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南桥北

2018-06-19 07:35邓跃东
天涯 2018年3期
关键词:小表弟南桥姑父

我们在河南边,姑妈在河北边,抬头望眼总是思念。

中间虽只隔着一座水南桥,跨过去却不很容易,我们怕有十来年没过这座人行桥了。下游已通了公路桥,过去的田间小道少有人迹,荒芜不堪,大家渐渐把路忘记了。

水南桥是座老桥,桥上有凉亭歇脚,人来人往,慢慢叫成一个地名,响遍方圆几十里。小时候,我和弟弟经常跟着奶奶去姑妈家,姑妈出嫁的时候我才六七岁,我依恋着她,后来喜欢上了姑父,觉得姑妈嫁了个好地方。很多年里,我对姑父的情感超出了姑妈,不见得血缘就亲过外戚,一个人的味道才是征服他人的秘诀。

去姑父家,要走十来里路才到水南桥,累了就到桥上歇一会。河两边是高高的柳树,柳条垂下来,河道显得狭小,水绿得化不开,远处有一群水鸭,几个顽童在河里戏水。不经意间,一条小船从柳丝中穿了出来,船上挂着渔网,几条大鱼在船舱里跳跃,撑船的竟是姑父!我们欢呼雀跃,要到他的船上玩一会才肯进屋。姑父把船靠到岸边,系紧绳子,让我们在水上摆划一阵,刺激得很。有次我偷偷地跑到船上捣鼓,结果撑杆插进淤泥拔不出,船往前动了,一下把我拖进水里,不停地扑腾,一个在河边洗衣的女人把我救了上来,我吓得不轻,姑妈到河边喊了几夜魂。多年后,我说要去报恩,姑妈却不记得这回事了。姑父却说,水里好玩,要多到水里去。

有时候,姑父开着拖拉机来桥边接我们,他过去是村里的拖拉机手,分田单干后自己买了一台。因为车子不能过木桥,我们在家门口坐一会也倍觉兴奋。姑父出远门的时候,总把我带上兜风,那个愉快胜过飞机高铁多少倍,那时候根本没车坐,拖拉机就是“皇冠”了。一般人家买不起拖拉机,姑父算是村里第一个拥有“私家车”的人,生活是比较殷实的。

姑父还有一件宝贝——鸟铳。我每次到他家,先要把他的鸟铳翻出来,摸了又摸,有时干脆抱着鸟铳坐到拖拉机上,痴迷得很。姑父叫我先到地里帮他干一阵活,然后答应带我出去玩,在自己家里不愿干的活我都干了。傍晚或是清晨,姑父开着拖拉机、有时划着船赶到目的地,他背着渔网,我端着鸟铳,走在山林水边,寻找着目标。经常灌了一身露水,什么都没打着,心里却是高兴的。每次我走了,姑父单独出行的时候,总是收获满满,又让姑妈送一些过来。我很不甘心,一有时间就跟姑父去浪山浪水,姑父说我话多,把飞物都吓走了,还老在水边撒尿,鱼儿闻到味就游开了。

拖拉机——渔船——鸟铳,哪一样不是让我心旌摇曳、神魂颠倒?姑父的日子是多么有味,他几乎成了我少年时期的偶像,我一有时间就跑到他身边。姑父也想有个帮手,两个表弟还小,我就跟他形影不离了。我还在河里认识了很多小伙伴,整天泡在水里,常去对岸偷西瓜花生,顽皮捣蛋,快乐无穷。

我跟姑父学会了游泳、撒网、识鱼情,但他不让我放铳,我就偷偷地开他的拖拉机。有回操作不当开到沟里去了,手受了伤,姑妈把我骂得半死,姑父竟没有训我,说想学他就好好教。我那时学习吊儿郎当的,一心等上完初中学开拖拉机。后来没有学成,也是因为姑父的原因。但要说我现在还保留些许天真和顽性,这完全受益于水南桥北的野性生活。

后来听说,爷爷奶奶看上姑父倒不是他有这三件家当,而是他忠厚又不乏活道。姑父很小就没有母亲,却有教养,对人总是笑脸相迎,看不到一点农民的苦相。我觉得姑父根本不是一个农民,他是一个诗人兼哲学家,虽然只有小学文化,但利利索索把事情理得顺当,让自己简单地活着。诗意就是简单地生存,我们上了大学、在社会奔波多年而找不到入口,姑父在年轻时候就入得其间了。

直到现在,我还是认为水南桥北是我少年时的天堂。但我回不去了,而姑父总是出不来。无数次的梦境里,我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走,弄鱼去,你好久没吃我弄的鱼了!

然而,近些年来,我们家一些人认为姑妈嫁得不好,这么多年跟着姑父没过上幸福日子,甚至埋怨爷爷奶奶草率地定了这门婚事,不就看好姑父对人有说不完的客气话吗,空话有什么用,现在呢?

姑父发生了一场意外!

那时我上初三,在学校寄宿,有天下午回家,母亲说姑父突然神经失常了,老说胡话,你去看看吧。我拔腿就往姑父家跑,一个半小时的路程,我半个小时就跑到了。姑父看上去很正常,神态没什么两样,他对我说,你正好来了,陪我去还钱吧!姑妈示意我跟着去,姑父对我是信任的。到了姑父认为要还钱的人家里,他把一百多元钱当面交给了对方,连连道歉,说这么久没来还。走的时候,主人家把钱悄悄给了我。第二天,姑父又喊我去那户人家还钱,不去就发脾气。

姑父怎么变成了一个陌生人?家里人说,姑父最后一回出车是去娶亲,一路上都是好好的,不知咋的,到达后他跑去给新娘家的人跪下了,然后一个人疯狂地把车开回家,喊叫要去还钱。我们湘西南山乡有种神秘的说法,娶新人进来、必有旧人撞邪,于是家里请了巫师连搞几场活动,姑父却没一点变化,一般撞邪做一两次法事就驱除了。姑父的兄弟们赶紧送他到市里医院,治了一个多月,现在稳定一些,每天吃一种安神药,偶尔要说几句让人听不懂的话。医生说,如果不是强烈刺激和长期压抑,可能就是病理性的神经问题,有的损伤要蛰伏多年才发作。家里人想起姑父以前出过一次车祸,头被砸破,血流不止。医生分析,内伤积累到一定程度会发生病变的。

我特别关注到,姑父的拖拉機很久没开了,放进屋里,长出了锈。我那年十六岁,心里很着急,要父亲和叔叔帮助想办法,送姑父到更好的医院去治疗。我第二次去看姑父,他的拖拉机被卖掉了,家里人不准他开车。姑父异常清醒,把车擦得干干净净,庄重地交给了买主。姑妈不让姑父下地干重活,担心复发变严重,她一个人忙里忙外,怎么累也不让人看低。大表弟那时才十岁,感冒发烧脑子被烧坏,是个智障儿,医生曾劝姑妈放弃,但她舍不得。我也很清楚,以后不可能跟姑父学开拖拉机了,我得趁早给自己找一条路,不久我就去了部队。

我经常写信安慰姑父和姑妈,总想帮他们一把,可自己力量有限,也只能在精神上鼓动一番。姑父稍好一些的时候,也想努力一把,买回了一台电动抽水机,帮人灌溉农田。有次漏电,被击倒在地,村里人把他放在杉树皮上,躺了半天才有了呼吸,乡里有经验,杉树皮的气息能够促进回阳。于是,电动机不能搞了,姑父又去捕鱼。为了看病买药,把船也卖了,他只有沿河撒网,一天捕不到几条鱼,常常空手而归。他一天天出现在河边,河里的鱼都认识他了,逗他玩着迷藏。姑父没有忧愁,只要抓着网,心里就是希望。

我成为军官领了工资后探家,第一个前往的地方是姑父家。我给他拿了几百元钱,姑父清醒地说,用了你们很多钱了,老让你们操心。姑父喊着我的乳名说,你好多年没吃我弄的鱼了,走,弄鱼去,晚上好好吃一顿。他抓着网,我提着桶,两人都想着捕满一桶才好呢!我们边走边撒网,从中午到傍晚,一条鱼都没打到。姑父不甘心,继续朝前走着,夕阳把他的影子拖得很长,我走在后面,脚步很轻,生怕踩痛姑父的影子,满河道都是他的心啊!

没吃上鱼,姑父很内疚。他说现在的鱼好难弄,到处炸鱼、电鱼、药鱼,把鱼逼乖了,一网打下去,明明罩在网底,但鱼贴着石头不出来,拉上来是空的。我总是跟姑父合作不来,我一出现,鱼都跑远了。谁知,姑父第二天清早背着渔网出去了,捕了两条大草鱼回来,可我已经走远了,他又把鱼送了过来,我当然得接下,这样姑父才开心。我说,有空你给我织一张网,闲了我自己捕鱼去。我本是一个玩笑,姑父却久久地记在了心上。

我们在外面,很是牵挂姑父,我打电话过去,要姑妈叮嘱姑父,坚持吃药,钱不够我们出。兄妹几个都很支持,一向解囊慷慨。姑父病后變得安静很多,很少到我们家去,他对家庭衰落有时是清楚的,积极配合吃药,他也想把家庭搞上去。

我上四年级的时候,班主任老师念读了《中国少年报》上的一则征文启事,由中国和南斯拉夫两国的少年组织联合发起,主题是叙述家乡的故事,作品入选要组织去对方国家参观交流,他希望大家都能去。同学们听后哄堂大笑,我却觉得这是一件值得尝试的事情。我决心写一篇《无栓的木桥》,就是水南桥。这座桥是石块桥墩,墩上柱梁横竖,用料上千,却无需一根木栓固牢,历经百年而不松散,体现了劳动人民的高超智慧。但要把这座桥描写逼真,就要去仔细观察。我在路上被邻村的恶狗咬伤了腿,忍着疼痛,把稿子写出。寄出后,千等万盼,却没有任何消息。但是,一烟燃起,再难熄灭,我继续写着其他稿子,一篇篇地往外投,高一发表了处女作。那年冬天征兵时,接兵部队看上了我,将我特招入伍,从此吃上了文字饭。

因着这样的情缘,我怎么能不眷顾姑父,没有他,水南桥在我心里哪有那么大的魅力和热度?然而我付出满腔热情,总是收效甚微。心里一片惆怅。

姑父每年治病花钱多,姑妈再怎么累,家里的境况也上不去了,尤其是小表弟不愿读书、跟村里人下了广东,培育子女读书成才的念想也断了。姑妈一下松了劲,加之村里热讽冷嘲,她郁闷不已。奶奶说,我弟弟考上大学,很多人来放炮仗庆贺,姑妈悄悄地哭,说这样的炮仗声再也不会在她家响起了。奶奶和母亲劝说姑妈,要她想开些。姑妈却固执地认为,家里这么不顺利,是有人在背后捣鬼。姑妈认为自己有病,卖了大表弟养大的一头牛,一个人跑到长沙的湘雅医院,却没检查出什么,她说是村里的人串通医生封了口。

姑父却对姑妈说,你的病我能治,不用上大医院,你吃我的药试试。姑妈竟然吃了起来,感觉舒服很多,那是安神的药,叫盐酸氯丙氰。很多年里,姑父靠这种药麻醉着自己,人浑身没劲。那是抑制兴奋燥热和幻觉妄想的一种西药,长期服用会产生依赖性,但是他自己没有感觉,也不主动吃,要靠姑妈叮嘱。想不到现在倒过来了,姑父给姑妈当起了医生,他说病源是电视机,因为姑妈看情感类节目老流眼泪,他就把电视机给弄坏了。我们给的钱,姑妈都买了那种药,没钱时,她回家问奶奶要,问她为何要吃药,她说得了精神病,没有精力。

什么样的人,会说自己有精神病?坚强的姑妈崩溃了!我着急不已,赶紧跟小表弟商量,必须治疗,刚刚开始应该能控制。我陪着姑妈到我所在的市精神病医院,检查是轻度的精神分裂,吃些药、有人开导会好得快。我希望表弟把姑妈带去广东,陪护调理,表弟说条件还不行,他也刚成家,还是先回家吃着药看。

姑妈能记着吃药,但她不愿出门,不去田里干活,只在屋后种些菜,总担心有人要害她。姑父带着大表弟下地干活,大表弟不听他的话,只听姑妈的,姑父就骂他,有次两人还打了起来,姑父弄不过他,气急败坏地说:总有一天我要把你埋了。姑父是脑子失常的话吗?数年以后,他真的做到了!他是先知,在某些方面,他反比我们看得远,用简单的方式应对着复杂的世俗,一切游刃有余。

我弟弟回家来,看到这个情况很是心痛。一家人商量后,我弟把姑妈带去小表弟那里。姑父在家照顾大表弟,他很乐意这样安排,说要让姑妈早点好起来。我给姑妈买了药寄过去,小表弟给姑妈在一家厂里找了一份工,她能正常做事,好端端的。时间一长,她又想念姑父和大表弟,放心不下,干了三个月又回去了。

姑妈回来后,跟姑父渐渐有了矛盾,她的话多,又说得直,姑父很烦她,两人过不到一起,分开各做各的饭。姑父有空就去河里捕鱼,鱼多就卖一些,有时把鱼桶也一起给了人,桶可能比鱼还贵,他就不停地上街买桶;姑父有时也带给姑妈一些鱼,姑妈不吃他的,让大表弟吃。

姑妈不能照顾姑父了,他就不吃药,人差了很多,他说好好的吃什么药,浪费钱。有时他说,我的病只有我自己能治,不能吃西药。他到山上寻了很多草药,自己熬着吃,也让姑妈吃。小表弟拿去咨询中医,都是一些调理气血的药,没有害处,谁也弄不清他怎会寻草药。姑父时清醒时糊涂,清醒时他说要买辆三轮摩的,我们觉得不安全,他说那买只船,养一群鸭子,还可弄鱼;糊涂时他对收电费的人很反感,说人民电力是不要钱的,一锄头把电表砸烂了,夜里不开灯,还把身份证毁了,把电话机弄坏,担心别人知道地方来搞名堂。

我赶去看了姑父一回,他光着膀子,穿个裤衩,打着赤脚,家里给他买的新衣服也不穿,热天出进都是这样。姑父见我来了,十分热情,把瓦缸里放了石灰防潮的饼干糖捧出来,还没坐热他就要去做饭,每次都是这样,反正要动动筷子。其实我多年没在姑父家吃饭了,也很想吃一次,可是看到这个样子我吃不下,他跟姑妈分灶做饭,我陪谁吃呢?我又不忍冷了姑父的心,推说要赶时间回城里,他赶紧把弄到的干鱼、野味给我装一袋。春节去拜年,他要给我们封红包,准备了一沓,一个包二三十块钱,而给我们一辈的媳妇们是一百元,他说媳妇是要高看一眼的。这是姑父最清醒的两件事之一。

第二是织网弄鱼。我每次来,姑父几乎都在收拾渔网,不是清理修补,就是安静地织新网,丝线细密,精致漂亮,很难想象出自一个男人的粗手,而他的衣物用品,摆放得乱七八糟。姑父被渔网牢牢地网住了,他的心不漂浮,他愿意住在网的世界里,有时背着渔网出去几天都不回家,其他的事都不关心。姑父对我说,给你织一张渔网吧,不知要几斤丝线的,捕大鱼得加重,如觉得好,就把现在的这张拿去。我说暂时还不需要,城里没地方撒网。姑父经常帮人织渔网,收一点钱,有时还收不到。

姑父心灵手巧,我觉得他能干些收益不错的事情,他过去学过车床,会机械加工,有次我跟他谈起去城里维修动力机械,他眼里有光芒。我完全相信,如果有一个契机,姑父必会东山再起!

我们不能把姑父落下,要不那会多么孤单。可姑父这个模样,他从来不觉得孤单,他喜欢独处,跟哲人一般深居简出,无穷尽地思考着人生。姑父肯定想过,他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他应该悟通了,他是个渔夫,从水里来,到水里去。可能是我们没理解他吧,总要他去走另外一条路。

姑父不配合治疗,要从哪里下手呢,前面的努力毫无作用。我给姑父联系了县里一家精神病医院,享受民政部门的免费救助。我跟姑父慢慢谈,他不愿意去,反而说,我哪有病,我能吃能做,不要浪费资源,让有病的人去。小表弟说陪他上街,把姑父骗到医院里,趁他不注意,“呯”的一声关进了铁门。姑父知道上當了,歇斯底里地对表弟大喊:“万春救我,万春快救我。”还不停打门、不停撞墙。表弟迅速离开了,他说那一刻心都碎了,怎么把父亲关到那样一个地方?姑父明白一切都是我操作的,大骂我狠心,扬言出去后,一定要报复我,让我不得好死。

我的一个初中同学在这家医院工作,我让他经常去看看。他告诉我,姑父躁动不安,不配合治疗,对这样的病人,医院每次安排几个壮汉上去摁下,强行喂药打针,摁倒一个每人发放二十元补贴,姑父力气大,每次都要安排人去摁。听了这些话,我默默无语,眼前不断闪烁着姑父被人摁倒时那愤怒的眼神、扭动的身躯、挣扎的手脚。我的心被刺痛了,眼睛湿润,脑子一片空白。我这样做到底对不对,符合人性吗?我当然不怕姑父日后会找我麻烦,我觉得我们是不是太急切了、太用力了?这几年多次催着小表弟回来,上医院,买药,家里也有人对我的做法不看好,认为是白费力气。

两个多月后,姑父治疗期满,他弟弟接他回到家里。姑父好像变化不大,以前干什么,还是干什么,但他把多年不用的鸟铳翻了出来,不知从哪里弄来硝药和引火,试了两铳,响得清脆。小表弟有孩子了,叫姑父帮忙带孙女,他不愿意,有了鸟铳更忙了,水陆两栖,很少回家来,让人担心不已。我给小表弟说,买一头猪让他喂上,也许能把他拴住。小表弟照做了,真还把姑父缠住了,一天最少要喂一餐,他吃什么,猪也吃什么,根本难饱,两年也只长到百来斤。

有一天,姑父背着鸟铳突然来到我家,我妈紧张坏了,正好我几岁的孩子放在老家。我妈悄悄地把孩子掩到身后,孩子偏要去玩他的鸟铳。我妈笑着说,你有很久没来了,快坐快坐。姑父说,我忙得很。说完从背袋里掏出一只鸟,认真地说:“四嫂,今早上打到的斑鸠,营养好呢,你给孙子炖着吃了吧。”我妈才放下心来。后来,姑父还送来两条鱼,每次都来去匆匆。

奶奶那天在屋檐下晒太阳,她年近九十,爷爷已经不在了。奶奶想起身跟姑父打招呼,姑父急忙奔过去说:“妈妈,你好吗?好久没看到你了,你到我们那边去住一段时间吧。”奶奶说,我走不动了,去不了了。两人在屋檐下坐着聊了很久,姑父一口一个“妈妈”,就跟当年来我家走亲一样,聊得热乎。最后,姑父说没给奶奶买东西,要留点钱,掏遍全身只有皱巴巴的几块钱,奶奶反给了他一百块。姑父接住了,过了一会他又拿出来,说:我怎么要你的钱呢,不行的……

有段时间,大表弟因缺乏营养,人站不起来了,姑父也不管,觉得没有病,说他懒,不肯下地干活。这是姑妈不愿上街买东西造成的,自己也瘦得不像样。我回家有时把钱留到奶奶那儿,等姑妈回来再给她,奶奶说姑妈有一年多没来看她了,反正不出门,给了钱她说用不掉,街上的人都不把好东西卖给她。没多久,大表弟病逝了,三十三岁。姑妈抢天呼地,几欲同去。姑父十分冷静,一个人把大表弟抱入棺材密封了,然后刷上黑漆,小表弟匆匆赶回都没见上。

遥想姑父安葬自己孩子的情景,我难受不已。我问过家里的人,姑父在整个过程没一声哽咽,没一滴眼泪。

一个人到了不会悲伤的时候,周围的人会为他更加伤悲!

家里人说,还是要把姑父送到医院去,这样下去不是个事,会更加严重。小表弟说,现在没负担和牵挂了,把他们都带到广东去吧,自己来照顾,去医院太刺激人。没人照料不行,看来只有这样了,先过去再说。

姑妈呢,有人跟她耐心说话,一切都是正常的。姑父总说不好玩,要回家,我寄去的药他不肯吃,怎么都骗不了他。他说,我的医术这么高,我能开诊所、开处方,还要吃别人的药?姑父不知从哪儿弄来丝线,织了一张小渔网,每天到小河边去捕鱼。这里捕鱼的人少,鱼儿多,每天收获不小,吃不完的,表弟就送到附近的工厂食堂去卖,收入还不菲。

但是姑父不喜欢广东,也不喜欢这里的鱼,说这儿的鱼又丑又腥,不好看也不好吃,主要是河水污染太大,渐渐地不想去弄鱼了。有天他在街上溜达,竟迷路了,几天没有音讯。后来幸亏好心人看到报警,他流浪到六十公里外的一个镇上,警察竟然听懂了他的家乡话,通过我们县公安局,联系上了表弟,将人接了回来。

这一次,姑父自己也吓着了,他舍不得离开家里人,还是愿意待在一起。过去不愿跟孙女说话的,现在开始逗孙女玩了,孙女要他讲故事他不会,但表弟有时打孩子,他会拼命护住,还一个劲地斥责表弟怎么这样对孩子,哪有个当父亲的样子?

后来,姑父多次提出要回家,说家里怎么跑都不会迷路。表弟担心出意外,把姑父姑妈送了回来。姑父一身轻松,回家的路上,十来个小时,他不说话,也不合眼,心里高兴着呢。我跟表弟说,让他们闲着不好,没事老吵架,得让他们做点事。田地好多年不种了,也没力气种了,那干什么呢?表弟想了想,那就翻修楼房吧,钱不多,搞小一些,请人施工,让他们帮着做些杂事。这倒是个好事,把人缠住了。姑父姑妈一听翻修楼房,眼里大放光彩,还谋划着怎么搞、怎么省钱。住楼房,气象新,村里差不多只剩他们家没翻修了,姑父姑妈也是爱面子的人,哪点不正常呢!

有一年多了,我们不再提及姑父姑妈看病吃药的事,一切都风平浪静,没听到他们折腾出什么事情。前不久放假,我去了一趟水南桥,他们的房子搞了地基就停下来了,政府有了好政策,统一选址给贫困户盖房,自己不用盖了。姑妈不在家,到邻居家借什么东西去了,过去好几年她从不到别人家里去的。姑父呢,光着膀子、赤着脚,几乎蹲在椅子上,全神贯注地织着渔网。我喊了一声姑父,他才反应过来,叫着我的乳名,高兴得很。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盒廉价的烟,给我递了一支,自己也点上一支。我觉得不可思议,过去几十年他都不抽烟的,现在那嘴巴含烟、眉头上皱的架势,入情得很啊!

姑父突然放下烟问我,你那渔网到底什么时候要,好买丝线啊。我说不急,等退休了吧!姑父说,你年纪轻轻的退什么休,好好干,再往上爬爬。过了一会,姑父又说,你好多年没吃我弄的鱼了,走,弄鱼去,晚上好好吃一顿。我笑着和姑父出了门,手里提着一只桶,也不担心空手而归了,我来的时候已经给他们买了几斤肉。

姑父借了一条小船,我撑杆他撒网,叫我靠岸划,行慢一些。柳丝从我身上飘过,滑溜溜的,河风吹起,清凉一片。到了深水处,一网撒下,波纹荡开,两人紧紧地盯着渐渐收束的渔网,心里直跳,出现的又是什么呢!

是时光倒流了,还是一个梦,我回到了在河边戏水的情景里!

邓跃东,作家,现居湖南邵阳。主要著作有散文集《一个人的昆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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