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狗

2018-08-08 02:59阿真
啄木鸟 2018年8期

阿真

一、女人和狗的前世今生

像以往那樣,她将汽车驶向山腰那块隐蔽的洼地,然后熄了火。她打开驾驶室的门,却并不急于下车。从右边座位上拿过香奈尔化妆包,取出里面的小镜子,她看到了一张并不让她满意的脸——作为三十三岁的女人,这张瘦削的脸已显出老相,皮肤粗糙,黄里透黑,窄小的额头上有了细密的皱纹,天生下垂的眼皮,更是变本加厉地耷拉下来,就像一棵生病的大叶树,透着无精打采。

曾经,她从不在乎这些,甚至都忘记了自己长什么模样。早晨天不亮,她爬起床,套上那件灰蓝运动服,马马虎虎地洗把脸,就开着小货车去海鲜码头上货,晚上等到海鲜店打烊,已是半夜,一身腥臭顾不上清洗,进得家门,便倒头大睡。就这样,没黑没白的,她这个瘦小且其貌不扬的女人,在前几年经济不景气、周围店铺纷纷倒闭的当口,硬是和丈夫一起打拼,不仅保住了俩人赖以生存的海鲜店,还用余下来的钱,廉价收购了几个倒闭的铺面。那几年,累是她的生活常态,但她并不怨天尤人,甚至还有点儿沾沾自喜。诚然,娶她的男人并不富有,虽然比她多读了两年大学,拿到了大学文凭,却也是靠着打工及父母的支援,才盘下了临街二十平方米的小门店。一开始,她不过是丈夫雇来看店的帮手,她从未奢望过潇洒英俊的老板会爱上她。不过,在她的心里,的确燃烧着一团爱的火焰,这个比她大两岁的男人在她看来是如此儒雅不凡,她喜欢在心里用“帅哥在民间”这句俗语来形容他,她觉得他就像埋在土里的一颗夜明珠,一旦拂去灰尘,就会光芒四射。她爱这个男人,愿意为他付出一切。

老板程佳在男欢女爱方面,并非愚钝之辈,突然有一天,他感到自己离不开她了,这个海鲜店也不能没有她。于是,在她二十四岁生日那天,下班时程佳喊住了她:“如果你愿意,我想……我想我们一起出去吃个饭……”听着老板吞吞吐吐说出的话,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这个男人以后会娶她。但这绝非王子和灰姑娘的故事,更确切地说,这是一个穷小子对一个打工妹的依恋。就这样,水到渠成,半年后,她成了天天海鲜店的女主人。婚后的日子平淡无奇,尤其对她来说,几乎没有什么改变,她依然干着打工妹的活计,甚至比打工时更辛苦,除了店里的生意,还要料理家务,照顾丈夫的起居。尽管如此,她还是感到了说不出的满足: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在自己的店里干活,这样的日子就是幸福。

上天再次眷顾她,是在婚后的第三个年头——天上掉下了个大馅饼。城市改造,他们的海鲜店,加上廉价收购的几个不成样子的店铺,成了开发商眼里的黄金宝地,拆迁补偿款竟是天文数字。半年后,他们住进了近郊的一栋两层别墅,有了一家自己的海产加工厂。

工厂开业的前一天,丈夫带她去了市里最大的奢侈品商店——华都广场。丈夫说从明天开始,参加完工厂开业典礼,你就再也不用上班了。这些年,你跟着我这个穷小子吃了那么多苦,要不是你,我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下来。我亏欠你太多。从今以后,我要补偿你,要让你过上最好的生活,你喜欢什么尽管开口。她却像是脑子断片了,看着那些不知名的化妆品、手包、时装、名表,茫然不知所措;面对着那么多女人梦寐以求的奢侈品,她竟毫无感觉。但丈夫还是自作主张地为她买下了几套时装、香奈尔5号、兰蔻系列化妆品和一个古驰手袋。

丈夫把这些她闻所未闻的奢侈品放在沙发上,说:“这些你明天全都得用上。我要让你成为开业典礼上的明星。”

她打心眼儿里犯愁,不知道该如何用这些东西装扮自己,却又不愿辜负丈夫的好意。不知为什么,她竟然哭了起来,毫无理由地却又是痛快淋漓地大哭了一场。丈夫被她哭得束手无策,她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直到后来发生了那件事,她才明白这眼泪是有缘由的,是冥冥中的某种暗示,也是未来命运的一种预演。

她按照丈夫的心愿,全身糊满名牌,参加了工厂开业典礼,但她并没有成为明星,相反,女人们三五成群地在她的背后指指点点,偷笑、冷眼、窃窃私语,就差没指着她的鼻子说:“你个乡巴佬,也配?连桂朵这个名字都土得掉渣,真是鲜花插到了牛粪蛋子上。”那一刻,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恨不能地上有个裂缝能钻进去。她不由想起了从前的日子,那些在海鲜码头上货的日子,那些卖海鲜的日子,男人和女人们不分老少,都喜欢喊她小桂儿,她从没感到桂这个姓有什么特点,但从他们的嘴里说出来,却是那么甜美动听……不知不觉间,她的眼睛湿润了,但她仍强作笑颜,她不能给丈夫丢脸。

从此,她再也没有去过属于她和丈夫俩人的海产加工厂。不过,为了丈夫,也为了那些小瞧她的女人们,她决心改变自己。

在将近三年的时间里,她学会了开豪车,学会了逛商店,学会了化淡妆,学会了去健身,学会了养宠物,也成了高档美容美发店的常客。应该说,她已适应了全新的生活,她已全身心地冲上丈夫期望她进入的轨道,沉醉于奢侈悠闲的日子,而丈夫则像脱缰的野马,开创着自己的事业。

可后来,后来……

“汪汪!”按捺不住兴奋的金毛犬吉米在后座上昂起头,叫个不停。她这才想起自己在往事中沉湎得太久了,忙放下手里的小镜子,打开后门,吉米跳下车,但却不敢私自离开,只是围着车子蹿来蹿去。

下车前,她还是毫不马虎地涂了橘红色唇膏,往衣领和袖口处喷了香奈尔5号。化妆,也是宣示着一种生活态度。

吉米立刻凑上前,她弯腰摸着吉米有着深黄色长长毛发的脖颈:“你想去上边玩吗?你已习惯看山上的风景了,是不是?妈妈要等那以后再陪你一起去。妈妈在这儿等你。”

吉米轻轻回应了两声,就扬起四条腿,朝着山上狂奔而去。

她的目光追逐着吉米渐渐隐入荒草丛中的背影,脸上难以抑制地露出一抹诡异的笑。

她做梦也想不到,吉米这一去,竟惹出了事端。

就在吉米没入荒草丛中之时,另一条境况截然不同的土狗,也开始朝着同一方向进发。

不错,它现在是一条流浪狗,正过着居无定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生活。但这绝不是它生活的全部。曾经,也可以说是大半年前,它还是爷爷奶奶的小宝宝,他们喊它“乖虎”,它认为这就是自己的名字,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它是有主人有名字的孩子。在那些幸福的日子里,它住在小山村村头一座颇为古老的院落里,白天,它在村街山野里随意玩耍,晚上,便蹲守在矮墙下,为主人看家护院。村里人都夸它聪明伶俐,它不仅能帮爷爷取回忘在田头的烟斗,还能替奶奶去小卖部买来做菜的油盐酱醋。这简直就是乖虎的拿手好戏,爷爷奶奶把钱和纸条装在袋子里,它转眼工夫就把要买的东西叼回来了。它真希望这样的日子一天复一天地过下去,好吃好喝好玩,还有村里人的夸奖。孰料,那天爷爷被人从地里抬回来,就长睡不起了。爷爷的葬礼刚结束,奶奶的儿子就把奶奶接进城里了。奶奶的儿子——那个五十多岁的大胖子,不像是坏人,他对乖虎很友好,他说他很喜欢乖虎,也念着乖虎照顾二老的情意,只是他的老婆讨厌狗。还说,等有一天,老婆同意了,他就回来带乖虎去城里。他的话是为了安慰奶奶。奶奶死活不肯和乖虎分开,但最终奶奶还是被她的儿子硬拉进汽车里。天空飘着雪花,天冷得出奇,路上所有的水洼都被冰封成一面面浑浊的镜子。这样的天气,本该趴在灶前取暖的乖虎,硬是追着汽车跑了十几里路……

奶奶再也没有音信。奶奶的兒子也没有兑现他的许诺。就这样,乖虎开始了它的流浪生涯。

诚然,如果不是因为流浪,漫无目的地在荒山野岭间流浪,土狗乖虎绝对不会和那条贵族金毛犬吉米遭遇,也就不会有后面的故事。事情明摆着,人家是世人公认的十大名犬之一,出身高贵,原产地英国苏格兰;而乖虎是条土狗,是爷爷从山里的草棵里抱回来的。人家是有价格的,买一条要好几千,乖虎呢,要不是爷爷和奶奶收养它,早就没命了啊!

这天上午,既悲伤又无聊的乖虎独自在山间闲荡着,不是为找吃的,更不是为了找乐子,就是那种心灰意冷地消磨时间而已。往常,奶奶和爷爷从不允许它离家太远,总是告诉它走远了会迷路,再也找不到家了。现在,它没家了,也没有人会关心它的去向,它就这么蹦蹦跳跳地爬坡,溜溜达达地走进林子,走出了林子,穿过一片没过头顶的荒草地,又钻过一丛丛荆棘,不知不觉间来到了山顶。山顶自上而下的小溪里有一股清泉在潺潺流动,乖虎感到口渴,就来到溪边喝水,就在它把脑袋探进溪流时,它听见了同类的叫声,这让乖虎不由勃然大怒:这可是我的地盘,这家伙怎么敢……说真的,这场战事完全是乖虎挑起的,金毛吉米没有半点儿错。那时,丧家之犬乖虎的心理已大大扭曲,被主人抛弃的悲凄、孤苦无助,让它的心底里积蓄了太多的怨恨,它已一无所有,只剩下这一座座荒山秃岭,竟然还有同类来侵犯?正是这样的坏情绪,让它凶狠地朝着同类冲过去,此时,吉米正蹲在一团藤蔓中狂吠不止,像是发现了什么目标。乖虎可没心思去猜测它狂吠的原因,趁其不备,一个俯冲,猛地扑了过去。尽管吉米身高体胖,金毛油亮,保养得像个绅士,而乖虎身形瘦小,浅黄色的毛发脏得成缕成团,一副猥琐模样,但乖虎却毫不示弱,跳到吉米身上又撕又咬。可怜的吉米从未见过这种阵势,它不知道自己招谁惹谁了,为什么会突遭袭击?在毫无设防的情形下,它被乖虎咬掉了好几缕漂亮的金毛。它没有反抗,虽然它有能力打败乖虎,但它只是慢慢地往后退着,最终,就退进了山洞里……

乖虎追进山洞,里面竟是一个陌生的天地,动物天生的好奇心和敏感,让它撇下狼狈不堪的吉米,莽莽撞撞地往纵深走去……

看着吉米被撕咬掉一片毛发的脊梁,她禁不住一阵惶恐。山上难道有狼?要不,吉米怎么会被撕咬得这么惨?她摇摇头,又做了否定的判断:如果有狼出没,山下零星的几户人家早就鸡死鸭亡了。

没有狼。什么也不会发生。

她打开后车门,让沮丧的吉米坐进去,自己则站在车下冥思苦想。她压根没料到吉米会被同类伤害,因此,她对乖虎将要做的大事毫无设防。她关上车门,准备下山时,想的是她要不间断地带着吉米过来,直到最后期限。

一切正常,她想。那一抹诡异的笑,又浮现在她的脸上。

二、山洞里的囚徒

上午,刘凯手执白板笔,站在一块超大白色挂板前。连接在笔记本电脑上的投影仪将一幅山顶洞画面投射在挂板上。

“这就是那座山洞。”刘凯用白板笔指向洞口。

围坐在长条桌四周的,除了来协助办案的古风镇派出所民警曾帆外,其余清一色是专案组成员。大家都神情严峻地将目光凝聚在白板上,随着投影仪的传送,一具躺在担架上、盖有白布单的尸体,缓缓从山洞内移出。紧接着,便是法医、摄影师及其他需要出现在命案现场的技侦人员。最后,停留在白板上的画面是:手术台上,一个全身裸露的女人,一张非常年轻漂亮的脸,放在胸前的左手腕伤痕累累,蓬乱的长发散落在肩膀四周……

“这就是古风镇派出所的民警从山洞里找到的死者。”刘凯用白板笔点了一下死者的手腕继续说,“法医鉴定,死者系自杀,山洞就是她自杀的第一现场。另据她用指甲在洞壁上做的划痕,她应该是五月二十五号进入山洞的,自杀时间是在五月三十号。采用的自杀手段是用铁盒罐头盖割腕。死者的身份同洞内找到的身份证相符——她叫梅晔,出生于1980年7月,住址是白云市市中区环山北路四十二号阳光佳园小区五号楼三单元402室,工作证上写着白云市民间艺术研究会。根据工作证上的地址,我们已与民间艺术研究会进行了电话联系。接听电话的是一位姓马的女士,她说梅晔眼下正在休假,至于梅晔怎么会在古风山顶洞自杀,她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另外,据马女士介绍,梅晔是市人事局退休局长梅吉达的女儿,已婚,有一个三岁大的儿子,丈夫在白云大学历史系任教,四月初去韩国一所大学做交流学者,时间是半年。梅晔在白云的亲属只有她的父母。至于她失踪这么多天,为什么家人没有报警,随后我们会弄清楚的。这就是我们目前掌握的死者的大体情况。小曾,你给大家介绍一下发现死者的始末。”

曾帆站了起来。这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皮肤黝黑,眼睛特亮,特有神。

“我就从流浪狗乖虎说起吧。如果不是它长跑几十里路,翻山越岭,把那张‘救救我,我在古风山顶洞的血写字条送到学校看门人手里,死者还要在山洞里躺多少年,都说不准。好在乖虎误打误撞地进了山洞,还找到了血写的字条。

“接到学校看门人报案的当晚,古风山地区开始下起暴雨。因为求救人在山洞里的状况不明,为了抢时间,我们派出所集合全部人马,加上一辆救护车,开车至山下,做好雨一停就登山的准备。

“我们是第二天清晨五点多钟到达山顶的。山洞洞口很大,虽然有浓密的藤蔓遮掩,但并不难找。困难的是,我们持手电筒进洞没走多远,一块巨石卡在洞腰,挡住了去路。巨石到洞顶之间有大约两厘米的缝隙,求救的纸条应该就是从那里塞出来的,人要想钻进去是不可能的。所长朝洞里喊话,没有回应。好在我们事先准备了登山用的绳索等家什,于是,大家齐心协力,把巨石移到了洞壁的一边。”

讲到这里,曾帆停顿了一下,大概是为了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死者就躺在巨石旁边的血泊里。我们本是来救人的,看到死者的惨状,大家的心都揪紧了。其实,山洞很浅,如果不是那块巨石遮挡,里面的人甚至能看到洞口的亮光。

“救人变成了命案,我们立刻向市局汇报,请求技术支援……

“把死者移出洞外后,勘查现场的技术人员在洞内找到了一只米黄色真皮手袋,里面几乎装着死者的全部家当:身份证、银行卡、医保卡、工作证、钱包、家门钥匙、两包维达纸巾、一小瓶木糖醇口香糖,唯独没有手机。另外,紧贴着洞壁,还整齐地放着八瓶矿泉水、一箱干脆面、四包饼干、六个已吃光的空罐头盒,及几个饼干包装袋。食物和瓶装水都来自白云市,生产日期都是五月初。”

刘凯接下去说:“事情乍看似乎明了清晰,一个女人进入山洞自杀了,就这么简单。但围绕着死者进洞的前前后后,却有太多无法解释的谜团。这也是我们专案组重新集结的原因。”

“首先,她是怎么找到这个山洞的,这是个大疑点。古风镇离白云市127公里,是白云辖区和D市接壤的一个乡镇。”马森边看着笔记本电脑上的白云辖区地图边说。

“会不会跟那条叫乖虎的狗一样,也是误打误撞?只是她进山洞干什么呢?为了自杀?可为什么又要求救呢?”肖建国像是在问自己。

赵小平嘟着嘴道:“寻找民间艺术,这算是一个答案吧?研究民艺民俗的人,不是要经常去乡间采风吗?只是,那么多水和食物,就没法解释了。”赵小平摇摇头,也觉得难以自圆其说。

“我觉得是有人把她幽禁在山洞里了。”马森猛地说。

“幽禁?”吴启顺不由涨红了脸,“那你说凶手要有多大力气才能把她挟持上山?”

“这倒是真的。”曾帆深有感触地说,“我们上山时,爬陡坡,穿过没膝的荒草丛、枝叶交错的杂树林和扎人的荆棘棵子,人人都是自顾不暇。凶手要挟持一个身高一米七几的女人上山……不可能,百分之百的不可能。”

“梅晔是自己爬到山顶,自愿走进山洞的。但食物、水和巨石,却是有人为她事先准备好的。”马森说。

“你的意思是某人精心设计了一个骗局,一个花了相当长时间布置的陷阱?”曲石杰拧着眉头说,“我琢磨着也是这么回事,梅晔是被骗进洞内的,在她还懵懂着往山洞深处走时,凶手就将演练过多遍的巨石,借助杠杆原理和洞口到洞内的坡度,奋力滚了下去。”

“这么说,梅晔在自杀之前,已知道凶手是谁了。那她在写求救纸条时,为什么不把凶手的名字写上?”赵小平穷追不舍。

“我认为这个问题有多种解释,出于求生的欲望,出于内心的绝望,她不知道纸条是否能传出去,更不知道纸条会落到什么人的手上,所以在焦虑和煎熬中,咬破手指,借着巨石顶端透出的一线亮光,写了那几个字。”曲石杰抢着回答了她的问题。

这时,马森的手机响了,他按下接听键,站起身,朝门外走去。

刘凯再次将白板笔指向死者伤痕累累的左手腕说:“我更倾向幽禁说。不错,梅晔最终自杀了,但这是幽禁恐惧症造成的恶果。”

“幽禁恐惧的确很可怕,甚至能让人产生幻觉,精神错乱。”

“听说金三角的毒贩子常常用这种残忍的手段,把出卖他的人扔进狭窄的山洞里,很快,洞里的人就会在焦虑和绝望中死去。”

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着。

马森走了进来,说道:“是技术勘查组的电话。他们发现洞口的泥土比其他地方要疏松得多,把疏松的泥土挖出来后,坑的直径和巨石的直径完全相同。由此推测有人在梅晔进洞前,将巨石下面的泥土掏空,这样巨石滚入洞内就会事半功倍。由于这期间下过两场暴雨,很难找到更直接的物证。这只能间接地证明,梅晔幽禁于山洞,的确是有人事先做了手脚。”

“那么问题來了,是什么人,有着多大的仇恨,要把她幽禁在山洞里,进行如此残酷的精神折磨?”刘凯接着马森的话茬继续说道。

“这叫精神惩罚,组长。”赵小平纠正了刘凯的说法。

“你说得对,这的确是一种精神惩罚。问题又回到了原点:梅晔触犯了什么人,此人为什么要对她进行精神惩罚?这应该就是本案的侦破重心——接下来,要做的工作千头万绪。咱们先做个大体的分工,吴启顺还是做你最擅长的案头工作,赵小平和曲石杰负责调看监控录像;肖建国要随小曾去古风镇,带上放大的梅晔身份证照片,寻访知情者。”说到这里,刘凯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我和马森得先去通知家属。”的确,这是刘凯最不愿面对的,可他只能把这样的苦差事派给自己和老搭档。

“没问题。”

“马上开工。”

“小肖,到了古风镇,别忘了看望乖虎。”

几个年轻人大声嚷着,做出积极的回应。

三、剪不断理还乱的亲情

市府大院,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建筑,也是市政多次改造拆迁后,仅剩的十座独栋小楼。

刘凯和马森向门口的保安出示了证件,把车子直接开进院内的停车场,然后,便朝着东南角的二号楼走去。

梅晔的父亲梅吉达是从人事局局长位子上退下后搬到这里的。独栋小楼共两层,住着四户人家。梅吉达住一层201室。

按响门铃后,出来开门的老女人只把有着搭扣的防盗门拉开一道小缝,利用这点儿几乎是黑漆漆的空间,她不仅看了两位警官的证件,还向他们提出一大堆问题。诸如是谁放你们进来的?你们有什么重要的事?为什么不事先电话联系?刘凯只好耐心地向她解释,事情的确重大,电话里说不清楚,之所以要登门拜访,是因为他们的女儿梅晔。不料,梅晔两个字刚一出口,老女人就打断了他的话。

“她不住这儿,她住阳光佳园,你们去她家找她吧!”

马森有点儿忍无可忍地凑上前去,说:“请问,该怎么称呼你?”

“我是梅局长的爱人,我叫田玉。”

“我们能进去谈吗?我再说一遍,我们不是来找梅晔的,是为梅晔的事而来。”

田玉这才移开了防盗门的搭扣。

俩人跟着田玉穿过又黑又暗的门厅,来到有着落地玻璃窗的客厅,这里不仅阳光灿烂,而且对面就是波光粼粼的大海。

在沙发上坐定后,刘凯才发现这位田女士没他感觉的那么老,顶多五十岁的模样。她的肤色白净,脸很瘦,算不上漂亮,但也有几分姿色。只是,与她的女儿梅晔相比,在容貌上相去甚远。刘凯霍地顿悟,她应该是梅晔的继母,年龄也就相差十几岁。这也就解释了提到梅晔的名字时,她为什么那么反感。不言而喻,田玉和继女关系紧张。

“有关梅晔的事,你们可以和我谈,我丈夫做心脏搭桥,前天刚出院。”田玉坐到对面的一把红木椅上,冷冷地说。

这态度让刘凯莫名地打了个寒噤。

客厅隔壁的门响了一声,紧接着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小田,谁来了?”不等田玉回答,穿着花格子睡衣裤的梅吉达走了过来。

客厅里的三个人都站起身。

“你好,老局长。”

“是警察同志,你们坐,你们坐!”这个操着浓重白云本地口音的老年男子,待客的态度和他妻子比起来,简直是冰火两重天。

上下打量着梅吉达,刘凯在心里暗忖,他是梅晔的亲生父亲无异。高高的个子,挺拔的腰身,一头浓密的银发,清癯的面容。尤其那双黑而有神的眼睛和饱满的前额,都让人想起身份证上的梅晔。

梅吉达紧挨着田玉坐下:“刚才听你们说,是为梅晔的事来的?”他的脸上露出焦虑不安的神色,“她出事了?不然你们不会登门。是遭遇车祸还是……”他急切地问。

“不是。”马森说。

梅吉达长舒一口气:“那就好。没事就好。”

田玉脸上的表情却是深奥莫测,愤怒、惊讶、怀疑、不解。一时间,刘凯很难弄清其间包含的复杂成分。

刘凯张了张嘴,还是说了:“她死了……”

刘凯的话刚一出口,这个瘦高的男人就像遭到了雷击的建筑物,瞬间坍塌。他双眼紧闭,鼻子抽搐着,嘴唇哆嗦个不停,半晌,才哭出声来:“我就知道会是这样……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这么说刚才的轻松全是装出来的,是自己在安慰自己。

田玉也许是不愿面对这种尴尬的场景,站起身面无表情地说:“我去给他倒杯水。”她能主动离开,当然再好不过。免得他们还要对她说“介意我们单独谈谈吗”这样令她恼火的话。

田玉离开后,他们就那么苦着脸,一言不发地坐着。这样的时刻可真难熬,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令人难以忍受的折磨。

“她长得可真漂亮,像她去世的妈妈,人见人爱的女孩儿,从小到大,我总是担心……”后来,梅吉达喃喃地说,“她是怎么死的?”

“自杀。”马森脱口而出。

“自杀?”

“是在古风山顶洞自杀的……”

马森还想作些说明,刘凯却及时地拿眼神制止了他。作为父亲,知道女儿死了已经足够了,太多细节,只会加深他的伤痛。

“她怎么会去了那个地方?”

“我们也不知道,我们正在调查。也许你能告诉我们些什么。”

他叹了口气,又难过地摇摇头说:“我就直说吧,我知道的并不比你们多。我已经好几个月没见到她了。”

刘凯和马森面面相觑。怎么可能,女儿和父亲同在一个城市里,会数月不见面?

“她母亲去世对她打击很大,我的再婚对她更是雪上加霜。还好,她嫁了个好男人,她和李源十分相爱,这对我算是些许安慰吧。她和田玉合不来,这我知道。她们俩就像两个好斗的公鸡,谁看谁都不顺眼。有一段时间,她们的关系有所缓和,那是因为小两口买下阳光佳园的房子时,我们帮着付了一部分款,用田玉的话说是,花钱买个心静。但好景不长,后来,为了让我们帮着带孩子的事,俩人又纠缠不清了。田玉不是不想帮忙,只是担心孩子摔着跌着不好交代。”说到这里,梅吉达连连叹气。

“孩子现在由谁带?”刘凯关切地问。

“送到李源父母那儿了。河北农村,条件很差。梅晔一直耿耿于怀。”

“你说你们好久没见面了,那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间?”

“春节。但年夜饭没吃完,她就摔门而去。在饭桌上,她说李源学校搬到新校区,离家一百多公里,交通又不方便,想买辆轿车。这话在田玉听来,分明就是对她的挑衅,因为田玉刚刚买了一辆新车,那是田玉自己的钱,跟我无关……不说了,不说了。早知如此,当初真应该帮她把车买下,我们还是拿得出这笔钱的。”

“你们就再也没有联系过?”

“我做心脏搭桥手术的前两天,也就是上月的二十五号,我中午给她打过多次电话,手机是开着的,却总是无人接听。我以为她还在生气,就又给她发了一条短信,告诉她我要做手术,希望手术前能来医院见一面,她也没有回复。我很伤心,为此,田玉也是火冒三丈。”

“你就没往其他方面想?”刘凯试探着问。

“想是想过了。做父亲的,总觉得女儿是爱我的,女儿不会这么绝情。”梅吉达承认了,“我还背着田玉给李源打过电话,他在韩国大学做交流学者,已经快两个月了。做岳父的自尊,让我没好意思说出联系不上梅晔,只是嘱咐了他几句注意安全之类,就放下了电话。不过,心里有点儿不踏实。背着田玉,我又给民艺研究所打电话,接电话的人说她在休假。我愈加忐忑了,就偷偷写了个地址,让从乡下来陪护的表侄女去了梅晔家。结果可想而知。我再也忍不住了,就对田玉说,梅晔可能出事了,我想报警。”

“你妻子不同意?”

梅吉达默默地点了点头。

“唉——她有她的理由。不过,如果报了警,也许梅晔还有救。”

“难说。老局长,事已至此,请节哀!多多保重身体!”马森说。

“我只想见见她,她……她现在在哪儿?”

刘凯安慰他说:“你会见到她的,但不是现在。等案情大白了,我们就把她交给你们。”

田玉板着脸,端着放有玻璃茶具的托盘走了过来。“我烧了開水,沏了壶茶。”她几乎是满腔怒火地把托盘放到了长条茶几上。

她恰到好处的出现,以及怒不可遏的态度,都毫无疑问地证明,她一直在厨房门口偷听。

梅吉达做贼心虚似的,背靠红木椅上,半闭着红肿的眼睛,故意不去看她。

刘凯和马森颇不自在地先后站起身:“我们该走了。田女士,你能送我们到停车场吗?我们还有点儿事想问你。”

田玉不置可否地跟着他们走出家门。

来到停车场,他们在离汽车很近的空地上,站成一个三角形。

“你们想知道什么就问吧。”田玉没好气地说。

马森瞪了她一眼:“你对继女的死,好像一点儿也不难过?”

这话太尖刻了。刘凯拿眼神暗示马森悠着点儿。

“要我说实话吗?刚才老梅也全说了,我跟梅晔是一对冤家死对头,这就是做继母的宿命,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她不是我的女儿,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因此,我不会假装伤心,或是流下鳄鱼的眼泪。这就是我!不过,她的突然离世,我心里也不好过,明摆着,她是家里的独女,老梅很爱她,视她为掌上明珠,虽然她并不那么值得他爱。但是,我相信在今后相当长的时间里,老梅都会深深地陷在悲伤里难以自拔,这个家也会沉浸在令人窒息的气氛中,再无欢乐可言。”仿佛点燃了炸药桶,能言善辩的田玉,放连珠炮似的回击了马森。

久经沙场的刘凯完全不去理会田玉的抵触情绪,只是慢条斯理地问:“这么说你丈夫刚才说的话,你全听到了?”

田玉一阵脸红。

“那么,能说说你为什么不同意他报警吗?”

田玉先是张口结舌,尔后,说了下面一番话:“我自有我的理由。好像老梅刚才也是这么说的,何况,他也同意了我的理由。至于是什么理由,我暂时还不想说。但我的理由也是为梅晔好,再怎么说,她是我丈夫的女儿,我希望她能体体面面地在白云生活,别给她父亲脸上抹黑。你们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应该说是暂时没有了。谢谢你,田女士。如果你什么时候想说,或是我们什么时候想知道,那么,我们还是要再见面的。”

“隨便你们!”

田玉转身要走,刘凯又礼貌地喊住了她:“请稍等,田女士。这是我们的联系方式,我们怎样才能联系到你?”刘凯恭敬地递给田玉一张名片,田玉也不得不报了自己的手机号码,连个再见也没说,就一阵风似的走了。

“你对这位田女士可不够友好!”坐进车里,刘凯半是认真半是调侃地对马森说。

“她真的很冷血。我倒情愿她装装样子。哪怕是为了她的丈夫。”马森依然愤愤不平。

“她倒是挺坦率的,也振振有词:既然梅晔不是我的女儿,又和我针锋相对,我有必要为她的死伤心落泪吗?”

“话是不是也可以这么说,她是最希望梅晔死的人?”马森反问道。

“这倒未必吧!基于什么理由呢?”

“嫉妒。梅吉达对女儿的宠爱,让田玉妒火中烧。”

“你认为她有作案嫌疑?”

“没什么证据,但她有作案动机。”

“梅晔失踪的那几天,她一直在医院陪她的丈夫,似乎没有作案时间。”

“陪床的不是还有个乡下来的亲戚吗?无论如何值得一查。”

“如果田玉是幽禁梅晔的凶手,必须满足一个条件,和梅晔讲和,取得梅晔的信任,否则,梅晔不会跟她上山。”

“你的意思是说,把梅晔带到山洞的是她的朋友?”

“还是非常亲密的朋友,否则,她怎么会毫不犹豫地钻进山洞里?”

马森没有再说什么。他发动了汽车,缓缓地将汽车驶出停车场,汇入环海路主干道。

“逻辑上讲得通。这倒是缩小了我们调查的范围。有着如此亲密关系的人总是少数。”趁着等红灯的当儿,马森又见缝插针地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关于梅晔的朋友,不知你是怎么想的,我觉得对方应该是一名男性,而且是一名令梅晔痴迷的男性。”

“如果是异性朋友把她幽禁在山洞里,就有可能是为了灭口。像我们以往侦破的那些婚外恋一样,从如胶似漆到反目成仇。”

马森凝神思索着,过了一会儿,他说:“上次讨论时,小赵提出‘精神惩罚一说,我觉得一般精神惩罚都与道德审判有关。仅仅是为了灭口,有必要把人从白云市带到偏远的山洞幽禁吗?再说,如果是婚外恋,双方在道德的天平上都站不住脚,没有高低之分,激情杀人倒是常见的。这样处心积虑地设下陷阱去惩罚别人,需要多大的怨恨啊!”

“没错,可以说凶手挖空心思想的不是灭口,而是惩罚。换句话说,只有心理极端扭曲的人,才能采取这种极端的手段。”刘凯接下去说。

马森的眼睛一下亮了:“我怎么突然觉得凶手就在附近,几乎呼之欲出了。”

刘凯拍拍他的肩膀说:“说说简单,这可全是纸上谈兵,没有半点儿可采用的证据啊!”他想了想又说,“三两天内,梅晔的丈夫该从韩国回来了,白云大学有关方面已为他的返程做好了安排。不知从他那里能否问出点儿什么。”

“又是个苦差事。”马森说。

“是啊,又是一个苦差事。”刘凯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

前方绿灯亮了,汽车长龙像决堤的洪水般四下散去。马森把车子驶离信号灯,刚刚准备加速,又被刘凯喊住了:“送我到十一路车站,我坐公交车回专案组。你回家陪儿子吃顿午饭吧,逗逗那顽皮小子,还能换换心情。”

“那你呢?”

“我可没你那福分。我家老太婆一听专案组三个字,就躲我远远的。”刘凯自嘲地笑了。

马森的眼睛却有点儿湿润。

四、往事已然成追忆

她又来了。

车子还没进入盘山道,她便在拐弯处的一小块空地上停了下来,心烦意乱让她再也无力往前开了。

她瞟了一眼放在副驾驶座位上的化妆包,手伸了半截,又缩了回去。这些天来的第一次,来到山下的她没有补妆——计划全被打乱了,这绝非她想要的。离她预定的期限只剩下三天,她甚至想好到时穿什么衣服,化什么样的妆……

她木然地坐在车里,不知该做点儿什么。

吉米在后排座位上汪汪汪地吠个不停。

“躺下!安静!”她回头生气地下达着命令,“今天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老实待着!”

主人一反常态的强硬,让吉米有些害怕,忙卧倒在后座上,闷闷不乐地闭上了眼睛。

她坐在车里,透过车窗,望向雾海缭绕的半山腰。什么也看不见,大雾浓浓地把万物都隐藏在其中,包括罪恶和丑闻——梅晔死了,昨天已经被抬下山了。

在这短短的一天里,在经历了震惊、悔恨、悲伤和绝望的轮番轰炸之后,她开始生气,生梅晔的气,太过完美的生命,也太过娇嫩,还有三天,为什么不能挺住?她生警察的气,他们怎么会这么快就找到了梅晔?没人知道那个地方,除了她。还有,警察不该把梅晔抬走,她倒宁愿梅晔一直留在山洞里。她会带着吉米每天来探望,永远永远,就像梅晔曾经对她承诺的那样。

——她的眼前闪过一道彩虹。那是妩媚动人的梅晔——她可真美,不僅仅是眼睛,眉毛、鼻子、嘴巴、肤色,一切的一切都像是画家用笔精心描绘的,着墨恰到好处,不多不少。在白云大学中文系的女生宿舍里,她第一次见到梅晔时,简直疑见天人,都不敢相信世上会有这么漂亮的女孩儿。但让小桂几乎顶礼膜拜的,还是梅晔那颗金子般善良的心。宿舍里的女生大多骄横又势利,对来自穷乡僻壤的学霸小桂又是嫉妒,又是百般挑刺,嫌她长得矮小丑陋,土得掉渣,穿着破旧的衣服,还不讲卫生。她们绝不跟她同桌就餐,也不和她一起散步,更不会与她分享零食。没人发表孤立她的宣言,但她在她们的眼里就是一个另类。唯有梅晔,她的上铺梅晔,喜欢大声跟小桂说笑,挽着她的胳膊在校园里散步,把周末从家里带回的零食分给小桂一半,还偷偷把自己穿小的衣服塞进小桂的纸箱里。

人在困境中,能有一双手伸过来,那样的施恩会让你永生难忘。两年的大学生活,梅晔给予小桂的,就是这样如沐春风般的温暖,小桂深爱着梅晔,依恋着梅晔,愿为梅晔做任何事,诸如打水、洗衣服、买饭、去阅览室占座位,等等,小桂全为梅晔包揽下来。遗憾的是大二的期末,小桂远在广东打工的父母因误食毒蘑菇,双双丧命。没有了经济来源的小桂,不得不哭着离开白云大学。和梅晔告别时,她说一找到工作,就会电话告知。可天天海鲜店那不分昼夜的辛苦劳作,那平淡无奇的日子,又有什么好说的?自惭形秽让她毅然决然地换了手机号码,斩断了对梅晔和白云大学的情思。

——九年后,她与梅晔的再次相见,是在D市五星级酒店的大堂里。就像失散多年的姐妹那样,俩人紧紧地相拥在一起,脸上都流下了喜悦的泪水。

此时的梅晔依然亭亭玉立,美人如旧。她埋怨小桂不跟自己联系,又惊叹小桂身上发生的天壤之别的变化:“嗬,我真是找不到白云大学时的小桂了,连影子也找不到了。”梅晔感慨万端。

梅晔是到D市近郊来采风的。能在人海茫茫的D市再遇小桂,纯属偶然。这得感谢和她一起下乡采风的同事马大姐。是马大姐途经D市时,给老同学程佳打电话,要他请客。在宴会上,听说梅晔是白大中文系的学生,程佳便随口说道,我妻子也是白大中文系的,只不过她中途辍学了。程佳话音未落,梅晔就喊出了小桂的名字……

自此,梅晔利用工作之便,来来往往,成了小桂家的常客。现在,小桂终于有能力报答恩人了,她为梅晔在楼上布置了最好的房间,送梅晔高档化妆品和名牌手袋,带梅晔去美容院、进高级餐馆。

“我不能再来了,真的,你总这样对我,太让人难为情了。”梅晔满怀歉意地说。

“梅晔,你不知道能和你再次相遇,我有多么高兴。也可以说,上天能让我再次遇见你,是多么幸运。大学两年,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唯有和你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我父母已去世多年,老奶奶也去了天堂。在这个世界上,你就是我的至亲至爱,我的生活中再也不能没有你了。在D市,虽然我也有一两个朋友,可怎么能与你相比?同窗好友,那该有多铁,是知音知己,是密不可分的手足。你要是这样甩开我,我……我……”情到深处,小桂哭了起来。

身材修长的梅晔紧紧地搂住了矮木墩子似的小桂:“别哭了,我答应你,我们再也不分开了,永远永远。”

是永远吗?可你还是走了,留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她徜徉在往事中,眼泪像浓雾一样漫过,遮住了她的视线。

寂静的山野,突然传来一阵哧隆哧隆的响声——是熟悉也是陌生的轮胎碾轧土路沙石的声音。一般情况下,这里很少有汽车开进开出,除她之外。吉米从后座一跃而起,她也警觉起来。

“趴下!咱们走!”骤然而至的不祥预感,让她在倒车时差点儿撞上山石。若不是技术过硬,一场车祸在所难免。

回程路上,刚才被惊出一身冷汗的她,不得不稍稍放慢车速。汽车开出大约有三公里时,一辆吉普车迎面驶来,她娴熟地打着方向盘,往路边靠。吉普车一闪而过,她只看见了脑袋贴在窗玻璃上的小黄狗。

山区的吉普车属警察专用。吉普车和土狗,让她百思不得其解。

吉普车在崎岖而又狭窄的土路上开了将近一个小时。坐在后排靠窗座位上的乖虎显得异常兴奋,仿佛带客人回家的孩子,它不时朝外面瞭上几眼,再回头蹭一下肖建国的腿,然后心满意足地吠叫几声,似乎在问客人:你喜欢这儿吗?这儿挺好是不是?肖建国真不知道该对小家伙说些什么。他只是亲昵地摸摸乖虎的脑袋,冲它点点头。心里却在想,无论如何,这儿可真不是个好地方,对人类和动物,都过于偏僻荒凉了。

中午,在古风镇派出所食堂吃午饭时,曾帆为他引见了功臣乖虎,肖建国立刻就爱上了它,忙把碗里的几块肉全贡献出来,乖虎也相见恨晚地认了他这个朋友。

“走访调查时,可以带上乖虎。山里人见到我们会有陌生感,看到土生土长的小狗,距离一下就拉近了。”曾帆说。

肖建国正巴不得呢。这样,乖虎便堂而皇之地上了吉普车。

载着吉米的那辆途锐越野车和吉普车擦肩而过时,眼尖的乖虎实际上看到了趴在对方车里的老冤家,它甚至跃跃欲试地想冲下汽车,向老冤家宣战,再打一个漂亮仗,无奈,两辆车背道而驰,很快就不见踪影了。

“途锐驾驶员车技不错,方向盘打得很漂亮。”开车的曾帆说,“在山道上错车,遇上新手,麻烦就大了。”

“好在碰不上几辆车。”肖建国回应着。

“那倒是。平时在外打工的人,很少有空回乡间探望老人。”

肖建国突然脑洞大开:“刚才那款途锐越野车少说也得五十万吧。”

“怎么了?”

“觉得有点儿奇怪。开这类车的肯定不是打工的人……你说他车技好,应该对山里的地形也很熟悉吧……”

曾帆心领神会地说:“你的意思是,我们应该逼停他问话。”

“也许他知道点儿什么。”

“要掉头追一程吗?”

“不必了。车早开远了。”

“没关系。如果他是本地人,很容易找到。古风镇可没几辆途锐越野车。”

走访调查是从山脚最末一户人家开始的。这里是每个登山者的必经之路。

杂乱而又衰败的院子里,几只觅食的母鸡听到脚步声,立刻四散而逃。坐在院门口的老奶奶,却像是浑然不觉,只是用昏花的老眼,漠然地看着两个快步走近的年轻人,唯有从后面蹿上来的乖虎登场时,她的眼里才闪过一丝欣喜。

肖建国上前亲切地喊了一声奶奶,又说他们是警察,有事想请老人家帮忙。

老奶奶不说话,只是点头。

他从上衣口袋里取出梅晔的照片,凑到她跟前问:“您见过这个人吗?”

老奶奶张了张嘴,说:“你见过这个人吗?”她重复着肖建国的话。

“奶奶您好好想想,照片上的女人上山时,必须经过您家门口。”

老奶奶抬起头,浑浊的目光在肖建国脸上停留了许久,然后,又缓缓地移到趴在地上的乖虎身上,说道:“女人,上山,还有狗。”

曾帆有点儿急:“是她吗?奶奶您说的女人是她吗?”他从肖建国手里拿过照片,直接塞到老奶奶的手里。

“女人,上山,还有狗。”老奶奶并不看照片,嘴里只是一个劲儿地念叨着这几个词。

曾帆收回照片,无奈地摇了摇头说:“她有点儿糊涂了。我们走吧!”

肖建国礼节性地向老奶奶道谢,对方却毫无反应,倒是乖虎上前蹭她的腿时,她抬手摸了摸乖虎的头。

肖建国揶揄了自己一句:“出师不利!”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曾帆安抚他说。

肖建国的那句“出师不利”竟一语成谶。

从山脚的路边延续到掩映在林子后面的有数十户散居人家,他们二人带着乖虎不厌其烦地敲开屋门或是拦住路人,把梅晔的照片拿给人看,竟没有一人能提供点儿有价值的线索。本来这闷热的天气就让人心情烦躁,再加上这毫无收获的走访调查,让人情绪就越发糟糕了。

回到派出所驻地,天已黑尽,四周被大山包围的古风镇,除街心亮着几盏路灯外,黑漆漆的巷子和从平房里透出的幽暗灯光,相互渲染着黑暗和神秘、僻静和寂寥。在外奔波了三天的曾帆,为肖建国安排好单人宿舍,便回了他离镇子二十公里的家,乖虎也在宿舍的角落里睡下。躺在床上的肖建国却是辗转反侧,他倾听着乖虎有节奏的呼噜声,禁不住為自己孤身一人在外自艾自怜起来。的确,他还太年轻,二十二岁,在父母眼里还是个孩子,只身一人来到偏远荒凉的小镇,还是第一次。他不由想到梅晔,想到她独自待在黑暗的山洞里,被无边的死寂包围,该是多么恐怖。

手机铃响了。他跳下床,抓起手机。

“组长。”

“小肖,吵醒你了吗?”电话那边,响起刘凯关切的声音。

“没……我还没睡。组长,你还在办公室里?”

“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

“我很想给你打电话,可不知道该跟你汇报什么,走访了几十人次……”

“哈哈。”刘凯打断他的话,笑了起来,“又是跑断腿,磨破嘴,一无所获,是不是?别心急。跑个十天半月,甚至一年半载,查不到任何线索,也是常有的事。小曲和小赵这边倒是小有收获。他们从调来的监控录像中发现,梅晔五月二十五号的上午九点十分从小区走出来,在家门口坐上五路公共汽车,九点五十分,在第七中学站下车,径直走向丽海酒店。此后,就再也没有出来。”

“她从酒店搭上了某人直接开往古风山的车?”

“应该是这样。明天他们会去丽海酒店,查看二十四号晚上客人住宿登记,及车辆牌照。”

肖建国的脑海里倏地闪过一个念头:“组长,丽海酒店是五星级酒店,客人入住后,有专门泊车的保安员。问问他们,二十四号至二十五号,有没有途锐越野车进出?”

“怎么……”

“今天我们进山时,和一辆下山的途锐越野车擦肩而过。我就想……你说过真相往往隐藏在细枝末节中。”

“没错。是途锐越野车对吧?我记下了。”

“如果载梅晔离开丽海酒店的是途锐越野车,那进出古风山的这类车,都得好好查查了。”

“很好的建议。我会及时把丽海酒店这边查访的结果通知你。”

“如果两车重叠,就真有戏了,对吧?”

“没错。差点儿忘了问你,那条叫乖虎的小狗怎么样了?你见到它了吗?”

肖建国一下兴奋起来:“它真的很乖,今天下午和我们一起去走访调查,可能是累坏了,这会儿正在我宿舍的墙角打鼾呢。”

“你有这么个好朋友,就不寂寞了。我还担心你初次一个人出差,会很不适应。”

肖建国不想让刘凯小瞧自己,便说了另外的话:“组长,等案子侦破了,我想收养乖虎。”

“没问题。只要你爸妈肯天天帮你遛它。”

肖建国乐得笑出了声。

“早点儿休息吧!做个好梦。”

“你也一样,组长,做个好梦!”

做个好梦可是太难了。放下电话,想到明天要去完成的苦差事,刘凯的心情复又变得沉重起来。他踱到窗前,望着窗外城市的万家灯火,脑海里又浮现出一幕幕失去亲人之痛的凄惨场景,他经历得太多了,又无法排解,常常挥之不去。他不由紧闭了眼睛。

五、看不见的阵线

在去阳光佳园的路上,堵车堵得人血压升高。前边刚刚有了一点儿松动,刘凯突然心血来潮,说道:“看到路边民艺研究会的牌子了吗?咱们得进去看看。李源在电话里说他正从学校往家赶,我们还有时间。”

马森只得把车子靠路边停了下来。

民艺研究会是一座颇具风情的欧式建筑,红瓦绿树,淡黄色的墙体,洁白的拱式门窗,显得高贵而又典雅。

这是一个很松散的研究组织,从某种意义上说,算得上是一个养尊处优的所在。刘凯暗忖,梅晔能在这里工作,应该是沾了梅吉达的光。

两层小楼,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传达室,二人长驱直入,来到一间有空调响声的办公室。

刘凯刚开口做自我介绍,办公室里唯一的女人便从办公桌后站起来,微笑着说:“你们是警察,为梅晔的事来的,我们打过交道。”

刘凯立刻想起来了:“你是马女士,那天是你接的电话?”

“没错。轮到我值班。其他人下乡的下乡,休假的休假。”

马女士请他们坐下,又端来了两杯凉白开。

“说吧。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心直口快的马女士,在办公椅上坐定后,就直奔主题。

“我想知道梅晔是个什么样的人。在你的印象中。”刘凯用了倒装句提问法。

马森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笔和本,做好记录的准备。

马女士的神情变得黯淡下来:“我不否认,我喜欢梅晔,她不仅聪慧漂亮,而且性格开朗,对人热情,走到哪里就像一团火,不是一般的有亲和力。”

“那么,你和她算是闺蜜吗?”

“算不上。我们只是好朋友。”

“无话不谈的朋友?”

“也不是。职场无知音,这是一条铁律。我们只是很能谈得来。”

“问一句涉及隐私的话,据你观察,有男士追求梅晔吗?”

“恐怕没有。我们单位总共也就六名男士,且都其貌不扬,再说梅晔已是名花有主,他们根本就没资格做非分之想。”

“那梅晔的私生活……怎么說呢?她有没有喜欢的男人?”马森问。

“你的意思是婚外情?”

马森不置可否。

“除了李源,恐怕白云没有哪个男人是梅晔的菜。我见过她丈夫,那长得可真叫一个帅,白面书生,文质彬彬,才貌双全……”

谢过马女士,俩人走出民艺研究会时,都是一脸的苦笑。这一趟是白跑了。

的确,这个曾经应该是雅致温馨的小客厅,处处留有女主人精心经营的痕迹,现在已变得面目全非——窗台花盆里的多肉植物已枯萎,地板上蒙着一层灰尘,还很新的棉质地毯上,留有一摊污渍,玻璃茶几上撒落着烟蒂烟灰,沙发靠背上的白色绣花巾布更是脏兮兮、皱巴巴的一团。

李源站在屋中央,有些难为情地看着刘凯和马森,说道:“你们请坐吧!不好意思,我刚进门,都没顾得上整理一下房间。”

眼前的李源显得很平静,从他的脸上根本找不到丧妻之痛,不知是他已接受了事实,还是系领导在和他谈话时避重就轻。刘凯在心里猜度着。

正如马大姐所说,李源的确是个标准的美男,年过三十的他,岁月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不仅身材健美,而且面孔非常英俊,五官秀气得酷似女孩儿,浑身都散发着青春的气息。三人落座后,刘凯正踌躇着该怎么开口,李源却抢先了。

“有件事,我想应该让你们知道,我和梅晔已分居大半年了,原定我从韩国回来后就办离婚手续的。”他很坦然地说。

原来如此。那么,就不必问他为什么不和妻子联系,为什么联系不上妻子也不报警,你妻子和谁有过节,等等。

众人眼里的恩爱夫妻,正在闹离婚,这猝不及防的爆炸性消息,让刘凯瞠目结舌,一时语塞。

倒是马森先扯起了话头:“关于梅晔的不幸遭遇,你还想知道些什么?”

“系领导都跟我说了。我只是想不通她怎么会去那么偏远的地方?”

“你去过古风山吗?”

“没有。”

“你们的朋友中,有去过古风山,或是家在古风山那边的吗?”

“好像没有,我不记得。”李源想了想又说,“听说山洞里有食品,也有充足的瓶装水。这些足以让她撑到被解救的那一天。可她为什么选择结束生命……本可以等待的,都塞出了求救的纸条,哪怕是为了孩子她也应该坚持啊……”他的喉头发紧,说不下去了。

“可能是幽闭的环境害死了她。隔绝声光,极为狭窄的空间,没有任何转移注意力的工具。怎么说呢,这其实是一种精神折磨,孤寂和黑暗一开始让人毛骨悚然,紧接着出现幻觉,觉得自己跌入了万丈深渊,或是被冰封在一块冻土里,再无生还的可能。作为一个生活在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城市里的女人,她能坚持五六天已经算是奇迹了。设身处地地为她想想,当时,她是多么恐惧无助、焦虑绝望。”马森耐心地给李源解释着。无论如何,他都不认为死者选择自杀是怯懦的表现。人的耐受力是有限的,当幽闭的环境造成精神崩溃,甚至是精神错乱时,结束生命也许是必然的选择。

李源的脸上笼罩着悲伤的神情。

“你能告诉我们,和梅晔离婚的原因吗?”一直沉默不语的刘凯用平缓的语调问。

“是我有错在先。我经不起诱惑……”

他很坦率,也颇有勇气。刘凯无言以对。

马森迟疑了一下,问:“你想见你妻子最后一面吗?按惯例,家属要做个确认。”

“不必了。你们不会弄错。我更愿记住她生前的样子。”

真的是无话可说了。

末了,他们查看了梅晔的房间,典型的女人房间,表面很整洁,但衣柜及抽屉里很凌乱。床上、床下、衣柜、抽屉,折腾了半天,却没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俩人只得留下自己的名片,又叮嘱李源不要外出,警方随时会联系他,然后离去。

刘凯昨晚又失眠了。天快亮时,妻子蹑手蹑脚地下床,去了厨房,他才沉沉地睡去。

肖建国的电话打来时,他还以为是在做梦。接手大案,他的夜晚常常就是清醒的思索和混沌的梦魇混杂在一起。

“组长,古风山庄的老板娘认出了梅晔。据她说,半年前,梅晔常常和丈夫一起来这里度周末……”

“什么?”刘凯一下从模糊的梦境中醒了过来,“她没认错人吧?”

“她很肯定的,我觉得也不会认错。像梅晔那么漂亮的女人,看一眼,谁也不会忘记。你说是吧,组长?老板娘还羡慕地说,这对夫妻很有钱,开一辆大越野车,出手阔绰,每回来山庄,都住在楼上208号看山景的大房间。”

“他们最后一次到山庄住宿是什么时间?”

“十月份最后的一个周末。”

这个时间点,倒是和李源说的“分居”契合。不过,情节还是有点儿离奇,他们不是连一般轿车都买不起吗,居然还开着大越野车,还出手阔绰?还有,李源说他从没到过古风山,朋友同事也和那地方没关联。只是,梅吉达和李源的话,真的能全信吗?

“老板娘对梅晔丈夫的印象如何?”

“好极了。她说很般配的一对,郎才女貌。不对,她说男的长得很俊,白面书生模样,风度翩翩。后面是老板娘的原话,我都记在了本子上。”

这描述的分明就是李源。可是,其他的“软件”却很难对上号。真是无语了,无语了。刘凯在心里说着。

“组长,小曲他们去丽海酒店查得怎么样了?”

“可以说不是好消息。酒店监控显示,梅晔刚走进大厅,手机就响了,她接听完电话,便从酒店后门走了出去。一出酒店后门,人就没影了,那边处于监控空白地带。”

“无论如何她是搭载某人的车,去的古风山。”

“现在可以肯定,梅晔是五月二十五号离家的,她究竟搭乘的哪种交通工具,还得从查看公路卡口录像着手,并不排除搭乘大巴的可能性。”

“大巴只到古风镇,去半山腰的那段路,还是要搭出租或者私家车。昨晚,我和曾帆在镇上转了半天,也去了山庄的停车场,始终没找到那辆途锐越野车,恐怕是已经离开了。镇上的几位出租車司机也问过了,都说最近没拉过上山的客人。”过了半晌,肖建国突然说道,“组长,你说有没有这种可能,梅晔搭乘的就是她丈夫李源的车?”

刘凯一愣:“韩国到白云市,坐飞机还不到三个小时,一切皆有可能。”

刘凯吃着妻子备下的早点,就给马森发了短信,让他马上把车开过来,有要事再访李源。

路上,刘凯给马森复述了一遍肖建国的电话内容。马森也认为,突访很有必要,尽管其中有那么多看似相悖的细节,但也存在着李源说谎的可能。在来不及打草稿的情形下,也许能问出点儿什么。

路上堵车,耽误了半个多小时,他们到达阳光佳园小区,已过了上班的时间。

楼道里静悄悄的,马森抬手按响了402室的门铃。接连按过三次,一直无人回应。

刘凯走出楼道,站在院子里朝四楼张望,发现朝南的两个房间,都拉着厚厚的窗帘。这在家家窗户大开的炎热夏季,显得极不寻常。他会去哪儿?像是出了远门。刘凯自问自答,隐隐地有些不安。

马森忙拨打李源的手机,重复拨打多遍,提示音也重复多遍:您拨打的号码已关机。再和白云大学历史系联系,他们也没李源的消息。

“昨天他答应得很好,说会在家里等案子完结。看来真的是心里有鬼,躲起来了。”马森生气地说。

“我们都没把他当嫌疑人。”

“可他也有作案动机。夫妻之间不闹到鱼死网破,是不会离婚的,尤其是一方有了外遇。要去机场调查吗?”

刘凯边点头边说:“我也很纠结。再等等吧,看他怎么说。但愿他能尽快现身,也但愿他别出什么事。”

“他会出什么事?”

“我不知道。可就是有点儿担心。给小曲打电话,让他和小吴马上过来蹲守。”

马森拿出手机时,刘凯的手机先响了。

电话是赵小平打来的:“组长,你们在哪儿?发现了一件怪异的事,电话里说不清楚。”

“我们这就回去。”

赵小平把刘凯和马森带到台式电脑前,手里来回移动着鼠标。

“五月二十五号中午到下午,驶往古风镇的途锐越野车共两辆,其中一辆是D市牌照,我们暂不追究。看到了吗?这辆途锐越野车正在驶进古风镇最后一道卡口。”赵小平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圆。这是有了新发现时,她的经典表情。

“嗯,看得很清楚。牌号是C打头的,白云市的车。”马森说。

刘凯两眼盯着屏幕,在等着赵小平的下文。

“再看时间显示。”

“十四点二十三分。”

“这很可能就是搭载梅晔的车。后厢左右车窗都拉了帘子,无论怎么放大,也看不清里面的状况。不过,根据车牌号找到的车主,跟梅晔可是太亲近了。”赵小平放下鼠标,站起身,看着她的两位前辈说,“梅吉达。”

“什么情况!”马森惊呼道。

以稳重著称的刘凯也差点儿跳起来。即使耳边突然响起一声炸雷,对他的震撼力也不过如此了。

“有戏了。”震惊之余,马森握了握拳头。

“小赵,干得不错!”刘凯由衷地说。

“我的眼睛都快瞅瞎啦!组长。”赵小平仍忘不了抱怨几句。

“那就再表扬一次!”马森说。

三人禁不住都笑了。

“给田玉打电话,让她马上过来一趟。是例行问话,必须到场。”刘凯对马森说。

这回轮到赵小平吃惊了:“为什么不是梅吉达?”

“因为车是田玉的,恐怕开车人也是田玉。梅吉达当局长时有专车伺候,年近七十的他不可能持有驾照。”

“要去问询室吗?”马森问。

“就在这里谈,就地取材。你做个笔录吧。”

问话由刘凯一人主导,马森记录,赵小平仍在一旁看监控录像。

问话开始时,刘凯先讲了几句客套话:“不好意思,田女士,让你跑一趟。我们本想再去家里访问,考虑到老局长的身体和情绪,本着法律规定,每个公民都有协助执法机关办案、作证的义务,就请你来这儿了。”

田玉不理不睬。

“那么,我们就开始吧!”刘凯的语调听起来平和自然。“你会开车吗?”

“当然。”

“你开车去过古风山吗?”

“去过。去安葬我姑姑的骨灰。”

“是什么时候去的?”

“去年六月,是个周末,下着大雨。”

“我们想知道你五月二十五号,确切地说是上午十点到晚上七点之间,也就是梅晔失踪的那天,你人在哪里?”

“我在医院陪床,这你们知道。”毫无征兆的,田玉突然蹦了起来,火冒三丈地用手指着刘凯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在暗示我把梅晔关进了山洞?还有别的解释吗?就因为老梅说了我和梅晔不合,你就拿屎盆子往我头上扣?”

从未见过这阵势的赵小平紧张地盯着田玉,她在想,如果这女人敢动组长一个指头,我就立刻扑上去把她拿下。

对田玉的蛮横无理,马森不得不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从警以来,在与案件有关的人员问话时,常有人愤愤不平,觉得受了天大的委屈,但像田玉这般泼妇骂街的,还是少数。

刘凯从对面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仍是和颜悦色地说:“田女士,我想请你看样东西。”说着,他又扭头对赵小平说,“小赵,让田女士看看那段卡口录像。”

不明就里的田玉几乎是冲到了赵小平的电脑前,她确实很认真地看了那段录像,也没做出任何恼羞成怒的举动,令人意外的是,她也并没像泄了气的皮球那样垮下来。她依然高昂着头,坐回到原来的座位上。

“过卡口的是你的车吗?”

“是又怎样?”

“那就证明你说了谎,田女士。”

“我是说了谎,可我说谎是有理由的。”

“说吧,田女士,如果你说不出理由,就得在这里留宿了。”马森终于找到了泄火的机会,也暗自为刘凯的“就地取材”叫好。

留宿,不就是拘留的代名词吗?即使对田玉这样的强势女人,也还是很有震慑力的。她微微低下头,不去看任何人,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承认我去了古风山那边,是趁梅局长午睡偷偷赶过去的。我的目的地是古风山庄,是为了找梅晔。结果,白跑了一趟。”

“有人能证明你去过古风山庄吗?”

“恐怕没有。山庄管理松懈,我直奔208房间,敲开门,却被一个老年妇女呵斥了一顿。”

“你那么确定她在古风山庄?”

“这也正是我不同意梅局长报警的原因——去年六月的那个周末,我参加完我姑姑的安葬仪式,返程时下起了暴雨,就想到山庄住一夜再走。我把车开到停车场,准备下车时,猛地看到一对男女搂在一起,大笑着,就像两个在雨中嬉耍的孩子,擦着我的车门朝山庄前门跑去。虽然雨很大,雨丝很密集,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女的是梅晔。我重新发动车子,离开了山庄。后来,我打听到梅晔周末经常去山庄,背着她在新校区上班、不常回家的丈夫,和别的男人幽会,每次都住在山庄最好的208房间。二十五号我辛苦地赶去找她,就是害怕梅局长报警,丑闻曝光,会让他颜面全失,备受打击。”说到这里,田玉复又抬起头,脸上重现好斗的模样。

“梅晔有外遇,你都告诉了谁?”刘凯问。

“她丈夫。后来,为了阻止报警,又告诉了梅局长。”

“哦,明白了。谢谢你的配合,田女士!”刘凯彬彬有礼地说。

“组长,我是不是又白干了?”看着田玉走出大门,赵小平懊恼地问。

刘凯若有所思地说:“不,你干得很好!”

马森也心领神会地说:“你的确干得很好。”

赵小平却是一脸迷惑地看着他俩,意思是能解释一下吗?

好脾气的刘凯补上一句:“你找到的是一条看不见的阵线,一条把系列人物串联在一起的阵线,也是一条把梅晔逼上死路的阵线。”

“什么呀?”赵小平似懂非懂地扮了个鬼脸,又回到电脑前。

“你相信田玉的话吗?”马森问。

“有部分合理性。”

六、山顶洞画廊

她把車子停在老地方,打开后门,放走了吉米。

“去吧,去吧。好孩子,你想上哪儿玩都可以。”

她也说不清为什么还要来这里。可这是她半年的心血所在,她剩下的所有,都盘根错节地扎根在这里。

昨晚她睡得很不好,噩梦连着噩梦,惊魂迭着惊魂。毕竟,她下山时和警察有了擦肩而过的接触,一种大难临头的危机感正在步步逼近。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不知道,只是心情糟透了,脑海里一片混乱。

也许她不该还留在古风镇外,奶奶那片沉睡在废墟上的老宅。诚然,人、车和狗在那洞穴里藏匿,警察不可能找到,可如影相随的恐惧和孤独,却像毒蛇般死死缠绕着她。

只有这里,离山洞最近的地方——一个人待在驾驶室,她可以静静地梳理思绪,静静地回忆往事。

——噩梦是伴着噩耗同时袭来的,就像翻滚的巨浪,将那些美好的日子,还有回忆吞没殆尽。

先是丈夫在高速路上车毁人亡。接着,她又收到了一袋特殊的“礼物”。潘多拉的匣子就那么突兀地打开了……

葬礼之后,梅晔来了。梅晔说她是从马大姐那里听说了程佳的事,问她为什么不早点儿电话告知。

她微笑着说:“我不想让你分担痛苦。”

梅晔哭着说:“可我分享了你那么多的幸福……”

她大笑着说:“你哭什么呀?车毁人亡,是他的命。眼泪救不了任何人。”

梅晔惊讶地看着她。

她没做任何解释,只说:“我要出远门了。工厂的一个朋友让我去南方他的老家散心。”

梅晔问她要去多久。

她讳莫如深地又笑了:“你知道我是自由人,没有时间限制。回来后,我会给你打电话。我保证。”

随后,她卖掉了海产加工厂,封闭了别墅的门窗。

数月后,梅晔接到了她的电话:“我发现了一个山洞,古老的山洞,里面有绵延一公里长的壁画。先别跟人讲,这是我们俩的秘密。等你鉴赏后,再公之于众。”

梅晔大喜过望,民间艺术研究会虽然是个比较松散的单位,没有规定必须完成的硬指标,可梅晔也想做出成绩,想一鸣惊人。

“能告诉我山洞的具体位置吗?”梅晔问。

她说:“你来了就知道了。我会带你去看。记住,一定要保密哟。”

过了一天,她又打来电话:“我明天去白云办事,顺便接你过来。我住丽海酒店,你十点钟能准时到吗?”

“当然可以。再好不过。”

结果,她把车开到了附近的小巷,她知道酒店有监控。她做的每一件事都是那么万全周密。

汽车在山道上颠簸前行。间或,路边的杂树丛中会露出一两间破败的屋顶,却听不到些许的人畜喧嚣声。汽车绕过一条S形弯道,又直着开了约一公里,一个小小的乡镇出现在前方。

她放慢车速,问梅晔:“古风镇,你以前来过这里吗?”

“没有。”

“我还以为你们采风的不会放过穷乡僻壤呢。它太不起眼,是不是?不过,很清静,很隐蔽,是个幽会的好地方。古风镇只有一个叫古风山庄的小旅馆,从楼上208号房间,可以看到古风山的全景,美极了。下山后,如果天晚了,咱们就在山庄住宿。”

梅晔突然有点儿急,说:“那可不行,今晚无论如何我也要回去。”

“家里不就你一个人吗?好吧,好吧。我送你回去,不管多晚。”

车子在老地方停下。

梅晔跳下车问:“到了?”

“不是到了,只是汽车开不上去了。”她用手指指山顶说,“还有一段最艰难的路要走。”

梅晔顺着她的手指望去,陡坡龇牙咧嘴地横在面前,除了被雨水冲得泛白、像狼齿一样狰狞的岩石,就是夹在石缝中艰难度日的茅草,找不到半点儿行人留下的足迹。梅晔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你害怕了?”

“怎么会。”

“艺术在深山。套用你常说的‘艺术在民间。想想看,如果通往山洞哪怕有条羊肠小道,壁画也早就被人发现了。”

“你说得很有道理。只是,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你忘了,我是从这里的山溝沟走出去的孩子呀。不过,发现那个山洞,功劳应该算在我家吉米头上。那天,我带它重访旧地,它一时来了兴致,冲上山去,我就这么跟在它的身后,一路走到了山洞里。”

“这真是个奇迹,太有故事了。一旦考证出那些壁画很有艺术价值,你家吉米就该上电视了。”

“拜你所赐。我相信吉米会出大名的。”

俩人都笑了。

那个五月末的正午,两个女人背着包,迎着明媚的阳光、习习的山风,朝着山顶勇敢地进发。

“哈,真累惨了。要不是那些壁画,你拿枪逼着我,我也爬不到这里。”站在被藤蔓遮掩的洞口,气喘吁吁的梅晔又说,“哇,这里可真静啊,简直是一种旷世的孤寂。”

像是害怕惊扰这片远古洪荒的土地,她在梅晔耳边悄声问:“你喜欢这里吗?”

“喜欢。”

“喜欢就好。进洞前,你不想看看山南的风景吗?这跟山北大相径庭呢。吉米都被迷住了。”

“我想等回头再看。先进洞吧,我都等不及了。”

梅晔从手袋里取出手机,想看看有没有短信。

她很自然地拿过梅晔的手机,说:“放我包里吧,洞里没有信号,也很潮湿。”

她蹲在草地上,整理登山包,顺手把手电筒递给梅晔,然后躬起身子,站在山洞的一侧,两手撩开一缕缕藤蔓,让梅晔先进去。

梅晔拿着手电筒,急不可耐却又有点儿胆怯地往洞的深处走去。

当她相当轻巧地将洞口早已悬空的巨石推进狭窄的洞内时,她没有半点儿惊慌,有的只是惊喜,顺利完成任务的惊喜。

洞内传出一声惊叫:“啊——我被堵住了!我要怎么出去?”

她说:“你就在里面待着吧。”

“你开什么玩笑?”

“不是玩笑。我用了半年的时间来设计这个画廊。”

“你……设计画廊?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只想告诉你一件事,梅晔,我知道了你和程佳的丑事。”

“你瞎说什么呀?”

“我有一信袋你俩在古风山庄208室床上的照片,各种姿势。”

沉默。少顷。“你雇了私人侦探?”

“这不关你的事。”

“那只是……请你听我解释。”

“你是该给我解释清楚。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要我说实话吗?”

“随你。”

“简单地说,是心理失衡。你奢华的生活让我嫉妒,人人都称赞我聪明美丽,可我却不得不面对贫穷——我丈夫在河北农村的家就像一个无底洞,即使我们把每月的工资都填补进去,也堵不上那个黑窟窿。你也看到了,我们甚至连一辆十万元的汽车都买不起。与其低三下四地接受你的施舍,倒不如拿走你一部分心爱的东西。这样,面对你的时候,我就不再感到低你一等了。其实,面对你时,我也很自责,只是我身不由己。你能原谅我吗,小桂?”

“当然不能。这算什么理由?”

“求你想办法救我出去。我会补偿你的。”

“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吗?都过去了,梅晔,我曾经多么崇拜你,爱你……背叛,这是世界上最可耻的人做出的最可耻的事。我要走了,梅晔。洞里有充足的食物和水,你独自享用吧。现在,我俩终于对等了——一样的孤寂。今晚,愿你在这旷世的孤寂中,做个好梦。”

“别走,求你!”是惊心动魄的尖叫。她用手捂住了耳朵。她不要听,她担心自己会心软。

“这是对你的惩罚!十天,就十天,到时我会放你出来。我受不了你的哀号,但我会让吉米上山陪你。”她在心里说着,就踉跄着走下山去。

七、完美的代价

在阳光佳园蹲守的第三天清晨,李源终于露面了。

“组长,李源回来了。”曲石杰打来电话说,“他背着双肩包,很疲惫的样子,像是出了远门。”

“我们马上过去。等我们到后,你和小吴就可以撤了,回去抓紧睡个好觉。”

出乎刘凯意料的是,他和马森还走在路上,李源的电话就打来了:“我有麻烦了,请你们帮帮我。”

李源站在门口,面色苍白,眼窝深陷,本就瘦削的脸颊变得更窄更长了。他的左手像是怕冷似的,插在肥大的运动裤袋里,右手则一遍又一遍地扶着脸上的眼镜架,仿佛一失手它就会掉下来。

他们在客厅里坐下来,没说任何客套话,马森单刀直入地问:“你去哪儿了?”

“我回了趟河北老家看儿子。”

刘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你找我们帮忙……”

他张了张嘴,像是有难言之隐。

“说吧!”马森催促道。

“从头说?”

“随便你。”

李源看看刘凯,又看看马森,犹豫了片刻,才问:“你……你们都知道了?”

马森反问:“你指的是什么?”

“关于我妻子梅晔……我们之间……”

刘凯抢过话头:“我们知道些什么,与你无关。我们只想听你说。”

“唉——”李源突然长叹了一声,“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当然,我并不后悔自己做的事,走出这一步,是因为梅晔她太……完美了。”

这话听起来前后矛盾,没必要打断他,且听他分解吧。

“我是从岳母那里听说了梅晔出轨的事。一开始,我还将信将疑,岳母和梅晔关系紧张,其中会不会有捕风捉影的成分?鬼使神差,暑假里,我第一次去了古风镇,并住进镇上唯一的旅馆——古风山庄。服务员来打扫房间时,我把梅晔的照片拿给她看,她惊讶地问我怎么认识这位姐姐,我撒谎说跟照片上的女人有生意往来,正在追债。服务员吃了一惊说,那位姐姐的丈夫很有钱啊,怎么会欠债?趁服务台没人,我查看了旅馆极不正规的旅客登记簿,八月第一个周末的那晚,住在208房间的客人是一个叫禾土的男人和一个叫木华的女人。离开山庄前,我和古灵精怪的服务员做了一笔交易,一是让她帮我查清男人的真名实姓,二是帮我拍几张那对夫妻的照片,一个月后我来取,按每张五十元酬劳计算。服务员二话没说就答应了。自那时起,我的生活就偏离了原来的轨道,我再也不是从前的我了。我第二次去了古风山庄,在我住宿的房间,服务员告诉我男人身份证上的名字是程佳,并交给我二十张照片。

“事情本该到此结束,夺人之美的男人死了,对我来说,生活应该重回正常。令人称奇的是梅晔,让我难以释怀的也是梅晔。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偷情、失去情人,她没有任何改变,她仍是我在大学校园里认识的那个聪明美丽、热情活泼、魅力四射,纯洁如天使般的梅晔。难道是我弄错了?一个背叛了自己丈夫的女人,怎么可能依然故我?一个人不能这么完美,这样的完美实则是对另一个人莫大的羞辱,极大的漠视。你和他人有了不洁的恋情,对你的丈夫就没有半点儿愧疚?你做了不道德的事,根本就没有理由活得这么快乐,这么自信。我已很少回家了,也有了离婚的想法。然而,有时还会怀着复杂的心情回来,巴望着她的忏悔,哪怕她能在我面前流下两滴眼泪,无论是为谁,让我看到她的柔弱,看到她的软肋,当然,我会原谅她的,痛打落水狗不是我的秉性,何况,我一直这么痛苦地爱着她。我把那二十张照片摆在桌上反复地看,越看越气,想要和梅晔摊牌,想把照片摔到她面前,告诉她我对她所做的丑事一清二楚,然后,看看她还能不能继续完美。可悲的是,完美的梅晔根本不给我发泄的机会,面对如此完美的妻子,我根本说不出口,伸不出手。

“我到底迈出了危险的一步。我上网搜程佳这个名字。上天助我,有关程佳的信息如此之多,第一条是他在高速路上车毁人亡,第二条就是坐落在D市郊外的海产加工厂图片。接下来事情就变得简单多了。一个周末,我去了D市。戴着大口罩的我,径直找到程佳的家,出来应门的是个黑黑瘦瘦的年轻女人。证实了她是程佳遗孀的身份后,我小声对她说,女士,我有个东西给你。然后,不待她反应过来,就把装着照片的梅晔单位公用信袋塞进她手里。”滔滔不绝地说到此,李源陡然打住了话头。

“完了?”刘凯问。

“没有。”李源的神情愈加沮丧,“这只是起因,可怕的是后果。我之所以把照片交給那个女人,是想通过她来曝光丑闻,无论是到梅晔的单位还是两个女人当众撕扯在街市上。我知道女人一旦妒意大发,能做出超出你想象的事。从D市回来,我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难以言表的亢奋中,我坚信事情马上就会出现转机。然而,很快我又寝食难安了——D市的那个女人毫无动静,一个月过去,又一个月过去,及至冬去春来。我再也熬不下去了,出国前,我重返D市,先去海产加工厂,工厂早已易主,再去她家,也是人去楼空。站在那栋死气沉沉的别墅前,我简直是欲哭无泪,难道我煞费苦心设计的一切,将变成竹篮打水,付之东流?一想到梅晔将继续完美下去,我就五内俱焚。可我又能怎样?茫茫人海,我去哪里寻找可以代我泄愤的那个女人——直到我岳父打来国际长途,我才明白,是她出手了。

“但我要的不是这些。对天发誓,我还是爱梅晔的……”李源摘下眼镜,用手背拭着眼角,“上次我声称自己有外遇,只是想撇清这理不清的乱麻。”

马森冷冷地瞪着李源。

李源趁重新戴上眼镜的机会,瞟了刘凯一眼,对方鄙视的神情让他不寒而栗。“你们不理解我。”他战战兢兢地说。

“我们怎么可能理解你?你没有勇气当面和妻子对质,却挖空心思,借他人之手,狠狠地捅她一刀,以置她于死地。你不觉得自己太卑鄙吗?”刘凯的嗓门越来越高,连他自己都惊讶怎么会情绪失控,这在他从警多年来是极少有的。

“这……这真的不是我想要的结果。那个女人疯了,是真的疯了。”李源低着头,小声嗫嚅着。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你不是一直在等待那个女人做出超常的事吗?”刘凯忍不住又吼了起来。

“求你……求你别发火……我请你们来,还有更重要的事。”李源顿了一下,见刘凯没有理睬,才大着胆子一鼓作气地说了出来,“就在刚才,那个女人用梅晔的手机打来电话,说她很孤独,要去河北带我儿子过来和她同住……”

“什么?”马森噌地跳了起来,“你为什么现在才说?”

“她要抢走我儿子……”李源拖着哭腔,“她已失去理智,求你们帮帮我!”

不待他把话说完,刘凯就拨通了技侦室的电话。“快说号码。”刘凯急切地问李源,然后复述一遍。“给这部手机定位!马上!”

八、活着不需要理由

车子仍然停在老地方。她熄了火,等吉米下车后,便抓起一块山石,猛地朝着车窗砸去。“去你妈的!”伴着她恶声恶气的咒骂,车窗玻璃像盛开的菊花一样层层爆裂。

吉米被吓坏了,用探寻的眼神看着癫狂的女主人。

她拍拍吉米的背说:“我们今天不下山了。我们要住到山顶洞里,到时你还会有一个小玩伴。来吧,好孩子,歇会儿,妈妈跟你一起上山!”

吉米依偎着她,坐下来。

她从衣袋里掏出梅晔的手机,手指慢慢划动着,翻看一张张梅晔儿子的照片。

“你喜欢他吗?”她问吉米,“瞧,他很可爱是不是?等我们在山洞里安顿好,就去找他,这里有他的地址……”

就在这时,她又听见了吉普车轮胎压在土路上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声音越来越近。她一跃而起,打开后备厢,从登山包中抽出那把她从家里带出来的菜刀,以防万一的菜刀——她知道是他们来了!

刘凯、马森、肖建国和曾帆带着乖虎从山下包抄上来时,她已站到了早就选好的制高点,一手晃动着菜刀,一手揪着吉米的耳朵,大声嚷着:“别过来,你们敢过来,我就杀了它!”

刘凯让大家停下:“你们站在这儿别动,我来跟她谈。”

“我和你一起去。”马森说。

“不行!你没那份耐性,会激怒她。”面对手持菜刀的疯癫女人,刘凯宁愿伤马森的自尊,也不想让他亲临危险。

“可是……她很危险……她的确是疯了。”

“她不会怎么样的,相信我!”

乖虎跃跃欲试。肖建国赶紧摸摸它的头,让它趴下。

“你不会杀它的。”刘凯往前走了几步,迎着她凶巴巴的目光说。

“我会的!”她狂乱地重复着,“我会的!”她不由松开吉米的耳朵,两手比画着砍杀的动作。

刘凯又往前走了几步,趁她紧盯自己的当儿,高声朝吉米喊着:“狗狗快跑!狗狗快跑!”

刘凯身后的所有人,目光都集中在吉米身上。乖虎狂吠起來,要助老对手一臂之力。遗憾的是吉米不但没有跑,反而趴下来,更紧地依偎着她的两条腿,像是在保护她不受伤害,又像是在对她说,别怕,我不会离开你,永远!

莫名的,刘凯的眼睛湿润了。他几近哽咽地说:“你怎么忍心杀它?它对你忠心耿耿,宁愿被你杀死,也不愿离开你。”

她蓦地软了下来,开始用深情的目光看着吉米,嗓音放低了:“我也爱它。我想跟它一块儿死。”

爱和忠诚,将她从精神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她的理智渐渐地恢复了。

“为什么要死呢?”刘凯柔声问。

她哭了起来:“我用全部身心爱着的两个人,都背叛了我。上天惩罚了我的丈夫……我要惩罚梅晔,要用幽禁来折磨她,我没想到她会自杀……我只是为了惩罚……我本想当面揭穿她,可就是办不到,她是个表演完美的天才,完美得天衣无缝,让你无法开口……我想了很久很久,用了半年的时间,设计了山洞幽禁。只有隔着厚厚的石壁,看不到她那张完美的脸,完美的表情,我才有勇气表达自己的愤怒……”她语无伦次地说个不停,“冲动是魔鬼……愤怒让我欲罢不能,我失去了理智……我疯了……”

“我知道,我理解。”刘凯边点头边循循善诱地说,“现在,一切都过去了,生活可以重新再来,不是吗?”

“我没有活着的理由。”

“你有!”刘凯一字一顿地说,“活着的理由其实很简单。诗人是这么说的:生命是卑微的,一棵绿色的小草,一朵盛开的野花,都是我们活着的理由。依我看,活着根本就不需要理由,恰恰相反,结束生命才需要充足的理由。诚然,你爱的人背叛了你,但那不是世界末日,地球仍然在转,太阳照样升起,不是吗?对了,你的爱犬叫什么名字?”

“吉米。”

“吉米,多好听的名字,多可爱的金毛,就为它,为它对你的爱,为它对你的忠诚,活下去!”

菜刀咣当一声掉在山石上。她瘫倒在地,紧紧地抱着吉米的脖子。

四个人一齐围了上来,熟知地形的乖虎,一马当先地冲在最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