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官取经记

周群峰

在一个“‘间是生僻字”的省份，一场力度空前的跨省学习活动正在展开，如何让南方取经激起的不仅是一层涟漪，而能搅动一泓池水，其效果还有待观察

山东坐不住了。

7月5日清晨6时多，五辆中巴车从山东省济南南郊宾馆驶出，奔向济南遥墙国际机场，赶最早一班飞往广州的航班。由此。山东党政考察团开始了赴广东、浙江、江苏三省的学习之路。

考察团由中共山东省委书记刘家义和省长龚正挂帅，囊括了17个地市和主要厅局一把手、部分省属大型国企主要负责人等共50余人。如此豪华的阵容，让这次鲁官组团“南方取经”备受各界关注。

这些官员不带助手，没有秘书，自备行李和学习资料。除了要求大家边学习、边思考、边总结，还要求每人撰写学习报告。

7月8日晚11时30分许，考察团返抵济南。

谈到此行，山东省委常委、济南市委书记王忠林称，可以用“眼热、脸红、心跳”来形容。“眼热，就是看到人家的发展变化，确实很羡慕，无论速度还是质量，感觉人家都有很大跨越；脸红，就是感到很惭愧，同样的发展环境下，和人家比差距越来越大。感覺对不起一方父老；心跳，就是看到人家的干劲冲劲闯劲，确实感到震动，我们需要好好跟人家学习。”

4天3省16站

考察团在4天的行程里，在粤浙苏三省考察了16站，其中包括前海蛇口自贸区、杭州阿里巴巴西溪园区、苏州工业园区以及苏宁控股集团等。

这次鲁官组团南方取经，之前已有前兆。2018年2月22日，刘家义在山东省全面展开新旧动能转换动员大会上，“自曝省丑”，在长达万字的讲话稿中，数次把山东与苏浙粤三省进行对比，其中7次提及浙江，12次说到江苏，13次谈及广东。

“从某种程度上讲，我们陷入了由别人追着跑到追着别人跑的尴尬境地。”刘家义从科技创新、经济总量、产业结构、基础设施等方面分析山东差距，自曝山东产业转型慢、质效水平低、新兴发展缓等“心头之痛”。

从经济总量看，山东与广东的差距由2008年的5860亿扩大到2017年的1.72万亿；与江苏的差距由50亿扩大到1.32万亿。

一般公共预算收入，山东与广东的差距由2008年的约1350亿扩大到2017年的约5200亿，与江苏的差距由约770亿扩大到约2100亿。从发展质效看，山东2017年单位生产总值财政贡献率仅8.39%，分别比江苏、浙江、广东低1.12、2.82和4.20个百分点。有研究认为，山东转调进程总体上落后于广东、江苏5年，有些方面落后更多。

此外，在产业结构、发展质量、交通条件、高新科技、金融等方面，山东也被拉大差距。

在此危机意识下，山东陆续开展“取经”活动。在这次南下之前，2018年3月，山东在全省开展了“大学习、大调研、大改进”活动，该省多地官员陆续去了广州、东莞、深圳、徐州、苏州、杭州、重庆等地考察。

“在山东人的字典里，‘闯是一个生僻字”

7月9日上午9时，刚回到济南不到十小时的考察团成员，聚在一块分组交流学习体会，次日又开一天交流会。

在交流会上，大家聊得最多的话题，是与南方三省相比，山东有着巨大的思想差距，也缺少闯劲儿。

刘家义指出，苏浙粤三省的成功经验。关键在创新，核心是制度创新，而制度创新首先要解放思想。“要敢于刀刃向内，在思想深处来一场深刻的自我革命，在不触碰纪律法律底线的前提下，把主观能动性发挥到极致。”这次学习考察团成员之一、人民日报社山东分社社长徐锦庚，被分到学习交流会第六小组。

2012年8月，他曾在《人民日报》发表过《山东之“闯”》一文。交流会上，他引用了文中一段话：千百年来，在山东人的字典里，“闯”似乎是个生僻字。作为孔孟故乡。山东人深受儒家思想浸润，讲究尊卑等级秩序，向来信奉中庸，性格稳重有余，闯劲不足；观念保守有余，创新不足。至于成千上万人“闯关东”，美其名“闯”，实为“逃”矣。

徐锦庚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他向来对“闯关东”的说法不以为然。“闯是逆流而上，逃是望风而遁。‘闯关东是无奈之举，是背井离乡，不能以此来佐证山东人有闯荡精神。”

7月7日，浙江省杭州市，山东省党政代表团在阿里巴巴西溪园区考察期间，刘家义与远在欧洲的阿里巴巴董事局主席马云视频时话。摄影/房贤刚

他认为，山东人缺少闯劲，除了人文因素，也与自然环境有关。山东自然禀赋优越，少有天灾，农耕文明年代基本能温饱，养成了小富即安、不思进取的性格。虽偶有旱灾，但相比洪灾，破坏性相对弱一些，人能煎熬很长时间，熬出了忍耐性，也熬出了惰性。

徐锦庚是浙江开化县人，在山东工作生活已经10年，对两地民众的思想和政府办事效率的差距有着直观的感受。他打了一个比喻：孙悟空外出时，会用金箍棒给唐僧画一个圈，让唐僧只在圈里活动，浙江人的思维逻辑是“法无禁止皆可为”，喜欢在圈外活动，小触碰红线底线；山东人的思维则是“法无授权不可为”。只在圈内活动，不敢越雷池一步。

徐锦庚称，这次考察，浙汀的危机意识让他印象深刻。他说，浙汀自然资源匮乏，“七山一水两分田”，在这种条件下，浙江人练就了“四千精神”：走遍千山万水、说尽千言万语、想尽千方百计、历经千辛万苦。“相对而言，自然条件优越的山东人，缺乏危机感。”没有危机感，就很难有闯劲。山东省委常委、济南市委书记王忠林感受到。在南方三省，只要有利于发展的，他们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干。“这一点来看，我们还是比较保守的。”

山东省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惠新安说，反思山东，有些干部按部就班、不会创新、不敢创新，思想包袱太重，受条条框框束缚太多，“怕”的太多，怕出现问题、怕出现风险、怕领导不高兴、怕犯错误、怕被人议论，更多时候求稳怕乱。

7月6日，山东省党政代表团在到广东深圳前海蛇口自贸区，听取自贸区发展定位、重点发展领域、开发建设等情况介绍。摄影/房贤刚

“苏浙粤服务部门宁可当‘店小二，比如浙江的‘最多跑一次、江苏的‘不见面审批。而在山东，更多的情况是要顾及面子，习惯于‘我要管你，而不是我来伺候你。”惠新安说。

琶洲互联网创新集聚区是考察团此次取经的第一站。也是给大家触动最大的一站。琶洲互联网创新集聚区位于广州市海珠区琶洲的西部，与珠江新城、国际金融城隔江相望，周边区位优越、交通便利，金融、人才、科研要素集聚，是广州市科技创新走廊和重点城市功能板块。

广州市市长温国辉介绍说，几年来，琶洲互联网创新集聚区吸引了腾讯、阿里巴巴、复星、唯品会等龙头企业进驻，企业投资总额超630亿元。广东省委副书记、廣州市委书记任学锋说，琶洲互联网创新集聚区最大的一个特点，是没搞房地产。“如果做房地产，直接受益至少1000亿元，但这会影响一个城市的高质量发展。”

德州市委书记陈勇对此印象深刻。“寸土寸金的地方不卖地，眼光超前，站位高远。”他说，看不到危机才是最大的危机。在他看来，南方几个省份都敢于第一个“吃螃蟹”，山东则善于跟着“吃螃蟹”的走。

7月9日上午，在学习交流会第一小组，淄博市委书记周连华举了一个例子：位于淄博的山东新星集团和位于江苏的苏宁都创立于1990年，但经过这些年的发展，两者差距很大。“苏宁在全国零售企业中名列前茅，新星则位列70多位；苏宁业务全国遍地开花，新星集团则至今没有走出山东”。

烟台市委书记张术平列举了上市公司数量的差距：烟台现有上市公司47家，而广州有97家、深圳有273家。从质量效益看，烟台上市公司大多集中在化工、机械制造等传统产业，平均营业收入57.8亿元，平均净利6亿元。而深圳上市公司大都是高科技企业，2017年平均营业收入126.7亿元，平均净利14.2亿元。广州上市公司平均营业收入79.2亿元，平均净利8亿元。

山东省发改委主任张新文说，在山东，路径依赖现象比较严重，科技内生动力不足，必须在市场化、资本化、证券化等方面“下狠功夫”。他说，不能为了论文、为了评职称去做科研，而应该与市场应用相结合。

“像创投这种需要科技金融环境的行业，我们还在考虑应该符合什么政策、找政策依据的时候，深圳已经热火朝天干起来了，并且见到了很大成效。”张新文说。

山东省编办主任刘维寅则看到r政府视角的差距：浙江的“最多跑一次”改革，是从群众的视角思考改革，而我们更多地是站在政府自身角度，考虑“我要怎么改”，针对性不强，企业、民众的获得感不强。

考察团成员、齐鲁股权交易中心总裁李雪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山东干部敬业，但是南方干部除了敬业还更加专业。一组数据也让李雪印象深刻：在上市公司数量方面，广东有581家、浙江421家、江苏341家，山东只有193家。今年上半年，全国新上市公司61家，山东一家没有。“这组数据直观地说明，山东与江浙粤三省在资本市场利用方面的差距。”

“在山东经商就像‘小三一样”

观念上的差距，又体现在营商环境上。

近年来，关于山东营商环境不佳的新闻并不鲜见。2月14日，一篇名为《黄鸣实名举报市委书记质量卫士维权营商环境》的文章引爆朋友圈，2月23日，临沂市金凤凰置业负责人张方成也通过微博，发布题为《山东民营企业实名举报临沂官员老赖不作为致企业损失过亿》的帖文。两位民营企业家举报的内容，都与营商环境有关。

多位受访的民营企业家表示，感觉在山东发展受限，甚至得不到尊重。一位山东籍民营企业家表示，“我们（在山东经商）就像‘小三一样。政府高兴了就给我们松松绑，让我们经营得好一点；不高兴了，我们经营得就非常艰难。”

山东省政协委员、淄博科勒有限公司总经理陈爱华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山东虽然底子好，但是对人才的重视不够。近几年各地都在抢人才，山东却稳如泰山。“杭州有乌云的阿里巴巴，武汉有雷军的小米总部，深圳有华为，山东在这些方面亮点不多。”

陈爱华称，山东官员不能一味扮演“婆婆”角色，而应该扮演“合作者”角色，为企业解决困难。“而山东同行业税负偏重，很多责任都加给企业了，重压之下.甚至会逼走或拖垮企业。”

陈爱华在2016年做过一个统计，发现千百年来，在山东人的字典里，“闯”似乎是个生僻字。

作为孔孟故乡，山东人深受儒家思想浸润，讲究尊卑等级秩序，向来信奉中庸，性格稳重有余，闯劲不足；观念保守有余，创新不足。至于成千上万人“闯关东”，美其名“闯”，实为“逃”矣。山东在制造业领域的企业，税负比广东多5～10个百分点。

2018年6月，山东省十一届政协委员、山东财经大学当代金融研究所所长陈华去深圳、上海考察了一周时间，走访了一些企业家。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他表示，去南方转一圈，能切身感觉到山东真正的落后。

在深圳，有当地企业家跟陈华直言，这儿的很多经验挺好，但是山东学不了，即使学习也落不了地。“因为山东条条框框太多，营商环境亟待优化，缺少敢为天下先的勇气。”

山东国资委一家驻上海窗口企业负责人表示，6月7日到10日，上合峰会在青岛市举行，为保证会议顺利进行，山东省管企业要每天向山东省国资委汇报工作动态。“该峰会举行前大约一个月时间，我们驻上海、深圳的企业，也得按照山东省国资委要求，每天汇报工作状况。”

该负责人向省内相关领导询问，他们的企业远在深圳、上海，有没有必要这样？“领导说，文件没相关规定，就每天报吧。”这位负责人说，如果他们这些企业什么事都按照山东规矩办，就失去驻外的意义了。“窗口企业驻外的重要职能，就是学习当地先进的理念，为我所用。”

“在营商环境方面，深圳等放水养鱼的氛围更宽松，值得山东学习。”陈华说，他接触过许多外省企业家，很多人反映，來山东一两年就感觉山东水很深，官场铁板一块，并由此萌生去意。

陈华认为，山东企业家有“低头拉车不看路”的特点，其表现就是勤奋肯吃苦，但是小富即安，小富即满。他们不注重研究市场走向，不善于利用资本市场，与江浙粤的企业家差距很大。

此次南方行，也让山东的官员看到了营商环境方面的差距。山东省国资委主任张斌提到了苏州工业园的案例：中新苏州工业园最早是选择在青岛落户，最终却落户了江苏。

张斌总结说，吸引资金、吸引企业，不仅仅看给多少地，给什么政策。“营商环境、对外开放的服务水平、人力资源、领导干部的素质都是竞争力，都是影响力，都是生产力。”

齐鲁股权交易中心总裁李雪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这次南方学习归来后，该中心将着力打造中小企业投融资平台、金融综合交易平台和地方政府扶持中小微企业的综合运用平台。

在促进民企发展方面，山东省委书记刘家义做了表态。他说，要看到，山东市场活力不足，重要的是非公有制经济发展活力不足，科技型、创客型企业少。“各级党委、政府要积极构建亲清新型政商关系，关心民营企业家成长。”

刘家义称，企业作为市场主体，不能让政府推着转、被人来转，“任何等待都是没有用处的。”

在这次南学归来的第三天（7月11日），山东省召开招商引资招才引智工作会议。刘家义说，苏浙粤三省以强烈的忧患意识和危机感推进招商引资、招才引智，力度、广度和深度都远远超过山东。

“要刀刃向内，坚持自我革命，清理一切不利于招商引资、招才引智的思想观念，废除一切不利于招商引资、招才引智的制度规章，破除一切不利于招商引资、招才引智的陈规陋习。”刘家义说。

关键在于如何让改革长久持续

今年1月3日，国务院国函（2018）1号文正式批复《山东新旧动能转换综合试验区建设总体方案》。这是中共十九大之后国务院批复的首个区域性国家发展战略。

根据山东省新旧动能转换“三步走”的目标，到2022年，山东要基本形成新动能主导经济发展的新格局，“四新”（即新技术、新产业、新业态、新模式）经济增加值占比达到30%；到2028年，基本完成这一轮新旧动能转换；到2035年，在基本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进程中走在前列。

5月1日起，山东全省出入境证件办理“只跑一次”制度开始实施。截至当月30日，全省各级公安机关办理护照、往来港澳通行证及签注、往来台湾通行证及签注21万人次，效率大大提高。

枣庄市长李峰说，南方之行，更加坚定了当地要建设创新平台的信心。李峰透露，枣庄规划了15平方公里的产学研协同创新示范区，统筹布局互联网小镇等重点项目。

德州市委书记陈勇透露，目前，该市正在建设总投资515亿元的应用技术研究院等81个项目；总投资434.2亿元的34个项目即将开工建设。

山东省政协委员、淄博科勒有限公司总经理陈爱华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这一年多，作为一位外企驻山东的负责人，他感受到了一些变化。他举例说，原来环保、安检等经常过来查，会简单粗暴地要求“停产、罚款”，现在，政府相关部门更多地是来听取企业声音，不再随意罚款停产。

不过，人民日报山东分社社长徐锦庚也表示，如何让改革之风长久持续才是问题的关键。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这些年，山东经常会有人出去学习，学习归来后，往往激动一阵子，但不久后就被周围的环境同化了。“好比是打水漂，只在水面激起一层涟漪，水下纹丝不动，很快归于沉寂。”

他谈到了这次南方学习的三个启示：算大账，风物长宜放眼量；勇变革，敢为人先立潮头；守定力，一张蓝图绘到底。他说，改革开放以来，以稳重著称的山东，每一次改革都直接影响和推动经济社会发展再上台阶。

徐锦庚称，这次南方学习是一个好的开端，接下来还需要上下共同行动，“不仅仅是激起一层涟漪，还要能搅动一泓池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