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父亲在田野里散步

2018-07-09 09:34阮殿文
大理文化 2018年6期
关键词:坝子桃源菜花

阮殿文

我准备去田野里走走。

这片田野有一个时刻牵动我心弦的名字——桃源坝子,它处于上风上水地段,空气和水源还没有受到任何污染,以至于每次回家,我都要去走走。

湾湾田是个很小的村子,从东头走到西头只需要五分钟,我很快就出来了,然后就沿着村子旁的一大片麦地往南走去。时间尚早,整个桃源坝子被包裹在一层薄薄的雾气中,已有二指深的麦苗上,每片叶子都挂着至少一滴露水。在麦地间,走上一小段就会突然窜出一小片菜花地来,初升的阳光照在嫩黄色的菜花上,让人觉得这阳光是从天堂里跑着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匍匐在菜花上晃悠。几只早起的蜜蜂,在橘红色光线的引领下,于菜花间嗡嗡地飞来绕去,像在寻找天使们丢失在大地上的黄金。

与几片菜花地擦肩而过后,我很愕然,竟然遇上往回走的父亲。我问他怎么这么早就在这里,他说礼完榜多拜,天麻麻亮就出来了,刚刚去撒家围看了一下田。

“又不到栽秧时间,没有必要大清早就出来。”我说。

父亲听了我的话,笑了笑。

“这你就不懂了。早上空气好,出来走走舒服得很,顺便来看看田,想想今年种糯谷好,还是种饭谷好。”他说。

我被父亲的“早上空气好,出来走走舒服得很”惊了一下。

在这片田野上生活了七十多年的父亲,居然还对这片田野怀有一种浪漫情怀,难怪他去到哪里都觉得不自在,待不住,要不了几天就嚷着腰酸腿疼,执意要回到这片田野上。可以想见,对于父亲来说,桃源坝子,或者说桃源坝子上的这几分田地,已经成了父亲的一剂良药,不仅能医治他的饥饿,还能医治他的腰酸和腿痛。我也像是得了他的遗传,一段时间不见这片田野,就想念得厉害,以至于每次回家,都要到这片田野上走走。

“心里闷躁,就去田头走走。”有时候,父亲见我一个人坐着,担心我心里孤独,就会这么对我说。我也确实是这样,去田野里走上一圈,心里就亮堂开了。

这些年,母亲不在,虽然后来有个孃孃陪伴,但父亲的心里依然是孤苦的。他这么大清早就到田野里来游走,就是为了从田野里获得力量和希望。更何况,在田野里,稍一抬头,就能看见不远处的野石山。山上正对着桃源坝子的一边,有一个隆起的地方,那就是母亲的坟。即便现在,真的,我也没有忘记朝那个地方看上几眼。

“我想去田里走走。”我对父亲说。

“走嘛,我陪你去走走。”父亲说着,转过身,我们就在地埂上一前一后往河埂上走去。

来到大河埂上,父亲指着靠向桃源街方向的一大片田野说:“你看,这么漂亮,我每天早上起来走走看看,心情好了,身体也好了。”

“是嘞,在外面很难见到这么美的地方。”我说。

不远处,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子正在犁一块没有水的旱田,他时不时地对牛发出一声吆喝,声音在宁静的田野上空袅袅回荡。即便是他扬起鞭子在空中甩出的声响,也在田野上有着清脆的回声。几只红嘴鸥在新翻犁过来的田里,从这个犁沟跳到另一个犁沟,欢蹦乱跳地翻寻着食物。看得出来,它们收获颇丰,否则,它们不会叫得那么欢,也不会扑腾得那么有劲。偶尔会有一两只,也许是吃饱了想消化一下,飞到附近的一片水田凫上一阵水,又飞回来继续寻找食物,还一路追打、嬉闹着。

“我前几天才出六十块钱请人帮犁过来。”父亲说。

“这就对了。年纪大了,不能再自己犁了,更不能去帮别人犁了。”我说。

“是不行了,岁月不饶人。要是再退后几年,还是要自己来犁,哪里需要深,哪里需要浅,自己认得。”父亲说。

这时,一只天鹅在我们前面的河里觅食。这是冬季,河里断了水,只有一些河段还汪着浅浅的一点,水底是青苔,水旁是一些在冬季依然长得肥绿的水草。我们靠近了,这只天鹅就往前飞一阵,落在几十米外的河段继续觅食,我们再靠近,它再往前飞一段。这可能是一只失去了同伴或伴侣的天鹅,要在平时,天鹅一般都是成双成对出行的。想到这里时,我心里有些不舒服。当然,我希望它的同伴或伴侣不是被人猎杀了,而是正在远处的大黑山上呵护着小天鹅甚至是天鹅蛋,它不得不只身出来为它们准备美食。

田野周边,大桃源、小桃源、赛家院子、龙头山、戚家院子、阮家院子、铁家湾、宝山、马厂、葫芦口、桂家包包、普芝噜、湾湾田、下野石、上野石、白泥沟等十几个村子,俯卧在还没有散尽的薄雾中,像一个个即将睡醒的婴儿,看上去是那么地静美。是的,这十几个婴儿,更像是十几个被造物主点化了的忠诚卫士,把方圆几公里的桃源坝子包围在中间,日夜守卫着,像守卫自己的母亲。

“真是太美了!”我忍不住感叹道。

“美?这算什么美?等秧插上了,才叫美。谷子熟了,更美。”父亲说。

我已经十多年没见到插上秧的桃源坝子了,每次回来,要不就是秋天,谷子都割完了;要不就是冬天,到处都是光秃秃的,有的地方因为是水田,还结了冰,白花花一片。

“我每次来谷子都割完了。”我说。

“你工作忙,忙工作要紧。”父亲说。

我一下子惭愧起来。我忙的都是什么工作啊!在那个浮躁的城市,离大自然很远,每天含着高污染的空气像机器人一样生活,人的本性和特征正在一点点丧失。正因为这样,这些年来,我一直想念这片田野,甚至想过彻底回到这片田野上,像父亲一样,做个表情严肃,看上去患穷困病一般,内心却浪漫得像个诗人的耕者。

经过桃源河时,我和父亲在河堤上站了一会儿,面对着一块刚犁过不久的田闲聊着。这块田是父亲在桃源坝子上所拥有的两块田中最大的一块,大概一亩多点,就是这小小的一块稻田,让父亲在这片田野上继续着他的后半辈子光阴,并以此为乐,以此为安。自从听说田野里要修建伊斯兰风情园,父亲就担心起来:田地被征用了,以后怎么生活?那点征用费,最多够两三年的开销。更关键的是,哪里还能看到这么美的田野风光?

多年前,曾有传言,桃源坝子要建成飛机场。我当时就想,要真是这样,整个昭鲁坝子的大气脉将被彻底割断,生态秩序也将被打乱、破坏,昭鲁坝子上的人们将在今后每天含着高污染的空气过日子,甚至喝着高污染的水、带着毫无知觉的疾病苦度光阴。这片土地上的灵气和静谧,则将丧失殆尽,不仅活着的人不得安宁,周边山坡上的亡人也不得安宁。

我曾跟朋友说起过,桃源坝子的城镇化建设,完全可以沿田野周边修建,这样做既有效利用了周边荒瘠的土地资源,带动周边村(镇)的发展,又保护了自然景观和生态环境。但现在,桃源坝子上的气脉正在被一点点划破。

在返回湾湾田的路上,远处传来“呷呷呷”的欢叫声,寻声望去,是一群野鸭正在一块水田里追逐嬉戏。

“它们还能嬉戏多久呢?还有那只寻食的天鹅,还能依靠这片田野继续为它和它的儿女提供美食吗?”我这样想着,禁不住扭头看了看远处位于东南方向的大黑山,“不可能把它们赶到大黑山上吧?那缺少水源的地方,是栖居的理想之地,却不是生存的理想之所。”

在被大黑山日夜守望的桃源坝子上,我是不敢做出半点有损于万物的行为的。我一直担心,在我刚对万物有点行动甚至刚有一点私念时,肃穆的大黑山就会突然坍塌,把整个桃源坝子覆盖。是的,当大黑山看到它日夜守护的生命生不如死时,它会想到让一切重来,要知道,造物主的惩罚是隐蔽的。我始终认为,万物都是有生命的,只是我们没有静下心来倾听它们的心跳,一直以来,我们只顾了我们自身。我们甚至压根就感知不到万物的心跳。随着贪欲之心的日益膨胀,我们的感知力正在一天天减弱、衰退,以至于我们常常对一些迹象视而不见,灾难发生在身上了,对其根源也全然不知。

与生命紧密相连的很多东西,离不开田野的养育和承担。只有这片田野活着,桃源坝子周边的乡亲才能更好地活着,并在阳光下尽显人类劳作、强健和坚韧之美。有人认为田地间的劳作是一种卑下的劳动,他怎么就没想到,他每天喂到嘴里的高贵美食,就是出自这“卑下”的劳动。他更不会想到,这种耕作之美,是造物主恩赐身体健全者的最美的礼物。因为,它是耕作者在田野中汲取天地精华即精、气、神的同时,磨砺心性的最佳方式。到了夜晚,桃源坝子上空那清廉的月色和星光,会在人们熟睡时,把田野里的千万种生命以及正一天天成熟的给养,一个个吻遍。

要在田野上建一座钢筋混泥土的城市很容易,但要重建一片田野,却是不可能的。

“娃娃,你又想心事了?”父亲突然问我。

“嗯!”我于惊恐中应了一声,说不清是有心事,还是没有心事。

之后,我一句话也没说。

田野很安静,只有野鴨、白鹳等鸟类时不时发出的欢叫声。我也在此刻听到了我和父亲的呼吸,以及脚底与田野轻触后发出的微妙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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