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感、错觉及缪斯的降生

2018-07-10 14:09褚兢
创作评谭 2018年4期
关键词:张萌错觉诗歌

褚兢,1955年生,生于江西南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伍子胥》《考察干部》《政界乾坤》《市长生涯》《蹉跎政绩》《贪官忏悔录》,另有散文、诗歌、对联集多部出版,作品多次获奖。

“艺术需要错觉,没有错觉就没有艺术……艺术需要有比常人更丰富的想象力和情感世界。”这是20世纪现代中国绘画的代表画家吴冠中先生提出的“中国画现代化”的创作理念。吴先生曾于上个世纪赴法国留学,半个世纪后,他成为首位获得法兰西学院艺术院通讯院士的亚洲人;他的作品多次获得欧洲奖项,并入展大英博物馆。他的关于现代艺术的审美理论,对于中国绘画迈向现代化的路程具有深远影响。

吴冠中的艺术观念,自然是从绘画角度切入的;但我以为,从诗歌角度来使用这一观念,也同样适宜,同样具有深刻的对应和指导意义。

我这里准备谈论的恰是一位诗歌作者,具体而言,是被南昌这座城市的文友们称作“豫章十才女”之一的张萌(笔名“湮雨朦朦”)女士。

张萌写诗的时间长度不短,早前偶尔读过她的作品,感觉有些才气,并没有留下太深的印象。近几年,却发现她的诗歌越写越多,在诗歌的内涵及表达技巧上,有了带根本性的创新和突破。她的大量诗作,开始出现在全国各地刊物上,其中包括《诗刊》《解放军文艺》《诗选刊》《星星》《诗歌月刊》《诗潮》《散文诗》《新民晚报》等名刊(其中有些是先刊发在网络上被刊物选用),不少诗被收入年度诗歌选本,在全国各地获奖若干。据说,她这些年创作的诗歌已逾千首—这一数量,大约正是她的作品跃上新的层级、新的台阶的基础。

张萌的诗歌,已经具有了比较鲜明的个性特征:女性的温婉、人到中年的含蓄、内心感触的细腻丰富,而最为让人惊异的是她的表达手法—蕴含了暗示、象征、对比、映照和通感的模式,在诗的骨骼和缝隙里随处运用,每每得心应手,恰到好处。而她娴熟运用的这类手法,正可归纳于吴冠中先生所定义的“艺术的错觉”范畴。

千年以前,诗圣杜甫曾有“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的人生自况。张萌的诗歌,亦可谓“敏捷诗千首”了,但其内容,不再因身世“飘零”而“沉郁顿挫”,她只能以自己的生活内容为底蕴,展现出异于他人的、体现个体心性之美的自我。

“一只无声的鸟,把风/当成自己的巢……他们把飞翔当成声音/她们抹去心灵深处的胭脂/它们拥有一个共同的名字”(《最后一片叶子》,载《绿风》2016年第2期)。这是在“秋天的骨髓”里发生的故事,其中席卷着“我想你的漫天风雪”—好烂漫的一场想象,可谓诗有尽而意无穷,多少回味竟在不言中。“花期已过,山谷再一次陷落”“风是最后一道鸟鸣”“黄昏,在诗里抛锚”……这样的诗句,密集呈现在同一首诗中,让读者应接不暇,既体验到阅读的快感,也不能不感慨理性思维追踪不及的疲惫。这样的手法,如同《诗经》中的“比兴”一般,在张萌诗中眼花缭乱,比比皆是。我们再来看一首《早春,就着一条绣花裙》:

我要向春天学习,要把/生长当成迫不及待的事情……多美啊,早春/我的绣花裙充满了棉麻的呼声,它喜欢/绵长的雨水,喜欢喇叭坠落的/雷声,喜欢春的/大绿和绣花的声音

张萌的诗歌充满类似的错觉和由一系列错觉组合成的意象。是的,可以说,正是艺术的错觉组成了张萌诗歌的内核,也由于这些纷乱的错觉合成的意象,成就了她的诗歌价值。

张萌的诗歌还有一个其他人少见的特点,就是作品的标题每每取得独特,给人以“陌生化”的感觉,如《贩卖一只羊》《雪和雪》《陌生是一种情绪》《一只朴素主义的船》《秋天里的闪电》《与八大山人对画》(注意,是“对画”,不是“对话”)等等。或许恰是这样的标题,更容易影响和调度作者的内心,使其感觉凌乱而错位,并异变成像。我们试以《一颗松子的脂肪》为例:

一颗松子敞开初冬,/我在你的狂热里无所适从/一些萧索,/一袭白衣恍若经书/今夜,我吃素/手捧一树绿风/一颗松子敞开初冬/我截取脂肪,把它们养成体内的/松鼠。就在今夜

/你的油脂,汁水/恍若花开的无穷

这首诗里,有一些可视为经典的句子,比如“一袭白衣恍若经书”“花开的无穷”。用理性分析这些句子的由来,恐为不易,毕竟诗情的跳跃如精灵难以把握。我想,诗歌的标题带有奇异色彩,在潜意识层面上,与内容的传递和诗句的降生每每相互影响、启发,如此导致意象的畸变,是有很密切的关联性的。

诗歌写作和任何艺术创作一样,充满个人化的東西,而 “个人化”要做到极致,非凭籍错觉的加入不可。毕竟,人的理性属于意识层面,是后天学习和统一教化的结果,而错觉和灵感,则有着先天的成因,可归结为独异的禀赋。

张萌出生于1968年,直至诗名鹊起,一直生活在这座被唐代诗人王勃夸赞为“人杰地灵”的古城。她生长于书香之家,哥哥获得中国科学院硕士学位后去美国留学;姐姐继承母亲的职业学医,从文学和诗的角度看,她并没从家庭中得到艺术滋养的便利,但偏偏,高中时期的张萌,突然开天眼般形成了对诗歌的兴趣。她喜欢听广播电台的诗歌朗诵节目,并尝试写诗。她清楚地记得,自己的第一首诗,题目叫《多风的日子》—那是她漫步在宽阔的八一大道上,从飒飒秋声中忽然获得的灵感。这说明,她的气质里本就蕴含了某种与生俱来无法磨灭的艺术感觉和诗歌气息。

张萌的职业,与文学并不沾边,她在省内一家著名药业集团—江西江中制药(集团)有限责任公司从事产品检验工作,但她对诗歌的热恋般的感情,浓烈到欲罢不能。入厂不久,她写下一首题为《回眸》的诗投给厂报,厂报编辑不相信那首诗出自这位年轻女孩的手,把她叫去,以“那首诗丢了”为借口,让她当面再写一遍。再以后,她将作品发布在个人博客上,只求自娱。没想到,诗中瑰异而奇特的表达竟然引起了圈内的关注。她自己说,“喜欢有韵律的诗歌作品,喜欢纯粹,喜欢意境的美;始终坚持低调做人,希望诗歌写作有所突破,达到更高的意境”—这话出自她的内心,绝非虚夸和伪饰。她在俗世中生存,从事着世俗的职业,却有着与常人不一样的气质和感觉。在她那儿,平凡的经历经过心灵的折射,异变为错觉,升华为诗歌体验,流淌成落花缤纷的一行行词句……

“层峦叠嶂的山,把一只忽近忽远的船变蓝/船舷处一瓶黄河上游的墨被打翻”(《一只朴素主义的船》)—普通的读者,难以对这样的句子给予准确的解读,因为它的内涵已经洇化,边界有了模糊不清的迹象。即便请作者自己来进行阐释,可能也无法求得确解。诚所谓“诗无达诂”,到了这一境界,对作品的评价无疑可以“善哉”而赞誉之。张萌确有某种天赋,她的诗歌写作一旦进入状态,便呈现迸发态势。伴随着创作量的骤增,张萌获得的诗歌使命感,也越来越鲜明。

我坐在一座突兀的山上/望着纸的尽头日出袅袅/我一声惊呼,花开满山……我在,你也在/这纸,这流动的字体/这些藏在花间的秘密/你把一张雪白的纸,赋予使命/赋予一个朝代的盛衰……(《乙未年叙事》)

这样的诗,负载的不再是纯个人的杯水情怀,其中显然蕴藏了更为宽泛的心愿。

作为才女的张萌,其诗艺已趋向成熟,渐入佳境—这固然得之于其天赋的气质与灵性,得之于其个性化的通感与错觉。不过,有句老话:文无第一。我觉得,后面还应当加上一句:艺无止境。那些流传千古的诗歌,其价值的永恒性不言而喻,毕竟它们经过了千百年的时光检验,但仍有众多作品,遗憾地留下某些“疤痕”,成为不得不遭遗弃的半成品甚至废品。古代,有著名的诗人对杜甫的作品“横挑鼻子竖挑眼”,解读他某些作品的不足甚至败笔;而书法领域,后人对前代大师们发表贬抑性看法更属常见,譬如米芾对唐代大书法家颜、柳的抨击;康有为对流行千年的帖学传统的责难……那么我们寻常作者的作品存在遗憾、缺陷乃至弊病,更是可以想见的。这里列举张萌刊发于《聚雅》杂志上的一首诗《陷落》为例:

清照的词,苏轼的大江东去/一路上都是/我们只行走,只留下黄鹂/我们比太阳高兴/我们知道那深处的寒露/是一串串/白水晶

整体上看,这首诗不错,但我个人认为,它的不足仍较明显,里面有些诗句晦涩尚在其次,而诸如“我们比太阳高兴”这句话夾杂诗中,并没给整首诗增添含义,假使删去,也未必影响诗趣的传递。

还有,刊发于2017年某杂志的诗《一只酒杯的情怀》:“我干涸的嘴唇/拂过时,仿佛一片褪色的残,红着傍晚……”“残红”是一个词,在这里人为地嵌入逗号,以连接起两个不同的意象,固然也可算作错觉,但我以为它并非艺术的错觉、缪斯的错觉,而是一种刻意制造的错觉。这种“错觉”更易让人认作是“错误”,是矫揉造作,未能起到增强诗歌魅力的作用。

生动的通感和错觉比比皆是,作品的疤痕和遗憾也每每显现,因此,在始终不渝的艺术追求之途上,张萌能否不负读者期待,持续保持创作力爆发的态势,继续提升作品的魅力与价值,仍有待时间的检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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