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把对面打成了‘哑巴’”

2018-08-08 02:46朱余福郑心仪
环球人物 2018年15期
关键词:金门炮弹阵地

朱余福 郑心仪

“你往我右边来坐。”采访前,84岁的朱余福指了指身侧,对《环球人物》记者说,“我左耳听力不太好。”这并非是年岁增长带来的自然衰退,而是60年前在金门炮战中留下的伤病。朱余福青年时参加了3个月的金门炮战,后曾任第二炮兵发射委员会委员、国防科学技术大学副教授。至今,有关那段炮战的记忆,也如伤病般,历经岁月而未泯。

出发,“好样的,跟我上”

金门炮战打响时,我即将从解放军南京炮兵学院毕业。按照规定,我们毕业前要参加一个实习项目,带着枪炮去校外体验实弹发射。照常说,所谓的校外就是靶场。但那时金门前线正好要人,机会难得,学校党委决定让我们中队的全体干部和学员百余人,到福建前线参加炮击金门的战斗。

那时候,报纸上、广播里,关于金门炮战的报道有很多,指导员也对大家详细讲解了当时的两岸形势、国际环境,进行了充分的动员。现在总有人问,大家怕不怕?担不担心牺牲?那都是后来人的想法。其实根本没这回事,我们一个个都高兴、激动得不行,就怕自己去不了,纷纷写请战书、决心书,还有人写血书呢!

我们从南京坐火车出发,一路南下,经过上海,进入福建省后又改坐汽车。一路听着咣当的撞击声、滴滴的鸣笛声,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彼此胳膊挤着胳膊,条件比现在差远了,但那种兴奋的心情,我到今天都忘不了。

还记得有一片广袤数里的沙滩,杂草丛生,远处的相思树格外葱绿,离海滩不远的地方有一道山梁,而我们实习的炮兵第三师就驻守在这座山下。在学校我读的是炮兵指挥专业,目标是为炮兵部队培养初级指挥员,学习以射击指挥、兵器(机械)、战术、侦察、政治、军事体育和军事地形等课程为主。这个专业的学生毕业后,一般会被授予少尉军衔,又被称作“排长队”。

来到第三师后,我就被分配到炮一连当见习排长。为了迎接战斗,连队正忙着构筑工事。山上的泥黏土硬,加上阴雨连绵,我们每挖一锹土,都要用很大的劲儿,身上的衣服全被汗水湿透了。工程十分艰巨,但大家斗志昂扬,没人叫累偷懒。

谁知道战斗打响前,连长决定让我留守在连部。我急了:“连长,既然让我代职锻炼,就必须让我到阵地去!”连长见我态度坚决,最后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道:“好样的,跟我上!”

战斗,“花前月下不是将军的摇篮”

自“八二三”炮击以来,阵地上每天从一大早就开始忙碌,做好准备,等待上级开炮的命令。

一天下午6时20分,战斗打响了。我军阵地炮声隆隆,敌炮也向我阵地疯狂射击。爆炸声和炮声混成一片,密集得就像春节时的鞭炮声,但炮弹声比鞭炮声大许多倍,震耳欲聋。到处是火光、硝烟、尘土,金门上空一片火红。

一般情况下,一座大炮会配备四五个炮手,有人瞄准,有人装填炮弹,有人拉火,还有人负责运弹,分工很细。我们到前线后,每个环节都要实践。那天我负责运弹,背上四五十斤一箱的炮弹,来回在坑道间快速奔跑,弹片就在身边飞过,发出“呼呼”的尖叫声。工事里战友们埋头装弹拉火,也是一刻不停,炮膛都烧红了,人也打得眼红了,但谁都不甘示弱。

记得临战前首长对我们讲话:“花前月下不是将军的摇篮。一个有理想的军人,应该到最艰苦的地方,到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去。”那一天我和战友们真的是在枪林弹雨、在最艰苦的地方战斗。一排战友刘鑫源被弹片击中了右手,鲜血淋漓,但他一声不吭,继续战斗。在一阵剧烈的炮声后,我的左耳轰隆一下,突然鸣叫起来,鼓膜似乎被震破了,但战斗紧张,压根顾不上在意。对于我们军人来说,轻伤不下火线,并不是一句空话。最终,我们直到压制了对方火力才停止射击。

这样的炮战发生了很多次,最激烈的一次,两个小时就打了数万发炮弹。

游击,“打一发?”“打一发!”

在阵地的生活,也不总是这么危险、紧张,特别是后期“单打双停”后,我们有了闲暇开展其他活动:每个人都自带针线包,可以缝缝补补;排里有节约箱、拾金不昧箱等“五件宝”;连队开展了节约一滴水、一滴油的“六个一”活动;我们提出不抽烟、不喝酒等“七个不”的口号……

福建靠海,天气很好。在休战间隙,我们还会用钢钎、铁镐,甚至是用手挖,一点一滴地开出了大大小小几十块不同形状的菜地、花圃。大家一边劳动,一边谈人生、谈理想、谈家乡的风土人情、谈祖国的大好河山。有时我们会用捡来的贝壳、海螺、海石花拼一些小图案。不同阵地之间,还会互相观摩,开展竞赛。等开战后,这些“作品”被打掉了,我们就再做,打掉了又做。

最有意思的还是打游动火炮。战场上,国民党军队硬碰硬打不过我们,就打起了宣传战。除了散发传单和利用广播进行煽动外,还在金门岛的海边石头上刷上了一条“三民主义统一中国”的白色标语。我们当然不会坐视不管,就根据火炮的高低、方向等因素,设计好“回击”的行进路线和发射地点。然后白天把对敌宣传单卷成一束束的,装入炮弹,做成“宣传弹”,天黑以后,就两三个人一组拉着炮行动起来。等拉到了地方,大家笑着说:“打一发?”“打一发!”就停下来,打一炮。一打完,大家马上又说:“走,走,快走!”赶紧收拾好大炮,换个地方继续打。有一次,我们的游动火炮射击完刚刚撤离,对方的炮弹就落在了我们刚才的炮位旁。就这样不停地发射、不停地转移,我们和敌人捉迷藏。

宣传弹在金门上空“开花”,宣传品就像天女散花一样,飘落下来。我清楚地记得,宣传弹的内容有国防部长的《告台湾同胞书》,还有给台湾亲属的信件和对我军政策的宣讲等。这些宣传品印制精良,就算掉到水里也不会破。

前观,“保证完成射击指挥任务”

我们在金门实习了3个月,大部分人都是待在阵地上,离金门最远的有10多公里。事实上,最危险的地方不在阵地,而是在“前观”,就是前沿观察所。这里是最靠近金门的地方,指挥员在这里才能发现目标,确定火炮射击的技术参数,然后给火炮手下达射击命令,因此“前观”是敌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常遭到炮火袭击。

学习炮兵指挥专业的学员,多次向领导请求:“我们是实习排长,实习就是在实战中全面锻炼,让我们上指挥所去吧!我们保证完成射击指挥任务!”然而,当时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就是为了保护实习学员,一般不让学员上“前观”去。

但我和同学刘岳雄成了例外。因为读书时,我和他合作编写了一个讲述军校生活的电影剧本《红肩章》。初稿完成后,中队十分重视,打印了上报给各级领导,经学校政治部初审认为很有修改使用价值。来前线前,领导还建议我们利用前线实习的机会,深入体会一下炮兵部队的战地生活,以便对剧本进行加工。我俩就以这个理由不断申请,终于获得了上“前观”的许可。

“前观”和国民党军队隔海相见。在那里,我们眺望着蔚蓝色的海面,看到不足几公里的地方,有一个黛青色的小岛,就是金门岛。通过炮队镜,我们能清楚地掌握对方的各种活动,吃饭、上厕所、吵架、打闹,都看得清清楚楚。不过我们重点要观察寻找的是他们的机关、工事、宣传喇叭以及大炮的方位。

有几次,敌人疯狂袭击“前观”,在大约几百平方米的山头上,打过来几百发炮弹,整个山头被炸得硝烟滚滚。我们没有慌张,迅速记录下目标坐标,然后给后方阵地下达口令。阵地立刻狠狠回击,打得对面的炮兵成了“哑巴”。

待过阵地,上过“前观”,遛过游击炮,也种过花草,虽然只有3个月,但这段经历深刻地留驻在我的军旅生涯之中。

2008年,我曾重返当年炮战的地方。原来的工事、坑道,变成了旅游景点;在我拉着火炮轧过的山坡,立起了一座座别墅;曾经近在咫尺,又似远在天涯的金门,已经可以搭乘游船抵达。但我最难忘的场景,是在海风中伫立了50年的“三民主义统一中国”口号的对岸,立起了“一国两制统一中国”的政策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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