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足山人文历史其人其事》续篇

2018-07-28 10:51张旗
大理文化 2018年2期

张旗

2014年,匆匆写就《鸡足山人文历史其人其事》一文,不无遗憾,尚有未能写到的几个人物,都是与鸡足山人文历史有关的、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的人物。不能不在文末交代:“这里所讲的,只是鸡足山人文历史其人其事的一部分,还有木增、高奣映、虚云、赵藩等学者高僧名流尚未述及。”

这些人事当时并非不能写,而是一时找不到恰当的解读角度,不甘心就事论事泛泛去写。没有自己的精神发现,而是重复那些平庸的、千篇一律的东西,文字还有可能犯与他人同质化的毛病。以新的观念解读历史,给读者以必须思考的东西至关重要。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解读历史不能没有现代精神的担当,其内在的光线无不直指今日之精神状况。这对作者的文化积累和思想识见是一个考量,是我未肯轻率动笔的主要原因。

然而,未写这几位人物,我一直于心不安,我仿佛是欠了债似的。这几个人物,或著书立说,修志补史,修建寺庙;或探讨佛教文化,参禅实证,悟道修心。他们用自己的学识、道德,言传身教,导引苍生,教化一方民众,对边疆的安定团结、繁荣昌盛发挥着潜移默化的作用。

木增的功德及文化贡献

木增是一朵400多年前绽放在云南边地玉龙雪山下、金沙江畔、鸡足山上的文化奇葩。

木增(1587-1646年),字长卿,号华岳,又号生白,丽江人,纳西族,纳西名阿宅阿寺。明代丽江府第十二任土知府木青之长子。明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袭知府职。是丽江地区木氏土司世袭470年共22代中学习汉文化最多,并在政治、经济、文化方面都取得较大成就的一代开明土司,被当地人尊称为“撒旦杰波”(丽江王)或“木天5E"。

其时,远在云南边陲的丽江,交通不便,闭塞贫瘠。缺的是文化。这样的环境。从人性上讲,易生贪鄙之心,易为逐利之事,补救的办法,惟有读书。木增好读书,心胸开阔,对外来的文化兼收并蓄,多与名流文士往来,又容纳各种宗教派系。他先后皈依道、佛诸教。纳西族之所以成为云南省少数民族中一个文化较发达的民族。是与木增发扬光大祖辈重学习的风气,引进汉文化、读书爱书、重视文化教育分不开的。

木增是有信仰的。史称:“云南诸土官知史书,好礼守义,以丽江木氏为首。”“好礼守义”就是木增的信仰。信仰问题属于认识论的范畴,信仰解决的是对心灵的约束。信仰是敬服和信奉的主观性情感,是人类独有的情怀。没有信仰就没有敬畏,没有敬畏就没有德性。没有信仰,人类难以走到今天,更无法继续前进。在这个意义上,无神论者伏尔泰才说:“就算世界上没有神,我们也要造个神,用信仰来守住道德底线。”古往今来,有多少像木增这种能力超群且手握重权的一方诸侯,由于信仰缺失、道德沦丧,任由人性中的负面因子疯狂肆虐,成为危害一方的“土皇帝”。寡德之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们的热闹和虚荣只能是毒药。

明天启四年(1624年),对腐朽的明王朝已然失望的木增,年仅38岁就传位于长子,抽身退居玉龙山南芝山别墅,吟诗著文,与当时的文化名流们交游唱和,并教育木氏子弟。木增采取了他所在的那样一种时代、那样一种社会地位的王公贵族士大夫所能采取的不失为明智的处世态度,“学老氏之知止,同空明之淡泊”,执著专一,心无旁骛,全心全意守持自己的人生信念,显示出他的人格之美。

“(鸡足)山中功德,以(木)增为最。”万历四十五年(1617年),木增为母親求寿,向朝廷奏准在鸡足山建悉檀寺,捐银数万两,延请高僧释禅住持创修,并在寺的大门内建万寿殿,表示祝国诚心。该寺是木增在鸡足山修建的四大名寺之一。此外,还出资修建塔盘寺(即尊胜塔院,今为佛塔寺)、华严寺藏经阁、九重崖一衲轩、碧云山房。其中,投资最大、影响最大、历史较为久远的是悉檀寺,其次是塔盘寺。塔盘寺始建于崇祯十一年(1638年),这年年底。徐霞客来到鸡足山,目睹了动工修建塔盘寺的情景。在游记里,他详细记载了为修塔盘寺引水的工程技术(即今之倒虹吸原理),并为之赞叹不已。另外,木增还在永胜、宾川、邓川等地购置1000多亩田地,捐给悉檀寺,由于木府和官绅的护持,至民国三十二年,这份田产增达2417亩。悉檀寺成为山中田产最多的寺院。

天启二年(1622年)、天启四年(1624年),木增先后命僧人入京请藏,熹宗准奏,赐佛经678函,并题寺名为“祝国悉檀禅寺”。“悉檀”是梵语,意为“成就”或“遍施众生”。又于三门内建圣旨坊。崇祯二年(1629年),在大殿右方建法云阁藏经。崇祯三年(1630年),悉檀寺一石碑记述了建寺始末。

崇祯四年(1631),木增在华严寺建藏经阁,九重崖建一衲轩。崇祯十一年(1638年),在文笔山建尊胜塔院(今佛塔寺),俱极精伟;并为悉檀寺僧本订立寺规,成为山中丛林楷模。

现丽江博物馆还可以看到木增为悉檀寺所作楹联二联,再现了当年悉檀寺的人文景观:

僧在竹房半帘月:鹤栖松径满楼台。

谈空客喜花含笑;说法僧闻鸟乱啼。

木增在鸡足山的文化活动,还有一个重要内容。就是他与鸡足山僧人的文字之交,唱和甚多。现尚存诗歌《扇面寄唐大来》《寄友人大来二首》《寄鸡山本无上人》《寄彻庸禅师二首》等十一首。“吾今已觉尘缘梦,来伴山灵万虑休。”“手攀石窟移松月。步人峰头踏岭云。”“不辞百折终朝海,泛斗乘槎我欲从。”诗中富含美好的情愫,有木增尊贵的颜值和禀赋,展现了他憧憬的人生高点和文化高标,是鸡足山历史文化的“活化石”之一。

木增的后人清初土司木尧曾经多次扩建复修悉檀寺。从丽江运来的工艺精美的铜铸八卦大香炉、大钟等,为鸡足山的人文历史抹上浓墨重彩的一笔,把悉檀寺建得“宏丽精整,遂为一山之冠”。此后,丽江木府经常来人了解寺中情况,发现破坏就捐资修理。自建寺后300多年,中间未曾有重大破坏。清中叶火灾,仅毁去厨房,寺院主要建筑仍然完整。古人游记中曾有“绀殿十笏,丹楼五楹”,“游者若置身琼楼云阁中”的描述,自来就吸引着游山的文人学者。

悉檀寺是鸡足山重要的文化地标。承载着近现代众多学者艺术家的文化信息。著名的白族学者、名流政要赵藩评论:“木增醉心佛教,往来各名山,特别爱鸡足山,建寺立规,历今三百年依然存在,我们游山住在寺中。看到窗明几净。使人联想到木氏之流泽长远呀!”

悉檀寺供有木天王(即木增)香火像及《木氏宦谱》一部。上世纪40年代末寓居台湾的李霖灿先生所著《霖灿西南游记》中,有一篇叫《悉檀寺的木增塑像》中写道:“丽江的磨些土司木生白先生,亦是一人杰也,我们亦愿意致意一番。檐下龛中,一位明代装束的文人箕踞而坐,神采奕奕,确是一件真艺术品。”木增之所以钟爱鸡足山,应该说,与明执政者提倡汉传佛教有关。这也是木增信佛的重要原因之一。

新中国成立后,人民政府也曾于1952年、1963年两次拨款修缮鸡足山诸寺院。遗憾的是,悉檀寺毁于“文革”。荡然无存。说是“遗址”,实际上只剩下一片树林和几堆荒草,残垣断壁。遗迹难觅。

所谓“功德”,佛家释为:“功是善行,德是善心。”至善至诚,谓之功德。只有盗贼与圣贤都遵守的功德,才是真正的功德。圣贤敢破坏的,怎么能责怪盗贼?古往今来有多少大奸大恶,正是假功德之名,猖獗盖世大行其道。被他们的谎言所欺骗,这是所有至善至诚修行功德者的不幸和悲哀!

在时间的黑洞中。历史已悄然消失远去,而今我们只能在一些残篇断简的缝隙中,窥探那些逝去了的文化光辉。

写鸡足山,有一个绕不开的话题,就是徐霞客和他的《鸡足山志》;写徐霞客和他的《鸡足山志》,就不能不涉及徐霞客二赴鸡足山。正是受木增之聘,驻足鸡足山悉檀寺4个多月,修撰了《鸡足山志》。鸡足山成为徐霞客一生最后攀登的高峰,伟大的《徐霞客游记》在此终篇,无不与木增在鸡足山的功德有关。这是木增一生诸多业绩中最为辉煌的篇章。他与徐霞客的文字之交、生死情谊,是鸡足山人文历史传诵千古的佳话。

崇祯十一年(1638年)腊月二十二,徐霞客首次登临鸡足山旅游考察,即在悉檀寺住宿。木增是鸡足山的大施主。悉檀寺僧人又多为丽江人,木增早有关照。徐霞客在鸡足山受到众僧热情地接待,大觉寺禅师赠送旅费,摩尼寺僧人特意用土特产品殷勤招待,茶果皆为异品。崇祯十二年(1639年)正月十五,悉檀寺诸长老邀请徐霞客至西楼观灯,本寺诸僧侣环坐满堂,礼遇隆重,而外客和其他地方的僧人是不被接待参与的。在悉檀寺,徐霞客还观赏了鸡足山最为上品的兰花,雪兰(花是白的),玉兰(花是绿的);在砖砌热水浴池沐浴,热水是特意用药草煎过的。

正月二十二日,木增派专人至鸡足山迎接徐霞客至丽江游览。二十五日,徐霞客到达丽江,受到木增极高礼遇的接待。其间,徐霞客为《山中逸趣》作跋,整理编校木增所编著的读书札记《云薖淡墨》。又应木增之请,辅导其新人泮的第四子木宿写作。木增非常重视下一代的教育,为了让儿子接触中原名流,并受其亲炙熏陶,特意安排了一天的时间,请徐霞面授教导。在丽江半个月,徐霞客“连宵篝灯,丙夜始寝”,圆满完成了木氏土司的请求。徐霞客准备离开丽江的前一天,“初九日,大把事复捧礼仪来致谢……(木增)再以书求修《鸡山志》”。把请徐霞客修“山志”一事,亲笔写信郑重提出。

徐霞客离开丽江,前往大理、保山、腾冲等地探险半年多。八月二十二日,返回鸡足山,仍住宿于悉檀寺,参禅兰若,考察山水风物,揽胜搜奇,精心撰修《鸡足山志》。为此,徐霞客足迹遍及鸡足山九重岩、狮子林、罗汉壁、四观峰、悉檀、大觉、迦叶、铜佛、兰陀、石钟、福宁等二十八寺,水月、积行、无我、兜率、伏虎等十五庵,以及大士、真武、千佛、万佛、雨花等八阁。登临华首门、舍身崖、猢狲梯、袈裟石,遨游的岗岭壑涧、林谷峡石,不可胜数。这是徐霞客平生唯一修撰过的一部名山志,也是鸡足山的第一部志书。该志以山为纲,先叙全山大势,由山及景,由景及寺,由寺及僧,由僧及官,由人及事。由事及文,编次合理,对后世编修山志有着宝贵的参考价值。堪称范文。此志书的问世是鸡足山的一件大事,增添了名山的光环。鸡足山不仅是徐霞客考察的最终目的地之一,也是他考察成果最丰硕的地方。于此,我们不难看到木增的远见卓识,此举开了修鸡足山志之风,为宣传鸡足山。传承鸡足山的历史文化作出了重要贡献。

崇祯十三年(1640年)正月,徐霞客终因沉疴不治,“两足俱废”,遗憾再也不能跋涉游历。而此浙、楚、粤、黔、滇的“万里遐征”,自崇祯九年(1636年)农历九月十九日始,至此已三年有余,思乡之心尤切。徐霞客遂由木增派滑竿护送返乡。当徐霞客向鸡足山众僧告别时,悉檀寺全寺僧人在山门排成长队挥泪相送,木府派出的8个壮汉,轮流肩抬滑竿,身背书箧行囊,跋山涉水,日夜兼程,历尽艰辛,至湖北黄冈,又自黄冈乘船,历时156天,于崇祯十三年(1640年)六月,将徐霞客及基本完成的60余万字的《徐霞客游记》安全护送回江阴。第二年(1641年)二月十七日,徐霞客去世。

有公论道,若木增不派纳西族壮汉用滑竿护送病危的徐公返乡,那么徐公可能客死他乡,《徐霞客游记》这一伟大著作的书稿就有可能散佚。这一义举,历史已注定木增成为一位杰出的中华人物,他的英名业绩将伴着胸怀祖国山川大地的“游圣”徐霞客而长存。

高奣映——《鸡足山志》之集大成者

清康熙四十一年(1702年),高奣映应云南督学王之枢特聘,完成了卷帙浩繁的《鸡足山志》(以下简称高《志》)的编写,是他编撰的数种地方志书之一。由于高《志》广收博采,资料丰富,体例完备,其规模和成就远远超过以前诸《鸡足山志》。在《印行<鸡足山志>序》中,学者由云龙不无感慨:“(高《志》)图绘精绝,举凡山川形势、寺院沿革、人物名胜、物产诗词,皆一一具列。图凡数十幅,一览了然,若置身其间者。呜呼,胜哉!”赞叹:“此乃雪君先生平生一大著作,幸而抄存,不啻瑰宝。”“当隆重珍视之也。”对于了解和研究鸡足山的人文历史,高《志》的史料价值不容置疑。

高奣映(1647-1707年),字雪君,号问米居士,白族(一说彝族),云南姚安人,是与明末清初著名学者顾炎武、王夫之齐名的思想家、文学家、哲学家。其曾祖、祖父和父亲都崇尚儒学,能诗能文,著名纳西族学者木增就是他的外祖父。元明清三代,高氏先后世袭姚安路总管、姚安土知府、土同知、姚州土同知,身世顯赫,延续700余年。高奣映继承祖先世泽,自小努力学习汉族传统文化,著名思想家李贽(曾任姚安军民府知府)称赞他:“年幼质美。深沉有智,循循雅饰,有儒生之风。”民国《姚安县志》对他的评价是:“高才卓识,平生著书共八十一种”,遍及理学、经学、史学、文学,“为邑中先正著述之冠”,“故清季北平名流有谓:清初诸儒,应以顾、黄、王、颜、高五氏并列,非过论也”。他既是姚安拥有世袭领地的一方诸侯,也是清初一代著名学者。

高《志》之得以传世,与由云龙先生的珍藏力荐有关,此处不能不特别说明一下。由云龙(1876-1961年),字夔举,号定庵,姚安人。清光绪举人。北京师范大学堂肄业,留学日本。曾参加辛亥革命大理起义,任迤西自治机关总部总理。后历任永昌知府、云南省参议会议长、代理省长、云南通志馆编纂等职。新中国成立后,任省政协副主席、省人大代表、省文史研究馆筹委会主任等职。一生勤于著述,主要有《定庵文存》《定庵诗话》《滇故琐录》《高蛲志》等。

高《志》原为手写本十四册,共十三卷。据由云龙先生《印行<鸡足山志>序》,这部书稿是民国二十年(1931年)他纂修《姚安县志》得到的。他深知其学术价值,“屡欲付印,匆匆未果”,存放在他手里已二十余年。为此,1957年5月,政协云南省一届第三次会议结束,他亲自拜访了到会的鸡足山高僧自性法师。其时,自性法师为祝圣寺住持、鸡足山佛教理事会委员,还有州政协委员、省政协委员的官方身份。不久前,他到江西永修县云居禅院谒见虚云大师回滇。虚云大师作为近代禅门泰斗,时任中国佛教协会名誉会长,亦是全国政协委员。说到高《志》,自性法师说,“虚云大师亦关心是书”。遂借去书稿,发愿“募款印行”,并与由云龙先生商定,“照原书抄出付排,图则影印,于原书不损”。还“力言将因开会到上海,有此绝好机会,在沪募款精印,以广流传”。“到八月即归还原书。确有把握”云云。谁知“事过两年,了无回信”。由云龙先生写信去询问,回信“语殊恍惚”,说:“虚(云)老言,须迟二年再印。”并将原书寄还。

由云龙先生所谓“语殊恍惚”。即不明白。为何自性法师当年发愿“确有把握”。两三个月即能搞定的事体,两年后却被告知“须迟二年再印”。个中原因,有何碍难,不得而知。而两年后,1959年10月,虚云法师在江西云居山真如寺圆寂,此事遂不了了之。原书稿寄还后,藏于云南省图书馆。又两年,1961年,由云龙先生病逝,是书遂未能付印流传。

改革开放前,我对神秘的鸡足山一无所知。听人说到高《志》,则说书中有“忌讳”的文字,不便公开,甚难看到。问是何“忌讳”文字,知情者说,书中有“滇云古属西域”的说法。按此说法,云南古属西域,大理鸡足山则为古印度属地,匪夷所思,荒谬至极!事关国家领土主权,岂能等闲视之。与云南为邻的印缅诸国友邦皆信仰佛教,每年有成千上万的佛教徒来鸡足山朝拜,此书一出,将不胫而走,书中“滇云古属西域”的荒谬说法,谁知道会造成怎样严重的后果!难怪当年虚云大师一句“须迟二年再印”,将其搁置。这“滇云古属西域”的说法究竟是怎么回事?高《志》在我心目中就更神秘了。

几年后,无意间一个机会,让我有幸目睹了高《志》这一手写本(原书为孤本、善本,此为该书手抄本复印件)。并得以通读了一遍。那是2000年夏天,应宾川县委统战部孔化魏先生约请,为他们从省图书馆复印回来的高《志》和赵藩、李根源编撰的《鸡足山志补》手写本断句标点。我不揣浅陋,之所以应承此事,私心就是想看看这本神秘的《鸡足山志》。此书多年前就已复印回来,准备点断整理后,由鸡足山佛教协会印行,但一直未果。

其时,我尚未退休,工作只能起早贪黑在课余时间进行。在统战部工作的文友李树军先生,每次送三四本复印件来。待我点断完毕来取回时,又送来三四本,不使工作中断。约两月余,高《志》并《鸡足山志补》两书的断句标点才始告完成。当年年底,即由鸡足山佛教协会以内部资料形式匆匆付印,于次年1月出版,各印500册。从上世纪50年代末虚云大师所谓“须迟二年再印”,恍惚间四十余年。而是书手写孤本幸藏于省图书馆,免遭“文革”秦火一劫,改革开放得出版面世以见天日,书与人之命运何其相似乃尔,感慨与欣慰难以言说。

工作期间。我查阅参考了1988年鸡足山佛教协会约请李宝鍹、叶元生注释的康熙年间范承勋编撰的《鸡足山志》铅印本,和1991年宾川县志办编撰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鸡足山志》,字斟句酌,对照辨析,发现两本山志的部分文献资料,由于整理者缺乏必要的佛教知识,没有整理古籍的基本素养和经验,疏于校对清样,或多或少,均有字句脱漏、点断不当的地方,始知学力不逮,此项工作之不易。

有了这番经历。对鸡足山算是有了个初步的了解。其后,读到2003年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芮增瑞校注的高《志》的校注说明,以及侯冲的《白族心史——<白古通记>研究》,陆陆续续读完《徐霞客游记》,我方明白,这“滇云古属西域”之说,高《志》并非始作俑者。原是佛教密宗传入云南之初,为在云南大理地区立足发展,有意识地将西竺(印度)佛祖及其弟子的神话传说,移植到苍山洱海之间,附会西竺(印度)的山川地名的结果。高《志》以前编撰的几部《鸡足山志》也不加辨析予以采信,相互引用,以讹传讹。高奣映只不过是受历史的局限,对此说深信不疑,照抄照转而已,却让高《志》蒙冤,实属不公。虚云大师所谓“须迟二年再印”不失为大师的明智之举。为后来的事实所证明。

自明迄今,《鸡足山志》共修了六次,即明代徐霞客《鸡足山志》、明末清初大错和尚《鸡足山志》、清代范承勋《鸡足山志》、高奣映《鸡足山志》,近代赵藩、李根源《鸡足山志补》和现代宾川县志编纂委员会编《鸡足山志》。除前两部山志已没存本外,其他四部均存。在修高《志》之前,高奣映已是滇中学富五车的一代鸿儒,完成了他一生中的大部分著述。他家和他外祖丽江木氏几代土司,都是鸡足山的大施主,与鸡足山渊源甚深。关系密切。他12岁时,父亲就在鸡足山大觉寺出家。因此,高奣映从小就有机会登临鸡足山游览,对鸡足山的人文歷史、山水名胜、寺庙庵院、物产种种,博览旁搜,罗形胜轶史于胸臆。他接受编撰《鸡足山志》任务后,在鸡足山前后大约花了七八个月时间,就完成了书稿。这里有他从小就无数次游览鸡足山的文化积累,有他一个满腹经纶的大儒实地考察的真知卓见,更有他代高氏历代宗亲对这佛门圣地的致敬礼赞,“藻思柔翰,笔笔心血流丹;制品制裁,则则眼光吐碧”。把这部山志写得内容充实。极有特色。

高《志》卷之六、卷之七《人物》篇是该书的重头戏,可以说是研究云南佛教史和鸡足山人文历史最为宝贵的史料。上世纪40年代,史学大师陈垣的《明季滇黔佛教考》,是中国史学中完善的宗教史开创性著作之一,书中许多高僧的资料,就是来自于高《志》的《人物》篇。高《志》的《人物》篇,立传人物多达150余,上至帝王、名贤、中至禅师(禅僧)、律师(律僧)、净土、苦行、以及道教的神仙、黄冠和流寓的佛教信徒,此外,还有92位游山名流记载其中。不少享誉西南的高僧,高奣映都在此为他们写下了详细的“行实”。

卷之三、卷之四《名胜》篇,囊括了鸡足山所有的奇观异景,是高《志》另一重点篇章。无论是介绍景点的人文历史、地理概况,还是对其自然景观的描写,都形象生动,充满诗情画意,有的章节段落,简直就是一篇篇精美的山水散文和叙事小品。高奣映将其学识融贯飞扬的诗思,在徐《志》和范《志》的基础上,独具慧眼,为鸡足山景点进行了一次全覆盖的诗意化的命名,文思曼妙,用词传神,其味隽永,诸如“胜概八景”“幽胜八景”“灵异八景”“异迹二十则”“古迹二十六则”,以及“四友”“四观”“四林”“四宜”等等。淋漓尽致,异彩纷呈,再现了鸡足山山水名胜的面貌和神韵,对鸡足山旅游资源的开发,至今仍有一定的参考借鉴作用。

卷之八《檀施》之《赋税》篇、卷之十《艺文》之《宸翰》篇中有关寺院经济、税收状况的记载,此前几部志书均无,尤为可贵。历代执政者“知舍佛无以辅教”,故多购置田地为寺庙常住田。而所置常住田要不是赋税过重,就是瘠薄无产。高奣映考证,从前鸡足山“约三州共计税粮一千二百余石,今考之去其过半矣。(常住田)非豪右之侵占,必游惰之僧贱值典卖”。原因在于山中僧众,并未把它看作传承常住之产业,“以故听其颓废,贻累后之僧人有然矣”。因此,万历十五年(1587年)八月十六日。神宗皇帝敕令:“命将云南鸡足山纳大理府直隶北胜州粮税一千二百八十四石,所有条编丁差杂款,悉行豁免”,是研究鸡足山寺院经济的珍贵资料。据宾川县志编纂委员会1991年编著出版的《鸡足山志》载:时至“民国三十一年(1942年),宾川县政府对鸡山各寺田产亩积租息加以整理,全山寺院25所,共占有田地14104.48亩,每年收入租谷4563.85石”。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没有这样的物质为基础,宗教这朵精神之花何以能在鸡足山开放!

卷之十、卷之十一《艺文》篇,将此前鸡足山文献几乎悉数收录其中,也是高《志》重点篇章之一。卷之十主要收录宸翰、奏疏、序引、募疏、说论传、游记等散文体文章49篇,有云南名宦、地方名流的许多重要作品。其中,尤以冯时可、周复俊、王士性、大错和尚、李元阳、顾养谦、谢东山、范承勋的游记最有价值,它们记录了鸡足山的秀丽山水和极盛时期的盛况,最具文学价值。卷之十一包括碑记、杂文、赋书、颂偈赞、额联,共164篇。其中最为重要的是碑记,有很高的史料价值。杂文中收录了明万历六年、八年。李贽先后两次旅居鸡足山。诵读佛经,与法师讲经谈禅,时间长达约半年,写下的《念佛答问》《二十分识》和《六度解》,难能可贵。《二十分识》文末:“虽无可语者,而宁能以是为问,亦是鸡足山后来佳话,斯安得而不快?”《六度解》文首:“我所喜者,学道之人。今住鸡山逾十日,甚快活。”触摸这些本土文史的元典,让我们得以触摸先哲们性情深处的本来温度。钱穆先生说,对本国历史要持一种“温情和敬意”。这句话的经典意义不言而喻。

卷之一《疆域》篇,为了考据和严密论证大迦叶尊者人灭鸡足山华首门守佛衣,以待弥勒佛出,这一助佛传法的传说,《考证》《沿革》两文,洋洋三万余言。综合运用地理学、史学、历史地理学、文献学、图表学的方法。引用了大量文献资料,详细考据,严密论证。加之《卷首》的《迦叶缘起》,《人物》篇的《阿育王》等,为了考证这一传说,高奣映写了不下四五万字,可谓高《志》的一大特色。高《志》也因此而饱受诟病。高奣映家族世代信仰佛教,鸡足山是其家族信仰的栖息地。从信仰出发,这个传说对他来说是不容质疑的:从学术出发,这个传说对一个严谨治学的学者来说,却是一个难以下咽的苦果。高奣映是矛盾的,也是执着的,一心要让他的信仰与他毕生追求的学术考据自圆其说。谈何容易。

明末清初,日趋凝固的宗教意识,无法解析的困顿语境,鸡足山就是这样被隐秘在迷离的历史之雾中。

在佛教传人之前。鸡足山古名青巅山,一名九曲山、九重崖。《大明一统志》卷八十六云:“九曲山,在洱河东百余里,峰岳攒簇,状若莲花,九盘而上,又名九重崖。上有石门洞天人莫能通。”有学者考证,印度密教(佛教密宗)传人云南,约为8世纪初年。当时正值南诏国时期。蒙氏王公贵族乃至平民百姓,都信奉以自然崇拜、祖先崇拜為特征的供奉土主的原始巫教。高《志》卷之三《明王示梦》载:“万历丁亥,秦僧负明王身移之灵山一会右,众莫为之与也。乃僧控之御史行台,为清净名山,不可以酒肉污,遂许之,而众犹莫能为之与也。”记载的正是这样一个史实,在佛教传人之前,鸡足山存在的原始色彩的宗教信仰。万历丁亥(1587年),即万历十五年,一个陕西籍僧人,把供奉在鸡足山明王殿(后来的迦叶殿)的土主“移之灵山一会右”,当地民众拿他没有办法。该僧人还把此事报告“御史行台”(省一级纪检监察部门),称此为“清净名山”。理由是土主“竞循俗以血食(吃肉喝酒)”造成污染。土主庙的拆迁于是得到官方的批准,信仰原始巫教土主的当地民众更是奈何不得。至今犹存的南天门、二天门、三天门、灵官殿(三官殿)、玉皇阁、棋盘石、真武洞等道教遗迹,则说明佛教传人之前,鸡足山还存在过道教。对此,高奣映在山志《沿革》一章里避而不谈,写了一些与鸡足山无关的人和事。道教之所以在鸡足山逐渐衰落淡出,其中还有南诏王朝要借助密教神话加强自己的统治地位的原因。道教高谈清静无为,佛教专演苦空寂灭,有意无意地为统治阶级所利用。道教是“中国制造”,是汉族自创的一种宗教,佛教是舶来品,所谓“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后来者居上,在鸡足山立足后,道教自然衰微淡出。经过大理国和元、明两代,到明代嘉靖、万历间,鸡足山佛教形成了很大的规模,汉地佛教禅宗已取代了密教的地位,发展成为我国一大佛教圣地。

对迦叶入定云南大理鸡足山一说,让我感慨钦敬的却是徐霞客所持的态度。无论在游记里,还是在他编撰的《鸡足山志》里,对此,徐霞客只是客观地表述,说这是“佛经里说”的,从不妄言。在鸡足山游览考察期间,他曾有意识地去寻找过弘治年间圣峰寺开山僧净月“初建寺时,掘地得碑,上云:迦叶人定时,八明王歌咏颂佛于此地”的那块石碑。这是迦叶入定“此地”最早的也是最有力的实物佐证,原本为编造附会,子虚乌有,自然没能找到。他曾在悉檀寺藏经楼,与圆通庵僧人妙行阅读佛家经典《藏经》。为证验迦叶守衣入定鸡足山之说,他与妙行专门选取《藏经》中涉及迦叶与鸡足山的文字研读。《藏经》只说“迦叶守衣入定,有四石山来合”,未尝有鸡足山之名。无论实地考察,还是经典查证,均实事求是记载在他的游记里。而范《志》、高《志》收录前人文献,文中如有据实言说鸡足山附会佛经的字句,则都被他们删改了。如周复俊《鸡足山游记》写道:“或云西竺有鸡足山,兹形似之,故藉以为重。而以圆信庵为迦叶示寂之地,改圆信为传衣者误也。”就被他们篡改一过。徐霞客之所以伟大,就表现在他治学之严谨,他的学养、他的文化积累和思想识见,为后来做学问者所不及。

一切事物,包括宗教信仰在内,都无法回避科学的追问。高奣映生活在封建王朝时代,受历史的局限,不可能超前掌握现代科学。记载历史文化有思想认识的谬误,出现地理知识的混乱,在所难免。而迦叶人定云南大理鸡足山之说,原是那个时代意识形态的主流话语,类似的错误记载,在当时其他地方史志中不胜枚举。瑕不掩瑜,高《志》“广采博收,资料丰富,大胆创新,独具特色,体例完备,结构严谨,文笔典雅。注重考证,其规模和成就远远超过以前诸志”。一言以蔽之,高《志》可谓集鸡足山诸旧志之大成,为我们留下一份宝贵的文化遗产,不失为一部具有很高文史价值的名山志。高奣映和他的《鸡足山志》,三百多年来,由于僻处云南边疆诸种原因,未能广为传扬:而今则因志书中的古汉语已成今人阅读之障碍,能阅读欣赏者寥寥。令人叹惋!

虚云——鸡足壁立,华首仰止

鲁迅先生赞叹:“我们自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每每读到这段话,说的那种“舍身求法的人”,让我想起的头一个人,就是玄奘,历尽千辛万苦西行天竺求取佛教经典。在鸡足山,说到虚云,又总是让我想起这段话。

鲁迅之所以如此推崇“舍身求法的人”,就是因为这些佛教徒忠于自己的信仰,抱定一个目标,失志不移,虽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他们信仰的目标虽然是虚幻的彼岸,但这种执着追求的精神却是十分可贵的,要成就任何一项事业,没有这样一种精神是不行的。这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他们的意志力也不是我们能够想象的。虚云一生九磨十难,其禅功和苦行为世人推崇,公认为近代以来最有影响的一代宗师。是当得起“舍身求法的人”这个称号的。

这是一个关于信仰的话题。

虚云(1840-1959年),世寿120岁,僧腊(为僧年龄)101年。他的一生充满了智慧与慈悲,他追求真理的深远博大,对芸芸众生的关怀,为近现代所罕见,在东亚、东南亚佛教界有很高的威信。从清朝光绪帝到民国孙中山、梁启超等人,都对他景仰有加,多有题词赞美。1953年5月30日至6月3日,中国佛教协会暨第一次佛教徒代表大会在北京隆重举行,礼请领衔发起成立中国佛家协会的虚云为名誉会长。同年,虚云又当选为全国政协委员。

虚云作为近代禅门泰斗,一生的主要贡献,除了恢复重兴寺院之功德,最为重要的是为振兴后世禅宗,培养储备了大量的护法居士和弘法高僧。其门下嗣祖沙门比丘,较为著名的多达十余人。当今中国佛教界的代表人物本焕长老、佛源长老、一诚长老、传印长老、静慧长老都出自虚老门下。1949年以后,虚云是中国佛教界的代表人物,他的门徒一诚长老、传印长老两位大德高僧,曾先后担任中国佛教协会会长。

1997年。虚云法嗣佛源和尚顺应众心。发起在当年虚老曾驻锡办学育僧的鸡足山大觉寺遗址筹建虚云寺。至2002年4月,虚云寺大雄宝殿等主要殿堂落成,虚老法嗣佛源和尚、一诚和尚等诸山长老亲临主持佛像开光暨方丈升座法会。

2009年阴历九月十二虚云示寂五十周年纪念日,鸡足山虚云寺的虚云老和尚纪念馆落成开馆。佛源和尚生前题好馆名并门联:“虚空有尽,愿力无穷,永在鸡山奉迦叶;云迹虽幻,光彩腾辉,常施法雨泽尘寰。”

虚云是与弘一、太虚、印光并称为中国近代四大高僧之一。

鸡足山作为佛教名山,不仅在华夏有名,在东亚、东南亚也很有名气,皆与具有国际声誉的禅门泰斗虚云分不开。

光绪十四年(1888年),虚云经西安、四川进入西藏,次年翻越喜马拉雅大雪山,朝礼不丹、印度、孟加拉、斯里兰卡、缅甸等地的佛教圣地。光绪十五年(1889年)七月,由緬甸腊戌进入云南,至大理。渡洱海,第一次登临鸡足山主峰天柱峰巅。朝拜迦叶尊者。目睹山中僧伽与俗人无殊,子孙相承,各据产业,非本山子孙,不准在山中住,并不留单。虚云叹息不已,思欲有所为,却未得机缘,乃悻悻下山。

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春,虚云离开终南山,由陕入川,上峨眉山朝礼后,于是年秋,进入云南永北(今永胜县),渡金沙江,再朝鸡足山,宿于树下,上金顶各处进香。当时僧规堕落的佛祖道场,让虚云记念于心,发愿在山结一庵,以接待朝山者。然为地方子孙寺庙所不许,终未遂愿。仍下山抵昆明府,入住归化寺、筇竹寺等寺院讲经说法,传戒法会。

光绪三十年(1904年),年逾花甲的虚云在筇竹寺讲经传戒。大理提督李福兴、张松林,亲率众官绅到昆明迎请虚云,为大理及云南各府县,还有从四川、西藏等地赶来的佛教信徒6000余人讲《法华经》。讲经毕,李福兴、张松林等官绅再三恳请虚云留住大理常住崇圣寺。虚云坚辞道:“我不愿身居闹市,只愿在鸡足山挂单足矣!但鸡足山的那些人不让我插足,若各位护法能为我在鸡足山找一块立足之地,我愿建一十方丛林,开单接众,重振迦叶道场,挽救滇中僧众。此乃老衲一大心愿也!”众官绅见虚云心志坚定,只好应允他的要求,并责成宾川知县办理此事。宾川知县遵命,赴鸡足山大觉寺,与道成长老商议处置。两人遍寻山中,找得一名为迎祥寺的破庙。说是寺庙,不过是几间倾颓欲坠的危房。当时迎祥寺早已无人居住。经知州和道成长老三番五次斡旋,山上人才勉强同意,把此破庙给虚云居住。

当年四月初八,虚云在大理府及宾川县众护法官绅护送下,由戒尘法师陪同,奔赴鸡足山,住锡迎祥寺。虚云心诚志坚。三赴鸡足山,终获成功。

迎祥寺,又名钵盂庵,明嘉靖年间陈鎏所建。明万历六年、八年,李贽先后两次登临鸡足山,寓此庵听经,著《钵盂庵听经喜雨》等诗文。光绪三十年(1904年)农历四月初八,虚云来到迎祥寺,只见几间破屋,颓壁洞穿,屋瓦脱落,四周荆棘杂草丛生。境况虽如此,然而,能在鸡足山有这一席落脚之地,能在此得以遂振兴佛祖道场之愿,虚云已经心满意足。

迎祥寺两百多年来无人居住,原因据说是大门外右边,有一块高3米多、宽2米多的大石头,像人们忌讳的一只白虎。虚云当即决定,雇工把大石头敲碎移走,并在此地挖一放生池。但由于石頭坚硬,加之工具简陋,无法敲碎。又雇工100余人前来搬移,一连推移了3天,用尽了力气,无法移动。虚云无计可施,只好“祷之伽蓝,唪伟咒”,率领10余名僧人把大石头移到大门左边90余米的地方(现祝圣寺放生池旁)。这件事轰动全山,认为是有神助。后来人们就把这块石头称为“云移石”。有人考证,虚云移动大石头并非什么神助,而是使用了杠杆原理和滚动原理。

迎祥寺虽然几间破房,食无储粮,却遵守十方丛林之规制,凡四众弟子来朝山拜佛者皆接待之。其时,这个规矩在鸡足山已被破坏了200多年。虚云恢复了鸡足山给僧人挂单的礼遇,来山进香礼佛的信众纷纷传颂其美德。相形之下,鸡足山上已成痼疾顽症的不正之风尤为明显,为人诟病。山上那些心术不正的人遂对虚云起了歹意。

一个月黑风高之夜,虚云与戒尘法师一如既往禅坐过夜。虚云忽听见戒尘法师大喊:“天亮了!天亮了!”戒尘法师也听到虚云大喊:“天亮了!天亮了!”两人几乎同时睁开眼睛,只见前后门火光冲天,火苗已窜至屋顶。他俩冲到门口,门边不知何时堆了几垛干草,淋了油正熊熊燃烧。顿时明白,这是山上那些行迹卑劣的人,想一把火把他俩烧死在这破庙里。

大理提督李福兴、张松林得知虚云住所遭坏人纵火,立即亲率百余兵士上山,欲将案犯捉拿法办,被虚云制止了。他不想把个灵山佛地搞得血雨腥风的。他深知,今日鸡足山佛教之衰并非一朝一夕,凭借官方武力施压,最终解决不了问题。山上的这些人,虽然号称佛徒,但并未受到过正统佛法的熏陶净化。他们之所以想烧死他,不过是怕虚云日益增大的声望,影响了他们的香火。加之还有狭隘的地方观念、排外思想等因素从中作祟。虚云悯爱众生,只想亲自接近他们,凭自己对高深佛理的证悟和人格魅力感化他们。

虚云了解得知,才知道现在山上各寺所住多为阿吒力宗弟子。阿吒力宗是大理地区多为白族信仰的佛教密宗,通称“白密”,以“禳灾祈福,护国佑民,方便成佛”为宗旨,开展弘化。他们遵守的戒律简单,可以吃肉、喝酒、娶妻生儿育女,平时亦着俗装,只有做法事时才穿袈裟,与常人无异。但毕竟身为僧人,他们要公开吃肉、喝酒、娶妻生儿育女,难以被社会所接受。

鸡足山历代原本禅僧云集,高僧辈出,明朝的儒全、本安、遍周、苍雪,清代有大错、担当、见月等等。何以近两百多年来,一个好端端的迦叶尊者道场,竟变成了阿吒力宗道场?积弊由来已久!自康熙、乾隆以降,国泰民安,信众供奉寺院的功德收入甚丰,加之历代祖师留下丰厚的寺产,各寺购置的田产遍及宾川、鹤庆、洱源、永胜等地,地租收入不菲。财力物力丰厚,本可以更好地弘法利生。然而,由于鸡足山地处僻远山区,交通不便,周边又皆为少数民族聚居之地,语言沟通不便,能来山朝拜礼佛的外来僧人本来就不多。偶有外来云游僧至此,却因山上人严重的排外思想,及气候、饮食习惯、语言交流等诸多因素,无法在此留住。渐渐地,鸡足山僧众丢失了前辈留下的持戒修行、学习交流的良好风气,固步自封,不思进取,专图享受。不再有人以修学办道为荣,荒废戒定慧三学,十有八九不学无术,腐化堕落。有的甚至勾结贪官污吏,与黑社会土匪恶霸沆瀣一气,当龙头老大,侵吞寺产佃租,生活糜烂。

迦叶尊者的道场如此这般衰败,让虚云寝食难安。这五六年间,他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三上鸡足山,就是为了寻找振兴鸡足山迦叶尊者道场的契机。尽管环境险恶,遇到非常大的困难和阻力,但为崇高的信仰而献身,以证禅道,他在所不辞。

信仰并不是抽象的词,它是很具体的。坚信自己做的是正义的事业,坚信自己言行能给人们的信念和世俗生活以指导和影响,坚信自己能为此贡献自己的一生,这就是信仰。古往今来。有多少言行不一的伪理想主义者,其实多是些利己主义者。他们所谓的信仰,鲁迅先生一言以蔽之:“做戏”。“看看中国的一些人,至少是上等人,他们的对于神,宗教。传统的权威。是‘信和‘从呢,还是‘怕和‘利用?只要看他们的善于变化,毫无特操,是什么也不信从的,但总要摆出和内心两样的架子来……虽然这么想,却是那么说,在后台这么做,到前台又那么做……”理想主义者原本就极为稀缺,而风靡一时的经济至上、享乐至上,又把理想主义的宗教精神都抽没了,被鲁迅称之为“做戏的虚无党”或“体面的虚无党”了,所以鲁迅把“舍身求法的人”也列为“中国的脊梁”。

虚云在人格上是无可挑剔的。为此,我更愿意把他看作一个身体力行的理想主义者。他怀抱一个坚定的信念,只要正本清源,昔日兴盛的迦叶尊者道场就会得以重兴。

大觉禅寺,曾是鸡足山五大禅林之一。自古是信教民众每年朝山进香礼佛必到的寺院。位于鸡足山半山腰,四周山势回环,群峰拱翠,拥翠摇青,山溪潺潺,是山中极为幽静的去处。

虚云了解,山上几百阿吒力师中,威望最高的是大觉寺的道成长老。据说此老文能吟诗作赋,武可手掌当作斧头劈砍杀伐之用,所以山上山下的人都敬他为长老。虚云决定先拜访此人。

一天清晨,虚云来到该寺进香礼佛,这一著名的古刹竟然冷冷清清,不闻鸣钟击磬诵经之声。进香礼佛后,虚云来到客堂,请求拜见道成长老。没一人理睬他。虚云径自往方丈室敲门,一年轻人开门看见是他,未听完话,“砰”地一声便把门关上了。吃了个闭门羹,虚云一愣,对着紧闭的房门道:“不给见就暂时不见吧。我就在这里坐个七天七夜。你几时出来我几时给你磕头!”说完,两腿一盘,就在方丈室门槛上禅坐起来。

午饭过了他没走,依然端坐着:晚饭过了,他还是端端正正地坐着没走。寺里人满以为他肚子饿了就会走,见他不走,你拉我推,想把他赶出寺去,可怎么也推拉不动他。于是他们拿来木棍劈头就打。只见虚云侧身一闪,右手作一个旋绕,就把他们的木棍统统收在手里了,依然端坐如故,微笑着把木棍还给他们,说:“练武可以。打架不好。”这几个人都是跟道成长老练过几年拳脚的,没想到这老和尚还真有两下,连忙跑去禀报道成长老。道成长老出来,借口握手,一过招就知对方底气,连忙鞠躬作礼,说:“失礼!失礼!大师父请屋里上座。”虚云站起来,说:“得罪长老,惭愧!惭愧!”两人互视哈哈大笑,谦让着进入方丈室客厅。

虚云和道成长老当晚挑灯夜谈了一整夜。从武术谈到禅联诗词,从出家人的职责、应持的清规戒律,谈到禅林每天应有的晨钟暮鼓、早课晚诵、学经坐禅等等,要做到“寺像寺,僧像僧;寺是寺,僧是僧”。道成长老本是一个有文化有慧根的人,这一夕谈,使他明白了很多道理。他惭愧地说:“原来我在寺院里住了几十年还不是一个出家人啊!现在看来文武佛法我都还是一个门外汉啊!”便跪下顶礼,再三恳请虚云任大觉禅寺方丈,并要带他原来收到寺里的30多个弟子,一起礼拜虚云为师。虚云认为,大觉禅寺方丈还是由道成长老担任为妥。免得让人误以为他是来争名夺利的,对以后弘扬佛法不利。但鉴于山上的人都不懂丛林日行法则,他应承在大觉禅寺短期履行方丈职责,以作示范。时间在六月十九日至九月十九日,对外不讲。即日并亲自为道成长老剃度。而长老的30多个弟子,则由长老自己为他们剃度。

由于僧格的养成培育是永恒持久的。虚云向道成长老建议,寺里要开办学堂组织僧众学习。由他负责物色法师、安排课程,而学僧的招收与日常生活管理则由长老负责。1904年农历九月十九观音菩萨出家日,虚云在大觉禅寺挂牌成立滇西宏誓佛教学堂,1913年提升为滇西宏誓佛学院,直至1960年前后停办。这是虚云为振僧纲、提高僧众素质而在云南兴办的第一所佛教学校。为清除鸡足山浊气,振兴滇西佛教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要重新修建迎祥寺,资金急需募化。虚云留下戒尘和尚管理寺院修建事务,独自一人从下关经永昌(保山)到腾冲募化,巧遇有人家请诵经,“放施食七日,阖邑官绅士庶咸来随喜,愿皈依者又千余人。”当地官绅信众踊跃捐款。虚云带着全部捐款回鸡足山购买建寺所需材料,做前期准备工作。

虚云考虑到修建寺院需要大笔资金,腾冲募化来的资金只是杯水车薪。于是,光绪三十一年、三十三年,仍留戒尘和尚管理建寺事务,不远万里,只身再次前往腾越、缅甸、仰光、槟榔屿、马六甲、吉隆坡、日本、暹罗(今泰国)和香港、台湾等国家和地区讲经说法,募化资金。入泰国首都曼谷人定九天,震惊泰国朝野,声誉鹊起,遍及东南亚。由于东南亚气候炎热,瘟疫流行,沿途贫病交加,受尽折磨,九死一生。在去槟榔嶼(马来西亚槟榔屿城)的船上不幸染病,上岸后病情加重,几乎接近死亡。幸得好心人救助,脱离生命危险。虚云病愈后,在马六甲、吉隆坡等地讲经,前后皈依者一万余人。并得到各方的捐助支持,募化到大量资金。

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春,虚云准备从吉隆坡回国。从水路经台湾,绕道日本。在日本期间,各方面都受到限制。由于当时日本同中国暗中有摩擦,日本对中国僧人特别警惕,虚云的一举一动都受到监视。

三月回到上海,虚云与上海佛教会代表八指头陀寄禅法师等一同到京城(北京)请愿。肃亲王善耆请虚云为他的母亲太福晋传授三皈五戒,庆亲王等王公大臣纷纷前来探望叙旧。虚云就此请各位帮忙,奏请颁发《龙藏》。经光绪帝批准,迎祥寺加赠名“护国祝圣禅寺”,钦赐《龙藏》、銮驾全副,钦命方丈,御赐紫衣、钵具、钦赐玉印、锡杖、如意,封赐虚云为“佛慈宏法大师”,回山传戒,护国佑民。

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正月,虚云从京城陆路运送经书到上海。再由上海水路运到厦门,经厦门到槟榔屿,再转船到暹罗(泰国)讲经募化。宣统元年(1909年),虚云从槟榔屿运送经书和募化的物资到缅甸仰光,受到高万邦居士的热情接待,并赠送一尊大型玉佛到鸡足山供奉。虚云用船把经书运到缅甸新街观音亭后。雇请马帮分装成300余驮驮回鸡足山。缅甸高万邦居士捐赠的大型玉佛太笨重,骡马无法驮运,又雇不到人抬运,只好暂时供奉在观音亭。数百人马从观音亭出发,经腾冲、保山、下关回鸡足山。人马一路平安。腊月三十日到达鸡足山。此时适逢鸡足山香会街,全山僧尼信众和朝山拜佛的香客们夹道欢迎满载而归的数百人马,全山上下一片欢腾。

虚云在鸡足山十余年。募化资金三十余万银元,把迎祥寺扩建为规模宏大,气势雄伟的祝圣寺,创建了鸡足山近代第一个十方丛林,鸡足山也由八大寺发展为九大寺。祝圣寺初步完工后,虚云整顿寺规,开堂讲经,使一度衰落的佛教又重振起来。

民国初期的鸡足山,经虚云护寺。佛教会组织的建立和整顿,得以维持名山声誉。民国二年(1913年),虚云到南京商谈佛教事务,孙中山为鸡足山祝圣禅寺题写“饮光俨然”匾额。梁启超题写“灵岳重辉”匾额。

虚云创建鸡足山十方丛林祝圣禅寺,不止磨练了他的心志,提高了他的佛法修行,扩大了他和鸡足山在东亚、东南亚信众中的知名度和影响力,而且是他此后四十余年,兴建恢复祖庭道场,弘扬佛法,走向成功的第一步。

一个人一生能够在文化上做这样一件好事——那是关于灵魂的事业。就不得了,而虚云一生做了这样的好事绝不止一件,修行历经道场十五座,修复包括鸡足山祝圣寺、昆明西山华亭寺在内的禅宗道场六座,重建大小寺院庵堂八十余处,付法得戒及四众归依弟子逾五百万人,道行高超,功德圆满,为近代佛教史所罕见。

民国七年(1918年),虚云应云南督军唐继尧派员迎请,到昆明按祝圣寺规模及形式在西山另建一大丛林(即今华亭寺),弘扬佛法,从此离开了鸡足山。

虚云在云南26年,在鸡足山就有14年,是近代对鸡足山贡献最大的一位高僧。

鸡足山中,迦叶持衣待弥勒:

心灯会上,宗门泰斗仰虚云。

虚云禅寺的这一联语,肯定了虚云在鸡足山的贡献和地位。

对虚云博大的精神世界,我的语言存在着一种无力感。虚云在二十世纪初叶苍洱大地精神暗夜穿越,没有火炬,只有燃烧自己,把智慧与慈悲之光永恒地刻在鸡足山的天幕上。

神仙都是在天上的,而“舍身求法”的信徒就在大地上,就在我们的身边。登临鸡足山,仍能让我们感受到虚云无处不在的气场和精神辐射,是鸡足山泥土的芬芳,草木的馨香,沐浴熏陶其中,润物细无声。宗教最终呈现出来的幅员向度,是给人类以温度,给人生以希望,给人们以拥抱生活的勇气。尽管现在一些年轻人以标榜自己什么都不信为时髦,但我还是想说,我没见过哪个真正成功的人,心里是没有理想信念的,身子骨是没有“脊梁”的!

李根源和赵藩——从“革命”到护法

“革命”把李根源和赵藩推上了鸡足山。

李根源(1879-1965年),字印泉,又字养溪、雪生,祖籍腾越(今腾冲),生于梁河。著名爱国民主人士。毕业于日本士官学校。加入同盟会。1908年回滇,主办云南陆军讲武堂。参加云南“重九”起义,历任云南省军政部总长兼参议院院长、陕西省省长、驻粤滇军总司令兼滇军第四师师长、北洋政府农商总长,并兼署过国务总理。新中国成立后,历任西南军政委员会委员、西南行政委员会委员、全国政协委员等职。

赵藩(1851-1927年),云南剑川人。近代著名学者、诗人和书法家。参加过辛亥革命和护国运动、护法运动。历任众议员。南方军政府交通部长。一生著述颇丰,尤以诗词为最。成都武侯祠著名的“攻心联”即为其所撰。现昆明大观楼“天下第一长联”为其手书。晚年致力于文化事业,总纂《云南丛书》等书籍。

两人既同为滇西老乡,又都共同有着革命家而兼文人学者的身份。

辛亥革命后,破除迷信风潮顿起,一些激进分子对佛道寺观展开了进攻,这股风也刮向鸡足山。加之社会上传说鸡足山中一些僧人不守僧规,招摇乡里。欺世骗俗。民国元年八月,驻军滇西的李根源督军上山,逐僧毁寺,以兹“革命”行动响应全国之革命大势,并邀原四川布政使、迤西道尹赵藩与之同行。对此,赵藩有自己的看法,并不赞同,行前曾劝说李根源要慎重。滇西目前还是以安定为第一要务,李根源没有接受劝说。他把带来的官兵布置在重点寺门及要害路口。一俟掌握山情寺况后立即动手,指名要捉拿虚云,祝圣寺百余僧人惶惶不可终日,劝虚云避一避,虚云笑道:“你等要去便去吧!他们真的要杀我,躲避又有什么用?那我就以身殉佛吧!”众僧见住持如此镇静,表示都愿意留下来。

上山后,李根源指派官兵,毁了金顶鸡足大王铜像、佛殿及诸天殿,情势甚急。虚云深知,只有争取当政者护法才有利于弘法,于是冒着危险只身去见进驻悉檀寺的李根源和赵藩。不少卖香烛纸钱的老百姓和兵士认识他,好心劝他別自投罗网,兵士也不给他通报,欲逼其自动离开。虚云闯了进去,直奔李根源和赵藩下榻的法云阁,向他们合掌施礼,李根源不理。赵藩与虚云有旧,请他坐下,和他客套寒暄毕,请他说事。虚云首先表示自己是佛弟子。不介入世俗的政治纷争,只是希望新政权能够保护佛教名山,这样善男信女们都会拥护新政权,百姓才能安居乐业。李根源怒形于色,厉声道:“佛教有何用?有何益?”虚云本为禅、净双修的大师。精通佛经理论。能以净对普通百姓,以禅对士大夫。随机应变,善于应用。他从容回答道:“佛教关怀的对象是人本身,总以慈悲为怀,济众利民为本分,主张众生平等,教人去欲行善。自古佛教与政治并行,政以齐民,教以化民。佛教人治心,心为万物之本,人心正则万物宁,天下可太平。”还讲了禅的哲理和人生宗旨。李根源听后,感到虚云不是一般僧人,确实有学问。态度缓和了些。但仍质问道:“即便如此,要这些泥塑木雕有何用?不过骗人空费钱财罢了。”虚云又说了“佛言法相,相以表法。不以相表,于法不张”的道理:佛哲道理抽象,必用具体法相,易为老百姓接受。如文庙之孔子像,武庙之关公像,中国各宗族祠堂,以及东西方各国之铜像,同样是一个道理,都是为了便于对老百姓进行直观的教育,令人有敬畏之心,功效不可思议。人心若无敬畏,将无恶不作。无恶不作,祸乱以成。

虚云一番话,说得李根源心有所动,吩咐左右给虚云上茶、上点心。赵藩见状,即刻插话从中相劝。讲到西汉初年陆贾游说汉高祖的典故。讲“马上打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还得文武并用的道理,说佛教能治人心的道理是值得思考的。李根源又说:“只是和尚不做好事,尽做些怪事出来,成了国家废物,是不是?”虚云微笑道:“见一枯木而不见森林!岂能因一二不肖秀才而侮孔林?先生统兵纪律严明,岂能人人都如先生之聪明正直呢?岂能因少数僧人之不守戒律,就废众僧之清净呢!教化人心,去恶从善,和尚并非全是废物。”虚云态度诚恳,理正辞明,不能不使李根源折服。于是,留虚云共进晚餐。

李根源和赵藩都是饱学之士,精通文史,见识宏远,不似后代自诩为革命者的某些官僚,不学无术,胸无点墨,而又自视甚高,行事刚愎自用,自以为是。当天晚上。与虚云三人挑灯夜谈,无不服膺虚云的渊博学识。李根源忽然叹道:“李某已逐僧毁寺,且下令捕捉大师,罪业重矣!如之奈何?”虚云笑道:“佛家有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佛家胸怀博大,只要觉悟,不计前嫌。愿以后竭力保护,则功德莫大焉!”

第二天,李根源和赵藩即移居祝圣寺,与众僧共进素食,有说有笑。一连几天。随虚云游览考察了鸡足山各寺庵及著名景点。深入各寺,都要打开藏经楼,细察藏珍箱。看到鸡足山的镇山之宝,清乾隆时画家屈尔泰所作的“墨龙”,钦赐玉龙杯、九龙袈裟、佛缘钵,缅甸信众敬献的玉佛等若干光辉灿烂的历史文物。赞不绝口,此等珍宝,岂能毁之!认识到鸡足山僧众保护文物古迹传承历史文化是有功的,只要他们不搞迷信诈钱活动。认真弘扬佛学,也确实能起教化人心维护社会稳定的作用。

始自“革命”,终于护法。临别之时,李根源向虚云行弟子礼,请虚云仍为鸡足山总住持,嘱咐他认真保护好文物古迹。整顿僧规,按佛学的宗旨,正规开展佛事活动,还为悉檀寺题匾“自渡渡人”。

后来,李根源和赵藩都成为居士,说教谈禅,常有妙谛,竭力护法。虚云到上海成立佛教总会,会孙中山。见袁世凯,回滇建云贵、滇藏的佛教组织,在昆明办佛学院等,都得到李根源和赵藩为其周旋和赞助。李根源和赵藩与蔡锷、唐继尧等政要、名流,都成了滇中公认的“法门外护”。

这一文化现象,颇耐人寻味。李敖在其《千秋评论》中,就记述了他青年时期遇到这样一位耄耋之年的辛亥旧人物,当年是何其飞扬豪健,一腔赤心,奔往宏高的理想,至晚年,则安心吃斋念佛,无事以练毛笔字为事。此种变化,并非革命逻辑所能解读,令其深感困惑,深沉叹惋。战斗过来的革命前驱,似看透而非看透,进入而又能够出离,竞超然于时代的风潮旋涡之上,陷入一个“逻辑的怪圈”之中,在远离俗谛的地方观照人生!

留驻鸡足山期间。李根源和赵藩翻阅了明末清初编撰的诸本《鸡足山志》,发现诸旧志的记述有诸多偏颇和遗漏,“山中文献,志外所佚,或载往籍,或遗僧寮”。二人博览旁搜,深入考察,由赵藩执笔,共同编辑了《鸡足山志补》(以下简称《志补》),以补充旧志之不足的缺憾。《志补》摒弃诸旧志的星辰分野、风水形势、灵迹考证、神僧异术以及达官显贵的序赞题匾等与人文历史无关的内容,剔除糟粕,存其精华,以介绍文人学者的诗书画及金石文物为主。这是李根源和赵藩向鸡足山光辉灿烂的历史文化致敬的成果。

《志补》分四卷,卷一为“徐氏志目志略、人物”,卷二为“金石、书画、榜联”,卷三、卷四为“艺文”。四卷合计近四万字,钩沉拾遗,精而不繁,集中展示了鸡足山人文历史之精华,弥补了诸旧志有意无意抹煞或遗漏的若干内容。

《志补》所补内容,最為可贵的是,为我们了解鸡足山在“文革”浩劫以前的文物保存状态提供了重要的信息。如卷二所载王尚礼所铸大铜香炉等金石文物,因其为南明权臣孙可望旧部,出于政治原因,有意回避或抹煞,清初诸旧志均未予记录在编。卷四“艺文”中,收录的南明永历帝《赐寂光寺为护国兴明寺敕》、抗清名将李定国手谕《宽减常住钱粮杂派令谕》等重要文件,几部旧志的编撰者钱邦芑(大错和尚)、清朝封疆大吏云贵总督范承勋、姚安世袭土司高奣映,鉴于清初文网森严,就不能不有所顾忌,未予记载。以免招致杀身之祸,人书俱焚。还有佛寺僧寮中珍藏的许多高人韵士的诗词、书法墨宝、画页卷轴或碑刻拓片等,诸旧志编撰者走马观花未能看到,或视而不见。未能收录的,如李元阳的《寂光开山定堂禅师塔铭》,既不见于诸旧志,也不见于近年出版的搜罗碑刻资料较多的《大理丛书·金石篇》,是鸡足山重要的人文历史资料,有较高的研究价值。赵藩和李根源翻箱倒柜,发现了这些重要的历史文物。看到了旧志的局限性。将其一一给予补录在编,功莫大焉。

另外,《志补》所补的内容,有一部分是清康熙以后至清末新增的诗书画文物,系诸旧志成书后的作品,如乾隆时屈尔泰画的“墨龙”、黄文治的诗文立轴等,正是赵藩津津乐道的“后之有修山志者。或亦不无有取于斯”的部分。

由于编撰《志补》时,正值辛亥革命的高潮时期,对清末文物、人物及重要的文化事件,出于偏激,未予记载。如虚云在鸡足山兴建规模最大的十方丛林祝圣寺。因是光绪年间兴建且由光绪皇帝赐名“护国祝圣禅寺”。本为鸡足山重大的历史事件,就因虚云与清末皇室关系过从甚密,包括“钦赐《龙藏》、銮驾全副、钦命方丈,御赐紫衣钵具,钦赐玉印、锡杖如意。封赐住持虚云佛慈洪法大师之号,奉旨回山传戒,护国佑民”等文物事件。均有意规避,只字未提,是为《志补》之不足。

《志补》编撰脱稿,适遇赵藩被选为国会议员,书稿即被带到北京,于1913年5月,由京师聚珍书局以一册铅印发行。

正像老黑格尔和马克思所喜欢说的那样,大凡重要的思想和事件,在历史上总会出现两次:第一次作为悲剧,第二次作为闹剧。

半个世纪之后,与历史惊人相似的一幕,又在鸡足山上演了。而这一次,“作为闹剧”的这一次,鸡足山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至此,鸡足山留下28座残破不堪的空寺。由于无人看管守护,寺内的文物、法器等丢失,房屋门窗、梁柱被当地百姓偷拆盗走。当时,县里也派人上山拆卖房屋、桌椅,仅被砸烂的铜佛、铜法器皿就有14万余斤,被当作废铜烂铁廉价出售,卖得人民币近20万元。“浩劫”之巨,惊心动魄,惨不忍睹。原计划在全部人员撤下山后,炸毁金顶上高42米的楞严佛塔,炸药都已准备好运抵山下。但不知何故,临了未及实施,这一珍贵文物得以幸免于难。

彼时,李根源去世1年,赵藩去世39年,虚云坐化7年。

历史不会结束,只有遗忘。总有被毁灭的,总有被掩埋的,但永远没有终点;总是在流逝,总是在变迁,但总是有一些坚硬或柔软凝固然后沉淀,并且永恒,而且超越历史、时代和文化的人文精神。又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在劫后的灰烬中萌生出来。因此,鸡足山的人文历史源远流长而魅力无穷!

编辑手记:

说到鸡足山,往往是迦叶道场、佛教胜地、灵山佛都、四观八景,然而不止于此,鸡足山从唐至晚清,高僧大德辈出;因其佛教兴盛,万历皇帝、光绪、慈禧都有过敕封与赏赐;徐霞客、李元阳、李贽、杨升庵、孙中山、梁启超、赵藩等对鸡足山都有过诗文描述。在鸡足山,不仅能东观日出、南瞰彩云、西望洱海、北眺雪山。也是宗教与俗世共有的思想与文化的“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