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有狼

2018-08-08 02:42潘湃
章回小说 2018年7期

潘湃

一 窗外传来狼嗥声

咦!大天白日的,哪来的狼叫声?老伴自言自语地嘟囔着。书里的情节黏着我的注意力,既无法分身,也无法分心。老伴经常是这样的,一边干着活,一边不停地嘟嘟囔囔的,像是在自言自语。其实呢,我老伴有个被野狼吓着的病根,几乎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所以,我也不敢掉以轻心。

我正陷在一大本厚书里,陷在那书里描写的深雪窝里,正气憋胸闷地在消受姜戎的《狼图腾》。我不禁感慨,狼!嘿!好精灵的尤物啊!

哎!老湃,哎老湃,哎——老——湃!你真的聋了吗?老伴的一声吼,总算将我从书中唤回,看着她手中明晃晃的菜刀,也不知是为了啥,我不免有些莫名地慌乱。老伴见我不明就里的吃惊面孔,扑哧一声笑了。我老伴就这个样子,平时我在家的时候,别想消消停停看一阵书,写一阵字,一会儿叫我干这个去,一会儿又问那件事,搞得人特烦,我有时只好装糊涂,故意不搭理。而这次我是确实没有听到,她才大声地喊起来了,也许因为这事儿对于她来说太意外、太恐怖了。

老伴正在一间之隔的小厨房里切菜做饭,隔着窗玻璃我见她手里举着菜刀,头上扎着毛巾,腰里系着围裙,神情似乎有点儿紧张。她见我注视着她,才瞪着一双虽然人老珠黄了但还毛洞洞的眼睛怯怯地说,你听,外面好像有狼叫声。

我说,奇了怪了,大天白日的,城市里哪来的狼叫声?我总以为是当年被野狼吓到的那个阴影在作怪。说毕,我又埋头看起书来。

老伴见我不信,连着打开了两道窗子,立即有一股强冷空气冲窗而入,她将我的耳朵直戳戳地通到了楼道外面。我打了个寒噤,也只有摇头叹气的份儿了。不过,我这耳朵有点儿背,而丫头给我置办的助听器我又不愿戴,一是戴上不舒服,二是免去了老伴儿整日里的碎嘴子唠叨声。老伴见我还没有反应,就从我的口袋里掏出助听器给我戴上,也够快的,立即就有嘈杂的声音夹带着透心的寒风吹进了耳朵。今年从中央到地方,各级党委政府抓民生工作抓得好,热力公司不敢耍滑头,暖气烧得热,一进家门就得脱外衣。我心想,这个苕婆姨,三九寒天开大窗子,是不是成心要冻坏我啊。不过,从窗口飘进来的一支器乐曲却引起了我的兴趣。我是喜爱音乐的,还懂点音乐,我拉二胡也有些年了,特别喜欢拉广东音乐,比如《雨打芭蕉》《步步高》《寄生草》以及《彩云追月》《昭君怨》。由于水平有限,人多处不敢出手,只能是自拉自赏了。龙年将去,蛇年要来,人们把早年播放过的广东音乐翻腾了出来,《金蛇狂舞》,多带劲的乐曲啊!那苍劲有力而又不乏清脆悠扬的旋律,奏出金蛇舞动的优美身姿和与命运搏击的深长意味。老伴不懂音乐,她把《金蛇狂舞》当成野狼嗥了。有了这等激越舒心的器乐曲,书,我是看不下去了。我说,你不是属小龙的么,那是给你奏祝福乐呢,什么狼叫。

老伴不再与我争辩,她静静地呆在窗前,也不嫌冷。她是在等那个声音再次响起。由她的神情,让我想起了一件往事。我说,你是不是又回忆起那年去北戈壁旱梁杆上割麦子的事来了?那回,儿子没有叫狼吃掉,还得感谢那个尿床苔崔苕九哩。

老伴没有接我的话茬,她固执地说,真的,真的是野狼在叫,阴森森的,我都听到两三声了。

那天,我将信将疑,在老伴的一再坚持下,大开的窗子,将房子都变成冰窖了,最终没有等来狼的叫声。

二 毛驴的反应

我家住在一个大院子里,不是那种农村没管家的敞院子,而是有管家的,由物业公司来管,住着还是不太习惯。住户来自四面八方,就像树林里的各种鸟儿一样,有来自农村的,有来自牧区的,有来自平原的,有来自高山的,上百户约数百口人挤在一起。虽然,各家各户住进了楼房,但是从外围的视觉上,却好像住进了密密麻麻的鸽堂子,装进了方方正正的火柴盒子一样。山里来的哈萨克老牧民说,这就是城镇化生活吗?这楼房好是好,我这身子是放下了,可我这心总觉得没处放啊!

这里原来是这座小城近郊的一处干涸的河床,由于城镇化的步伐在加快,住房的需求量直线上升,建筑商只好因陋就简地建起了这一片楼房。“萝卜快了不洗泥”,楼房很快就销售一空,商家自然是懂得这些再简单不过的营销手段的。权威人士说,纵观历史长河,城镇化建设初始,在建筑样式、布局、规划上,不可能做到尽善尽美。既要快又要好,那是很难做到的。

我家住在一楼,这是大丫头孝顺我们给买下的。所谓的我家,也就是我跟老伴两个脑勺子后头镢头响的垂暮老人了。再一个就是大丫头的还不到两岁的尕孙子,也就是我和老伴的外重孙子。我们住着大丫头的旧楼房(她们搬去住新修的宽敞明亮的干部集资房了)。说是旧,其实也旧不到哪里去,整个小区完工也就三四年時间,可见这小城跨越式发展的惊人速度了。住着丫头的楼房,帮助看管她的孙子,这自然成了顺理成章的事了。这个住宅区,有个很拗口的名字,叫“曼旦尼沿提小区”,因为这小区将近三分之一的住户是山区来的哈萨克牧民,就起了这个名字,翻译成汉语就是“文化小区”的意思。

第二天的早饭后,我去给重孙子打牛奶。刚出小区门,只见刘老汉家的黑草驴四只蹄子拄在地上,只是吧嗒吧嗒不停地拌嘴,不往前挪一步。气得刘老汉朝驴尻子踢了几脚,倒踢得黑草驴啪啦啦撒了一大泡尿。柏油路面上尿点子溅得老远,刘老汉的条绒棉裤也被溅湿了。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也有人出手帮助拉驴的,可这驴死活不往前挪一步。我听得刘老汉骂骂咧咧的,真怪了,这大天白日的,哪里来的“张三爷”的叫唤声。人们七嘴八舌地嚷嚷着,就是啊,哪来的狼叫声?我觉得蹊跷,真如老伴说的这城市里还来了狼吗?我忙伸手到口袋里去取助听器,结果抓了个空。昨晚看《狼图腾》看得迟了,早晨贪恋了一阵被窝起床晚了,由于赶着给重孙子去取奶,走得慌了,助听器没带上。年轻时听人说,耳聋三分傻呢,我还有些不信,现在自己老了,不信的东西都一一应验到自己身上了。我只好傻乎乎地看着人们的脸色,耳朵过早地下岗了,作为耳朵亲朋好友的眼睛,就不能不多担待一些责任。我见人们都把注意力转向闹市区的中心,那里是新兴的一片商业区,距我们小区约有五六公里之远,看人们的表情,好像都在疑惑狼叫声怎么会在闹市区呢?若是那样的话,我就想起了当年我在此处当牧马人的一段经历,不过这话说起来就长了。

刘老汉的驴是头很秀气的草驴,个头儿不高,一素儿的黑,白嘴巴,长得很精神。听刘老汉说,驴的这种性情是世下(生就)的,驴世下就是给狼吃的,再攒劲的驴,特别是草驴,一听到狼叫唤就四只蹄子蹬展了,只知道前头拌嘴后头撒尿的了,连骨头都酥麻掉了。甚至,有的驴还循着狼的嗥叫声自送狼口,似乎很有点儿献身精神。

三 与狼相处的岁月

狼的嗥声时有时无,我是从老伴脸面的表情上看出来的。老伴的一惊或是一乍,保准又是狼在嗥了。我是深度耳聋,如果身边没有这么个怕狼的老伴,恐怕我临了也不知道还有这档子事的。狼嗥声也使我感到异常困惑,总不能对老伴的精神折磨无动于衷吧。我只好把赶写的一部中篇小说忍痛放下,把它当回子事,加以重视起来,并且全天候地蹲守留意,特别重要的是时时不忘身带助听器。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捕捉到了狼的嗥叫声,是的,是货真价实的狼嗥声。早年里,我跟它们交道打得多了,我当牧马人的时候,我的马群跑到哪里,它们就跟到哪里。春夏牧场我的马群进山,不几天,狼群也进到山里来了。冬牧场我的马群进了苇湖,它们也紧跟尻子来到湖区。它们山区有洞,湖区有窝,而且一帮狼群有一帮狼群的领地。冬天里,它们过着很有组织性的群居生活,十几只或几十只地聚在一起,它们也懂得“人多力量大”“大家拾柴火焰高”的道理。每群狼都有一个德高望重的头领,也就是家长。出去狩猎,有攻击方案,有严格的分工,狩得猎物,大家分而食之。夏季里,食物比较丰盈,它们就结束了群居生活,各找对象,过起了和美甜蜜的夫妻生活。它们知道人的厉害,一般情况下不与人为敌,尽可能地远离人居。它们是最好的猎手,野兔、老鼠、山羊、跑鹿,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逮到。有时,它们还想尝尝大马鹿那肥美的滋味,就联络附近的夫妇联手作战,群起而攻之。你别以为它们没有读过《孙子兵法》,但它们懂得“请君入瓮”“前后夹击”等战法;或许人们把从狼那儿学到招数写在了书里。狼有时也攻击家畜,那一是确实没有野物可供食用的情况下,会不打借条地拖羊背猪,以解当下之饥;二是当人们掏了它的狼洞,伤了它的孩子,它们会毫不客气地给予报复,狼在报复人的时候是毫不计后果的。狼这东西特别地贼,你在明处它在暗处,它们有一双贼亮的夜眼,它们就是凭着这个优势向我们的马群进行突然袭击的,使我们防不胜防。狼在暗处,你很难见上它们的真面目。看客或许会问,既然你们见不着它们的身影,那你们是怎么知道它们在马群附近呢?不是别的,就是狼的嗥叫声。狼的嗥叫声,我是领教过的,初始听,所有的人都会不寒而栗的。那声音里似乎赋予了一种血不见刃的杀气。那音域之宽广,音量之洪大,音色之冷冽,它的杀伤力比狮吼虎叫有过之而无不及。我细细品味过,狼的嗥叫都是仰天长嗥,由低到高,再拔高,那嗥声传得很远很远,是一种引吭高歌,是一种宣示,是一种震慑。有的人说,狼嗥是哭诉,是在哭诉怨怼,那是曲解,在狼的性格里没有懦弱,没有屈服。狼的嗥叫都是在晚上,它们的战斗也是在晚上进行的。作为牧马人,想要在晚上睡个安稳觉是很难的。一般来说,狼很少攻击大马,主要是偷猎马驹,所以在马产驹的季节,也就是马群转场到夏牧场之后,麻烦事儿就来了。要是你有一匹特别攒劲的把群儿马(就是吆把子的公马),就能保得马群的安全。如果你没有那样一流的儿马,而是二流三流的儿马,要想你的马群不受损失,那只有角色换位,牧马人去当把群儿马,夜夜蹲守在马群里,为马群抵挡来犯之敌。我当年做牧马人的时候,也是运气好,我的前任曾培育了一匹在宝疙瘩山区来说属一流的把群儿马。这匹儿马是自生子马,我曾亲眼目睹了一次它与野狼的精彩鏖战。

这匹把群儿马,是属于宝疙瘩山区特有的一个优秀种群,它个头不大,但特别壮实,四蹄如夯,眼亮如炬,尾丝飘逸,鬃似瀑布,身披枣骝色,胸部特别地发达,可以和欧美的举重运动员相媲美。

也是个骒马落驹的季节。有一天,我见有两匹口轻骒马要分娩,水门上的分泌物已见很多,不断地往外排泄,欠窝也已见塌下,凭经验判断,落驹不在今晚就在明晨。因为是头次产驹,为了保险起见,我们打算把马群吆到马房子上过夜,我与助手去松林中往回吆趕马群。那时,夕阳已快落山,儿马正把马群往山梁上赶。我与助手截到马群前面,要把马群拦一个二回头,往山下赶。可是,儿马它不依了,它要按它的既定方针办,它就是要把马群赶到山梁上去。它一点儿也没有平日里见了我驯服亲和的样子,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它抿着两只耳朵,一副凶巴巴很生气的表情,头抵在地上,跑过来,跑过去,咬这匹马的尾巴,或咬那匹马的屁股。我们甩鞭子打,拿树条挡,根本无济于事,马群尿流屁滚地冲过我们,向上洼奔去。等我俩气喘吁吁地爬到山梁上,儿马已把马群吆堆安顿好了。见我俩上来了,它喜滋滋地仰颈长嘶,好像在向我俩致欢迎词呢,真使人哭笑不得。

这时,天已完全黑了下来。我心想,你个狗日的,你胆敢不听我的调遣,如果今夜马群出了问题,我再拿你是问。因为骒马产驹,必然有血腥之迹,会招来食肉野生动物的攻击,狼是第一杀手。如果招来灾祸,你那个卵蛋就别想再耍威风了,非一刀子割下来撂给狗吃了不可。

由于是两匹骒马同时产驹,所以我俩不敢粗心大意,好在是炎夏之夜,虽然山场地区有些凉爽,但也冷不到哪里去,在大松树根底偎个窝窝,和衣而卧,还是能抗过去的。我俩决定蹲点留守。

我仔细观察了一下山梁周边环境,地势较平,视野开阔,山草茂密,倒是一个比较理想的夜场子。你还不能不佩服这儿马的眼头还是很高的。夜很静,旺月弓着腰,担在山头上,也很是悠闲自在。大约到了子夜时分,那匹花爪子小骒马可能肚子疼了,它卧下翻起、翻起卧下地开始折腾了。大疼到来的时候,没有经验的小骒马要离群跑走,但儿马一步不离地守在身边,终于使得骒马顺利落驹,由于我俩离马群较近,一股腥血之味扑鼻而来,我俩悬吊的心总算落下了一半。也就在不长的时间内,我俩隐隐听到了一声野狼的嗥叫,儿马自然也听到了,它立即奋鬃扬蹄,打着响鼻,快速地围着马群转了一圈,马群自动地头朝外屁股朝里个挨个儿地站成一圈,将小马驹和刚产驹的小骒马围在中间,做好了应敌的准备。来的是两匹恶狼,儿马立即迎了上去,与狼开始了你死我活的殊死搏斗。我和助手一人手执一截松木大棒,当儿马不敌之时,立即出手相帮。这是我当牧马人以来第一次见到的马狼搏击场面,也是第一次见识了枣骝儿马大战恶狼力挽狂澜的大丈夫风采。两只狼左冲右闯前后夹击,儿马前用嘴咬,后用蹄踢,恶狼根本近不了它的身体。特别是儿马那瀑布般的鬃毛和状如扫把的尾巴,像皮鞭一样抽打在狼身上,而且溅出啪啪作响的火花,不到五个回合,狼已怯场。其中一匹狼,美美地挨了儿马一蹄子,腿有点瘸地溜走了。儿马虽然也是一身的大汗,热气腾腾,但它毫不放松地围着马群不停地转着,立目注视着恶狼逃去的方向。我算是信服了,牧马人有句格言:好儿马能守着一群骒马,好男人不一定能守住一个婆娘。

我头一次听到狼的嗥叫,是在一个周日的中午,方向不差,就是在城的正中心。不过我犯疑了,怎么这狼这么大的胆子,竟敢在大天白日里扬声嗥叫?是受了“不白之冤”,在控诉冤情呢,还是在向人类挑衅呢?或者它们得知了人类已经制定了有关生态保护方面的法律,它们也是在保护之列的,所以,爱在啥时候嗥叫就在啥时候嗥叫呢?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又一声狼嗥传入我的耳鼓,这一次,好像是群狼在嗥,那声威不要说我老伴听了心惊胆战,就连我这个曾经与狼打过交道的老男人听了也会头皮发麻。刘老汉的那头黑草驴,这阵一定是又拌嘴又撒尿的,刘老汉也一定是在那里叫骂不休。

我记得,在没有搞城镇化之前,这里是片苇湖,我当牧马人时,这里是我们生产队辟出的一方冬牧场。后来,我给县政协搞文史资料工作,知道了我们县从汉唐以来就是游牧民族的草场。刚解放那会儿,这里是一座“帐篷城”,也叫蒙古包城。县政府办公的地方是十六块墙子做成的一座超大型蒙古包,也随着畜群的转场搬来搬去,县长怕办公的大印驮来驮去丢失,便寄放在邻县城池的办公机关里,有时行文,还得到邻县盖章。不过,那时一年里头也办不了几件案子。从我记事起,那里的芦苇长得特别茂盛,芦苇是牛的好吃头,灾荒年,近两米高的芦苇,都会被牛群走过来走过去,一截一截地从苇梢吃到苇根,虽然较少营养,但是哄肚子保命还是很顶事的,而且芦苇丛避风挡雪,牛群夜里卧在里面过夜,是很暖和的。芦苇丛中长着细绒绒的牧草,是马的好吃头,在风雪如割的寒冬里,马群吃了,既饱肚也保膘,所以,那是一方人见人爱的冬牧场。那苇丛里有一眼泉,泉水出在一个高坡的下面,高坡的另一面有一个狼洞,洞口特别地隐蔽,我是在一次寻找马群的时候发现的。那时,狼夫妻正在哺幼,我的马群就在附近吃草,却没有受到伤害。我听父亲说过,狼有状元之才,有君子之风,你不惹它,它不犯你,特别是它很注意邻里关系,从不伤害狼洞周围的牲畜。所以我没有张扬,也因此我和那对狼夫妻相安无事地做了两年邻居。第三年,也就是将要结束我的牧马人生活的那年,在一次牧友们的酒会上,由于我喝多了,不知咋的就把这个秘密捅了出去,结果是可想而知的,我那一群牧友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山野角色。我好后悔啊,我堵也堵不住,拽也拽不住,还不到两个时辰,他们就把狼洞给掏了,掏来了四只刚睁开眼的狼娃子。那时候,政府有打狼的奖励政策,四只狼仔被奖励了两只冬羔子细毛羊,煮了一锅手抓肉,牧友们美美地饱餐了一顿。这一下子就把祸惹大了,接二连三地有大畜被狼咬伤和咬死。我的骑马,是一匹硬开功的花点子大走马,哈萨克朋友叫它“奇巴尔阿提”,就在当天夜里被狼咬死。我是欲哭无泪啊,我知道,那是狼对我的报复,我咎由自取啊。所以,我现在对狼的感情,是好,是坏,是怜,是恨,连我自己也说不清。

那一次狼群的动作很大,而且带有狂犬病,咬牛牛疯,咬马马疯,县政府下了很大决心,给猎人配枪发子弹,组织了专业打狼队。一个冬季下来,狼被消灭得差不多了,狼的嗥叫声从此远离了人们的耳蜗,最受用的是放羊的和牧马人,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我离开放牧战线三四十年了,也有三四十年没有听到过狼的嗥叫声了,这乍一听到,还真觉得怪怪的。特别是在城区里,那嗥声好像没有任何遮挡地直冲云天,不像在山区里,那嗥声即出,由山褶拦挡一下,由广袤厚重的原始森林滋润一下,就有了舒缓曼妙的多声部效果。看来,这城区本不是狼嗥声的适宜环境。和我当年听惯了的狼嗥声相比,有点变味。正如我老伴说的,阴阳怪气阴森森的,直抵人的脑门,你不由得不起鸡皮疙瘩。

四 打狼的经历

那狼嗥声,隔几天就来一次,有时声大有时声小。我戴着助听器,声大了能听到,声小了就听不到。可我老伴耳朵尖,声大声小她都能听得到,而且一听到狼嗥聲,她就浑身发怵,脸色也变了,本来少颜怯色的脸面当下变得红扑扑的了,还有点返老还童的味道。从前那些年月,生产队里的男人们正在响应号召轰轰烈烈地闹革命,夏收的活计就落在了妇女们的身上了。西口外的婆姨们都特别能干,我家在的那个生产队种的两头庄稼,天山脚下一头,北戈壁一头。北戈壁的庄稼种在旱梁杆上,春天趁雪墒把麦种子埋在地里,就等雨水了,雨水多的年成就丰收了,雨水少的年成,麦子不是拿镰刀割,而是用手来抓,那可是个苦差事,也只有心细的女人们能做这活儿。由于人手不够,北戈壁的那头庄稼就要瞎掉了。我老伴是妇女队长,军宣队派她带队去收割那头庄稼。老伴带的队伍,除了一个半苕不寡的尿床苔崔苕九是男人,其他的都是一色的娘子军。

北戈壁的旱梁杆,直到上世纪六十年代还处在原始的荒漠混沌状态,那是狼的天然领地,马兰生产队的闯入,使狼无可奈何地迁走了。但它们不高兴,也不甘心,曾在夜间咬死了队上的一头驴,拖走支边青壮年黄桃花家一口猪,进行了比较克制的报复。但是,人比狼强大得多,狼的报复引来了人的更大的憎恨。一次,一匹公狼竟然斗胆在大天白日里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那还了得,好像冒犯了人们的尊严似的,社员们正在夏收打场,一声吼叫,有四个壮小伙,一人卸下了一匹正在打场的口轻骟马,翻身骑上就追狼去了,有的拿着铁叉,有的掂着木棒,唯有二杆子苕怂凉保子顺手捞了一把镰刀。

你可知道,那个时候的户儿家人和山中的牧人,对狼是怀着多大的恐惧和仇恨吗?就是一种不共戴天的极端情绪,见狼不打三分罪呢。四匹加过大料的骑马,四个精壮的年轻骑手,加上一展风采的强烈欲望,那匹倒霉的公狼没承想会是这样一个遭遇,只有夹起尾巴逃的份儿。可是这平展展的大戈壁,一眼能望出十多里,连个藏身的崖坎和蒿墩也没有,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命地跑。从下戈壁滩撵到上戈壁,又从上戈壁撵到旱梁杆,眼看就要追上了。二杆子凉保子骑的那匹铁青马蹿势,首先扑到了跟前,他鼓足了劲一勾腰将镰刀甩了出去。岂知他一门心思地追狼,神情也太为专注了,他就将镰刀拿反了,镰背拿到了后面,镰刃拿到了前面。二保子猛地将镰刀朝前一扔,就将自己的头皮子削去了一块,鲜血直冒,差一点儿把自家的脑袋削下来。这一事件轰动一时,说什么话的都有。不过有位白胡子老人说得好,那镰刀作为一件农具,使起来也顺手的呢,可是作为一柄兵器,那可不是谁都能耍得了的。你看古来的十八般兵器中,差不多都是由我们平时使用的工具演化来的,杈、铲、杖、棍,就连封神榜上广成子拿的番天印也是我们平常用的算盘演化而成的,可是就是没有镰刀这个兵器。镰刀是不好耍的,耍起来最容易伤着自己,二保子不懂这个理,险些把命搭上。

五 狼口里救下儿子

马兰生产队的北戈壁那头子庄稼也是种一年不种一年的。一方面那头子庄稼没有保障,再一方面是那些年生产队的干部像走马灯似的经常换,每年一到冬闲了,就派整社工作组进村,工作组整上一冬天,总得整出些成绩来吧,成绩就是重新规划条田、路、渠道。把林荫道上的防风林栽了挖,挖了栽,十几年过去了,还是个矮墩墩。再就是重新组建领导班子,一茬一茬地换,一直到后来差不多的人都当过领导了。我老伴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临危受命的。男劳力都派去修水库、闹革命去了,就由她带上妇女去北戈壁搞夏收。那时我老伴还处在哺乳期,我的小儿子虽然两岁了,但还在吃奶,下戈壁的时候没人照看,只好带上。

北戈壁是个没人烟的地方,基本上没有像样的入住设施,有一口人畜吃水的深井,几间破破烂烂的草房子,再就是一堆连黄羊都不愿吃的劣麦草。我老伴她们要去收割的麦子在还要往北走一截路的旱梁杆上,这里的条件就更提不成了,要啥没啥。只好在地埂子上挖个地炉,把锅安在上面,露天地里做饭。最大的问题是夜晚睡觉的问题,只好利用哈萨克牧民春季给羊接羔的临时性羊房子,将就几天。羊房子里面那难闻得让人憋气的骚味就不说了,单是那干打垒的墙土,见风就落土,而且没有房顶,只是个墙圈子,只能挡风无法防雨。再说,就一间大的墙圈圈,在上面搭上几条毡、被单子之类的东西,也能将就着睡,可是睡男的呢还是睡女的呢?按常理,自然是女的优先啦,那么男的总不能睡在露天地里喂狼吧。这就是我老伴当上妇女队长后遇到的第一个大坎儿。不过还好,这里只有崔苕九一个男的,半苕不寡的,还是个尿床苔,就由我老伴带到北戈壁给割麦的人刨柴担水做点儿杂务活计。旱梁杆上的麦子,由于六七月份的枯水期未下雨,长得稀稀拉拉的不说,麦穗儿像擎的几个生活头蛋子一样(毛笔头头)。割起来,有手里抓的,没有镰刀口里割的;有镰刀口里割的,就没有手里抓的。她们只好尻子偎在地上用手抓,一天下来,腰乏腿酸屁股疼,收工后回到住地就都趴下起不来了。晚上睡觉也不管是男是女,都挤到一个墙圈圈里了。我老伴年岁大一些,只好挨着崔苕九睡,把年轻媳妇和姑娘们与崔苕九隔开。

崔苕九是个尿床苔,我老伴带队还做饭,所以她睡得迟起得早。她怕崔苕九尿床,睡的时候总要把苕九喊醒去尿一泡尿。这里夜夜都有狼嗥,苕九出门就掏出家伙很有劲地尿上一阵子,哗啦啦的,响声很大。由于女人们大都怕狼,所以睡不踏实,听着苕九尿尿就厌烦。还不仅如此,我老伴把我的尕儿子放到紧靠崔苕九的边上睡觉,这小家伙白天睡足了觉,晚上时时喊妈妈,说有老鼠叫唤呢。其实哪里是什么老鼠,是苕九又在尿床呢。苕九身下经常铺一张生羊皮,羊皮不断地被尿湿,又晒干,天长日久就出现了特殊的音响效果。苕九一旦夜尿就响个不停,所以我小儿就以为是老鼠在啃咬干馍馍呢。由于苕九的干扰,大家都睡不好,谁也不给苕九好脸子看。

有一天,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那是快天黑了的时候,我老伴去旱梁杆上给收麦人送吃食,帮助拔了一阵麦子,和收工人一起回来得有点儿晚了。我的尕儿子睡醒一觉后,等妈妈不来,就出羊圈子去找妈妈。他在蒿墩子荒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个子还没有蒿墩子高。也就在这时候一只老狼从圈子后面的一条枯沟里蹿了出来,就向小孩走去。收工回来的人都看到了。我老伴一看就惊得魂飞胆散,连哭带吼地就往前跑,茶桶饭缸都摔了过去,哪知栽了几个马趴,腿软得像个面条儿似的,只是声嘶力竭地喊,完了!完了!大家都吼直了声。那老狼还是咬着了小孩胳膊,我老伴已经昏了过去。就在这时,只见崔苕九精着个身子从羊圈圈子里冲了出来。我老伴给割麦人送茶饭之前,搭了一笼刀把子(馍馍),安排苕九架火蒸馍馍。苕九两手捞着两根熊熊燃烧的火柴棒向老狼冲去,其速度之快,似乎就在眨眼之间。老狼先咬着小孩的胳膊,正要换口去咬喉咙,苕九已扑到跟前,一火柴棒摔下去,打在了狼的身上,火星四溅。老狼松口向苕九扑来,苕九将另一根火柴棒向狼口捣去。狼天生是怕火的,两个回合下来,老狼已有些胆怯。它看到苕九伸着两手就要逮它,看来这苕家伙不是好惹的,收工的人们也已赶到,老狼夹着尾巴逃跑了。

老狼逃跑了,孩子得救了,我老伴趴倒就给苕九叩了三个响头。其实按辈分苕九还要把我老伴叫奶奶呢。我老伴抱起儿子翻过来又掉过去地看,结果身上没有一个牙印。大家都说,那肯定是一只老狼,牙磨秃了。狼打跑了,而苕九好像还意犹未尽,他说,你们再来迟一点,不要把狼惊跑,我就把它活活地逮着了。平时看起来窝窝囊囊的人,大家说,红萝卜蘸辣子——吃出看不出,还有这两下子。也有人说,这也正是他苕的缘故,苕子,脑子里缺弦的呢,所以天不怕地不怕的,当然也不怕狼。

我老伴就从那儿得了个怕狼的病。一旦有人说起狼,她就浑身打战。有时,和我一起看电视,电视若出现了狼,她就闭眼睛直往我的身后钻。怎么开导怎么宽心都没用的,她说,我也知道,可就是由不得人啊。

六 牧民过上了城市生活

狼的嗥叫声引起了人们的恐慌,特别是我们“曼旦尼沿提小区”,大家议论纷纷,说啥话的人都有。有说这十冬腊月的,正是打狼的季节,狼皮的针毛刚好出齐,按现在的市价,一张狼皮最少也卖个几百块钱,做一身狼皮大衣,上千块钱呢。有人说,空巴两手的拿啥打呢,枪政府管得严,你还不是闲磨嘴吗?有人说,国家有政策呢,看把你能耐的,你敢打?你连一根狼毛都动不了,森林警察还不判你个三年五年的。有人接着话茬儿说,就是的,那几年狼被打光了,牧区的羊直转磨磨子,说是得了苕病了。现在的狼都是政府从外国引进来的,是洋狼,洇的可快了。这时,有个刚从山里来的哈萨克牧民说,啊呀,这个害人鬼,前日个,司的克沙衣冬窝子上乃比的羊群招祸了,一黑里就扯(咬)死了十几只,这个害人鬼,了不得了。我听说,你们这个小区有个哈族政协委员呢,我找不着门道,我说给他,让他给政府反映一下。

大家你一句他一句的,正说得热闹,忽然小区门外闹嚷嚷的,有人高声叫骂,大家便向门外围了过去。原来是刘老汉一手牵着他的黑毛驴,一手提着一塑料袋子蛋糕在叫骂,你们看看这是人干的事吗,这白白的吃食,就撂进垃圾罐里,这还了得。你们头抬起来往上看一下,老天爷眼睁睁地望着的,把老天爷惹反弹了,我看得饿死一茬子人呢,不信,你走著瞧。正在刘老汉情绪激昂满嘴唾沫星子乱溅着叫骂的时候,狼嗥声乍然而起,反应最为敏锐的是他的黑草驴。那驴立时腰塌了下去,两耳抿上,嘴拌得啪啪啪地响,连尾巴都没有扎起来,就啪啦啦地撒出一泡尿来,洒在水泥地上,尿点子四溅,围观的人们躲避不及,每人的裤管上都沾了几点子,骂骂咧咧地走了。

刘宽老汉七十多岁了,身板儿还算硬朗,加之他为人勤快,早晨起得早,拿着一把扫帚就清扫小区的过道和旮旯拐角,还是农村里当党支书的台架,有着很好的人缘。

所以,小区要选个区长,其实就是看大门的,大家一声吼,就把他选上了。小区里住户多,上面来个通知或者什么文件的,需要给大家传达。小区本身还要制定些制度,还有些收费的事,都要召集大家开会。可是,一家一家地去喊人太费事。刘宽老汉就把当年农村里唤社员们上工时敲过的半截子犁铧,用黑草驴驮来,吊在一棵老榆树上,有事时就当当当地一敲,大家都下楼来,把该办的事儿就办了。

区长是选上了,可这个区长也不好当,遇着的头一件难事就是有些人家从农村里带来的家禽和牲畜。脏就不说了,也吵闹得不行,驴叫鸡鸣牛哞哞,人们睡不上个安稳觉,大家有意见。其他的都还好办,院子就这么大,没处养殖,没处放草料,只好尽快处理,包括区长的那头黑草驴。刘老汉带头,一狠心出手卖给了河南来的一帮驴贩子,尽管心里疼得不行。就是有几户哈萨克老牧民,他们离了奶茶头疼,日子不好过。咋办呢?经刘老汉联系,把几头奶牛托付给了小区附近的一家农户,掏上代场钱,哈萨克女人自己去挤奶,解了燃眉之急。不过,也没有过多久,他们把奶牛也果断地处理掉了,可以掏钱买牛奶吃么,也有郊区的养牛户直接把牛奶送到小区来的,奶茶还是照样地喝。不过,生产的为一方,消费的为另一方,他们由农民牧民变成了城市市民,从此过上城市生活。

七 张老汉和狼

狼嗥声嗥醒了一位昏睡的人。

这个人就住在与我同一个单元的四层402室,是一位哈族同胞。他是宝疙瘩山区颇有名气的老猎人,名字叫达开,今年快八十岁了。他是十多年前打猎时从马上摔下来,摔成了严重的脑震荡,使他再没有苏醒过来,成了一个植物人。我进他房里看过,人长得很魁梧,吃饭时只要人把饭勺送到嘴边,他知道张口吃饭,由于家人伺候得周到,脸上红扑扑的,就是醒不过来。那天,刮了一场刺骨的白毛风,风力很大,风向是西北风,我们这个小区处在城的东南面。大约是下午六点钟的时候,狼又嗥叫了,由于风力的承载,嗥声就特别地大,连我这个深度耳聋未戴助听器的人都听到了。我老伴的情况就可想而知了,只是紧挨我坐下,把我的手捏得生疼。就在这个时候,楼上又喊又叫,又哭又笑的,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不测之事。我破门而出,就往顶楼跑,老伴不敢一人在家里待,紧跟着我冲了上来。原来是四楼的老猎人醒过来了,真是奇迹!他醒过来就不停地喊:打狼,打狼!而且还挣扎着要下床,要找他的猎枪,要找他的骑马,显然,他的思维还停留在十多年前。你说奇怪不奇怪,昏迷了十多年的人,居然被狼的嗥叫声唤醒了,全家人兴奋得快要发疯了。听着消息的人都跑来了,全小区沸腾了,这是多么值得庆贺的一件大喜事啊!

这几天来,大家都在说狼的事,但没有一个人说狼的好话,特别是山里来的哈萨克牧人,视狼为仇敌。由旱沟村来的张老汉,他住在我家对面大楼的三单元五楼501室。他喜欢唱新疆小曲子,对了我的板。他是个唱家子,我是个拉家子,板胡、二胡、三弦子,我都能扒拉几下子。每到午后夏凉的时候,人们都围上来了,吹拉弹唱真够红火的。老张自从住进这个小区,我们玩得很好。可我第一次听说他放了一辈子羊,是个羊倌。我心想,一个在野滩里放羊的,咋会唱曲儿?据他说,野滩里人心慌得很,就记曲儿,就唱给自己听,唱给羊儿听。哦,也难怪他会那么多曲儿。说到狼,他气恨得不得了。他说,政府现在不让打狼,那家伙繁殖得可快了,一窝下四五个狼娃子,几年工夫就成气候了。我在旱沟放羊的时候,羊圈子打了两丈高,还是挡不住。你猜怎么着,原来狼也会搭马架子,就是一匹趴在墙根里,另一匹跑欢了踩着狼的肩胛跳上墙头,进圈里吃羊。有一天夜里,有一沙沙月光,我明明看见它跳进了羊圈,也听到羊圈里有响动,可是,我提了一把砍山斧,举着马灯进到圈里,却丝毫不见狼的踪影,就是找不着。没承想它藏到羊群里头了,羊圈就那么大的地方,我旮旯拐角都找遍了,还是找不着。奇了怪了,我两眼盯盯地看着它跳进圈了,它会到哪里去呢?我就不信驴打尻子骑不上,我又举着马灯找了一遍,还是个找不着。真是鬼东西,你猜它藏到哪儿了?直到我回到家里才知道了。原来那天我婆姨上城看坐月子的丫头去了,房子里就我和七岁的儿子两人。我去打狼,儿子胆小不敢一人蹲在屋里,我前脚出门,他就跟着我的尻子也来到了羊圈。来到羊圈,我自顾自地举着马灯找狼呢,当然也只能看到灯光照着的地方,而儿子站在一旁,却在背灯的暗影里把狼看着了。原来羊圈的中间有一根很粗的柱子,狼就藏在柱子背后,它站起身子,两只前爪抱着柱子,随着灯光在转,我转到东面,它就转到西面,我转到南面,它就转到北面,它一直藏在灯光的暗影里,所以,我是看不到狼的。但是,儿子咋不告诉我呢?事后儿子说,那狼的发光的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他,就像他有时干错事了,爸爸拿眼睛瞪他一样,那眼睛可怕极了,像是在警告他,只要他一张口说话,随时都有可能扑过去咬断他的脖子。小小年纪的儿子还哪里敢吱声呢。

八 打狼

大约是腊月头上的事,一伙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经过商量,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打狼。而这个打狼队的高级顾问就是刚刚苏醒过来的达开。达开是赫赫有名的哈萨克猎人,十里八乡没有不知道他的。但是他的思维记忆还定格在十几年前,还定格在他当年当打狼模范的荣耀里。

家人说,你病刚刚好了,还需要好好地休息调养,还需要检查治疗。

他说,我就是长长地睡了一觉么,有啥病呢,这不是好好的吗?

家人说,你都这么大岁数了,像你这么大岁数的老人都领高龄补贴了,我们正给你办呢,你也该安享晚年了。

他说,我记得我才刚过六十嘛,我们哈萨克牧人整天吃肉喝奶子的,你们看,我这身体棒着呢,六十几岁能说是老了吗?

家人说,你一睡就睡了快二十年了,你今年都八十三歲了。

他说,噢依巴哟,怎么一眨眼就八十三了。不过,我想长睡的人是不长岁数的,就是要算岁数,也只能算一半,因为一睡一醒才是一个整数儿,所以,今年我顶多也就七十多岁,准确的数儿也算不来了,只能是个大概的数字了。老人还是那么风趣幽默,说得大家哈哈大笑。

家人说,年轻人要打狼,就让他们打去,你就别掺和了。

他说,年轻人没经验,需要我们老猎人的传帮带,猎人也应该后继有人,我要教出几个好徒弟来。

家人说,政府下令不准打狼啦。

他说,是嘛,我怎么没听说过?

家人说,你不是睡着了吗,那怎么能听说呢?

他说,政府是一个政府,政策咋两个样子了。不是打了狼还奖励吗?打一只狼奖一只羊,我们家差不多把政府的半群羊挣来吃了。光给我发的奖状就装了半箱了,还戴大红花,到县上、州上、自治区开模范会。我一觉睡醒,咋就变了呢?

家人说,时代朝前了,科学发展了,环境美化了,生态要平衡。科学家说,狼和其他野生动物一样,都是自然界中生物链的重要一环。狼这个物种一旦消失了,就会造成生物链的缺损,就会使自然界的正常形态受到伤害,会给人类的生活带来麻烦。这是老人正在读上海科技大学的孙女阿衣古丽说的。

老人望着对面站着的可爱孙女儿,眼睛亮亮地闪了一下,高高地举起大拇指,爽朗地笑了。

九 狼在远方

年轻人的打狼队有所行动了,但他们还是尻子松得不行,听那怪怪的嗥叫声好像是一大群狼在嗥叫,至少也有七八只。拿啥打呢?怎么个打法?他们一无所知。所以,有好几个开始在向后缩,说泄气话,造成了军心不稳。其实这打狼队除了我老伴鼓动支持外,再就是两个走江湖的主儿一再极力撺掇。他们许诺,一张狼皮先是出五百元,后来又加到一千元,皮到钱到手,决不食言。常言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有几个胆子大一點儿的,还是动心了。达老猎人在家人的开导下,明白了事理,已不为所动。刚从丫头家吃亲戚家的宴席回来的张老汉,一听说有打狼的提议,正中他的下怀。他与这大号叫“张三爷”的仇家有宿怨,虽说是一个“张”字掰不开,但冤有头债有主,一次就咬死了张老汉十多只羊,他是耿耿于怀的。张老汉毛遂自荐当了打狼队的顾问。老张当了顾问后,考验他的第一件事是武器,总不能空手去套狼吧。拿棒打刀砍矛子戳,狼不会苕得定定呆在那儿让你去取它的性命吧,咋办呢?再一种武器就是达开老人的三个锈迹斑斑的“架捞”,哈语叫“卡克板”,那是作为一个誉满宝疙瘩山区的猎人的心爱之物保留下来的。那是两个江湖道上的谋皮者,凭着神通广大的三寸不烂之舌从老猎人达开那儿借来的。年轻人肯定玩不转,而且这件捕狼的“武器”有一定的危险性,闹不好会夹断手指的。老张当年玩过,但那是一门具有特殊诀窍的技术,他玩得不精,所以他没夹住过狼。老张找达开讨教了几次,便信心满满,便把“架捞”提回家,拿砂纸把铁锈打掉,重新安了竹签子做的发芽子。凡是野生动物,都有着特别灵敏的鼻子,你把“架捞”埋在它们要经过的小径上,你还得算计好它们的步幅,一步一步地把它们的蹄子或爪子引到暗设的发芽子上。不过,即使你伪装得再巧妙,如果“架捞”上敷有铁锈或者血渍,都逃不过它们的鼻子,它不会上那个当的。老张挺上心的,顾不上来文化室唱曲子,直干了三四天才收拾好。我老伴一天往老张家跑三四趟子。那些小伙子,有拿棒的,有拿斧头的,有拿铁叉的,也有找不上得手武器的,就拿了自家的一根擀面杖。

到了腊月头上,数九寒天,水银柱冻得缩起脖子只是个往下圪蹴。据说这个季节的狼皮是最好的,能卖大价钱。两个江湖道上的谋皮者,为了鼓舞士气,又在每张皮上加了二百元的码子。其实呢,张老汉是过来人,把农村的耕地承包出去,每年也有个几万元的收入,由农民变成了城里人,把个钱儿看得很淡。多数人是图热闹,跟上打呵声的,只有几个骨干分子,信心百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从表面上看,打狼队还是有相当的战斗力的。

迎着刺骨的寒风,打狼队雄赳赳气昂昂地出发了。今天又刮起了白毛风,狼的嗥声不仅声大还尖厉,似乎是群狼在嗥。队伍循着狼的嗥声一直向西,一路上芦苇花摇曳着它特有的韵律,在风雪的鼓动下,似乎跟进时代,有了些许摇滚的味道。要去的地方,离这儿也就七八公里的样子。

这座小城,我前面说了,它的历史并不长,由草原文化到农耕文化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可是神奇的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创造了新的传奇,见证了什么叫作“跨越式”发展。

中央的新疆工作会议之后,不几年工夫,高楼大厦像码火柴盒盒子一样,走到哪里你都得抬头仰望。这座小城,就剩苇湖当间的那个占地约两平方公里的大土疙瘩,在高人的授意下,计划利用原有的狼窝掌修一座动物园,还没动工兴建呢,这野狼不知道从哪儿得到了消息,竟然不请自到,捷足先登了。

打狼队的这帮弟兄们,你不能不说他们着实冲动得可爱,他们正行进在风雪弥漫大道上。迎面,突然几个骑马的牧人疾驰而来,他们马鞍上捎着套马绳,手里攥着大头棒,一副参加械斗的样子。经询问,他们也是去打狼的。待人们已准备好打一场大胜仗时,却原来是虚惊一场,你猜是怎么回事呢?原来是狼窝掌的边儿上布下了一个很大的商业区,是援疆的厦门市出资捐修的,有一家特别气派的高级服装城,受狼窝掌的启发取名叫“七匹狼服装城”,商场门口摆放着七只与真狼一般大小的用花岗岩雕刻的狼,神态各异,栩栩如生。那狼嗥声就是他们从高音喇叭里播放出来的仿狼嗥声。张老汉的打狼队员们听此一说,都像气球被针扎了个眼儿,当下就瘪下去了,闹了个哭笑不得。一场闹剧就此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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