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遛鸟人谈戏

2018-08-08 11:19汪曾祺
特别文摘 2018年3期
关键词:画眉梅兰芳京剧

汪曾祺

近年我每天早晨绕着玉渊潭遛一圈。遛完了,常找一个地方坐下听人聊天。

读外语的学生,读日语的、英语的、俄语的,都不说话,专心致志把莎士比亚和屠格涅夫印进他们的大脑皮层里去。

比较爱聊天的是那些遛鸟的。他们聊的多是关于鸟的事,但常常联系到戏。遛鸟与听戏,性质上本相接近。他们之中不少是既爱养鸟,也爱听戏,或曾经也爱听戏的。

遛鸟的起得早,遛鸟的地方常常也是演员喊嗓子的地方,故他们往往有当演员的朋友,知道不少梨园掌故。有的自己就能唱两口。有一个遛鸟的,大家都叫他“老包”,他其实不姓包,因为他把鸟笼一挂,自己就唱开了:“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就这一句。唱完了,自己听着不好,摇摇头,接茬再唱:“包龙图打坐……”

有一个七十八岁的老头,原先本是勤行,他的一只画眉,人称鸟王。有人问他出不出手,要多少钱,他说:“二百。”遛鸟的都说:“值!”

我有些奇怪了,忍不住问道:

“一只鸟值多少钱,是不是公认的? 你们都瞧得出来?”

几个人同时叫起来:“那是!老头的值二百,那只生鸟值七块。梅兰芳唱戏卖两块四,戏校的学生现在卖三毛。老包,倒找我两块钱!那能错了?”

“一个画眉,不就是叫么?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差别?”我问。

一个戴白边眼镜的穿着没有领子的酱色衬衫的中等个子老头儿,他老给他的四只画眉洗澡——把鸟笼放在浅水里让画眉抖擞毛羽,说:

“叫跟叫不一样!跟唱戏一样,有的嗓子宽,有的窄,有的有膛音,有的干冲!不但要声音,还得要‘样,得有‘做派,有神气。您瞧我这只画眉,叫得多好!像谁?”

“像谁?”

“像马连良!”

像马连良?!我细瞧一下,还真有点像!它周身干净利索,挺拔精神,叫的时候略偏一点身子,还微微摇动脑袋。

“潇洒!”

我只得承认:“潇洒!”

不过我立刻不免替京剧演员感到一点悲哀,原来在这些人的心目中,对一个演员的品鉴,就跟对一只画眉一样。

“一只画眉,能叫多少年?”我问。

老包说:“也就是七八年。就跟唱京剧一样:李万春现在也只能看一招一式,高盛麟也不似当年了。”

他说起有一年听《四郎探母》,甭说四郎、公主,佘太君是李多奎,那嗓子,沖!他慨叹说:“那样的好角儿,现在没有了!现在的京剧没有人看——看的人少,那是啊,没有那么多好角儿了嘛!你再有杨小楼,再有梅兰芳,再有金少山,试试!照样满!两块四?四块八也有人看!——我就看!卖了画眉也看!”

他说出了京剧不景气的原因:老成凋谢,后继无人。这与一部分戏曲理论家的意见不谋而合。

戴白边眼镜的中等老头儿不以为然:

“不行!王师傅的鸟值二百(哦,原来老人姓王),可是你叫个外行来听听:听不出好来!就是梅兰芳、杨小楼再活回来,你叫那边那几个念洋话的学生来听听,他也听不出好来。不懂!现而今这年轻人不懂的事太多了。他们不懂京剧,那戏园子的座儿就能好了哇?”

好几个人附和:“那是!那是!”

他们以为京剧的危机是不懂京剧的学生造成的。然而京剧的老观众,比如这些遛鸟的人,都已经老了,他们大部分已经退休。他们跟我闲聊中最常问的一句话是:“退了没有?”那么,京剧的新观众在哪里呢?

哦,在那里:就是那些念屠格涅夫、念莎士比亚的学生。

也没准儿将来改造京剧的也是他们。

谁知道呢!

(摘自《今天应该快活》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图/陈明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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