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嫌弃的古斯塔沃的一生

2018-07-09 08:36谷立立
出版人 2018年4期
关键词:塞利路易牙齿

谷立立

世人皆知拉丁美洲是一块神奇的土地。曾几何时,文学大爆炸点燃了人们讲故事的潜能。年复一年,不同故事在马尔克斯、富恩特斯、博尔赫斯、科塔萨尔嘴边讲起,又借由书籍大加流传,就有了“魔幻现实主义”。墨西哥80后女作家瓦莱里娅·路易塞利可谓天生优越。她生于外交官之家,自幼随父亲四处奔波,是标准的“世界公民”。有了这样的背景,很难说她会不会因为没有赶上高手辈出的文学盛世,兀自神伤、潸然落泪。因为可供她书写的空间实在太过狭小,小到只能蜷起身子,委身于巨人光芒的阴影里,偶尔抬起头仰望星空,瞻仰她从所未见的盛世风景。

偏偏,路易塞利并不甘心,更不吝于展露自己的才华。毕竟,就算活在夹缝中,她也有放飞自我的权利。《我牙齿的故事》注定是一部命题作文。路易塞利立志搭建一座桥梁,于是就有了桥梁:左边是世俗生活,右边是雅致艺术,《我牙齿的故事》恰恰位于当中。应该怎么形容她的写作?是牙齿的故事,还是名字的故事,抑或是重生的故事?不过,牙齿又能有什么故事,终究不过是人的一生罢了。于是,梦想家古斯塔沃·桑切斯正式登场。他带着4颗乳牙出生,被亲生父亲视为怪胎;成年后当上了保安,碌碌无为19年;40岁天眼大开,突发奇想,拜师学艺,自称“世界上最好的拍卖师”。

以世俗的眼光来看,古斯塔沃大约是个“怪伽”。他有收藏癖。就像杜尚把雪铲、小便池当作艺术品一样,古斯塔沃的藏品很无趣、很日常:咬下的指甲、用过的吸管、拔掉的牙齿、听过的课程、没来由的故事……而被他奉为经典的“寓言式拍卖”呢?不是敛财,是“极端回收”,以“后资本主义”的方式“将世界从历史的垃圾箱里”拯救而出。讽刺的是,没有人能够在故事里重获新生,更没有人能够得到故事的救赎,就连一开始就把自己放到云端上的古斯塔沃。在一场以养老院老人为对象的骗局中,他将自己(连同他的10颗烂牙)放到了拍卖台上。可就算被冠以大师的名号,这些不值一提的牙齿也无人问津。

这样的故事能不能称为“魔幻”?当然,与享有世界声誉的文学前辈马尔克斯、科塔萨尔、博尔赫斯相比,《我牙齿的故事》结构更加轻巧,内容更为现代。在路易塞利这里,无论如何找不到奥雷良诺上校临刑前回忆父亲带他“见识冰块”的诡谲场景。历史赋予上一代拉美作家的沉重责任感悄悄褪去,如今的她离装有家族回忆的“墨西哥压缩包”太远。只有身边的人和事,一如既往地陪着她,被她写进小说,充当她实验的对象。于是,她可以毫无顾忌地杜撰现实,可以将前辈从高高的神座上硬拉下来,塞给他们另一个身份、另一套衣装、另一副面具,最后在另一种文本里以最日常的姿势,重新再活一遍。

比如伍尔芙。都知道她很敏感、很脆弱。路易塞利却说伍尔芙的多愁善感,不是个性的必然,而是蛀牙惹的祸。看吧,牙根的细菌弄得她神经兮兮、颠三倒四,“她最终被自己折腾死了,去世时嘴里有很多假牙。她的熟人们从未见过她微笑是什么模样,结果在葬礼上却见到了”。很难说,路易塞利是不是见识过伍尔芙的临终微笑,因为这不过是她惯用的文字游戏:要么颠来倒去,大玩排列组合;要么语带双关,暗自嘲笑,最终指向的还是古斯塔沃的隐密人生。不是吗?这个世界有成千上万的“古斯塔沃”,可偏偏只有一个人马座的胖子作家古斯塔夫·福楼拜,更别提眼前这个爱做梦的古斯塔沃·桑切斯。

不过,如果以为路易塞利所有的实验仅仅限于玩玩毒舌、搞搞段子、与前辈开开无伤大雅的玩笑(当然,被称为“我的油腻叔叔”的乔伊斯、普鲁斯特不至于耳根发痒,吵着闹着要跳出坟墓,找路易塞利讨要公道),则不免小瞧了这位常青藤的高材生。拉美的日常告诉她,神奇就在现实当中。比如小说。小说当然是神奇的,可更神奇的还有小说家手中的笔。既可以无中生有,由平地拔起山峰;也可以顺从己命,轻松地抹去群山。就像是进行一次无所不用其极的文体实验,路易塞利投入全部学识完成了一种精妙的戏仿,也仅仅是戏仿而已。说到底,聚光灯下那一颗颗被精致故事包装起来的臼齿、犬齿,原本只是古斯塔沃的私货,从来算不上根正苗红,也就不怪路子野不野了。

于是,在反转再反转之后,《我牙齿的故事》终于显露出它真实的模样。明眼人一看便知,这哪里是什么影响拉美几代人的魔幻传奇,分明就是“被嫌弃的古斯塔沃的一生”。还记得让·鲍德里亚的话吗?在谈论迪士尼乐园时,他告诉我们,乐园之所以“将自己包装成幻想中的国度,是为了让我们相信乐园之外的世界是真实的”。这是苦心经营的伪装,置真实于不顾,反把想象当成了真实。具体到《牙齿的故事》,牙齿当然不会说话,除非是它的主人非要扮成尊贵的模样,去做一些不那么真实的事。古斯塔沃总在叫嚷着他有多么成功。可事实恰恰相反,他孤家寡人,只能守着梦想过活。既然不愿轻易打破梦境,那么索性一层一层地垒了上去。有趣的是,古斯塔沃“发迹”后的居所正好位于迪士尼乐园街。

為了窃取父亲的“珍稀”藏品,古斯塔沃那个“不该生不该养”的儿子“悉达多”将他买了过去,囚禁起来。在摆脱控制之后,失魂落魄的古斯塔沃终于有了自己的门徒佛拉金。正是有了佛拉金,才有了“最棒拍卖师”的私密生活,有了《我牙齿的故事》的最后一章。故事讲到这里,依然是宣讲,依然是独白,焦点依然是古斯塔沃。虽说人到垂暮、其言也善,路易塞利却把他的结局写在了最开始。小说开篇,古斯塔沃的独白犹自回响,着实耐人寻味。“讲完故事后,我不知道我将会发生什么:也许是耻辱,死亡,也许最终还会有身后名。但到时候肯定轮不到我以第一人称来作何评论。”如此,本该是成功者的狂欢,末了只落得一场空。成功也好,耻辱也罢,注定不过是梦想家的南柯一梦。梦中风光无限,梦醒了无痕迹。路易塞利以轻松的语调讲述梦想的陨落,人生很长,小说很短。多一分则悲,少一分则喜,她拿捏得刚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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