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汁上的爱之书

焦糖布丁

1

我7岁生日那天，她和爸爸举行了婚礼。所有人都认为，一个7岁的孩子是没有多少记忆力的。可是如今的我依然记得7岁的暮夏，妈妈一步一回头、越走越远的背影。虽然爸爸也很疼爱我，可失去妈妈的伤心还是像一个巨大的漩涡，我还没来得及从那里面爬出来，就看到她穿着火红的裙子，微笑着站到爸爸的身后。

没有人知道，多少个漆黑的夜，我缩在被子里，听着隔壁的欢笑，内心是怎样刀扎油烹的恨。我从来不拿正眼看她，哪怕她将干净的衣服放到我的床头，哪怕她做了我最爱的红烧肉讨我欢心。我常常冷冷地觑着她，希望她远远离开我。可她好像根本看不到我的敌意，围着我殷勤地转来转去。

那天，她终于闯祸了。我放在桌子上宝贝万分的水晶球被她一不小心碰到地上，碎成千万片。我忍无可忍，猛然将一个凳子向她砸了过去。爸爸大發雷霆，命令我给她道歉。我执拗地仰头站在那里，大喊：“这个女人明明是故意的，因为她知道，我总是偷偷对着水晶球许愿，许愿妈妈能早日回来！”

听了我的话，爸爸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把手轻轻放到我的头上。良久，他像下了决心似的告诉我，妈妈永远不会回来了，她爱上了一个更有钱的男人，走的时候就明确说过，从此与我们再无瓜葛。

我不相信爸爸的话，记忆中妈妈哭泣的背影说明了她对这个家的留恋。爸爸之所以将妈妈说成一个抛家弃子的女人，不过是为了衬托眼前这个女人的完美。我对她更轻视了，甚至偶尔我会怀疑，就是她破坏了我们家完整的幸福。

2

为了向爸爸示威，上初中后，我坚决地选择了一所寄宿学校。爸爸很生气，怨我自作主张，他又向我高高地举起了拳头，而她，却装好人一样拦下了爸爸：“男孩子上寄宿学校，有利于培养他的独立性，再说，咱们可以随时过去看他的。”

说完，她讨好似的对我笑，我看都不看就扭过了头。这个女人真是聪明，我上了寄宿学校，这个家就彻底成了她的天下，她怕是早就求之不得吧！

上了寄宿学校后，她来得蛮勤的，我看见她就愤怒。

父母离异的阴影一直笼罩在我的心头，我惧怕家庭幸福的同学们看到这个阴影，而她却和班主任毫不避讳地讲出了这件糗事。班主任老师红着眼睛告诉我：“你的继母说，她毕竟不是你的亲生母亲，让我多关心一下你的心理成长。”

我的手“咔嗒嗒”握成一个紧紧的拳头——这个女人特喜欢扮演贤妻良母的角色，爸爸满足了她贤妻的愿望，可我才不想成全她有关良母的虚伪心愿。我宁愿孤独地痛苦，也不要这假惺惺的温情。

一周后，她又来学校了，这次是央求我同她一起回家的。我这才愕然知道，原来这段时间爸爸一直在医院里，他患了一场重病，如今才刚刚康复。

我箭一样奔回家中。爸爸虚弱地躺在床上，看到我，眼里立刻闪出快乐的光芒：“小军，你又长高了，我听你阿姨说了，这段时间你学习一直很用功。”我含泪攥住爸爸的手，看着她小心翼翼地用滚烫的毛巾给爸爸擦脚，内心又生出了新的怨怼——她为什么不告诉我爸爸生病的消息？这个世界，我是唯一同爸爸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到了晚上，我看到她的女儿用柔软的小手一点点给爸爸按摩肩膀时，赫然看清了这对母女的“狼子野心”，她们就是要在爸爸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彻底感化他，这样我不就成了外人吗？我默默地回了自己的房间，夜里做了一个苍凉的梦。梦中，我们家成了一叶小舟，他们三个在船上相亲相爱，而我却独自流落在汪洋之中。

3

我心里那个愿望越长越大：好好学习，等到自食其力，立即去找我的亲生母亲。在这样的心理暗示下，我的成绩一路领先，到了高三，已经是学校里名列前茅的好学生。

我有这样的出息，爸爸很激动。高考之后，他兴奋地找我商量学校的选择。我拿出自己早就草拟好的志愿表，他一下子傻了。我放弃了上海的所有学校，选择了北京的大学。她听到这个决定，似乎也很意外，一再讷讷地同我商量，能不能留在上海读大学，我却冷冷地扭头而去。

一个月后，我头也不回地上了火车。车窗外，爸爸眼睛红红地对我挥手，她则扬着白色的丝巾，追着火车跑了很远。

我别扭地收回目光，小心翼翼地打开随身携带的挎包，那里面整整齐齐叠着三封信。爸爸不知道，从高三下半学期开始，我就开始陆续收到妈妈的信了。我不知道阔别十几年的妈妈是如何找到我的学校的，虽然她说不方便，没有给我留下联系方式，可是这些信给了我巨大的安慰。

我记住了信封上那个模糊的邮寄地址：北京。这就是高考结束后，我坚持选择去北京的大学的原因。我心中一直跳动着一个迫切愿望：和妈妈在异乡的街头蓦然重逢。让人失望的是，等我真的到了北京，妈妈却没有出现。但是，她嘘寒问暖的信依然有，她的不出现一定是有苦衷的。我安下心来，更努力地学习。我相信，妈妈能看到我的所有进步，等我有足够的能力保护妈妈时，妈妈会出现的。

大学四年，爸爸和她多次给我打电话要我回家，被我一再拒绝后，她和爸爸竟风尘仆仆地赶了过来。仓促的聚会很快不欢而散，爸爸怒气冲冲地佝偻着身子走远了，他的身后，她忙不迭地追上去搀扶他，我咬着牙咽下眼泪。

4

大学毕业第二年，我将女友领回了家，我们准备结婚了。爸爸笑得异常开心，她对女友更是殷勤。我简直气疯了，对爸爸说，不准她参加我的婚礼。爸爸震怒至极：“你简直是个铁石心肠的小子，阿姨20年含辛茹苦抚养你，虽然没有生育之恩，但也有养育之德，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她？”

我直视着爸爸：“如果不是她，我的亲生妈妈又怎么会走？”爸爸却固执地认为妈妈早就不要我了，否则这么多年来她为什么从来不出现？

我冷笑着将妈妈写的信拿给他看。那个在他嘴里无情至极的女人，一直用特殊方式向她的儿子表达着挚爱。看到那些信，爸爸含泪去了卧室，不一会儿，他拿出一个本子：“韩军，这些信，你确定是你妈妈所写吗？你看看信上的字体。”我惊讶地看着那些熟悉的字体，错愕间，她已含泪站到我面前：“小军，对不起，因为你一直排斥与我接近，我只好借助这样的方式同你沟通。”

所有的信，都是她写的？但为什么，我在里面看到了一个亲生母亲的心声？过去，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不幸的孩子，可今天，面对一个女人隐忍着巨大的委屈和爱写成的厚厚的信，我赫然发现，自己其实是一个幸运的孩子。

婚礼上，当我和女友向她喊出那声“妈妈”时，这个幸福的女人泪如泉涌地扑到了爸爸的怀里。

我的故乡有一种习惯，孩子出生时，妈妈会用鲜红的樱桃汁给孩子写一封爱之书。所有人都知道樱桃汁的颜色不会长久，那些字虽然会变得模糊，可所有孩子都知道，妈妈的爱在岁月里会越来越清晰。这些年，我一直遗憾亲生母亲没有给我留下这样一封信。但是，如今，这样的遗憾没有了。前前后后，继母一共给我写了17封信，这些信都是书写在樱桃汁上的爱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