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如何“关心自己”:《无问西东》主旨解读

2018-07-12 10:59程莹
电影评介 2018年9期
关键词:直言西东福柯

程莹

电影《无问西东》以散文式结构穿插讲述了三代清华学人在经历民族国难、社会变革和日常生活时,于有意无意间做出的或宏大或微小的生活抉择,探讨了人性与国运动荡、社会制度间扬弃与救赎、善恶与选择等伦理议题。影片于讲述至最后时,屏幕中心出现“谨以此片献给珍贵的你”字幕,本文的探讨即从此处开始。

一、 “珍贵的你”与何谓“真实”

虽然电影《无问西东》向大众传播了奉献、付出和给予爱的美德,但电影在暗线中实质探讨了人、真实与品行之间的关系问题以及作为此关系中的人的主体性存在方式。在影片中,人与真实和品行之间的关系通过真实与荣辱、肉身、权力等复杂关系被加以阐释,并引出对“何为真实”的探究,而这一探究是通过台词对话、剧情推演和独白自省等方式展现。

(一)真实的内在:人、真实与荣辱、肉身

在第一段事例中,关于“真实”讨论开启于作为学生的吴岭澜与清华校长梅贻琦的对话。学生问校长“何谓真实?”校长回答:“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做什么,和谁在一起,如果有一种从心灵深处满溢出来的不懊悔也不羞耻的平和与喜悦,那就是真实。”吴岭澜并没有立刻领悟,后来他在泰戈尔的演讲中获得这种真实的确认,并借由泰戈尔演讲引起对真实的讨论,在课堂上影响了答应母亲绝不参军的沈光耀,后者在经历日军轰炸洗礼后顿悟于吴岭澜作为老师的教诲成为军人。

转理从文的吴岭澜与弃笔投戎的沈光耀的人生选择,一个反观自在,一个舍身取义,都被认为是真实。真实与否并不来自时代社会仰赖的宏大叙事伦理构筑的为了正义、同情、博爱的奉献、付出(吴岭澜并没有作出通常意义上的奉献),真实与外在赋予的荣辱没有必然关系,而与自我感受有关,选择真实,意味着首先要正面坦诚地认识自己、关注自己。

促成沈光耀完成壮举的最初契机,是吴岭澜对其自我意识的唤醒,沈光耀不惜以牺牲肉身完成为自我真实的实现,以生命代价牺牲在前线战场,他定义了何谓“关心自己”。

(二)真实在外在:人、真实与权力、知识

在第二段事例中,在文革前期的社会变革中,充满责任心和好奇心的年轻女药剂师王敏佳因为一封匿名信成为众矢之的。使她最终在现实生活中失去立足之地的原因,是她伪造了关于与政治人物合影的个人经历,而同时使一同操作匿名信的伙伴李想失去帮助她的余地。在李想看来,自己之所以没有讲出真相,并不是源于自己的懦弱,而是因為王敏佳的不真实,而陈鹏则指出“你怪她没有对你真实,可你给她对你真实的力量了吗?”在这段对话中,何谓“真实”再次被讨论。

陈鹏认为,假如环境没有给出真实的力量,那么具体个人并不就自身的相关谎言承担伦理责任,也不接受基于这一环境形成的道德体系评判。一方面,如果真实难以分离于社会机制,并作为社会机制的一部分存在,那么社会机制应给予真实以土壤。另一方面,李想的“真实”是现实社会中话语组织和制度组织形成的机制化结果,而陈鹏的“真实”来自对王敏佳的长久信任和认同。王敏佳的品行因社会机制化的“真实”定义而被掠夺,她的真实在他者对她的认同中获得正名。所以真实需要外在环境给予力量,权力难以控制真实。

李想所掌握的“真实”定义,来自社会机制化和组织化的长期培养,而陈鹏所掌握的“真实”定义来自自己的认识。此处不同定义的知识来源造成了不同的社交选择。陈鹏运用所学知识投身核物理领域的科研贡献,他并没有在识别社会规训中回避自己承担的社会责任。

导演对于真实进行了两个层次的讨论。第一,真实来自关心自己。在第一个事例中,《无问西东》借校长指出在乱世中探求真实的路径,关心自己。无论外在世界如何复杂,真实是关涉自身的,自己是真实的来源,真实应首先发起于关注自己,其方式是关心自己内在的“平和与喜悦”。第二,关心自己是关心自己的灵魂。在第二个事例中,当权力掌控的“真实”定义以权力的组织化形式规训了大多数人的自我,自我被迫交给权力机制,人缺失主体性则关心自己没有依托而难以成行,所以关心自己需要以健全的灵魂为依托。

两则事例共同诠释了“关心自己”,因为相信自己是探求真实的源泉,所以自己可以剥除社会规训、现实恐惧而做出恰当选择,因此自己是珍贵的。《无问西东》正试图让观众充分看到电影中人物在历史流变中的选择,而鼓励观众不为流俗所动,可以突破生活或严酷或琐细的折磨而有勇气唤起良知选择高尚。一方面,导演的意图表现为一种对人与真实、品行关系的讨论,珍贵来自在关心自己过程中对真实的把握,促成高尚人格形态的形成,本质上是对自身灵魂的“关心”。另一方面,电影借故事探讨如何实践“真实”,就人与真实、品行的关系诉诸于剧情行动,通过人物践行“自省”“互爱”实现对非真实环境的对抗。

二、 “现代性”与现代修身

在《无问西东》中,关于人与真实、品行关系的主题于三种框架间穿插展开探讨,分别是个人命运与民族国家框架、人性主张与社会制度框架以及日常自我与现代社会框架。但电影主题暗示着对于人如何在现代社会中关心自己、治理自己的思考,电影中张果果的现代生活事例凸显了电影主题的现实性意义。

在第三个事例中,张果果通过提供物质帮助四胞胎营建生存空间和发展机会,经历上司背叛而工作变动后选择放弃对上司追索,这些生活经历折射出现代社会机制化治理过程,而张果果在面对不同选择时所遭遇的不同个体,反映出现代秩序组织化了的不同日常化自我状态,他们的伦理选择和行为方式都对应于不同机制的特点和要求,但这些个体正在真的“关心自己”吗?

在福柯看来,人首先是作为“自由主体”存在的,权力只有作用于自由的人才能形成权力的支配,正是无处不在的自由生发了无处不在的权力。[1]而人的现代主体性过程是通过“客体化”完成了“主体化”。因为现代生活的知识、惩罚、道德规训,使现代人必须以满足客观社会要求为前提先实现客体化,而后再规训为被迫的主体化,这不是真正的“自由的主体”,所以福柯尝试回到古希腊罗马时代寻找人(西方人)的真正的自由实践的主体性方式。“这种自我治理并不是从外在批判和限制现代治理术的权力关系,而是从‘自我关切和‘说真话的自我治理与他人治理的双重维度內在地抵制现代治理权力的配置。”[2]

按照福柯的观点,张果果在事务中遭遇的其他作出符合自身利益选择的个体,客体化环境给予了使其如此的主体化外形,这意味着客体化了的自我不是自由的主体,他们并不能真正关心自己。“自我关切”也就是关心自己,可是“你不可能在不同时期不同人的不同问题的答案中去寻找这个问题的解决”。[3]但至少“自我关注可以被理解为控制和限制权力的一种方式”[4],佘碧平在《主体解释学》译序中就这种修身伦理解释道,“当代责任伦理的缺点就在于把责任这个伦理概念法律化或科学化了,它成了人逃避成为道德责任人的手段”。因而,“当代责任伦理的缺失就在于没有了修身向度”。[5]《无问西东》电影通过第三个事例在探讨人与真实关系的过程中,由对真实与荣辱肉身、真实与权力知识关系转向真实与现代世俗,即将故事主题引向对人在现代社会中的存在方式的实践性方案。

三、 “关心自己”与“直言”方式

福柯眼中的“关心自己”最初来源于古希腊时代的政治需要。君主通过关心治理自己以关心治理他者的原初动力演变为人人都可“转向自身”的修身艺术,人为自己而关心自己。修身实践涵盖听说读写四个方面,涉及听说的话语伦理被解读为直言。所谓直言在由政治转向伦理过程中,福柯将这种哲学家式关心自己的直言称为苏格拉底式直言。

说真话即是直言。福柯将“直言”定义为,说出真相同时所说符合所想。在福柯看来,苏格拉底式直言是一种伦理意义上的直言,以区别其他三种直言。直言实践的目的是“培养人的生活方式、做事方式和行为方式”。[6]所以直言具有塑造行动的效果。说出真实具有了伦理价值。从关于直言与内心的关系考量,直言意味“关心灵魂”。

对主体与真理的关系分析包括“主体之净化”和“真理之勇气”两个方面,福柯选择分析后者。[7]“直言说到底关涉两个词,第一是勇气——说话者说真话的勇气,冒一切风险说出自己想说的真话;第二还是勇气——对话者接受所听到的伤人的真话,并认为是对的”。[8]直言勇气的根本在直面真实。这一勇气在《无问西东》中体现为对荣辱肉身的无所畏惧,对权力规训的无所畏惧以及在张果果身上体现的对现代性客体化的不服从,而拒绝服从正是对现代性未知的不畏惧。福柯将直言解读为是建立自己对自己的主权关系的技术过程,福柯认为直言的核心是:“我作为我行为的主体,绝对是而且完全等同于作为陈述主体的我。”[9]所以勇气表现在,如果在现代社会伦理话语依然在被言说,那么在行为层面必须应有可靠方式践行话语。在福柯对西方古代生活的解读中,这种行为是直言,而在《无问西东》电影中则是自省。

四、 “自省”方式与自我治理

前文论述了直言与生活方式有关,直言具有转变人心的效果,能够修正生活方式,直言意味着陈述主体与话语主体的一致,于是,生活本身的考验选择过程成为回应直言的方式。“关心自己”是关涉真实的过程,也即是引导在客体化中的自我在生活中“关心自己”的过程。

直言关涉对灵魂的爱慕[10],苏格拉底是他者的试金石,即灵魂对灵魂的考验,而电影中张果果的现实生活本身即是试金石,张果果运用“自省”(自己考验自己)关心自己,完成了对生活方式的塑造完善(伦理意义上的自我治理)。这通过剧情中长久的彷徨思考得以展现,并最终在独白中加以明示。前文探讨了人的珍贵在于人自身是探索真实的源泉,所以“自省”必然是人与真实关系的自我探索,能匹配直言的生活方式正是一种对自己的治理过程。自省式治理区别于直言式治理,它不被语言結构化和知识化,不发生在人际传播之间,但是电影表明它是现代伦理主体面对真实的一种可能的方式。

电影的叙事特点之一,是可以选取上帝视角。观众在面对张果果的经历时会在无意识中隐约形成叩问个体能否面对真实?这时观众内心的“直言”技术被唤起,他们重新掌握了这一技术,通过直言建立真理主体性。而在张果果作出选择之后,他的人格形态获得彰显,他赋予面对直言的勇气以外形,同时观众回溯自身,形成自省,并在自省中因关于正义的多重解释而治理自己。

电影一方面借张果果指出“我们与他们不一样”,另一方面呼唤其普遍化,引发道德优越感的同时并未明确其代价。福柯认为,“这个说真话现在要遭遇的危险是要向人们说,他们需要从勇气获得什么,他们给予生活一个风格要付出什么代价。”[11]

结语

福柯通过梳理古希腊罗马到基督教文化中“关心自己”观念和操作的演变,探讨了西方古典时代以直言为媒介的,人与真实、品行之间的关系以及人的主体性存在方式,其目的在于探索“人的主体性”历史变迁。本文通过引入福柯视野中相关理论探索,作为电影《无问西东》主旨解读的相关背景,探讨电影《无问西东》中人与真实之间的关系,展现这部电影中的个体在关心自己基础上的自我治理的可能性。电影中人的主体性存在方式呈现为样本参考,通过自省和互爱,试图建构现代社会中人的主体性存在方式,其立足点在于“珍贵的你”。

参考文献:

[1][4]米歇尔·福柯.自我关注的伦理学是一种自由实践[M]//自我技术(福柯文选3).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260.

[2]张旭.论福柯晚期思想的伦理转向[J].世界哲学,2015(3):90-96.

[3]米歇尔·福柯.论伦理学的谱系学:研究进展一览[M]//自我技术(福柯文选3).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1):145.

[5][9](法)米歇尔·福柯.主体解释学[M].佘碧平,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5,316.

[6][8][11](法)米歇尔·福柯.说真话的勇气:治理自我与治理他者(2)[M].钱翰,陈晓径,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53,12.

[7][10]赵灿.诚言与关心自己:福柯对古代哲学的解释[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93,85-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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