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招

2018-07-09 18:45李溪溪
上海故事 2018年5期
关键词:季氏剃头理发店

李溪溪

淀湖镇上有家百年老店,人称“季氏理发店”。据说,这家理发店始建于清光绪年间,如今的掌门人季师傅,一代剃头大师,理发修面、吹风烫发,无所不精,偶尔还会使几招按摩敲背小技,且服务周到,童叟无欺,博得了四方乡邻的热捧。更称绝的是,年轻时候,季师傅曾上过北京城,有着一段为省部级首长专职服务的传奇经历。在镇上,季师傅是“明星”,脚底绑大锣,走到哪响到哪。

今天一早,店门口贴出一张硕大的招聘启事,写着:本店急招理发师一名,男女不限,大学生优先,有工作经验优先,工资面议。

我决定应聘。本小姐容芳芳,标准80后,大学高职,美容美发专科毕业。毕业后,想在城里找份专业对口的工作非易事,不是被东家辞退,就是我把东家“炒”回老家,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混”不出个人样,至今还在家里“孵豆芽”。此番探得“季氏”招人,自忖符合条件,关键是我想拜季师傅为师,一则学习书本上无法学到的真功夫、二则学点季师傅传奇人生的秘诀,为徒儿日后开爿美容中心指点江山。果然不出所料,现场应聘录取,季师傅说了意味深长一句话:农村理发店需要有文化的新一代。

上岗后,我恭恭敬敬向师傅讨教,季师傅除了有问必答,还教会我很多服务理念。虽然没有举行三跪九叩的仪式,但是师徒俩配合默契,情同父女一般。

有一天黄昏,季师傅外出买东西,我收拾店堂,准备下班。忽地,店门被推开,一个小伙子急吼吼闯了进来。我上前热情招呼,替小伙子套上围单,欲开始剃头。谁知小伙子一把扯下了围单。我不悦:“不剃头干吗走进理发店?”這一问,小伙子怒发冲冠:“不是我要剃头,是给我爹剃头。谅你也不懂,快把季师傅找来!”顾客前言不搭后语,我怕有意外,只得掏出手机呼唤。

季师傅满头大汗进了店,小伙子这才道出原委。原来,小伙子的老爹身患肝病,卧床多年。前些天,老人感到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特地关照家人,想在离世前剃个头,修个面,清清爽爽到天堂报到。老人指名道姓要季师傅亲自操刀;今天下午,小伙子发现老爹已陷入昏迷状态,忙骑上自行车,从乡下张家村赶了18里路,专程来请季师傅“出差”。我第一次听说本店有此项特殊服务,不免暗暗替师傅担心。别说18里的路途有多遥远,光是拿剃刀在活死人头上推来动去,那感觉和殡仪馆化妆师有啥两样?我的腿肚子不由自主地颤抖。

好一个季师傅,老将出马,一个顶俩。他安慰小伙子:“别急,为乡亲们服务是季氏理发店的宗旨,保证随叫随到。”他吩咐我备好专用理发箱,带上必需品,就像即将远征的大将军,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季师傅又问起张家村详细方位,小伙子说,目前张家村只能通行自行车。季师傅听到这里,双目紧闭,突然一个踉跄,一屁股跌倒在地,捂着手臂直喊疼。我傻了,小伙子也吓呆了,我俩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连忙上前,左右两旁一人挟一边,扶起季师傅,一看,师傅右臂无力地垂下。季师傅倒吸了口凉气:“年岁大了,让大家见笑。来,小伙子,我们走!”我忙把理发箱递给季师傅,他吃力地拎着,只听哗啦一声响,理发箱应声落地,看样子,师傅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这一跤摔得可“惨”啦!小伙子见师傅手无缚鸡之力,顿时像个泄了气的皮球,蹲在地上抹起了眼泪。

站在一旁的我,看在眼里,冷在心里。是的,刚才那一幕,分明是季师傅自编自导的“假摔”。季师傅人到中年,身体无疾,腿脚灵活,听说要去张家村,他故意脚跟绊在理发椅上,假装摔倒,雕虫小技,如何瞒得过我?“假摔”的目的只有一个——借故推脱。我急啊,师傅啊师傅,怎么你也学会暗度陈仓这一招?你忘了平时是如何教育徒儿的吗?

小伙子站起身,“嗖”地从随身挎包里抽出一叠人民币,看上去有几千元,塞给季师傅,恳求师傅想想办法,帮帮忙。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果然,季师傅满脸堆笑,笑纳了钞票,不再喊手臂疼了,目光扫向我:“办法嘛,有是有,只是……”季师傅吞吞吐吐,没了下文,以阵阵咳嗽作掩饰。

坏了,季师傅老谋深算,莫非是想让我一个小女子代师“出差”?我暗忖,不会吧?我容芳芳芳龄25,又素来胆小,哪敢踏进这个“鬼门关”?师傅不会不知道。再一想,师傅有可能做得出,这一招既保全季氏理发店的招牌,又能轻松滑脚赚到钞票,使了个大懒差小懒的障眼法,还不是小菜一碟?老家伙一箭双雕,恨得我茶壶里煮饺子——说不出口。我试探性地发出信号:“不如让我去试试?”

此话一出,当众哗然。小伙子杀猪般地急叫:“一个姑娘家,光是18里烂路就够你受的,更不要说咱老爹的活死人模样,没准儿把你吓得花容失色。”

瞧,人家顾客还懂得怜香惜玉,偏偏师傅还要当撬边模子,说:“剃头又不是杀头,让芳芳去吧!她的技术水平绝对能打包票。”

唉,谁叫我摊上这么个不通人情的师傅呢?主意打定,强忍委屈的泪水,拎起地上的理发箱,拉长脸,嘟起嘴,迈开腿,噔噔噔走出店门。

这边,留下师傅和小伙子叽里呱啦争辩着。约摸十分钟,师傅搂着小伙子也走出了店门,师傅装模作样给我送行,要我快去快回,保持电话联系。我抬起头,冷冷地回答:“您老把钱收好,其他的,尽管放心。”

小伙子骑着自行车,载着我,晃晃悠悠赶了18里路。到达目的地,已是明月高悬时。昏暗的灯光下,一个老人昏睡着,嘴巴一张一合,出气多,进气少,胡子拉碴的脸庞在月光的反射下,显得狰狞恐怖,简直像一具“木乃伊”,我闭上双眼不敢睁开。小伙子急着做晚饭,叫我独自留在屋里干活。他轻轻拉上房门,似乎把我的精气神都给带走啦!

恐惧也罢,孤独也罢,弄堂里扛电线杆——直来直去一条路,今天非要完成这个特殊的任务。谁说“80后”长不大?谁说女子不如男?我要的是证明。我努力克制颤抖,凭着师傅教我的基本功,凭着平时做过“红十字”志愿者的经历,先把老人家的头部稍稍移出床沿,剃头推子“咯吱咯吱”发出单调空洞的声音,一束束头发随之而去;剃到后脑勺,老人不可能翻身,我突发奇想,蹲下身子,一手稳住老人头部,一手握着推子,仔仔细细剃去一块又一块。花了个把小时,才把老人的头发处理完毕。临了,我按照季氏理发程序,剃头师傅照老样,噼噼啪啪,轻重缓急,掌法到位,在老人身上作了一番松筋活血的敲背,不管怎么说,老人家也有享受尊严的权利。最后,往老人脸上涂上剃须泡沫,绷紧他的脸部皮肤,我握住刮刀柄,“唰”地一下,开始刮胡子。躺在床上的身躯哼了一声,我的心一下子悬到了半空,刮刀竟然不敢往下走。咦,活死人应该是无声无息任人摆布的,怎么还会有知觉?但愿是我的错觉。刮着刮着,一只干枯的胳膊一点一点伸了上来,那双浑浊的老眼慢慢睁开,一个苍老的嗓音说话了:“季师傅,很舒服,谢谢!”老人醒了,坐了起来,脸上的泡沫东一堆西一块,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人吓人吓煞人,我惊得灵魂出窍,倒退了好几步,冲着门口大叫:“快来人呀!”门打开了,小伙子冲进屋来,我什么也顾不得了,哭得泪流满面。小伙子上前凑热闹,连连说:“名师出高徒!剃刀一动,老爹激动。三千块礼包,值得。”

我擦擦眼泪,收拾好理发箱,准备打道回府。小伙子脸儿登时变得难看下沉:“实在不好意思,那辆自行车车胎爆了。”什么?我傻眼了。小伙子怕我不相信,“吭哧吭哧”扛来那辆“老坦克”,果真,前胎没气瘪了。我气得真想罵人,莫非还想让我留宿诡异之地?不行,我非得回去,可是18里烂路,一个弱女子黑灯瞎火,走到猴年马月?我怀疑其中有诈。

我灵机一动,计上心来。好女不吃眼前亏,退一步海阔天空,故意堆起笑容:“大哥,你看这样行不?借我手电筒,不,我买下手电筒,走夜路借借光。”小伙子鼻孔里“嘿嘿”两声,手臂往胸前交叉:“不好意思,鄙人从来没有用过那玩意。要不,给你点根蜡烛吧?”亏他想得出,蜡烛碰着风,岂不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小伙子点好半截蜡烛,硬是把我推出大门。蜡烛光见风就灭,我返身,小伙子用力推我:“剃头姑娘,再见。”身后房门“砰”地关上。我欲哭无泪。

月亮躲进了厚厚的云层里。夜,更黑了;风儿,刮得更猛了。黑乎乎的树枝,发出叽哩哇啦呻吟,远处的小狗,汪汪地凄惨嚎叫;拎在手中的理发箱,忽左忽右,就像讨债鬼的气喘声,害怕极了。我深一脚浅一脚,抖抖豁豁走过田埂,爬上山坡,穿过树林,还不时伸长脖子张望,深怕路边歹人居心不良。我走不动了,暮然想起给师傅打电话,电话拨出,那头传来可气的女高音: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我悔恨交加,师傅啊,你就知道钱啊钱,你在数钱偷着乐,本小姐却饥寒交迫把路赶,我究竟学到了什么?

正想着,眼前又是一片树林,隐隐约约射出一束手电筒光,透过余光,有辆自行车斜靠在树干边。我汗毛根根倒竖,吃素碰着月大,哪壶不开偏揭哪壶,不用细猜,那个人准是坏小子。我拼足气力,喝道:“大哥,你别干傻事,这样做要犯法的。“

对面树林里传出师傅的嗓音:“芳芳,别害怕,慢点,我来接你呀。”我简直怀疑耳朵出了毛病,走近一看,果然是师傅,再也忍不住了,扑倒在师傅怀里,哭得稀里哗啦。师傅道:“你考试合格!走,回家——”师傅话音刚落,身后又有一辆自行车飞速赶到,骑车人就是那个小伙子。原来,师傅和小伙子始终为我保驾护航。

事后,我才明白,季师傅设局出招,助我“练胆”。他先假摔收钱,后说服小伙子,尾随进村,再藏在暗处为我保驾护航,一环紧扣一环,可谓用心良苦。至于老人家被“剃醒”,纯属季氏敲背法疏通经脉所致,我不过实践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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