项长明了。

门外，项长明神色如旧，轮廓硬朗，下巴上留着青色的胡渣。他站在门口，影子被声控灯拉得很长。

“进来，把门带上。”我随意地招呼了他一声，转身向屋里走去。

在我视线的死角，项长明抿了抿嘴唇，脸上堆叠出一个古怪的笑容。紧接着，我的后脑勺猛地一阵闷痛，眼前一片漆黑。

五

我的身体仿佛浮沉于水中，随着潺潺的溪流上下摇摆。细长的水草缠绕住了我的四肢，湿滑的鱼群游过了我的皮肤。炽热的六月，艳阳炙烤着溪水，惨白的光直直地穿透我的眼皮。奇怪的是，我所感知的水凉凉的，没有沾染丝毫烈日的温度。

艳阳的光越来越刺眼，我不安地抬臂盖住眼睛。

“醒了？”

陌生男子突兀的声音切开了宁静。

我心底一惊。身边的溪水艳阳，水草鱼群如同晕开的墨，消散在眼前。

我躺在软皮的靠椅上，在陌生的环境里醒过来，头顶是明晃晃的白炽灯。

“感觉怎么样？”我面前的男人穿着宽松的衬衫，长相斯文。

我怔怔地看了看他，大脑一片混沌。我打量着四周，发现身处一个写字楼内明亮的办公室里，墙壁被刷成舒适的淡黄色。灯光调到恰好的亮度，室内喷洒着使人神经放松的香水。办公桌摆放在落地窗前的位置，笔纸工整。木质地板上铺着柔软的地毯，白色皮质沙发靠在墙边。

零零碎碎的记忆拼凑出了流畅的画面——我被项长明打晕了。

“这是哪儿？”我看着眼前的男人问。

男人绕到了办公桌后面，在皮质转椅上坐下。他一边整理眼前的资料，一边波澜不惊地回答：“心理医生咨询室。”

说罢，男人按响了桌面上的铃。银色的按铃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声响。

还未等我反应过来，门被推开了。我转头，看到了我的父母。

母亲走到了我身旁，按住了我的肩头，仿佛在安慰一个打针吃药的小孩一样，手来回在我肩膀上轻缓地摩挲。

我父亲走上前，和男人交谈。

谈话中，我听到父亲称这个男人为“项医生”。

我无声无息地按下心中的惊疑，静静观察着我父母和项医生之间的谈话。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昏迷后会出现在这里，但我十分怀疑这是一场项长明编织出的梦境。

我环顾四周，并没有看到项长明的影子。

“萧澈的情况有所好转，他今天从催眠之中醒来时没有出现以往的哭闹呆滞，而是十分冷静地询问我，他在哪儿……”

项医生温润的声音不急不缓地向我父亲说明我的情况。我父亲的嘴唇虽抿成一条严肃的线，但他的表情逐渐放松下来。

从他们的谈话中我猜测，我或许是得了一种需要治疗的心理疾病。我不懂项长明安排这一场大梦有何寓意，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打晕我。

在我身边一直保持沉默的母亲忽然问项医生：“那萧澈还能参加高考吗？”

项医生有些无奈地笑了笑道：“高考就不要想了，休学一年在家把病养好再说吧。”

母亲默然地点了点头。

“高考？休学？”

我抓住了重点——一直以来缠绕在我心尖的心魔——我一字一顿地重复着项医生话语中的词。我至今都没有弄明白，以我当初的成绩为什么能考上二本。

我的余光扫到了项医生桌面上的台历，被翻开的页面上漆黑的日期像一只蛰伏已久的蝎子，刺眼醒目： 2月19日。

我的瞳孔骤然放大。

项医生冲我点了点头，回应道：“对，萧澈，你是个高三生，你忘了吗？”

记忆如同天边刮来的飓风，旋转着高速逼近我，和我所有的过往撕扯在一起，将我的大脑搅得浑浊不堪。

我是萧澈，高三学生。曾经耀眼的成绩排名年级前10名，后来老师理都不愿意理一下的“过街老鼠”。在我高三前的15年里，我一直很优秀，成绩名列前茅，是父母和老师的骄傲。但是后来，后来，上了高三后，我所有的努力和成绩都如同被丢进溪流中的纸船，没漂两下便翻船沉入了水底。

我不堪压力，跳楼，未遂。我被项长明救了下来，跟着他学习造梦。我随项长明学习造梦2年，成為造梦师3年。

可是，然后呢？后来呢……我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心理咨询室，听着父母询问医生我是否还能参加高考，还被告知我是个高三学生。

高考距离我，已是4年以前的事了啊！

我攥紧双拳，胸腔在颤抖。不知是因为恐惧、紧张，亦或愤怒。

我忽地抬起头，冲着面前虚无的空气大喊：“项长明！你给我出来！”

项医生和我父母被我突然的喊声吓到了，他们慌忙看向我，神色中充满了慌乱和不安。

“项长明是谁？你在和谁说话？”

项医生的浅棕色的目光撞向我，似铁锁一般将我困在其中。他开口询问我，声音出奇地平稳。

我直直地盯着他，试图从这两个同姓人的身上寻找出我相识的特征。可是，我没找到。项医生有欧洲人一样的双眼皮，鼻梁高挺，轮廓柔和，下巴白皙。

我移开目光，飞速翻下靠椅，拉开门跑出了这间心理咨询室。

身后的走廊里回荡着父母惊慌失措的叫喊和追我的杂乱脚步声。

我什么都没管，加速将它们一并甩在身后。

六

幽深的夜空如一块幕布遮盖在城市上方，月光在天边鱼鳞般的云层后翻涌着，洒下层层被城市华灯消融的月华。一盏盏明亮刺眼的街灯笔直地竖在路边，没有尽头似的无限延伸。车流的灯光混入街灯下，和闪着光的建筑物一起，描绘出了这座光怪陆离的城市。

我发了疯一样地奔跑在路上，车辆从我身旁呼啸而过，用尾气将我甩远，我是一个被遗弃的人。

我向项长明家的方向飞奔。不知为何，我有种预感，我所经历的这一切都不是梦。造梦师不是梦，心理咨询室也不是梦。可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时间轴忽然倒带般回转了4年？也许只有项长明能告诉我答案了。

冬日凛冽的风迎面打在我脸上，刀片一样不停地切割着我的肌肤。

我认识四周的景象，这里离项长明家很近。再坚持一下，我对自己说，再坚持坚持就到了！

我因体力不支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心脏猛烈地跳动着，迎着使我牙龈打颤的寒风，终于跑到了项长明家所在的小区前。

在气喘吁吁地进门时，我却被门卫警惕地拦下了。

门卫看我还是个学生模样，对我还算客气。他把我带到了保安室，问我找哪栋楼的住户，并要我留下姓名和电话。

我内心的惶恐加剧，以前我来找项长明的时候早就和门卫混了个脸熟，他们从不拦我。

终于，在我报出项长明所住的楼房号时，我在心理咨询室内就开始滋生蔓延的恐惧达到了顶峰。

门卫神情古怪地看着我说，我们这儿没有这栋楼。

我从心理咨询室里开始，就在心底种下一颗恐惧的种子。它发芽，伸展着枝桠，缓慢地生长。但在门卫吐出这句话的这一刻，它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滋长！它凌乱粗壮的藤蔓缠绕着我的心脏，它粗糙的腰肢在刹那间成长为蔽日的苍天大树。它健硕的树干和繁茂的枝叶撕扯着我最后一丝理智，遮住了最后一点希望的光芒。

“不可能……不可能……”我喃喃自语，嘴唇发白。

我大力地将门卫推倒在地，抢夺了他身上的门禁卡后奔出了保安室。我不顾体力不支的身体和逐渐发软的双腿，喘息着跑进了小区，如同一个寻找最后一根稻草的溺水者一样疯癫地寻找着项长明所居住的楼房。

可是，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

小区是我所熟悉的小区，但项长明居住的楼房却凭空消失了。

我的牙齿在打颤，发出诡异的“咯咯”声。我已经不知道这是因为身体接近虚脱，还是因为惶恐了。

身后保安们的脚步声渐渐接近，他们打着手电筒向我跑来，嘴里不断嚷嚷着“抓住他”。

我回头看了看他们，决心赌一把。

我拿着从保安那儿抢过来的门禁卡划开了一栋居民楼的大门，跑进了电梯，摁亮了23层的按键。

保安迫近的脸，被电梯门无情地阻隔在外。

电梯平稳地向上升。我心脏猛烈地跳动着，握紧了门禁卡。

电梯停在了23层，是顶楼。我一步步坚定地走了出去，爬上了顶楼天台的护墙。

我站稳在墙头，深吸了一口气。下面是灯火辉煌的万丈深渊。

保安惊慌失措的叫声从我身后传来，手电筒扫射出的刺眼光柱照在我身上，犹如照亮着一个试图越狱的囚犯。

我没有犹豫，纵身一跃。

身姿潇洒得如同奥运会上夺冠的跳水运动员。

逆向的寒风仿佛刀锋一样凌厉地刮着我的脸，从我耳畔呼啸而过。风中夹杂着一个男人清晰的声音：“梦境如一面镜子，反映了我们内心的最深处。无论是做梦的人，还是造梦师，都逃不出梦境的照射。”

这声音有点像项长明，又有点像项医生。

我来不及想明白。

七

我叫萧澈，16岁时成绩一落千丈，被确诊患上严重的臆想症。

我失去了分辨梦境和現实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