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与奥克瑞笔下的“饥饿儿童”形象比较

2018-07-13 07:39贺丽丽高超山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山西临汾041004
名作欣赏 2018年27期
关键词:奥克阿比红萝卜

⊙贺丽丽 高超[山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山西 临汾 041004]

《透明的红萝卜》是莫言1985年发表的中篇小说,小说以弃儿黑孩为主人公,真实地再现了“文革”时期物质匮乏、动荡不安的生活场景;《饥饿的路》与《迷魂之歌》是奥克瑞以阿扎罗为主人公创作的两部连续小说,它们将尼日利亚的现实困境与约鲁巴神话“阿比库”对照描绘,展现了尼日利亚人民所遭受的苦难命运。

一、饥饿儿童:阿扎罗与黑孩

《饥饿的路》中阿扎罗是一个出生在贫民窟的儿童,父亲做苦力,母亲走街串巷贩卖传统食品。谋生艰难,时局又动荡不安,阿扎罗的家庭基本温饱无法保障。“人们也在议论我鼓得高高的肚子。两个男人一边全神贯注地欣赏他的表演,一边说:‘他的儿子在挨饿。’……我独自在街头玩耍,而别人都在看他表演新招……”阿扎罗的父亲一度痴迷拳击,梦想靠拳击走出困境,不过训练导致食量大增,致使家中时常断粮。阿扎罗经常在街上游荡,如同一条饥肠辘辘的小狗。饥饿儿童不单单是阿扎罗,“年幼的儿童因营养不良而奄奄一息,他们在灵与肉的煎熬中悲惨度日,在这个穷奢极欲的国家里,他们的未来如同熊熊燃烧的十字架”。几乎所有儿童都成了饥饿儿童。阿扎罗是生活在这个悲惨国度里饥饿儿童的代表,他的苦难是整个民族的悲剧。

《透明的红萝卜》塑造的黑孩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儿童,即使有家庭,却无人牵挂,总是一副衣衫褴褛、食不果腹的样子:“他的头很大,脖子细长,挑着这样一个大脑袋显得随时都有压折的危险……孩子向前跑了。有跑的动作,没有跑的速度,两只细胳膊使劲甩动着……”这幅场景动态地展现了一个饥饿儿童形象:为了拿到红萝卜,他甚至挨打、烫伤也不松手。不仅如此,一种精神的暴力也一并朝他袭来:围观的人像看客一般冷漠,队长与刘副主任等人将他的凄惨情状作为谈资调侃……

“阿比库”是约鲁巴神话里的专有名词,意为“注定要死亡”,特指那些在青春期前就死去的孩子的灵魂,他们游荡于幽灵世界与现实世界。阿扎罗就是一个典型的阿比库:他一直穿梭于这两个世界,幽灵伙伴不断试图将他带回冥界,因而他总是会毫无防备地从人间进入冥界,这个过程总在他遭受苦难时发生。阿扎罗打碎瞎老头的玻璃却不知悔改,被父亲打了一顿之后,赌气绝食数天奄奄一息之时,幽灵世界向他打开了大门:“我开始把饥饿当作食粮。我越吃越多,胃口大得惊人。我潜入身体里面,发现有其他世界在悄然等候。我选择了其中一个并在里面徘徊,那里没有阴魂。那是一个幽灵遍地的世界。”饥饿开启了阿扎罗的魔幻之旅。

《透明的红萝卜》全文采用的是零聚焦叙述,然而在黑孩的心理描写上却转换为内聚焦,将焦点集中在黑孩的内心世界:“河上传来了一种奇异的声音,很像鱼群在唼喋,声音细微,忽远忽近……河上有发亮的气体起伏上升,声音就藏在气体里。只要他看着那神奇的气体,美妙的声音就逃跑不了。”显然,这种景象充满了魔幻色彩,它与黑孩苦难的遭际相关联。“透明的红萝卜”的出现,是在黑孩执意抢夺红萝卜以致遭到小铁匠的毒打之时。现实世界里他是个弃儿,孤独无助,可怜又可悲,但他异于常人的感官给予他一个美好的魔幻世界。这个魔幻世界是黑孩的“桃花源”,无疑,黑孩游历于这个世外桃源,使得他短暂地逃离了现实的痛苦。

饥饿儿童黑孩与阿扎罗承受着不该承受的苦难,他们意欲摆脱这个悲惨世界,希望何在?也许只有活在美妙的魔幻的世界里。莫言童年时代生活在物质极度匮乏的岁月,饥饿的童年体验为他的创作提供了素材与灵感,孕育了《透明的红萝卜》中黑孩的形象。奥克瑞的童年更是对战乱、饥荒、贫困的生活习以为常,他对苦难有着深刻的认识,“当你就是那个穷人时,所有你拥有的就是对想象的信仰”。显然,黑孩与阿扎罗这两个饥饿儿童形象的塑造,与两位作家的童年记忆有很深的渊源关系。正如弗洛伊德所言:“一篇具有创见性的作品像一场白日梦一样,是童年时代曾经做过的游戏的继续,也是这类游戏的替代物。”

二、自我言说与他者注视

《饥饿的路》与《迷魂之歌》中阿扎罗是家里的宠儿。在他失踪之后,母亲一次次央求草药医生追寻他的行踪,甚至雨夜中冒着生命危险在大树下苦苦等待他平安归来。即使经济拮据,父母依旧为他的死里逃生,以及日后的保命花钱庆祝与祈祷。父母将他视若珍宝,阿扎罗却任意妄为,不想上课便逃学去丛林中漫游,受到责骂便以绝食威胁父母。阿扎罗如此任性的原因,主要来自他与“阿比库”的关联。“阿比库”作为一个特殊的群体,他们与幽灵世界的密切联系使他们备受成人世界的关注。阿扎罗被视作“阿比库”,因此他的父母以及寇朵大婶等成人对阿扎罗总是格外宽容,这样的环境给予阿扎罗极大的自主权。在叙述形式上,作为叙述者,阿扎罗以他的视角观察讲述故事,任意进入其他人的梦境,凭借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干预叙述进程,因而在文本中阿扎罗叙述者的角色与地位是至高无上的。阿扎罗成为自我言说的主体。

《透明的红萝卜》中黑孩在家庭中地位无足轻重,父母的位置是缺席的,父亲去闯关东,亲生母亲早已离世,后母整日沉迷于酒精,不仅对黑孩不闻不问,就连她的亲生儿子也是漠不关心,任由他们自生自灭。在黑孩生活的社会环境中,他更是微不足道,除了菊子姑娘、小石匠等几个人对他偶表善意,其他人只有漠视与嘲讽。但菊子的关切并非他所需要的,他只能通过咬啮表示拒绝;小铁匠等人虽在技能上指导了黑孩,但他们给予他更多的是巴掌和暴力,他却只能默默地承受。黑孩始终是被注视的他者。在叙述形式上,叙述者刻意通过其他人物的视角来观察、叙述,避开黑孩的视角,让他彻底失声,以此来表明黑孩是个没有话语权的绝对弱者,这无疑又强化了黑孩被边缘化的特质。

三、各具特色的魔幻世界

神话传说与现实梦境交织一起,创造了一个瑰丽奇特、亦真亦幻的艺术世界。其中隐喻迭出,残酷又荒诞的穷、富党派之争,血腥恐怖的魔鬼,无不隐射着尼日利亚停滞不前的社会现实,而“阿比库”则象征尼日利亚人民争取民主自由的梦想,它不断在现实面前碰壁,又不断地再生并且逐渐地强大起来。

阿扎罗的魔幻之旅则是一场冒险之旅,古怪丑陋的动物、三头鬼、豺狗头面具等总是突如其来地出现,引发暴力血腥的争斗,所以他的经历总是惊心动魄、险象环生,给人以惊奇险怪的审美感受。

黑孩的魔幻世界表现出了迥然不同的审美特征。《透明的红萝卜》中存在着两个对立的世界——现实世界和魔幻世界:现实世界是冷漠无情的,魔幻世界却是令人向往的:“透明的、金色的外壳里苞孕着活泼的银色液体。红萝卜的线条流畅优美,从美丽的弧线上泛出一圈金色的光芒。光芒有长有短,长的如麦芒,短的如睫毛,全是金色……”这个虚幻空间光怪陆离、异乎寻常,这显然是有着象征色彩的,黑孩所追寻的金色红萝卜,声、光、色、味俱全,代表的是物质和精神的双重满足,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的理想世界。即使现实冷漠无情,但黑孩内心依旧饱含着对生命的希望与热爱,他有着高密子孙坚强隐忍的美好品格,这是任何苦难也无法消除的民族印记。

奥克瑞作为英国移民作家对尼日利亚的感情是复杂的。1914年英国人的强行入侵打破了这个国家的平静,国家独立之后,暴乱、纷争不断,社会停滞不前。一方面,作者渴望国家能在一次次苦难的磨砺中浴火重生,另一方面移民作家的身份又使他不自觉地带着西方的有色眼镜去审视这个让他不能置身事外的落后故国,不难看出奥克瑞怀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民族情结。因此,他笔下的魔幻世界以极强的象征色彩与隐喻意义,彰显着对尼日利亚黑暗现实的批判。

莫言更重视的是讴歌高密人民顽强的生命力,挖掘潜藏在表面之下的人性,他的情感更为冷静克制。作为那段苦难年代受难的一分子,作者不仅同情那些过去的受难者,而且礼赞他们能够在苦难中坚守理想的品格。在一定意义上,黑孩是莫言自己的化身,正如他所言,“饥饿和苦难是我创作的财富”。无疑,莫言是在凭借黑孩形象的塑造为苦难年代坚守理想的人们代言。

四、结语

饥饿是人类社会时常遭遇的苦难,饥饿书写是文学创作经常表现的一个主题。对儿童的饥饿书写,更具有撼人心魄的力量。莫言与奥克瑞童年时代共同的饥饿体验,是成功地塑造黑孩与阿扎罗这两个“饥饿儿童”形象的内因。儿童代表着美好与希望,饥饿则是痛苦与绝望的象征,“儿童”与“饥饿”这一组相互对立的意象形成巨大的反差,它与雨果的审美对照原则不谋而合,更加凸显苦难年代儿童的悲惨命运。虽然两位作家的创作情感与意图不尽相同,但在对人性的期待与审美诉求上,他们都表现出了相通的、充满想象的“儿童诗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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