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狼

2018-08-08 02:59张国平
啄木鸟 2018年8期

张国平

又到周六,东方刚刚泛起一抹鱼肚白,麻六便早早地起了床,去赶金桥的集市。麻六要去给他的黑将军买牛骨头。

黑将军是条狗,称霸龙城两年有余的狗王。

每逢周六金桥集市便有一场惨烈的斗狗大赛。麻六起得早原因有二:一是金桥集市属固定市,只周六和周日才有,而且前紧后松,上午人头攒动,挤挤攘攘,下午便稀稀拉拉没个人影了。卖牛肉的胡七来得早,散得也早,早早把牛肉卖完便拔腿走人。麻六怕去晚了没了牛骨头。尽管胡七知道麻六这天肯定会来,给他留着,但胡七的牛骨头卖得快,麻六还是担心出现意外。黑将军这天要比赛,马虎不得。二是黑将军吃完牛骨头要再歇歇,吃了一肚子牛肉不歇歇怎么行,歇够了才能将牛肉变成力量,一肚子牛肉不消化,反而会影响比赛,适得其反。

斗狗大赛一般九点开始,离现在还有三个多钟头,黑将军有的是时间消食攒力,歇好了神,攒足了力,再起来便两眼放光,如狼似虎。

胡七实在,给麻六留的牛骨头舍不得刮干净,多留了些牛肉,给他单独放起来。除非哪天麻六不来,才肯卖给别人。不过这种情况从没发生过,麻六带黑将军去外地斗狗,走之前会给胡七说句话的。

来了?胡七正背着身给人家切肉,听脚步声便知道是麻六来了。

来了。麻六边答着边客气地递上一根“红旗渠”,问,留着吧?麻六知道这句话是画蛇添足,不過还是像履行程序似的问了一句。

留着呢。胡七接了烟并不抽,夹在耳朵上。胡七正忙,怕烟灰落在牛肉上。胡七嘴巴一努说,自己拿吧,老地方。

麻六弯下腰,朝肉板下面一钻,掀开那块油乎乎的布,提出塑料袋,将钱朝肉板上一搁,便走了。

胡七留给麻六的骨头都“藏”在那里,因为比一般骨头上留的肉多,胡七怕别人看见有意见。不用称,也不谈价,约定俗成。

麻六刚走到门口,黑将军就闻到了肉香,将铁链子拽得哗哗地响,眼放绿光。

那是黑将军一周的口粮,麻六只让它吃三分之一,剩下的放冰箱里,以后再吃。不是麻六心疼钱,是怕它一口气吞下去不利于消化,反而影响打斗。

看黑将军嘎吱嘎吱地吃得欢,麻六便拍拍它的头,哼着小曲回屋里了。麻六要再眯一会儿,眯到八点钟左右起床,再用温水给黑将军洗个澡,好好给它梳理一番。

黑将军已称霸龙城两年多,麻六对它胸有成竹,但周六这场狗王之争,关乎他和黑将军的声望,马虎不得。都眯一会儿,养精蓄锐,更加踏实。

困觉时麻六会做梦,啥梦都做,偶尔也会梦到田桂花。田桂花是麻六的媳妇,离他而去已经十几年了。麻六游手好闲,只顾养狗,把女儿的命也丢了,田桂花忍无可忍,便弃他而去了。

女儿两岁那年高烧,吃药打针仍不见好,媳妇让麻六带女儿去大医院看看。那时麻六玩斗狗还很嫩,屡战屡败,麻六急着去选狗,顾不上,便说,一点儿小病不值当大动干戈,你带她去就行了。麻六扔下一句话便走了,再回来女儿就不在了。

回到家哭声一片,麻六抱着小狗,站在院里,愣住,知道啥都晚了。

田桂花见他站在院里发愣犯傻,伸手把小狗夺去,啪地摔在地上,骂,狗狗狗,我看你就是一条狗!一条不知好歹的狗!

小狗被重重地摔在地上,发出凄惨的怪叫。麻六禁不住,居然伸了一下手,想去捡,却没敢。

真是狗迷心窍。出了这么大的事,麻六居然还有心思去捡狗,田桂花知道再过下去也没什么指望了,便拎包袱走人了。

麻六再没成家,孑然一身,终日与狗为伴。不是麻六不想成家,一个只顾狗不顾他人的人,谁还敢跟他成家?

快二十年了,不该再想田桂花了,可是麻六还是会梦见她。田桂花俊俏,人缘也好,街坊邻居没有人不夸她是个好媳妇的。麻六不恨田桂花,只恨自己狗迷心窍。麻六自己也说不清楚,咋就这么爱狗,离开狗咋就像丢了魂似的呢?

田桂花后来又嫁人了,嫁给了老城西街的王二奎,还生了两个虎头虎脑的大胖小子。麻六想如果田桂花不走,那两个儿子就应该是他麻六的,儿子现在也差不多该跟自己一般高了。

前年在老城西街碰到田桂花了。田桂花比从前胖了,胸是胸,腚是腚的,更有女人味了。

每次梦到田桂花,麻六都会孤枕难眠,一天也缓不过劲儿来。实在忍不住了,麻六就去找何金枝。何金枝在金桥边摆个菜摊,生意不咸不淡的,闲下来便和麻六拉呱,拉着拉着便拉到床上去了。

何金枝的老公冯书宝在外地打工,不小心从脚手架上跌落下来,摔断了腰,瘫痪在床,还要何金枝一把屎一把尿地伺候着。冯书宝的一儿一女都在上学,何金枝的日子过得很紧巴。

那天闲来无事,游逛到金桥,麻六又找何金枝拉呱,天南地北,神侃胡聊,聊着聊着便扯上了黄段子,聊得何金枝那张锅盖脸上红云满面。

何金枝打断麻六的话,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你家缺菜不?给你送过去。

麻六只顾拉他的黄段子,便说,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缺啥菜?不缺。

何金枝再问,有句时髦话,你听说过没?

麻六懵懂,问,啥话?

何金枝瞥一眼麻六,低下头说,我是你的菜。

麻六一下子明白了,忙帮何金枝收拾菜摊,心急火燎地把她带进了屋里。

久旱逢甘露。麻六是,何金枝也是。麻六折腾了好一阵子,直把院里的狗惊得汪汪汪地叫。何金枝的腰比水桶还粗,脸比锅盖还大,哪比得上田桂花。不过麻六就当她是田桂花。

麻六眯觉的时候又梦见了田桂花,不但梦见了田桂花,还梦见了何金枝。梦见两个女人见面就掐架,骂着骂着俩人的脸都扭曲成了狗脸,然后连身体也弓成了狗,趴在地上撕咬。

麻六啊的一声,惊醒了。他不敢睁眼,癔症了半天,才知道原来是个梦。他看看表,已经快八点了,便解了拴狗的铁链子,牵着黑将军朝门外走,去河边的槐树林。这时黑将军已耳朵直竖,两眼放光,如狼似虎,跃跃欲试。

河边那片槐树林本来就是麻六的地,麻六只顾玩狗,荒废了。金桥的位置很尴尬,说城不城,说区不区。金桥朝南是龙城的老城,朝北是新城,一座金桥自然而然就成了老城区和新城区的分界线。

新城区建设一日千里,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已有些现代城市的气派。老城区也不甘示弱,前仆后继地大兴土木。只有金桥附近这块地段像个后娘养的孩子,无人问津。不过开发是迟早的事,麻六几年前就栽了槐树,只等开发时多要些地上附属物赔偿。如今槐树已长成碗口粗,开发的春风却仍未吹过来。麻六也不急,用铁丝围起来,围了好大一个圈儿,当斗狗场。

这些年人们富裕了,有钱人都想寻求点儿刺激,因此斗狗也成了谋生手段,而且收入还很可观。

凡入斗狗场者门票十元,只不过门票这点儿钱只是象征性的,大头收入是赌狗。赌狗就是赌博,公安不允许,只能偷偷地进行,参与者在场外就押上赌资了,还专门有人放风,安全。有的大款甚至会押上上万的赌资。有两种赌法,一是跟玩家赌。这种赌法一般比较小,大赌者知道玩家没多大油水;第二种赌法就是他们相互赌,你赌斗狗甲赢,我赌斗狗乙赢。这种赌法一般赌资比较高,输赢上万,甚至十万百万。

斗狗者大多都来自龙城,也偶尔有外来者。麻六盼的就是外来者,外来者不知黑将军的厉害,往往求战龙城狗王,黑将军便会战而胜之。参赌者也不知外来者所带斗狗的深浅,下注也就会重一些,期盼取胜,得一笔不小的彩头。

麻六不怕,这两年外来斗狗者也来了不少,却丝毫没有动摇黑将军的狗王地位,每每都是希望而来,失望而归。

这天就有一位外来者。暗地保管赌资的“经纪人”王五见麻六过来,便偷偷说,就是那位,说要斗黑将军。

麻六朝那边瞥了一眼,看见一位干瘦的老头儿。老头儿倒很精神,一身白色立领唐装一尘不染,仙风道骨一般,眼神里有几分傲慢。再看他手里牵的那条狗,青灰色的毛,瘦长的身体,跟它的主人一样,眼神里弥漫着傲气。麻六认得,那条狗是条狼青犬。狼青犬基本归属土狗一类,哪能斗得过他的黑将军。黑将军是条纯种比特犬,凶猛好斗。

麻六把脖子一拧,说,比就比。麻六心想,不怕你现在傲慢,只怕你一会儿就灰头土脸。

麻六平时弯腰塌背的,只要到了斗狗场,脖子就梗梗的,头抬得高高的。都说狗仗人势,麻六是人仗狗势。黑将军是王者,麻六也有理由显示点儿王者风范。

王五再去见那个干瘦老头儿,窃窃私语一番之后,算敲定了这场正赛。像拳击比赛,正赛之前还有一两场垫场赛。要想成为狗王,斗狗们必须从垫场赛打起,等羽翼丰满,就可以挑战狗王了。也有直接提出挑战狗王的,比如这次来的这位干瘦老头儿,但一般都会落败而归,不但伤了斗狗的锐气,也伤了斗狗的身体,弄不好还会让心爱的斗狗一命呜呼,不划算。

王五拿来一块纸牌子,在上面写了两场垫场赛和这场黑将军和青狼的正赛,只不过黑将军和青狼的正赛的字写得特别大,引人注目。干瘦老头儿的狗叫青狼。但凡大玩家都会给自己的爱犬起个引人注目的名字,就像麻六给他的比特犬起名黑将军一样。麻六又梗了梗脖子,心想管它青狼红狼,赛完了它就成一条夹尾巴灰狼了。

王五举着牌子在围观的人面前兜圈儿,嘴上念念有词,押宝了押宝了,三十二十不嫌少,三百五百不嫌多,花钱不多,图个娱乐。

这只是一般的大众押宝,大赌注已在另一边悄悄进行了。王五走到麻六身边时,用牌子挡住脸,悄悄地说,瘦老头儿押了十万,赌青狼赢,一赔十,赚钱的机会来了。

呵呵。麻六嘴角一翘,轻蔑地朝对面笑了一下。

两场垫场赛进行时,麻六和干瘦老头儿也没闲著,分别牵着他们的狗在场外溜圈儿预热。黑将军和青狼仿佛已清楚是相互的对手,吐着舌头,怒目圆睁,把链子拽得哗啦响,跃跃欲试,大有一击致命,置对方于死地的架势。

麻六不急,故意牵黑将军远离青狼,一来让它充分预热,活动开筋骨;二来憋住黑将军那口气,等把那口气憋鼓了,进入圈内才会猛虎下山,一鼓作气。

正赛终于开始。

麻六和干瘦老头儿一南一北,分别松了链子,两条狗便饿虎扑食,直奔对手。奇怪的是就在迎面而上的刹那,青狼却一抹身,斜向跑去。黑将军扑了个空,掉转过来朝青狼追去。

青狼来势汹汹,却来个临阵脱逃。围观者一阵哄笑。麻六也笑,不过那笑只笑了一半便停在了嘴角。干瘦老头儿毕竟是外来者,是客人,肆意而笑,对来者不敬。

青狼丝毫没有迎战的意思,撒开两条长腿来回兜圈儿,且利用树干左右迂回,闪转腾挪。黑将军虽然凶猛,无奈腿短速慢,奈何不了灵活的青狼。黑将军流着口水,嘴里呜呜地叫,那架势恨不得扑上去,将青狼撕成碎片。

兜了七八圈,黑将军气喘吁吁,终究追不上青狼,于是停下来,对青狼汪汪狂吠。

青狼见黑将军隔了很远,便扭过身来也对黑将军汪汪狂吠。黑将军再次被激怒,又奋力而追。青狼故伎重演,还是兜圈儿闪躲。

又跑了五六圈,黑将军追赶的速度明显慢了。青狼大概也累了,奔跑的速度也渐渐慢了。黑将军见有机可乘,便再鼓一口气,猛追过去。

就在一棵树干的转弯处,青狼突然回身,张开血盆大口,亮出锋利的犬牙,一嘴咬住了黑将军的脖子。

围观者惊呼时,黑将军已躺在地上,脖子上血流如注。王五连忙叫停。黑将军输了。

王五很不情愿,但不叫停不行了,再这样下去黑将军必死无疑。

干瘦老头儿使尽力气拉开青狼时,麻六愣在那里竟然没动。一赔十,咋办啊?倾家荡产也不够啊。麻六傻眼了。

干瘦老头儿倒很镇静,牵着青狼拍拍麻六的肩说,承让承让,还是先给狗看看去吧。他也不说钱的事,牵着青狼出圈外,优哉游哉地走了。

麻六这才反应过来,奔过去看黑将军。黑将军已奄奄一息。

这时王五已推来一辆三轮车,帮麻六抬了黑将军,直奔宠物医院“犬之家”。

路上麻六一直在纠结,黑将军兴许还能救过来,但救过来已经没用了。斗狗一旦失败,就再也难恢复自信和锐气,成为一条废狗。可不救它怎么行?且不说黑将军是他全部家底,毕竟养了这么多年,有感情了,总不能眼看它就这样死去,于心不忍啊。

黑将军是活过来了,只不过再无往日的威风,别说看狗,就连看人,眼神也绵绵的,夹着尾巴,呜呜低鸣,威风全无。

麻六连连叹息中又想起了那个干瘦老头儿。人家没谈钱就走了,可是不能就算了,毕竟欠人家的。斗狗如斗人,愿赌服输,输了就是输了,倾家荡产也该赔人家,赔不起有人在,得有句话,做人不能不地道。

麻六去问王五,干瘦老头儿哪里人?姓甚名谁?王五说他也不清楚,应该不是当地人,豫南口音。

黑将军废了,再不是那个威风凛凛的黑将军了,再培养一条雄霸一方的狗王,少说也要两年。没了斗狗便没了魂儿,加上又找不到那个干瘦老头儿,还人家一份人情,那段时间麻六长吁短叹,郁郁寡欢。郁郁寡欢的麻六借酒浇愁,醉了便去找何金枝。那天何金枝正在金桥边卖菜,麻六摇摇晃晃地过来,抓着何金枝的手说,走,去我那里。

何金枝的脸刷地一下红了,甩开麻六的手说,大白天的也不怕人笑话。你先回家歇着,等我卖完菜就去找你。

麻六不依,说,卖个鸟菜,这些菜我都买了。

何金枝撇嘴说,你光棍一条,哪吃得了这么多菜。

麻六便掏出一沓票子朝空中一扬说,够不够?我问你够不够?

见麻六赖着不走,扯扯拽拽的更丢人,何金枝无奈,只好收拾摊子跟麻六走了。

黑将军黑将军……麻六嘴里念叨着,像吃了伟哥一样疯狂。释放完了,麻六一身臭汗地躺在一旁唉声叹气。何金枝问,遂你愿了,你咋还唉声叹气的?

麻六骂道,你知道个屁!我欠人家人情了,天大的人情。这世上什么都能欠,最不能欠人情。

何金枝嘻嘻地笑着问,哟,还真是个讲义气的主儿,欠谁人情了?我?

麻六脖子又是一梗,说,我欠你屁人情,我没亏待你。

这些年麻六真的没少接济何金枝。她问,那到底是谁?

麻六说,那个干瘦老头儿,我输给人家了,人家一分钱没要就走人了。还不如让他扇我两耳光心里舒坦。

哦。何金枝说,他呀,你输人家那么多钱,躲还躲不开呢,还盼人家来找你呀?

冤有头,债有主。输了就是输了,没有钱,有人,总得有句话。麻六说。

你真想找他?何金枝问。

麻六说,真想。

何金枝说,简单,那个人就住我家旁边。

麻六嘿嘿地笑着说,你别蒙我了,他是外地人,怎么能住你家旁边?

真的住我家旁边,我还能认错?何金枝说,夜里还听见他家狗叫呢。

究竟是怎么回事?麻六问。

何金枝说,那个院子是葛姥姥家的,葛姥姥就一个闺女,在西安定居了,便把葛姥姥接走了,院子就一直空着。那个干瘦老头儿后来牵着狗寻房子租,葛姥姥一个堂侄就和葛姥姥的闺女联系,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多少也有一点儿租金,便租给那个干瘦老头儿了。

你是说干瘦老头儿早住那里了?麻六一骨碌爬起来,盯着何金枝问。

何金枝说,是呀,跟你斗狗前两个月就住那里了。

麻六啪地拍了一下何金枝硕大的屁股,责怪道,你咋不早说?

何金枝说,你也没问这个呀。

麻六随何金枝去看了,的确是那个干瘦老头儿。只是大门一直紧闭着,干瘦老头儿只在里面晃悠。麻六心里纳闷,大白天的,这老头儿为啥要紧闭大门呢?

麻六很想问个明白,只是一时没想好说点儿啥。人是找到了,不急,等想好了措辞再来。麻六便先走了。

一个下着淅沥小雨的傍晚,麻六专门买了烧鸡、驴肉,提了两瓶五粮液和一条硬盒中华来找老头儿。这些东西麻六自己是舍不得买的,但比起输给老头儿的那些钱,这点儿东西又算得了什么呢?

老先生,老先生。老头儿的大门依旧紧闭,麻六在外边拍门边喊。

拍了半天,老头儿才姗姗而来,谨小慎微地趴在门缝上,见是麻六,才松了一口气说,是你呀。

麻六赔着笑脸说,我来看您了。

老头儿开门,见麻六手里提溜着东西,客气地说,来了就来了,还拿什么东西?

麻六脸上堆满了笑,应该的,应该的。他摊开烧鸡说,画宝刚的,又摊开牛肉说,子岸黑驴肉,都是当地特产,尝尝,尝尝。

麻六从硬盒里忙掏出一根中华,递上去问,还不知如何称呼您呢?

老头儿没接麻六的烟,也拿出一盒中华,软包装的,说抽这个。老头儿顿了一下,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说,姓董,叫我老董好了。

档次不低啊,姓董的老爷子居然抽软盒中华。麻六心想。

麻六吞吞吐吐地说,这次来找您,主要是为了……为了……啊哈那个啥。

董老爷子摆手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你既然来了,咱不说这个。钱算个屁事。

老爷子这口气,让麻六更摸不着深浅,动作更拘束,说话更结巴了。那个啥,以后慢慢、慢慢……

董老爷子又摆手说,我已经说了,咱今天不说这个,以后也不再提这个。

麻六忙伸手抓酒瓶,征求老爷子,喝两盅?

夜色已沉,小雨淅淅沥沥。

喝两盅?老爷子似自言自语,那就喝两盅?喝两盅。

于是,便喝。麻六喝下一杯酒,该说点儿什么了,可是说什么呢?麻六把事前想好的全随酒吞进了肚里。麻六找不到说辞,只好给董老爷子一杯接一杯斟酒。

老爷子举着酒盅,在嘴边一抿,一杯酒便下肚了。那架势,那动作,麻利,潇洒。麻六覺得董老爷子不是凡人。

麻六试探着问,董老先生一个人来龙城?

嗯,一个人。老爷子若有若无地答。

嫂子呢?麻六问。

老爷子又喝下一杯酒,夹一块驴肉在嘴里,摆手说,咱今天也不说这个。

不说这个,该说点儿啥呢?麻六又卡壳了。

麻六吐出一团烟雾,在烟雾里翻箱倒柜地寻找话题,突然明白该说些什么了。麻六给董老爷子再斟一杯酒,说,黑将军称霸龙城两年多,输给了青狼,不过输得心服口服啊。

老爷子到底是喝了几杯酒,见扯到狗上,来了精神,问,真的服了?

麻六说,真的服了。

输明白没?老爷子问。

输明白了。麻六竖起大拇指说,您的青狼的确厉害。

怎么厉害?董老爷子问。

麻六嘿嘿地笑,实力强呗。

错。老爷子纠正说,论实力,黑将军绝对胜过青狼,但青狼却胜了,为什么?

为什么?麻六盯着老爷子问。

董老爷子问,读过《论游击战》吗?

麻六摇头答,没有。

董老爷子说,《论游击战》中说的“十六字方针”好啊。敌进我退,敌退我追,敌驻我扰,敌疲我打。《左传》里也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青狼反复兜圈儿,意在消磨黑将军的锐气,等黑将军锐气衰竭,青狼掉头攻击,哪有不胜的道理。所以,青狼取胜不在实力,而在智慧,在谋略。

麻六已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忙竖起大拇指说,董老先生大学问啊,想必当过教师?

尽管董老爷子喝了酒,还是非常谨慎,不置可否,想了想才说,算是吧。

麻六说,我一粗人,今天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董老先生养狗还有什么绝招儿,请赐教。

董老爷子再抿一口酒,又吐一团烟雾,幽幽地说,这养狗之道如同养人啊,万物之道无不相通。这养狗之道你知多少?

麻六毕恭毕敬,请赐教。

养狗之道嘛,有三。董老爷子说,养狗首先得择狗,择其什么呢?择其忠骨;第二呢,必诱之利,无利可图即便是狗也免谈忠心;第三呢,肥之以体,习之以技,授之以谋。三条皆备,便无往而不胜。

是啊是啊。麻六连连附和。

董老爷子问,这养人之道你又知多少?

麻六答,更不知。

董老爷子接着说,养狗之道如此,养人之道也如此。凡俗间如此,官场也如此啊。当官者欲稳其位,必先挑选忠孝者,挑选唯命是从之人。然后委以重任,以利诱之,可谓凡吾党者,摇而迎之,非吾党者,吠而拒之,网罗门户,党同伐异。再培养其察言观色,见机行事的能耐,你的官位便稳如泰山了。我说的对吧?借官场之道用于养狗,你便会无坚不摧。

董老爷子讲得兴致勃勃,半文半白,仿佛电影里的私塾先生,麻六虽然囫囵吞枣,但基本意思算是听明白了。老先生高深莫测,麻六顿生敬仰之情。麻六忙再给董老爷子斟酒,问,莫非老先生原本官场人物?

董老爷子仿佛被蝎子蜇了,端杯的手抖动着,寻思很久,慢慢抿下去,又摆手说,今天咱同样不说这个,不说这个。

看得出董老爷子似有些难言之隐,麻六不再多问,于是,斟酒,再饮。

俩人直喝到子夜才依依惜别,很有些酒逢知己千杯少的味道。开了门才发现早已大雨如注,董老爷子撑伞来送麻六,脚下打滑,跌倒在地。麻六忙去搀扶,也不慎滑倒。董老爷子和麻六相互搀扶,不禁对视大笑。

麻六这夜没怎么睡好,这位神神秘秘的董老爷子怎么看、怎么想都像个仙界之人。

黑将军战败,青狼便成龙城狗王。跟一般的斗狗者不同,董老爷子很少出战,只是紧闭院门悠哉游哉地调教他的青狼。

那段时间麻六没少去讨教董老爷子,渐渐熟络了,便问,养狗而不让它去斗,难道只是养着玩?

就是养着玩。董老爷子说,好勇斗狠算什么境界。

难道不想让青狼更加扬名?麻六两个指头揉搓着说,不为扬名也得为这个考虑考虑吧。

董老爷子呵呵地笑着说,那更算不得什么。是非功过转头空,功名利禄皆是梦啊。

麻六觉得这老头儿更怪异了,柴米油盐,吃喝拉撒,都需要钱啊,不图名,不图钱,难道你靠一口仙气生活?不过这话麻六没说出口,只是在心里念叨。

这天,麻六带着王五突然来拍董老爷子的门,啪啪啪,啪啪啪。董老爷子猫着腰从门缝看到是麻六,才按着胸脯埋怨道,以后再来,别拍这么急了。

见麻六挨了埋怨,耷拉着脑袋不好意思,王五便上去说,有急事呀董老爷子。

董老爷子问,什么事这么急?

王五才把事情说了一遍。来了个外地人,指明要斗龙城的狗王。那是一条灰头土脸、瘦骨嶙峋的狗,其实随便挑一条狗跟它斗就行,可那人说非龙城狗王不斗,太嚣张了。

董老爷子说,那就随便挑一条狗跟他的狗斗。

王五说,不行啊,非狗王不可,也太欺我龙城无能了。

董老爷子说,那就让他走人好了。

那不等于直接认输了?龙城连一条杂毛狗也不敢斗,算什么事?王五拱手作揖说,为了龙城这点儿脸面,就让青狼出战吧。黑将军不行了,龙城的脸面就依仗青狼了。拜托了,拜托!

麻六也帮腔说,是啊是啊,你既然在龙城,就算龙城的一员,不为自己想,也为龙城想一想啊。

董老爷子还是说,做人和斗狗一回事,不能图一时快活。

那人说了,只斗个输赢,不赌钱财,你还怕个啥?王五有点儿急了。

董老爷子仍然摇头。

麻六见董老爷子仍坚持不出战,急得要掉泪,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说,董老先生拜托您了,龙城斗狗圈不能脸面丢尽啊。早知如此,您何必要战败我的黑将军呢!如果黑将军仍是龙城狗王,让它出战,定斩它个片甲不留。

麻六激动得扇自己耳光,都怪我无能!都怪黑将军无能!

董老爷子仰天长嘆,然后搀扶麻六,你这是何必呢。好好好,我让青狼出战,行了吧?

于是,青狼便斗狸花猫。外地人带来的那条狗取名狸花猫。

外地人一口津腔,想必是天津来的斗狗客。可是那条狗,的确一身杂毛,只不过杂毛间隐约可见几颗斑点。董老爷子心想,叫狸花猫,太糟蹋词汇了。

赛前遛狗,凑近了,董老爷子只觉得有股怪怪的味道。有点儿腥,有点儿臊,具体什么味道,董老爷子一时也没明白。

青狼也怪怪的,把铁链拽得哗啦响,有些魂不守舍。董老爷子只认为它是求胜心切,也就没太往心里去。

青狼取胜之道有四招:一扑、二跳、三逃、四咬。一扑刺激对手,二跳迷惑对手,三逃拖垮对手,四咬降服对手。这次不同,青狼全乱了阵脚,扑上去直奔狸花猫的后腚。

狸花猫屁股一撅,董老爷子突然明白了什么,心想,不好!他这才看清了,狸花猫是条母犬。

董老爷子只怪自己太大意了,一点儿防备也没有。可是,后悔已经晚了。青狼奔到狸花猫身后,把嘴伸向了狸花猫的屁股。

狸花猫突然一个灵敏的缩身,一下钻到青狼身下,一嘴咬住了青狼的命根。

呜呜。青狼顿时发出痛苦的哀鸣,扑通倒在地上。呜呜呜,呜呜呜……青狼的哀鸣撕心裂肺。王五只好举手叫停。

天津客把狸花猫拽出来,青狼的命根上流出一股浓血。那血黏糊糊的,有股呛鼻的腥臭味。

尽管在青狼扑向狸花猫后腚的瞬间,这个结局已在董老爷子意料之中,但当青狼落败倒地后,他还是愣了半天才缓过神来,对麻六说,快,快送医院。

麻六和王五七手八脚地帮董老爷子将青狼弄上三轮车,直奔“犬之家”。

“犬之家”就是麻六经常去的那家宠物医院。给狗看病的是位姓毛的大夫,麻六每次去都喊她狗毛大夫。青狼的命根已肿如气球,那架势恐怕一碰就爆了。麻六隔老远便喊,狗毛大夫!

那味道的确呛人,毛大夫捂着鼻子,拧着眉头。麻六紧张地问,还能不能保住?

毛大夫说,难说。不过也不是没希望,先上点儿药,看它的造化了。

啥叫看造化?一定要保住。麻六心急火燎。黑将军已经废了,青狼再保不住,龙城就真的无狗王了。董老爷子虽是异地人,但他现在身在龙城,就代表着龙城。黑将军废了,青狼如果再废了,短时间内不可能再培养出像黑将军和青狼这样杰出的狗王,那样龙城斗狗圈再难谈脸面了。

董老爷子却突然说,不用再看了,直接切掉。

啊?麻六吃惊地望着董老爷子。斗狗一朝失败,就再难恢复锐气,命根子再没了,那就彻底完蛋了。

董老爷子知道麻六的心思,拍着他的肩膀说,放心,我有办法让它重振雄风,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

一条没有命根的公狗能重新上战场?麻六还是怀疑。董老爷子再次肯定,放心,我有办法。

于是,毛大夫切去了青狼的命根。

青狼呜呜低鸣,董老爷子也心疼,双目紧闭,痛苦的模样仿佛是自己挨了刀子。过了许久,董老爷子才独自叹息道,教训啊,英雄难过美人关,狗和人皆如此呀!

人?麻六问,指的是谁?

董老爷子长长叹息,皆如此,皆如此啊!

青狼没了命根,恢复得很慢,足足等了两个多月。说恢复了,实在是有些牵强,青狼没了雄性特征,便没了雄性的元气。青狼看似调理好了,精神却萎靡着,眼神里再没了那刺骨的锐利。

这样一条狗怎么调教?带着深深的质疑,一个雪花纷飞的早上,麻六去了董老爷子的住处。

麻六的眼光从门缝里探进去,发现青狼把铁链拽得哗哗地响,发出呜呜的低鸣。等董老爷子开了门,麻六便问,青狼饿了吧?

董老爷子却说,不管它,再饿它半个钟头。

麻六疑惑,青狼刚刚恢复,饿着了不好吧?

想要再战狸花猫,非这样不可。董老爷子说,从今天开始你就和我一起调教它吧。

饿着也算调教?饿死疗法?麻六不敢多问,只说,好。

半个小时过去,董老爷子才将一包牛肉递给麻六说,你带上它在前面走,我们去你的斗狗场。麻六以为这包牛肉要喂给青狼,董老爷子却一把按住说,不是现在,你只管在前面走,没我同意,不准给青狼吃。

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麻六不知缘由,也不问,想看看董老爷子到底怎样做。

麻六拎着牛肉在前面走,董老爷子牵着青狼在后面跟着。青狼闻到肉香,把铁链挣得紧紧的,拽得董老爷子一路小跑。

跨过金桥,过了马颊河,就到河边的斗狗场了。麻六以为现在应该可以将牛肉喂给青狼了,马上要遛狗,青狼饿着肚子怎么行?董老爷子伸手制止,说,现在不行,你拎着牛肉在前面跑,只管跑,其他不要管。

于是,麻六便跑。董老爷子牵着狗在后面追。青狼饥饿难耐,满心都是麻六手里的那包牛肉,所以力气特别大,眼放绿光。董老爷子被拽了几个趔趄,但却死死拽着铁链,不松手。

青狼拽着董老爷子追了一圈又一圈,已经气喘吁吁了,董老爷子这才喊住麻六,是时候了,给它吧。

麻六扔了牛肉,青狼饿虎扑食,一陣狼吞虎咽。麻六递上一根烟,给董老爷子点上问,这是什么招数?

董老爷子悠悠地吐出一团烟雾,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这句话你听说过吗?

麻六点头,好像听说过。

董老爷子说,现在我就要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战同性,霸异性,贪得无厌。从这个意义上讲,狗和人雷同,一切动物皆如此吧。青狼没了命根,好勇斗狠的本性便消减了,那么就得从另一个本性刺激它。知道另一个本性是什么吗?

麻六摇头,敬请细言。

食色,性也。董老爷子说,食和色两大本性,食在首,色在次。青狼断了色欲,就要从食欲上刺激它。青狼没了命根,反过来想也未必是件坏事,这样狸花猫反而难抓它的弱点了。

冬天来了,槐树只剩下枝枝杈杈。董老爷子仰头看天,叹息道,女人是祸水,这世上多少英雄豪杰不是栽在女人手上呢?

麻六以为董老爷子在影射他,说他和何金枝的事,脸顿时红了。也不知是谁跟麻六说的,瘫在床上的何金枝的老公居然听到了他们的风言风语,摔了盆子,扔了碗,跟她大闹了一场。这事在西街掀起了不大不小的风波。

色诱。董老爷子说,对,就是色诱。狸花猫就是靠这一招打败了青狼。如果青狼真的没了色欲,那便是无懈可击了。

高!实在是高!麻六竖起了大拇指。

狸花猫朝青狼胯下一钻,张嘴这么一咬……董老爷子仿佛进入了自己设想的情景,虚无地望着前方,手上比画着,大笑,哈哈,咬了个空。哈哈哈,上当了吧?

麻六也被董老爷子带进了情节,顺着说,啪,青狼一口咬住狸花猫的脖子,哈哈哈,狸花猫完蛋了。

董老爷子赞许地望着麻六说,咱们就这样遛,渐次增加,等青狼再起雄心,咱就去找天津客,跟狸花猫一决胜负。

可是,董老爷子犯愁了,估计那位天津客短期内不会再来龙城,咱们去哪儿找他呢?

麻六说,这个不难,各地斗狗圈我熟人不少,我让他们帮咱们打听着,天津客在哪里出现,咱们就去哪里战他。

好啊好啊。董老爷子拍着麻六的肩膀说,那就拜托你了。董老爷子脸上浮现出一丝欣慰,接着说,龙城我不会待太久,如果走之前还没找到天津客,走的时候青狼就交给你了。你一定要让青狼斗败狸花猫,也算了却我的心愿。

麻六问,你要走?不在龙城住了?什么时候?

董老爷子的脸突然沉下来,说,我也说不准。不是我不想待,形势所迫啊。

形势所迫?什么意思?麻六懵懂。

董老爷子长长地叹息,一言难尽。

隔了几天,麻六顶着寒风去找董老爷子,帮他去遛狗。董老爷子曾说,遛青狼一天也不能停止,无论刮风下雨,都要磨炼它的意志。

麻六走到门口,伸出手刚想去拍门,却听到了争吵声。一个是董老爷子的声音,另一个是女人的声音。麻六僵着手,将耳朵贴在门上。

孩子是你的,将来要上学,要出国,那点儿钱够屁用。女人的声音。

董老爷子说,孩子是我的吗?你这么肯定?

女人说,放屁!你拉的屎想赖账?有胆量就跟我走,跟我去做DNA。隔了好久,女人的声音又响起来,别以为你只低头抽闷烟就能赖过去。

董老爷子突然吼了一声,我已经没钱了!你害我还不够吗?你要纠缠到哪一天?

女人说,我害你?到底是谁害了谁?我最宝贵的十二年又给了谁?又是谁信誓旦旦地说会给我一个美好未来的?

一阵沉默。

不是情况有变嘛,如果不是……不是出现了意外,我会给你安排好的。我现在自身难保,还有那个能力吗?

女人说,没能力给我未来,总得给孩子一个交代吧?

我没钱了,的确没钱了。

女人说,你糊弄别人行,别糊弄我。你不止那点儿钱,你不跟我说,难道想跟那些……那些部门交代吗?

你!

女人说,好,你不想听我说,我跟那些部门说去。

你!董老爷子的声音,好吧,我现在就跟你去做DNA,如果嘉嘉的确是我的血肉,我给她一个交代。

算你识时务。女人说。

屋里窸窸窣窣一阵声响,好像在收拾东西。屋门吱呀响了一下,麻六知道他们要出门了,忙躲起来。

董老爷子锁了门,蔫头耷脑地跟着一个妖娆的女人上了一辆四个圈的轿车,一溜烟儿走了。

走了怎么办?不遛青狼了?麻六很想喊住董老爷子,却没敢张口。

麻六在寒风中矗立了很久,反复回味他们的争吵,觉得有些不对劲儿。神神秘秘的董老爷子,究竟是个什么人呢?

董老爷子走的当天傍晚下了一场鹅毛大雪。董老爷子不在,麻六无法跟他一块儿去遛狗,可总不能将青狼饿死啊。夜里睡不着,麻六眼前都是青狼乞求的眼神。终于没忍住,麻六把馒头蘸了肉汤,深一脚浅一脚地连夜去喂青狼。

大门锁着,麻六进不了院子,只好搬几块砖头垫了脚,趴在墙头上把馒头扔进去。麻六一使劲,脚下蹬空,崴了脚踝。他龇牙咧嘴蹲了半天,才一瘸一拐地回了家。

回到家,麻六的脚面已肿得老高,像个发面馒头。大雪封门,只身一人,麻六无法去看医生,只好自己想办法,炖花椒水来泡脚。

大雪连下了三天,才渐渐放晴,泡了三天花椒水,脚面的肿胀消退了许多。他还是担心青狼,便在冰箱里寻了点儿碎肉末,夹了两个硬馒头,咯吱咯吱踏着一路积雪,去往董老爷子的住处。

走到董老爷子家门口,麻六突然愣住了。大门闪着一道缝,开着的。麻六纳闷,人回来了?

麻六小心翼翼地推开大门,一下惊呆了。董老爷子趴在地上,脖子边有一摊殷红的血迹,染红了大片积雪。麻六放眼望去,铁链断裂了,青狼已不见踪影。

不好啦!不好啦!麻六大声呼喊。立即来了一圈围观者,却都不敢上前,只远远地望着。

麻六撑着胆,弯腰去看。董老爷子脖颈上有几个黑洞,显然是青狼挣脱了铁链,把他咬死了。

天啊!麻六顿感悲哀。董老爷子养狗之道振振有词,居然被自己的爱犬咬死了。

如何安置董老爷子,成了难题。这时才发现谁也不清楚董老爷子的身份,家在哪里?怎么联系?问葛姥姥的堂侄,他说也不清楚董老爷子的身份。麻六想,董老爷子肯定跟那个妖艳女人有瓜葛,可惜他只看见轿车上的四个圈,没看清车牌号。

董老爷子的尸体在那里扔了两天,都不知如何处理,最后麻六说了一句话,大家才舒了一口气。麻六说,我把他埋了吧。

毕竟输过人家一大笔钱,人死了,入土为安,也算还他一份人情。麻六找了一块荒地,没买棺材,就那么囫囵地把他埋了。

麻六埋掉董老爷子的第二天,突然来了一辆警车。街道委员会的马胖子带着两名警察来找麻六。警察拿出一张纸,纸上是一张身份证的影印件,问,认识这个人吗?

麻六说认识,只是姓名不太对,他姓董,不姓这个姓。那是一个上面一个“人”,下面一个“工”的姓,念什么,麻六不清楚。

警察问,确定认识照片上的人?

麻六说,确定,是董老爷子,不会错。

警察又拿出一张纸,上面还是一张身份证影印件,不过上面是个女人。警察问,这个人呢?

麻六横横竖竖瞅了半天,犹豫着说,吃不准,不会是她吧?

是谁?警察问。

麻六便将那天有女人与董老爷子争吵的事说了。

两名警察对视一下说,应该就是她。

警察让麻六带他们去看董老爷子的坟地。警察绕着董老爷子的坟地转了几圈,便打电话,意思是让上边再派一名法医来,要取DNA,继续鉴定。

麻六趁一名警察打电话,问另外一名警察,董老爷子犯了什么事?

警察犹豫了一下说,姓仝的涉嫌殺人。

啊?麻六吃惊地张大了嘴巴,他把谁杀了?

麻六这才知道董老爷子本来姓仝不姓董,是用了仝的谐音。

警察说,他把照片上的女人杀了。

啊?麻六似乎明白了,又似乎更糊涂了。

法医来了,刨开董老爷子的坟地,咔嚓咔嚓拍了很多照片,又取了他的头发,走了。警察临走时吩咐,都不能动他的坟,否则违法。

董老爷子原来不姓董,姓仝,原来他是杀人犯。大街小巷好一阵议论纷纷。

人们正津津有味地议论时,隔了两天又来了一辆警车。跟前两天来的警车不同,上面的字是:郑州检察。麻六又被喊去谈话,问董老爷子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麻六便如实地讲,扯着扯着扯到斗狗上来。来人截住麻六的话说,我们不谈这个,其他方面他都跟你说了什么?

麻六委屈,其他不清楚,问他,他不说,都是谈如何养狗遛狗。

来人看再问不出什么新鲜东西,便让麻六签字,又取出印台让他按手印。这时其中一个人摘下帽子放一边,麻六一下子愣住了。麻六觉得这人咋这么面熟呢?寻思了很久,突然想起来,这人不是玩狸花猫的天津客吗?

你……你是不是……麻六指着那人,吞吞吐吐地说。

那人笑了一下,算回答了。

麻六问,董老爷子究竟是什么人?除了涉嫌杀人还有其他什么事?

那位曾经玩狸花猫的检察官指着纸面说,你只管按手印,该你知道的,到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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