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幕档案:吕班电影创作巡礼(二)

2018-07-15 07:49北京陈墨
名作欣赏 2018年4期
关键词:民兵厂长

北京 | 陈墨

《桥》(1949)

东北电影制片厂出品,黑白,10本。编剧:于敏,导演:王滨,摄影:包杰,演员:王家乙、吕班、陈强、江浩等。

影片讲述:1947年冬,由于松花江铁桥被毁,前后方交通受阻,供给上不去,伤员送不回,抢修铁桥遂成当务之急。上级下令铁路工厂赶制桥座及5万只铆钉,限期1个月内完成。总工程师认为这不可能,即使材料齐备,至少需要4个月才能完成任务,更何况,没有现成的钢材;而炼钢炉也缺少白云石,无法修复使用。厂长发动群众,工人献计献策,中年工人梁日升想出以耐火砖替代白云石的办法,让炼钢炉起死回生;老工人侯占喜以工作为己任,革新工艺,奋不顾身;铁路工厂上下一心,鼓足干劲,按期完成了生产任务,还响应上级号召,去修桥工地帮忙。大家齐心协力,终于赶在松花江解冻之前,修复了铁桥。

《桥》是东北电影制片厂出品的第一部长故事片,说它是新中国电影的第一块里程碑,也是理所当然。梁日升、侯占喜、吴一竹等工人,第一次以主人公形象出现在银幕上,昭示了新时代的新气象。《桥》的故事,是典型的工人阶级英雄传奇,电影激动人心,鼓舞士气,其积极价值不言而喻。工人创造的奇迹,与那位总工程师对任务工期的测算,有巨大的差距,在当年,并不是个问题。影片如此设计,是基于当年的政治意识形态,体现了党对知识分子的基本判断:总工程师思想保守,看不到群众的力量。如今重看这部影片,则多少有些让人不安:此事关乎工程技术,总工程师的测算与最后结果存在如此大的差距,要么是总工程师无知无能,要么是电影人无畏无知。影片中,总工程师并非故意保守的落后分子,更非不学无术的糊涂蛋。这说明,当年的电影人由衷相信:工人阶级力量大,可以超越科学技术规则,创造生产奇迹。也就是说,《桥》的故事情节,可以说是传奇,也可以说是童话。

在《桥》中,吕班扮演铁路工厂厂长。只不过,他在这部影片中的表演空间相当小。原因包括:一、它是群戏,没有一个角色称得上是绝对一号主人公,在演员表上,厂长的排名还在工人老梁之后。二、它是以事件为主线,所有人都要围着寻找钢材,恢复炼钢炉,赶制铆钉等任务行动。三、厂长角色是“党的代表在银幕上第一次与观众见面”,作为“党的化身”(吕班语),这角色甚至没有个人姓名,只有厂长身份。如何演好这一符号性角色?当然是对演员的挑战。

在有限的表演空间内,吕班十分努力,也完成了任务,把厂长角色诠释得中规中矩。吕班塑造的厂长形象,富有责任心和使命感,忠诚积极、自信从容,是低调务实的领导人。他第一次出场,是听铁路局工程部长布置修桥工作任务,立即请总工程师和两个相关科长来商量对策,当总工程师说这一任务在规定时间内无法完成,在巨大压力下,仍不急不躁,说起了在山东抗战时靠一把钳子办起兵工厂的往事。八路军创造奇迹的法宝,是依靠群众力量和集体智慧。接下来,是厂长到车间发动群众,召开工人积极分子会等情节。对于厂长,这些活动,不过是例行公事。在此过程中,演员通过若干准确生动的细节,塑造了人物形象。

细节一,厂长来到车间,自然而亲切地叫出了席卜祥、吴一竹、老侯(占喜)等工人的名字,并通过吴一竹询问老梁(日升)的病况。这表明,厂长与工人打成一片,极为熟悉——不仅熟悉积极分子,连席卜祥这种不怎么积极的工人也同样熟悉。细节二,厂长来到生病休假的电炉组长老梁家,老梁的孩子啼哭,厂长停止说话,主动去哄孩子;孩子再次啼哭,厂长索性抱起孩子,与老梁谈工作。这个细节,不仅表明厂长与工人亲如一家,不分彼此;同时还说明,虽然时间紧,任务重,心情急,厂长仍沉着淡定,能让孩子在自己臂弯中安睡。细节三,是在工人积极分子会上,厂长说话不多,声调不高,只交代了任务,说明困难,然后就让工人充分发表各自的意见。有年轻工人嫌老侯说话啰唆,厂长插话:让他说下去。这表明,厂长不仅能发动群众,更能倾听工人心声。细节四,当修桥任务顺利完成,即将举行通车典礼之际,厂长抽空刮胡子。这个细节,相当于绘画中的留白,在过去的日子里,厂长忙得没有时间刮胡子,做了多少工作,操了多少心,也就不言而喻。细节五,通车之际,工人老侯问厂长他能不能入党,厂长立即说,能,我做你的介绍人。老侯十分激动,情不自禁地高呼:“毛主席万岁!”这个细节表明,吕班饰演的厂长,也是一座可靠的桥,连通了普通工人和党组织——可以说,这正是影片《桥》的深层寓意。

吕班能够演好党的化身,不在于剧本为这个人物提供了怎样的表演空间,而在于他有丰富而扎实的生活积累。抗战期间,他本人就曾先后领导过延安抗大文工团、八路军野战政治部实验剧团、野战政治部文工团、一二九师宣传队暨先锋文工团、太行联合剧团和晋冀鲁豫军区文工团,他不是在表演人物形象,而是在银幕上再现生活,不是努力“像”领导,而是努力“是”领导,《桥》中的厂长虽是“党的化身”,但吕班仍表现出了独特的做派和风采。

《无形的战线》(1949)

东北电影制片厂出品,黑白,10本。编剧、导演:伊明,摄影:傅宏、陈民魂,演员:张平、吕班、姚向黎等。

影片讲述的是:东北解放以后,某市治安部门破获潜伏的国民党特务组织的故事。特务骨干周少梅,约了年轻女特务崔国芳,一起见组织头目李天民,不料公安部门提前一步,将李天民抓获。没等到李天民,周少梅立即下令,杀送牛奶小孩灭口,并自动担任潜伏特务组织的新头目。周指使女特务崔国芳打入工厂,利用打字员的身份便利,窃取军工生产的情报;进而派特务到工厂焚烧待运的橡胶轮胎,毁坏军工产品,要制造人心惶乱。公安人员发现了特务接头线索,跟踪崔国芳,并对她加以教育感化,崔国芳也终于悬崖勒马,反省并交代了自己的秘密。公安部门根据崔国芳提供的线索,将潜伏在本市的特务全部抓获。

这是新中国第一部反特故事片。它是政治性的反特题材电影,而非娱乐性反间谍类型片。影片中没有闻所未闻的特工技术和机巧,亦无眼花缭乱的枪战与肉搏,甚至没看到谍影重重的悬念和紧张。实际上,影片的叙事重点,既不是治安处长、侦察队长及公安侦探如何有勇有谋、追踪敌特,也不是特务头子李天民或周少梅如何制造疑云、嚣张阴险,而是年轻的女特务崔国芳在强大的社会压力下忐忑不安、心事重重,最后觉醒。这说明,电影的构想重点,不是努力将反特故事讲得悬疑惊险,而是要通过影片突出思想主题:“在拿枪的敌人被消灭之后,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他们必然要和我们作拼死的斗争,我们决不可以轻视这些敌人。”——这一段毛主席语录被制作成字幕,在片头出现一次,在片尾竟又出现一次,是要提醒共产党干部和新中国军民,不可忽视无形的战线。以年轻女特务崔国芳觉醒故事为主线,也并非娱乐性“美人计”,是意在昭告失足青年,尽快走上自新之路,共产党的政策是既往不咎。而那个李天民,在片头就被捕,到片尾仍拒不交代罪行,这样执迷不悟的特务,结局可想而知,只有死路一条。尽管是重在政治宣传,影片并非没有看点:在当年,看点是无形战线的新奇;而如今,看点则是历史的纯朴。虽是应然逻辑推衍,还是能看到诸多实际景观。

吕班在片中饰演李天民,即那个国民党政府国防部保密局南满站特务站爆破组组长。这个角色头衔虽响,戏份却不多,在影片中,他一共只有四场戏。一是影片开头,化名蒋建安的李天民被公安局逮捕,再则是此人先后三次接受公安处长的讯问。李天民的几场戏,动作简单,形式雷同,但演员吕班,却能在螺蛳壳里做道场。吕班的表演堪称杰出,我个人觉得,是这部影片的最大看点。

吕班对这一角色的演绎,由精妙的细节组成。在被捕戏中,李天民穿着睡袍,点燃雪茄,看得出生活优裕,态度安详,一派成功商人模样。侦察队员拿着枪,出现在他门口时,他仍然表现得镇静,如良民蒙冤。当侦察队长在他家搜查武器,他还是镇定如常,只是在几次特写镜头中,才在极短时间内露出阴鸷本色。一次是一个眼睛大,一个眼睛小,仿佛全不把搜查当回事;另一次是当民警搜查到某处,他两个眼袋显得十分突出,透露其内心些许不安;再一次是发现民警根本查不着枪支时,再次故作镇静,表情冷漠茫然。公安民警命令他换衣服跟他们走时,他还在装傻,问要到哪里去?还说人民政府不会冤枉好人,只是在换西装时,找不到右边衣袖,才暴露出内心的紧张,但他还是将慌乱掩饰于无形。

第一次审讯,是在他被捕后即进行。李天民继续装良民,说自己是蒋建安,当公安处长问及南京中央政治学校的李天民时,他说“我没有这么个朋友”,那种表情有刻意的诚恳,让人印象深刻。当公安处长抛出更多有关他的材料时,演员开始了更加精彩的动作神态:先是接连出现几次吞咽唾沫的动作(这是无法控制的下意识紧张的证据),接着是脑门上出现醒目的汗珠(紧张更甚);更有意思的是,李天民不擦汗珠,而是擦嘴(准备说瞎话了),随即根据对方已知信息,开始编故事,说自己很年轻,想做一番事业,于是离开特务组织,与人合伙到印度去做汽车生意。

在几次审讯中,这一人物的发型和背影都有细微的变化,这些变化无不准确地泄露了人物的心理信息,参与了人物的形象塑造。在第一次审讯时,他的发型尚能保持,只是发际线稍高;第二次审讯时,光线角度变化,头顶发秃呈现;第三次审讯时,发式又变,蓬乱如鸡窝。发型如此变化,当然有充分的生活依据,被拘留多日,无法也无心整理发型;同时更是人物心理紧张的信息符号,在审讯时故作镇静,在背后一定绞尽脑汁、头痛万分。在影片中,李天民的背影出现过三次——被捕时、第一次审讯后和第三次审讯后——每次背影传达的信息都不一样,第一次是佯装镇静,第二次是顽固坚持,最后一次则是颓败无奈。如果一个演员的背影都有戏,这就充分说明,演员已百分之百地沉浸在角色中。

吕班和张平,分别担任影片的正、反派要角(张平饰演共产党治安处侦察队长),同时兼任影片副导演。张平志在电影表演,无意转行;吕班却有心向导演方向发展,影片的拍摄过程,正是转行实习良机。不难想象,在这部影片的拍摄过程中,他会抓住机遇,在影片的前期设计和现场拍摄中,做出力所能及的奉献。

《吕梁英雄》(1950)

北京电影制片厂出品,黑白,10本。根据马烽、西戎小说《吕梁英雄传》改编。编剧:林杉;导演:吕班、伊琳;摄影:高洪涛;演员:李百万、郭允泰、浦克、李景波等。

故事是:吕梁山康家寨地处晋绥根据地边沿,正是日寇蚕食范围,1942年春,更直接受到日寇祸害威胁。上级指示要村民空室清野,起初,并非所有村民都相信,被日寇抢去耕牛,烧了房舍。民兵队长柱子积极工作,但缺乏经验,也没有自信,挫折之后垂头丧气。区长老马动员老区百姓救助康家寨,鼓励柱子组织民兵夺回了耕牛,村民欢欣鼓舞,民兵队伍也随之扩大。日寇再次进犯,被民兵的地雷阵炸得人仰马翻。村里的富户康锡雪,表面上支持民兵,暗地里通敌当汉奸。麦收之后,村民欢庆,日寇第三次进村,在康锡雪的指认下,柱子等民兵干部被俘。区长老马得到消息,乘主力部队围攻县城之机,集合全区民兵攻打水峪镇,救出了柱子和骨干民兵,杀死了日军指挥官松本,活捉了汉奸康锡雪。

1950年1月,吕班奉调进京。上级分配给他的任务,是与伊琳合作导演北京电影制片厂的第一部故事片《吕梁英雄》。小说原作《吕梁英雄传》,是山西作家写山西抗日故事,吕班是山西人,是老八路,是抗日战争的亲历者和见证人。调吕班做影片导演,是时势之需,也是知人善任,他做过多次电影场记、副导演,熟悉电影的各个环节,多才多艺,好学勤思,且常能别出心裁。将一部长篇小说改编成电影,最大的难点,是如何在小说的情节线索中删繁就简,建立电影的叙事架构。改编者以日寇三次进犯康家寨为主线,讲述村民抗日意识觉醒,民兵队伍不断壮大,抗日英雄成长的经历。影片开头是在奔驰的火车上,由已当上解放军连长的柱子向战友们讲自己的故事,即抗日战争期间,山西吕梁山康家寨民兵抗日保家乡的经历。这一安排颇具匠心,一是向电影观众介绍故事发生的具体环境背景,让观众迅速入戏;二是亲历者的讲述,比客观叙事更富感染力;三是由当事人回首当年,更能显示故事的权威性:这是胜利者讲述的历史传奇。

这部影片是群戏。当然其中也有突出的人物形象,例如村民张老汉和民兵骨干二娃。影片开头,民兵二娃敲锣通知开会,张老汉忙家事,不愿去;二娃口无遮拦,说:“当汉奸也随你?”张老汉听后非常生气,拉着二娃去找人评理。这一矛盾冲突,紧紧抓住了观众,让观众有明晰印象,自然会关心他们的命运。在后来的故事情节中,这两个人物仍是叙事焦点,他们的行为和个性也都有明显变化,而他们的个性形象也更加凸显。张老汉给人的最初印象,是自私保守,混沌无知,自从小儿子被日军炸死,民兵又为村民夺回了耕牛,张老汉有了明显变化,从此积极支持民兵,参与抗日保家。最后,为保护民兵和村民,主动将日军引向歧途,并与一日军同归于尽,临终台词虽有概念化痕迹,但他的心理变化和精神升华,基本上符合其性格发展逻辑。民兵二娃是青年农民的典型,个性鲜明,抗日热情丰沛,心智则有待成长。因为夺牛夺枪有功,二娃渐渐有些骄傲自满,以村民的保护者自居,甚至不愿参加劳动,擅自脱离生产,他的行为,让女友翠兰大为不满。在翠兰和柱子夫妇的帮助下,二娃也有积极变化,很快就重归劳武结合正道。二娃热情单纯,质朴憨厚,知错就改,让人喜爱。相比之下,本片的第一主人公,民兵队长柱子的形象,多少有些模糊。虽然在影片中,他是主要角色,特写镜头最多,只见他不断皱眉叹息,闷想沉思,缺少行为,更缺少行为和个性变化,徒有正确言语,而无精彩生动的故事情节支撑,就不易深入人心。

电影是用影像语言讲故事,因而电影导演的工作,不仅要理清故事脉络及其叙事重点,且要指导演员表演,还要指导影像造型和镜头语言。第一次全面执掌导筒的吕班,选择了正确的拍摄策略,即发挥活动影像的记录功能,为叙述故事情节和塑造人物形象服务,例如影片的第一场大戏,即“康家寨人心不齐,开会都难”,画面上出现村民三两成群的情形,人物的装扮造型土气质朴,生活气息扑面,如年画般憨态可掬。片中人物服饰、生活器具,可视为民俗史、乡村史、生活史的影像档案。随着镜头慢慢拉开,一组组村民或蹲或坐,看似随意的布局中,实有精巧安排。演员赵子岳扮演村民,说:“会,就别开了吧!”此时的表情,更胜过万语千言。可见,影片的镜头语言,不仅有叙述,更有描写,甚至有抒情,其中不乏巧思。例如影片中凡出现民兵放哨画面,镜头全都仰拍,既为写实,更为写意,将站岗的民兵拍摄成吕梁英雄的雕塑。又如,二娃发现翠兰下地,立即追来,两个人隔溪同行,边走边说,如此场面调度,既表现二人关系非同一般的亲近,同时表现二人当下的隔阂(二娃不下地劳作,让翠兰很不满意),充满生活情趣,却又留下不小的想象空间。再如,康家寨丰收晚会,既是群戏,又是夜戏,导演精心地安排了联欢村民的位置,前后高低层次分明,观众区和表演区错落有致,氛围重点突出,由摄影师予以准确表达。山村篝火,点亮村民的笑脸,把丰收的喜悦和胜利的信心呈现于银幕;而在篝火光亮的边缘,汉奸康锡雪密谋通敌,沉沉暗夜笼罩静静山峦,光明与黑暗的对比,不禁令人担忧。

如果说有遗憾,那就是影片中作为高潮的打仗段落,精彩程度不够,其中有点做戏的感觉。导演虽亲历过抗日战争,且在拍摄现场用心调度,但在新中国建立初年,中国电影的摄制技术和剪辑经验,尚不足以让战争场面尽如人意。

令人惊喜的是,吕班本人也出现在影片中,他是扮演一个老农,在村民联欢会上演唱山西鼓词。所唱“咱山西是一个好地方”,叙述山西抗战历史,恰是电影叙事主题的自然延伸。吕班的声音略为喑哑,歌唱却情绪饱满,方音恰到好处,声调气韵十足。这段精彩演唱,足以说明,“吕班大鼓”为何在延安极负盛名。最后一段,由山东籍演员郭允泰(二娃)演唱,如酒水相较,浓淡立判。

《吕梁英雄》是当年的热门影片,不仅在国内受观众欢迎,在国外也有影响:《吕梁英雄》和《中华女儿》《白衣战士》等影片,当年曾在印度尼西亚上映,半年内放映两千余场,观众超过一百万。这证明:吕班改行,成绩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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