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星辰

2018-08-09 03:20阿满
民族文学 2018年7期
关键词:苏梅

阿满(满族)

黄花开道

人说漂亮女人的故事往往多俗套。那不漂亮女人的故事呢?

苏梅是市纪委六分局的一个干部,那天单位领导跟她说,亲爱的苏姐,机关要抽人去学习,帮帮忙啰,去混两个月好不好。

好。不漂亮的女人往往性格随和,她一口就答应了。

苏梅到机关去拿通知。拿到了,一看,学习时间不是两个月而是半年。另外还有年龄要求,必须在四十岁以下,而她已经四十六岁了,这就有点不好了。苏梅跟政治处的同志说,我不合适呐,有年龄要求。政治处的同志哈哈一笑说,合适合适,你一点都不像四十六。再说没那么严的,万一他们不要你,回来能不给你报销路费吗?

嗯,那好吧。苏梅点点头,把通知书揣了刚要走,一个领导过来了。他说,苏梅同志,学习是件好事,随着形势的发展,我们越来越需要独立办案的女干部了,希望你尽快成为这方面的能手。

好。苏梅又点点头,心里忽然舒服起来了。她对自己说,就当是去接受培养好了,否则半年时间怎么坐得住。

几天以后,苏梅启程了。她坐了两个多小时的高铁,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进入了一个树和花很多的校园。开学了,培训班的纪律特别严,除了条条框框,还有太多的教材和考题堆码在面前。

苏梅坐在最后一排,她年龄最大(果然没那么严),基础最差,思维跟不上,体力也吃不消。好在苏梅骨子里有一股犟劲,既来之则学之,好久都没有这么正儿八经地读书学习了,弥补弥补也好。

半年后,苏梅毕业了,一百二十斤的人只剩下一百零几斤了,整个人变成了一根竹篙子。她的头发也拉稀了,顶端能看见头皮了,视力也下降到了零点八。不过,她的学习成绩还不错,十几门课程都在优良以上。另外,她还专修了人在各种情境下的化学反应——一门洞察人心的新興课程。还模拟了一个名叫“昨日黄花”的侦察行动。经过无数次的检验和测试,她交差了,光荣而体面地回到了原来的单位和岗位。

预感是第二天出现的。她准备把办公室几个月的文件报纸整理一下,却没心思,眼睛老是要看窗外。正发懵,手机响了,是市纪委领导的电话,他们说,你马上去柳园宾馆见两个人,他们要找你谈事情。

苏梅过去了,哦,是省纪委的专案人员下来了。

省纪委的专案人员宣布说:“昨日黄花”行动现在正式启动,名字更改为“黑色星辰”,侦察对象是本市常务副市长李明涛。

任务交办完了,苏梅懵懵懂懂地从宾馆里走了出来,她没有直接回办公室,而是一个人来到河边,想想又走走。

风,把每一根头发当桥过。耳朵有点麻木的样子了。她渐渐回过神来了。是啊,以前只听说有前期侦查这么一项工作,从没有看见哪个真正参与,现在居然给自己撞上了。呵呵,原来半年前自己就被组织上精心安排了,还送去培训了。这么多年,自己好事轮不到,提拔也没份,这下好了……苏梅第一次感受到了被组织信任的美妙。

不过,一想到侦察对象是李明涛,苏梅的心情又不怎么好了。是啊,一个人在脑子里形成固定印象后,转变起来就有那么点儿困难。苏梅定定神,叹一口气说,唉,怎么连李明涛都腐败了唦。

忽然,苏梅想起了什么,她发现如果不是李明涛,恐怕还轮不到自己参与。真的是恍然大悟啊。

如今,干什么都有圈子。圈子有大有小,一个圈子一个世界。到了官场,一些官员精心打造人脉系统,倍增防御而固守底线,一旦绑紧了便水泼不进刀砍不进。遇到要查问题了,他们表面各扫门前雪,而实际上通过互不牵扯来形成一股强大的对抗力量。这就是人的高科技,像雾霾导致的恶疾。而解构这种关系往往得用人情来攻克人情,苏梅李明涛还有李明涛的老婆杨兰都来自渭水县大树坡村,他们从小就认识,苏梅跟杨兰还是同班同学。亲不亲故乡人,这应该是组织上启用苏梅的主要原因。

行内有一种说法,前期侦查奥秘最深,审讯突破压力最大,材料整理与补充侦查最累。而现在,苏梅恰恰成了那个奥秘最深的人。

在刑侦学里,侦察与侦查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前者是预审前的行为,后者是在预审后采取的措施。前者因为没有形成具体证据秘密性强,涉及的范围广。后者因为已经形成了证据,只需要进一步探究和核实了。察与查,一字之差,意义迥异。然而,这两个环节又密不可分,很多时候则要通过侦查规律来实现侦察活动的全部意义。

至于前期侦查,在某种程度上说,就如同一颗黑色的星辰,被光掩盖,看不见摸不着,却实实在在存在。

有一种技能就是把自己变成空气和风。现代化科技手段能够把很多真相都变形,或者掩盖,这就要求侦察工作也要上升到更高的层面上去。也就是那句话:人心不古,更高更强。

几年前,苏梅接触过一个案子,追踪的时候,市委副书记的秘书忽然失踪了。几天以后,他的尸体在C城一百公里以外的芦苇丛里漂浮起来了。检查他的办公室,发现抽屉里有一封遗书,是一首朦胧诗。正要乘胜追击,那位副书记不吃降压药中风了。由于意识不清,侦破便无法继续,这秘书也就没能准确定性。反过来,秘书没法定性就无法对副书记进行追责,这就让进了笼子的麻雀没办法逮。无疑,那个案子算是办失败了。后来,大家坐下来总结经验教训,一直认为是掌控力出了问题。然而,掌控力究竟长在哪个牛鼻子上,这又是侦察工作的难点所在了。

苏梅作为一个女人是有缺陷的。长相不说丑,也不能讲漂亮。她的眼睛不够大,脸盘又太大,还戴着一副过时的眼镜。她不爱打扮,三百六十天穿着蓝灰黑的衣服,一头清汤挂面似的发型,几十年都不曾变过。她还不会网购,不喜欢多讲话,还严重缺乏女人味等。然而,有人却说苏梅表面上呆板,内心其实非常灵泛缜密。木讷也是因为有太多的定力和不动声色。另外,她的本事一般人也学不来。比如下棋,她的耐性让很多人受不了。技术走一步看六步,善于在不经意中抓住对方的弱点,结果男女通杀成了全机关的冠军。另外,她打牌不用盯着手里的牌看,一把捏紧了,该打哪一张抽出来正是那一张。哦,她记忆力超群。有意思的是她玩带劲了嘴巴里还叼一根烟,吞云吐雾像个男的。

专案组的同志说,这都是苏梅同志的优点。在机关,越古板的人越让人放心。不显山不露水的人,人们就不会太注意。还有,她的年龄和木讷也让人不设防。另外,下棋打牌是结人缘的手段,是一种工作上的技能。最后他们说,苏梅同志就是那种放在领导面前不让领导察觉,但用起来很顺手也很放心的那种人。

就这样,苏梅进入了组织部的调配系统。接下来是公示和谈话,一个不阴不晴的上午,一辆桑塔纳把她送到了政府这边,职务是值班室副主任,属于副处级实职,她被提拔了。

这时有人讲风凉话了,说苏梅肯定是送钱了,否则怎么也轮不到她。但也有人说老实人终归不会吃亏。苏梅听到了,木木地看她们一眼,走进办公室,一头扎进了工作,不急也不躁。

市政府值班室一共有七个人,主任是个男的,比苏梅小。苏梅是二把手,二把手是做具体事的。苏梅除了不值夜班,其余的忙也忙不赢。

C市有一个市长四个副市长(连同党外的和下基层锻炼的)。辅助市长副市长的还有六七个秘书长和副秘书长,他们的日常工作都由值班室调配。头一个月,外面跑的事苏梅都交给年轻人了,后来混得脸有点熟了,她也跟着领导到外面跑一跑看一看。行为举止还是那个样子,表情木讷不急不躁。

有一次,李明涛带着一群人风风火火地朝苏梅这个方向走过来了。苏梅以为他会认出自己来,下意识地把身子立直了。谁知,他瞟都没瞟这边一眼。苏梅事后跑到卫生间照镜子,一边照一边喃喃自语说,我变化这么大吗,难道他真的认不出梅儿来了吗?

是我先看见他的——苏梅很蛮横地说。

第一次看见李明涛是早稻杨花的季节。那时他是个初中生,跑通学。苏梅是个小学生,在那条土黄色的村道上,他们遇到过若干次。她心里说,谁先看到的归谁喜欢。

李明濤骑一辆自行车,呼呼地从她身边过去了,他的白衬衣飘起来,像一匹马儿撒着欢。马儿呀你慢些走。苏梅刚刚学会了这一句歌词,因为李明涛闯入,便没学会后面的歌儿。有一次,李明涛推着自行车从后面追上来了,哦,她是故意让他追上的。他说,车子没气了,回去晚了地里的包谷收不成了。

搭讪了,她看见这位哥哥的脸了,皮肤有点白,不像乡里的伢儿。他的牙齿也很白,一定很爱干净。李明涛的爹爹大家喊李老倌,李老倌跟村里人不融洽,但是李明涛跟谁都融洽,上至七八十岁的老人,下至她这样的孩子,他都会主动走过去说一说聊一聊。

李明涛问她是哪家的孩子,叫什么名字,父母叫什么。

她告诉他自己是樟树底下苏木匠的女儿,叫苏梅,因为孩子多,妈妈总是不喊她的大名而只喊小名,梅儿——梅儿。忽然,梅儿想骄傲一下了,说,四年级的算术很难学,面积体积重量包括圆周率乃至所有的数学公式,她一周就背下来了。哎呀,句子太长了,她差一点把自己噎住了。而他,看透了小孩子的心机,哈哈笑着说,那算什么啰,我像你这么大,只用半天就背完了。

我的作文在班上念了,很多人鼓掌说我写得好。梅儿很不服气地说,眼睛眨巴眨巴,固执地想获得他的夸奖。

好嘛,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争取考上县一中,以后考上大学,为村子里的女孩儿争光。他说着,手一挥,扬长而去了。

后来,他喊她梅儿了,她则小心翼翼地喊他明哥。喊着喊着,关系融洽了,但有一点很遗憾,虽然是她先看到他的,却没有归她一个人喜欢。喜欢这个词儿对于一个普通的女孩子来说太奢侈了,而对那个被喜欢的人来说,一点用处也没有。发现了这一点,梅儿很自觉地把自己收敛起来,站在远远的地方看着。

但是,大队支书的女儿杨兰毫不掩饰,她在这条路上来来去去,像唱歌似的唱着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梅儿看不惯说,你爹是大队支书了不起吗,哼,你不理我我还不理你呢。所以一直到小学毕业,梅儿和杨兰都没有说上几句话,两个人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嫉妒恨。

而李明涛的自行车只肯为杨兰停下来,因为她除了是支书的女儿,还很漂亮。李明涛考上县一中走了,后来又听说他考上了北京大学。村里人把他当成榜样,他是照耀那一批孩子的一盏灯。

时光像溪水一样汩汩流淌,梅儿和杨兰也到了考高中的时候。两个人同时去考县一中,杨兰没考上,梅儿考上了。苏木匠拿到通知书后,悄悄走到猪笼坑旁边,蹲下去,把那个信封插进了粪池里。杨支书没有接到女儿的通知书,进城走了一趟,把女儿弄到县宾馆当服务员去了。

梅儿嫉妒死了,她不能接受杨兰的高级。躺在被窝里呜呜哭,苏木匠心一横说,县里的学校俺读不起,俺就读乡里学校好了。接着,他还鼓励女儿说,儿呀,马桶里也能养大鲢鱼,好生搞。梅儿听了,一骨碌爬起来,抱住父亲哈哈笑,也就是那一瞬间,梅儿心里的灯又亮了。她发誓要好生学习,用考上大学来报答父母。果然,她考上了,走的那天,她豪迈地说,拜拜了,我的乡村我的记忆。

但是,如今乡村记忆又回来了,还必须回来,她心里的稻菽卷起了千层浪,萨摩耶呀,萨摩耶……

萨摩耶是苏梅养的一条狗,纯白纯白,当女儿养的。因为想不出比爱更爱的词儿,她就经常这样莫名其妙地大声呼喊。算是发泄,算是感叹,算是压抑太久后的猛烈畅快。

有人说,每个女人心里都住着一个荒唐的佛祖。苏梅也住了。二十几岁的时候,她的荒唐是一个设想——如果李明涛不喜欢杨书记的女儿,喜欢苏木匠的女儿怎么办。三十几岁的时候,她的荒唐还是一个设想——如果李明涛跟杨兰关系不好了,想跟杨兰离婚怎么办。而现在,她仍旧是一个设想——如果自己是李明涛的妻子,李明涛或许就不会变成这个样子了。万一他硬要变坏,纪委要双规他的话,那她就死给纪委的人看(她知道纪委怕什么)。不过,最后她觉得还有另一种可能,即自己变成比杨兰更不如的女人。是啊,生活就是一把刀,谁知道自己会被削成什么样子。

好奇怪哦,一个小时前,苏梅还站在中性地带,以事实为准绳把自己当成一张白纸。但通过乡村回忆,她发现自己有点凌乱了,有点偏离正中轨道了。但她很快又矫正自己说,明哥,莫怪我,一切都是组织的决定,你懂的。

一个多月过去了,苏梅跟领导打了不少工作上的电话,但就是没近距离接触到李明涛。这很正常,领导离人又近又远。这幢大楼布满了层次和等级,横穿的是程序和复杂的人际关系,所以即便是以工作的名义,即便是值班室副主任,苏梅也是不能去破坏那种格局与定式的。

值班室调配领导一般有三种方式,一是用电话通知本人,二是通知秘书去落实,三是通知分管的办公室去督促。而以送通知的名义去敲领导的门,去套近乎和搞巴结,以前的值班室副主任喜欢搞,苏梅不喜欢搞。这些日子,她以本性行事,别人新官上任三把火,她只在本职范围内兢兢业业。

最近,正是因为值班室的调配,领导们太忙了,李明涛从星期一到星期五都没在办公室呆。有几个晚上,他回办公室了,灯光亮到十二点过。日理万机是李明涛的工作常态,周围的人都习惯对他充满敬意。他的办公室白天留有一道缝,射出来的光像他雪白的牙。晚上,他把门关得死死的,像他发脾气的黑脸。

见领导说容易也容易,不防汛了,会多了,他们亮相的专场来了。那天,苏梅列席一个专题会议,进去了,一眼看见了李明涛。坐下来,想一想,这种不足十米的近距离观看,她离开大树坡后再没有过。

李明涛保养得很好,虽然年近五十了,猛一看还像个小青年。他没有肚腩,皮肤依旧白白净净,背影也十分挺拔。苏梅想,如果倒退二十年让他去参加选秀,那绝对可以赢过很多小鲜肉。

李明涛有固定的位置,主席台上的第二个。官员们的座次与坐法历来有讲究,这就如同值班室文件柜,从市长到副秘书长,二十几个人排下来,一人一个抽屉,谁在前面谁在后面都具有导向意义。

开会了,排排坐,官样脸谱一二三。弥勒佛型黑脸包公型,大日如来是市长。李明涛的表情像笑不像笑,平和中有谦恭,凛然中有大气,亲切中不失威严,柔软中透着坚硬。哦,这是历练出来的一种标配。此刻,他的身子朝市长方向微微倾斜,表现出时刻听从调遣的样子。这个会议是研究文明创建工作的,他手拿钢笔,在报告上圈圈点点。有那么几秒钟,他朝她这边看了一眼,定了一下。苏梅以为他看见她了,又把身子立了一下,然而,他还是没有认出梅儿来,或者是装作没有认出梅儿来。

某日,又是一个会,中心组学习。他还坐在他该坐的位置上。那个椅子是皮革的,跟其他的座位没什么两样,但不知为什么,他往上面一坐,那张椅子乃至那个方向立马发起光来,好像有一轮红日即将喷薄而出了。

苏梅发现他把握得非常好,报告念完以后,市长作为主持人对这次学习提了要求。市长话音落定,李明涛把麦克风摁亮了,咳嗽了一声,把众人的目光吸引过去,用一种标准的紧跟姿态开始发言。

李明涛的声音很有磁性,讲的时候挥洒自如,时而慷慨,时而委婉,时而谦虚,时而当仁不让。整个发言不长不短,十五分钟,且内容生动,理论联系实际,分析鞭辟入里。

苏梅发现李明涛很善于讲新词儿。新词儿即新理念,新理念很有市场,有时候是风向标,有時候是普济世界的思想。而对于个人来说,那就是高水平。果然,李明涛的发言能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不,应该是抛玉引砖,因为后面的人都没有他讲得好。市长的眉头是晴雨表,做讲评的时候重复了李明涛的观点。哦,市长水平也蛮高。这次会议,她学到了一个新词儿:政治自信。

无疑,台上的李明涛很高大上,被一层光环笼罩,让无可企及的距离变成台下的仰望。苏梅看着看着,思想忽然开小差了……是不是搞错了,他真的是那样的人吗……唉,他怎么伪装得这么好呢。不,他没有装,他就是把自己分裂开来了,虚伪两个字不能囊括他的全部,应该说这就是李明涛的复杂性。

接下来,有两种东西在苏梅脑子里打架了,一方面是李明涛的政绩。这几年他抓城市建设,把整个城市都提质了。可以说高楼是他的丰碑,马路是他的铭文,他让树木花草翩翩起舞,让这个城市跨入文明城市行列而充满诗情画意。但是另一方面,他生活腐化贪赃枉法涉嫌洗黑钱——这个人怎么能这样,要知道一个干部的成长多不容易,但是他不珍惜……苏梅觉得一个聪明人当苕脑壳了,简直比蠢人还蠢,还没药诊。

想着想着,苏梅依稀看见大树坡的那条土公路上,一个李明涛朝东边去,另一个李明涛朝西边去,啊呀,这个人离最初的自己是越来越远了。

苏梅又想起小时候玩游戏的情景了。小伙伴们用西瓜皮做脸谱,上面写上好人和坏人。好人轮着当,坏人也轮着当。当好人的时候很舒服,有崇高感,当坏人的时候很新奇,因为是假的,便有莫名其妙的兴奋。李明涛肯定也玩过这种游戏,他是不是跟自己有同样的感受呢。而现在,他又是怎么想的呢,做了那么多犯法的事,他得意还是侥幸,应该有担忧和害怕吧。

苏梅嗅一嗅,一股霉味袭来了,仔细辨认,发现是腌过头了的霉豆乳。大忌啊,上好的粮食浪费了,变质了的日子不好过。

老家大树坡有一种说法:打谷场上一群麻雀子来偷谷吃,看场人一扫把打过去,毙命的背时鬼仅几个,大多数则跑掉了。这个说法是农民狭隘意识的瘪谷子,侥幸心理。所以,按李明涛的性格,他会撑下去,会跟组织上打赌,不信就是自信心。

苏梅忽然想看他的眼泪了,缺德鬼,整死你才好呐。她用大树坡的口吻说。

苏梅开始替李明涛算账,他当常务副市长只有四年,怎么就弄了那么多的钱呢。哦,全市有X个处级以上的领导干部,又有X个一把手,还有X个企业。如果他们都给李明涛上供,哇,算下来苏梅吃惊了,光收礼金,李明涛一年至少有一两百万的灰色收入,而这些,还不包括工程项目的贿赂款。

灰色收入就像人身上的一个器官,人人都知道的东西,却不能拿到光天化日下去晒。苏梅想到了一件事。有一次,她的一个老同学送来了两条烟,她拿去卖,那个小贩告诉苏梅说,有个领导的老婆光一个春节,就在他这里卖了三十几万块钱的烟。

哇,怪不得如今官位紧俏,灰色收入太迷人了。它们打着人情的幌子,钻纪律的空隙。有的干部甚至给灰色收入改了名字,叫人情往来,意思是合理合法。

苏梅当然可以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她是一个穷公务员,妒忌一下又怎么啦。

李明涛跟其他贪官一样,除了经济问题还有作风问题。李明涛有三个固定情人,一个是美女服务员,另外两个是某部办的女干部。

李明涛的经济问题云遮雾绕,要不是群众举报,要不是网侦报警,谁会相信李明涛也做这种事。他真的厉害,平时一点痕迹都没有。举报的大部分是匿名,而且事实比较含糊。就连对情人,给她们调动工作,提拔她们,却从不涉及金钱。这难道是李明涛在追求纯洁的感情吗,肯定不是。那是他小气吗,也不全是。真正的原因就是防范,李明涛不相信任何人,对自己也有约束。他不允许有任何透气孔产生。那么,按他这个思路想下去,李明涛很可能在某些事情的处理上都会反着来,也就是通常说的反侦察能力,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个案件的破解难度也就加大了。

是啊,现在很多官员明明晓得有问题,却抓不住他们的把柄,更别说要打李明涛的七寸了。

寻找线索就是果子在枝头静静观看,随即捕捉于蒂落的成熟瞬间。有一种可能,就是李明涛就此收手,再不越雷池一步。那这个案子接下来或许就因为找不到突破口而搁下了,然后又不了了之了。但是,俗话说吃惯了的嘴,跑惯了的腿,想要收手谈何容易。另外,开弓没有回头箭,有的事情会慢慢发酵,并有一个自然规律要显现。

C市事多,发展也很快。这不,本市春川河治污工程要竞标了。这个项目市委市政府喊口号喊了十年,运筹帷幄了五年,前前后后铺垫了三年,分一二三期工程,总共投资三十多个亿。

这么大的工程,按道理应该市长来亲自掌管,但C城的市长和别地方的市长不一样,他有自己的想法和办事风格。加上他又是一个外地人,年纪又轻,所以对一些特殊而敏感的事情,他只管方向而不插手具体过程。

大家都说市长跟常务副市长的关系太好了,然而有官场研究专家却说这纯粹是一种假象。他们摆事实讲道理,说李明涛其实很看不起市长,认为他圆滑像政客是凭关系上来的。而市长也看不惯李明涛,认为他心机重城府深,暗锋太利,说不定就是搞阴谋诡计的人。当然,他们两个人表面上你敬我尊,配合默契。之所以这样,官场研究专家说,那是因为李明涛有靠山。他的大学导师在北京要害部门当领导,李明涛曾通过他给市里搞来不少好项目。如此类推,那个领导既然能够特事特办,也肯定能给人制造麻烦。市长这边背景更是不得了,他的岳父是前省委主要领导,李明涛得罪他除非是脑子进水了。

某日,市长主持召开办公会,把项目的总指挥权交给了李明涛。他说,李市长经验丰富,立场坚定,非你莫属。李明涛则当场表态说,能够为市长分忧是我最大的心愿。

接下来李明涛更忙了,找他的人多,他要找的人也多。找他的人多半找不到,而他要找的人,则排着队来见他。那段时间,李明涛频繁地变换着脸谱,一会儿是黑脸包公,一会儿是笑脸弥勒,一会儿又是大日如来。他在办公室待的时间也更多了,甚至夜以继日。当黑脸包公的时候,他一边踱步一边抽烟,像行走在云里雾里。

首先,应该是遇到了分羹不匀的问题。李明涛很恼火,来抢蛋糕的人太多了,各位尊神都要照顾到。所以他左右权衡,尽量调配好,一来二去,竞标时間也就好久定不下来。当然,这种拖延也造成了更多的蜂拥而至。市长躲得远远的,美其名曰是放权放彻底。

李明涛不满市长的撂挑子行为,鼻子哼哼,倒是工作的劲头更足了。事实上,他喜欢做这种独揽大权的工作。

有一天晚上,李明涛又在办公室踱步了,烟抽得多了,烟雾都从门缝里钻出来了。后来,他打电话让服务员送开水。到了十一点多的时候,他突然给值班室打电话,说,明天上午八点在金叶酒店召开竞标会,十二点在网上发通知。做完这些,他又看材料,直到早晨六点才匆匆忙忙回家去,然后赶去开会了。

当晚,苏梅接到值班室主任的电话,他说,明天我们两个人分个工,我跟市长下乡搞调研,你去参加这个会好不好。

好。她应着。

第二天,苏梅赶到了金叶酒店。看看表,才七点半,但到会场一看,比她早的人多了去了。哦,李明涛搞突然袭击,很多集团公司都是彻夜未眠。

今天来的评审很多,各路大仙十几个,其中纪委和监察局的就有五六个。他们是来保驾护航的。

八点了,李明涛还没有来,参会的人猜测说是路上堵车了。正说着,他来了,哗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朝那个方向去了。葵花朵朵向太阳。

李明涛精神抖擞走进来,他还是那个表情,只是他的身子不再朝哪个方向倾斜,他就是自己。现在,所有的人都需要与他保持一致。

李明涛往主席台中间一坐,会开始了。苏梅发现他好像胖了,身子比前些日子大了一圈,有点抱不拢的样子。他的脖子也粗了长了,有点僵硬,只能往上看而不能朝下看。他的架势跟平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人多热力大,春末夏初的天气反常了,萦绕的热也在迅速膨胀。

其实,那是多巴胺营造出的氛围。有点香,像薄荷和罂粟的混合味。还有点腥,是水和鱼的混合体。还有一百种其他类别的东西,只不过人类暂且没有研究分辨出来。

多巴胺是大脑分泌的神经传导物质,它帮助细胞传送情和欲,感觉着人的生命,将兴奋及开心荡漾开来,让人陶醉在一种精神幸福和肉体舒服的享受当中。所以应该说它是人类的奖赏中心是自己建造的天堂。

主席台的人既是表演者也是观赏者,李明涛深知这点,他津津有味地看自己。他的表情是亲切平民式的,身子却是王者风范。他精神头儿足,亢奋是因为干劲大。偶尔有点警惕和犹疑,或许是担心意图实现不了,或者是正在寻找某事的契合点以及底线。议程一个个进行着,主持人宣布会议纪律了,一二三四条。主持人介绍参会领导和各方评审了,念到他的头衔和名字,下面掌声哗哗如暴雨,他眼皮都没有眨一下,一副傲然气度也。

中午过了,他不说休息人类就要改变进食的时间。不一会儿,他说吃饭大家就吃饭了。吃完饭,他说开会就继续开会。竞标开始了,一切都按程序操作。规矩是有的,偏偏有激流在暗处涌动。邀标的捧标的,漩涡一个接一个,有太多的小集团在操控。生旦净末丑,金木水火土。有的人可能还是双重间谍,哪里来风他们往哪里跑。这会儿是斗智斗勇的紧要关头,有些人明显没有耐心了,如坐针毡。会堂里的热也已飙到了一定程度,激烈与紧张也达到了一定高度。有人在窃窃私语,有人在喋喋不休,有人则露出了会心的微笑,把手放在肚子上,捂住那胸有成竹的胜利姿态。

李明涛满面红光,眼睛格外亮,鼻子尖上有汗珠,像挂着若干盏小灯泡。他喷发着热气,喉结在不停地上下嚅动,手的食指和中指不住地在桌面上敲。他的皮肤接近透明,能看见脖子上血管的起起伏伏。如果不是那一身西装,他整个人就是一只大灯泡,通体发亮光芒万丈。

李明涛扮演大厨的角色了,他打算亲手做一桌美味大餐,满汉全席未尝不可。然而他的心又在远处,嘴角挂出了一丝讥讽的微笑。接下来,他又扮演炼钢手的角色了,站在金色的炉台上,研究着火候配料和化学反应,以一种游戏的心态。

忽然,李明涛打了个呵欠站起来往后台去了。不一会儿,有人说他在休息室里休息。哦,他被自己折腾累了,趁讨论的时候睡觉去了。有人跑去巴结和照顾,被李明涛轰了出来。后来那人说,李明涛有一个奇怪的睡姿,他坐得笔直,双手搁在双腿上,严肃认真,毕恭毕敬。仔细看,他居然睡着了,很香很甜,如同莲花池里的金身菩萨。

会堂里更热闹了,有人在吵闹,其中有一个长着大方头的人,正口吐泡沫慷慨激昂。他声音很大,递了几张小纸条给主持人。说请李市长做主,还说某些工作人员做手脚,导致了竞标的不公平。

苏梅认出他是本市昌源公司的董事长张志强,这情景,应该是本地企业家没有斗过外面来的和尚。

没有吃到葡萄的人都有说葡萄有问题,苏梅见惯了。张志强身上有很多复杂关系的接头,她决定好好了解一下这个人。

张志强有一系列的头衔,优秀企业家政协委员慈善家等等。他今年五十二岁,小学文化,农民出身。十岁以前没穿过没洞的衣服,十六岁前没有吃过一顿饱饭。十七岁外出打工,二十岁以前是泥瓦匠,后来当了包工头,成立了公司,渐成气候后开始搞房地产。到如今据说他身家好几个亿了,在美国和澳大利亚都建立了分公司。

张志强的政协委员头衔是花钱买的。他请人读MBA班,把自己搞成了高级人才。他还用一套高级别墅,请一个扮演领袖的演员当形象大使。还给一个二流女明星一百万,请她当自己的干女儿。他热心替当官的买单,吃饭洗脚打牌开房等等,电话一来,立马屁颠颠地跑去了。另外,当官的家里有什么事,他必定第一个去送人情钱。不仅送钱,还尽心尽力。有一次一个官员的母亲死了,他披麻戴孝陪着晚辈给客人磕头,整整磕了两天两晚,连膝盖都磕破了。

张志强不仅出手大方,还守口如瓶。纪委和检察院有几次喊他去对证。他装傻,一问三不知。纪委和检察院的人都被他搞烦了,说算了算了你走你走。出来了,别人夸他骨头硬,他却调侃自己名字取得好,跟张志新只有一字之差。慢慢地,愿意跟他交往的人也越来越多。

张志强得势以后爱显摆了,请客的时候,他胸脯一拍说,你们信不信XX是我的大哥。人家说不信,他便打电话。不一会儿,那官员来了,他就洋洋得意了。

张志强找小姐,三个四个陪浴陪寝。他赌博,一输几十万。赢了,别人赖账,他就扬言要剁脚筋。喝酒醉了,他骂当官的,说,你以为老子愿意巴结当官的吗,那是没办法,龟孙子才愿意当狗。老子恨不得弄一颗原子弹来,把这些贪官一个个都消灭掉才好。

这些话传到官员们那里去了,有的人就避嫌了,像李明涛。不过李明涛曾帮过张志强一回,给过他一个房地产项目。另外,张志强在国外建分公司的审批手续,是李明涛批的。为什么单单要批给昌源公司这个私营企业呢,为什么张志强的饭桌从来也看不到李明涛的身影呢。

正常有正常的俗理表现,否则就变成了不正常。酒肉关系其实也是真关系。苏梅闻到了一股怪味。

那个竞标会是在李明涛洪亮的声音中结束的。他说,今天,我们开了一个团结的会,胜利的会。

那条街叫梓园路

苏梅上班的时候绕道去梓园路,她想遇一遇李明涛的妻子杨兰。

杨兰在市国土局上班,单位离家有十五分钟的步行路程。她为了保持身材,总是走路上下班。

杨兰被李明涛安排得很好。她跟李明涛谈恋爱的时候,李明涛把她从宾馆里调出来,安排到市民政局当会计去了。李明涛当乡党委书记的时候,她又被他运作成了副科级。之后,不用李明涛运作了,杨兰想到哪个单位就能到哪个单位,而且官职从副科长当到了副局长。

行人熙熙攘攘,苏梅过马路的时候果然被杨兰看到了。

苏梅,是你吗,你也走这条路?杨兰的声音超出了一辆桑塔纳的分贝,有点喜出望外的样子。

苏梅转过脸来,细细打量。

哦,姓杨的还是那么漂亮。她一米六二三的身材,苗条白净,短发泛着红光,衬着一张瓜子脸。手腕上一只亮晶晶的表,肩上挎着一只高级包包。她的手指甲涂了指甲油,还镶了钻。

颜值就是高度。大树坡的梅儿又矮下去了。不过,苏梅很快释然了,这个年龄了,管那么多干什么,再说李明涛很快就要威风扫地,这份美丽也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哼。

苏梅不笑,嘴巴一咧,说,那条路在搞基建,害得我要绕这么大一圈。咦,你怎么就是不见老呢。

真的吗?杨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说。

你看,我们一般大的,我比你老好多。苏梅说。

你的皮肤太干燥了,這里都有真性皱纹了。杨兰指了指苏梅的嘴角。

哎呀,索性不管啦,反正要老。苏梅说。

那也是。杨兰不说了,她懂得适可而止。

喂,苏梅,可能是天老爷在关照我们,专门安排机会让我们见面,哈哈。杨兰说。

嗯啰。苏梅点点头,表示同意她的这个说法。

据说小时候有摩擦的人,长大了往往能成为好朋友。这不,此刻两个人都有了那种意思。

不容易呀,听说你调到市政府了,也没时间去看你,周末又要玩牌。杨兰笑嘻嘻地说。

应该是我去看你,只是为领导服务太忙了。苏梅说,她还没有笑。

忙就是有作为。既然苏梅说忙,杨兰也要说自己忙,单位忙家里也忙。

苏梅说,大树坡出了你和李市长这样的人才,我为你们感到骄傲。

哈哈,这话好,说得杨兰春风满面了。

李明涛就不用介绍了,杨兰主要说自己和女儿的事。女儿名字叫李小兰,现在美国读研究生,马上就要毕业了,因为心脏动过手术,就业便要选轻松的事。但是她的想法和李明涛的想法不一致,李明涛希望女儿留在美国,她却希望女儿回来。

国内很多好单位,别人可以混我们也可以混。再说了,外国一年四季吃什么鬼面包,给我找个洋女婿回来就拐了。杨兰说。

你呢,老公还好吧,儿子现在哪里工作,找女朋友了没有?杨兰又问。

苏梅说老公在市一中当物理老师,儿子公派去美国做访问学者了,还没找女朋友。

你儿子也在美国?哇,看来儿子跟妈妈一样会读书。你儿子长得怎么样,有照片没有,让我看看。杨兰说。

苏梅只好翻手机,找到了儿子的照片,拿给杨兰看。

杨兰看了,连连啧嘴说,苏梅你养了个好儿子,真帅呐。

打亲家打亲家,我女儿二十五岁,你儿子大点小点都没关系。

苏梅嘟噜说,我家马萧萧年底才满二十四岁呐。

大一岁没关系啦。杨兰将苏梅的肩膀一拍,说着,把女儿的照片也拿出来给苏梅看。

怎么样,看得起吧。我女儿虽然心脏有点问题,但已经治愈了,生孩子绝对没问题。杨兰头一甩说。

嗯,吸收了你们两个人的优点了。唉,我们可不敢高攀。苏梅实话实说。

莫这么讲,金童就要配玉女,我们都是一个村子的,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好了,就这么说定了,我们都做孩子的工作。苏梅,我对你印象蛮好,只是你那时候每次都考一百分,我妒忌死了。杨兰说得很坦诚。

话,越说越悦耳。很快,两个女人就把自家孩子的电话和微信号交给对方了。

苏梅想,现在的孩子哪会听父母的。马萧萧脾气犟,不扯这事兴许还交往,扯上了,说不定没开头就结尾了。不过,既然杨兰高兴,那就让她高兴一会儿好了。

这时,杨兰掏出一个金晃晃的卡塞给苏梅说,这是克丽缇娜美容院的半年卡,你拿着。

苏梅推辞说,你自己用,我不喜欢搞这些。

拿着,不拿我生气了。对了,你打牌不,我没事就玩一玩,也没有什么瘾。杨兰说。

你打好大的?苏梅有点感兴趣了,问。

不大,五元一底,你平时打好大的?杨兰眼睛发亮,问。

讲不好。苏梅说。

杨兰更高兴了,她猜苏梅大的小的都打。

嗯,太好了,我晓得你是个大气魄的人。杨兰说着将苏梅肩膀又一拍。不知怎的,她对昔日的同学格外亲。

分手的时候杨兰说,这个星期你等我的信息,告诉你唦,我一般不要别人到家里来的,李明涛不喜欢。你嘛,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哈哈。

嗯。苏梅说。

说好了,两个女人就散了。

星期五的下午,杨兰把具体地址发来了,外加一个不见不散的动漫表情。苏梅则回了个OK手指。

星期六到了,苏梅去了杨兰的家。杨兰家好找,C市最好的小区,十层楼,五室两厅。进去了,看见有一个主卧,一个书房,一个女儿的房,还有一个小卧室。小卧室是李明涛住的,他们夫妻已经分房睡了。另外还有一个专门的棋牌室。客厅比较大,布艺沙发很舒服,其他陈设一般,墙上的大照片是李小兰的。苏梅看了又看,忽然有点喜欢这个女孩子了。

杨兰说,李明涛最牵挂的就是这个女儿,李小兰小时候一哭嘴巴就发紫,还晕厥,把李明涛会吓死。他们本来可以再生一个,但因为过于疼爱,就不生了。李小兰很会读书,一口气考到北大,考到耶鲁去了。

杨兰还说,李明涛不打算让女儿回国了,一是身体,经过治疗虽然痊愈了,但他总觉得待在美国放心些。另外,不回来不是因为资本主义国家好,而是自己的国家腐败太多了。李明涛痛恨腐败,还说,中国就是被这些腐败分子搞坏了,要不,他的后代也不会背井离乡到国外去发展。

苏梅点点头。正要说什么,忽然感到了脊背上的灼热。回过头一看,一张苦瓜脸正举在后面。哦,这个家还有一个保姆叫陈姐,她五十多岁,有一双黑洞洞的眼睛,打量苏梅时,像扫机枪似的上下好几个来回。

陈姐全名陈雪梅,初中文化,是李明涛姑姑的女儿。她丈夫因煤窑事故去世了,李明涛搭了个口信,她就带着九岁的儿子来当保姆了。陈雪梅的儿子叫刘明明,大学学的金融,还考了精算师,现在昌源美国分公司任总经理。也就是说,在张志强的公司里,有这家人的插入。

刘明明的信息很少,只知道他很受李明涛的关爱,李明涛供他吃饭穿衣上学,还教育他,邻居都说这个孩子非常懂事。

陈姐从早晨到晚上八点都在这里干活,八点之后回自己的家,她在C城有房子,不比杨兰的房子差。所以,陈姐在这里做事并不是因为薪资好,而是为了报答。

陈姐做饭菜很好吃,掌握了这家主人的胃,李明涛总是吃她做的早餐,这一顿吃了,中午晚上吃不吃无所谓。

杨兰没有家务事,人闲得慌了,培养了两个爱好,一个是美容,一个是打牌。美容去克丽缇娜,那是C城最高级的美容院。打牌只去两个地方,玩伴家和自己家。這是李明涛对她的要求。他说,你给我注意点影响,要是在茶馆里打牌被抓了,我是不管你的,让你出丑算了。

打牌的人融入最快,手一摸牌,就成了熟客。苏梅洗牌利索牌路老到,一看就是老打牌的人。杨兰笑苏梅说,我还以为只有我的瘾大,没想到你跟我一样的,莫非俺大树坡的女人都是赌博佬么。哈哈。

苏梅嘟噜着说,管它的,人生几何,该玩就玩。她还是没有笑。

这话好,姊妹姊妹,你快出牌,你什么都好就是出牌太慢了。杨兰说。

急么子,又不赶飞机。苏梅说。

一口气玩了好几场牌,苏梅进出这个家自然了,陈姐也不用黑洞洞的眼睛扫她了。偶尔,还跟苏梅聊几句家乡话。

李明涛周末也经常不在家,问杨兰,杨兰说他喜欢待在办公室,这个人不上班就会死。她话里有话。

苏梅到底遇到了李明涛。有一次,她进门,他出门,遇到了,愣了一下,然后礼貌性地打招呼。

哦哦哦,李明涛一连说了三个哦,算是接受了杨兰的这个新牌友。是的,李明涛可以决定很多企业的命运,却不能决定杨兰跟谁打牌。但他想了好久才想起她就是梅儿,之后,用力看了她几眼。过了一会儿,他把目光收起来了,说,你还是那个样子,经常来玩吧,杨兰不打牌就会发病。

苏梅认真地问什么病。李明涛眉毛一提算是回答了。杨兰鼻子哼哼说,他取笑我,说我牌瘾大。

苏梅的木讷把所有人逗笑了。

苏梅琢磨李明涛的话,他说自己还是那个样子,那就是说遇到的几次他已经认出了她,但为什么要装作不认得呢。这个人好奇怪。

女人的圈子跟男人的圈子有不同,男人结帮能搞大事。女人结伴为好玩。另外两个牌友一个热闹一个安静。热闹的女人四十多岁,叫乔丽华,满月脸,柏油桶身材,满手的酒窝窝。她高门大嗓,讲的都是痞话和废话。她的小眼睛滴溜溜转,会察言观色,还善于干扰牌路。打了四场牌之后,她才告诉苏梅自己是张志强的老婆。

另一个安静的女人三十出头,叫冯芳芳,是李明涛司机的老婆。这个女人在市直机关幼儿园当老师,长得斯文秀气。她牌技一般,出牌优柔寡断,乔丽华吼她说,喂,你是王妈妈的裹脚布吗。

杨兰对冯芳芳也吆五喝六,陈姐也经常喊冯芳芳做这做那。在这个家里,冯芳芳是卑微的。除了主动去拿拖把和一次性杯子,其他方面都小心翼翼。

苏梅讲幽默段子。讲完了,杨兰说,哎哟,苏梅你这个人是真有味,不讲就不讲,一讲出来笑死人。哎哟喂,我肚子都笑疼了。

苏梅不笑。那些女人看她木木的样子,越发好笑了,哈哈都冲到天花板上去了。

女人们喜欢谈论老公。杨兰说李明涛有两个习惯,一是喜欢在阳台上看天,一看看老半天。还一个人在那里自言自语,像个神经病。杨兰问搞什么,他说那是跟另一个自己对话。还说,人要经常反思才行,免得犯错误。再还有,李明涛喜欢在沙发上坐着打瞌睡,喊他上床不干,喊他躺下来也不干。说要养成习惯,要学会睁着眼睛睡觉。

唉。杨兰叹一口气说,没办法,当官的也是人,坐主席台很累的,当官的基本功就是要学会睁着眼睛睡觉——这跟睁着眼睛说瞎话是一样的。嘿嘿。杨兰把自己都说笑了。

有一个礼拜天,李明涛终于在家里没出去,先在书房里打电话,一个接一个。有的口气很冲,有的则柔软亲切。打完了,端个杯子去阳台看风景。后来,陈姐买菜回来了,他跟陈姐聊菜价,又亲自下厨炒了个红辣椒炒肉丝。末了,还跑到棋牌室跟大家打招呼,笑嘻嘻地说,今天大家都赢钱,让桌子输。

李明涛严肃的时候大家不敢靠近,他放下身段装亲切的时候,大家还是不敢靠近。官威任何时候都在高处,下不来,不胜寒。

杨兰竖起耳朵听李明涛打电话。李明涛打完电话出来,她阴阳怪气故意不睬他。李明涛说让桌子输钱的时候,她斜他一眼,嘴巴一撇。

李明涛容忍杨兰对他的不客气,但是杨兰越是这样,她在这个家里越是没地位。李明涛有事多半只跟陈姐商量,那天杨兰说想换一个智能马桶盖,跟李明涛嘟噜,李明涛问陈姐行不行。陈姐不作声,结果这个马桶盖没换成。杨兰事后气死了,当着几个牌友说,这个老堂客讨嫌死了。

有一次,杨兰当着客人的面怼陈姐说,你狠你狠,你是我们家的皇太后,怕你好不好。

陈姐斜着眼,头一低走了,但杨兰后来交代什么,她就当聋子了。乔丽华看不惯,咬耳朵说,陈姐啊不知道倒顺。冯芳芳也看不惯,淡淡地说,陈姐是居功自傲。

哦,原来陈姐曾经救过李小兰的命。那是李小兰四岁的时候,陈姐带着她去买菜,一个喝醉酒的人骑着摩托冲过来了,陈姐用身体保护了李小兰,自己断了四根肋骨,脾脏也破了。

陈姐康复以后,李明涛说了一句话,我们养她的老。

现在,陈姐是家里的成员,李明涛在养她的老。陈姐负责李小兰所有的事,包括寄钱寄东西。

李小兰有两个名字。身份证上叫李芷兰,家里才叫李小兰。李小兰是陈姐取的,她一叫,一家人都必须跟着叫。有时候杨兰偏要叫李芷兰,女儿则没感觉,还更正说,妈妈么吔,你叫我李小兰算了。

陈姐很懂套路,一天,有个人打电话说要送东西上来,她盘问了半天,要对方把东西放在卫门上。对方走了,陈姐才下去取。不一会儿,陈姐回来了,手里没看见东西,哦,她放到楼下储藏室去了。

杨兰这边,一门心思玩牌,懒得问,她的心像海洋一样宽广。

有一次,乔丽华讨论了一个女性主义的问题,即家里谁管钱好。乔丽华说,印把子枪杆子,女人必须牢牢掌握。反正我家里是我管钱,他必须全部交,男人有钱是个祸害。

杨兰说,我才懒得管呐,我不会理财,管钱会输完,再说家里也没钱了,培养女儿读书用完了。李明涛死抠,不抽烟不喝酒,一件衬衣穿若干年,也不打牌唱歌,家里的水果烂了他也舍不得扔掉,皮蛋过期了也要坚持吃完。在外面,他几乎不用一分钱,连擦皮鞋都有人替他买单。所以,共产党的官是不用自己出钱消费的。只有我是個糟钱包,哈哈。

杨兰又说,李明涛不仅不花钱,还捡一些东西回来,比如宾馆的纸拖鞋,他说别浪费了,每次出差都拿几双回来,一个人穿得一股带劲。

乔丽华接话说,节约是一种美德,说明李市长没有忘记劳动人民本色。

哎呀,什么本色不本色,他就是一个土包子,莫看他是北大毕业的,过去的痕迹太深了,他变不过来了。杨兰说。

那还省心些,就让他管钱操心好了。乔丽华又说。这个女人不让牌桌上冷场,一直在分散着大家的注意力。

杨兰最近手气不好,已经输了六七千了。这么下去,她一年至少要输掉七八万。杨兰自己的工资用不到,只好去卖烟。而平时送烟的只去办公室,不送烟杨兰就不关心,现在桌子上一吃三,苏梅略赢,冯芳芳不赢不输,乔丽华赢得最多,看来杨兰又输定了。

杨兰问,这个小五是摸出来的还是打出来的?

冯芳芳说,好像是乔丽华打的吧。

乔丽华说,莫问我,我不记得了。

不知为什么,苏梅对杨兰有同情了,以前只顾着妒忌跟她较劲,从没有发现她还有可爱之处。现在想想,觉得杨兰这个人还是不错的,她简单透明,用陈姐的话说就是大脑壳,不懂事。这样一来,那些儿时的摩擦就成了珍贵而有趣的回忆。当然,杨兰得到了那个男人,却遭遇了爱情的背叛,还有接下来的连累——戴一顶腐败分子老婆的帽子。所以,她的宿命就是不幸。不过,她又是幸运的,因为李明涛嫌她脑壳大不想事,便没有在杨兰身上安排多少戏份。这多么好啊。苏梅希望杨兰永远都这么漂亮,也相信大树坡的那棵老樟树有灵性,永远为它的女儿遮一下风,挡一下雨。

当然,李明涛不是那么简单的,他要保杨兰实际上是为了心肝宝贝李小兰。李明涛父爱如山,于是为这个家庭留了一条后路。

冯芳芳的婚姻有来历。

那会儿,李明涛刚当常务副市长,武警部队的王政委为了表示鱼水情深,送来了一份特殊的礼物,司机小刘。而当时C市的领导都喜欢用武警部队的司机,评语是,部队的司机好,他们听话,忠诚,技术过硬,还一专多能。

李明涛不想要,他想得多。但王政委说,小刘思想品质好,素质高,是那种可以为领导去死的人。

哦呵,这是为什么?李明涛很好奇了,当即就问。

王政委接着说,小刘来自兰考,兰考人民热爱焦裕禄,相信共产党,有一颗金子般的心。

哦,那就好,好人一生平安,我也能够平安。行行,我用了。李明涛朝王政委眨眨眼,然后就收下了。

司机小刘全名刘五坊,河南兰考县走马村人,十八岁参军,十九岁送军校学习,二十一岁提干,毕业后回部队给首长开车。现在他又被王政委送过来给李明涛开车了。

小刘的确是好司机,他除了开车,还当勤务兵警卫员和通讯员。他工作认真,开车的时候全神贯注,下车了,立即耐心耐烦搞保养。等事情做完了,又在周边观察动静,以确保领导的人身安全。

小刘与机关的那些司机简直是天壤之别,李明涛很快就喜欢起小刘来了。但有分寸,任何时候都不掉以轻心。然而,没想到小刘真的救了李明涛的命。那天,李明涛去旧城区视察拆迁场地,刚进去,一辆小车突然迎面撞过来了。说时迟那时快,小刘猛地掉转方向盘朝墙驶去,还差几寸的时候,他一个转身,忽——车子擦墙而过了。后面的那辆车来不及掉头,轰一声把墙撞倒了,随即被碎砖乱瓦盖住了。

李明涛吓出了一身冷汗,之后,他无限感慨地跟小刘说,小刘啊,以后有什么困难只管讲。我这个人出身很苦,修养不够,身上有很多臭毛病,脾气也不好,有时候做过火了,你要多多体谅。

小刘点点头,不说话,也就是那一天起,他的眼神更加坚定不移了。

杨兰没见过有这么好的人,觉得不正常,她问李明涛,也算是提醒。

喂,如今还有这么好的人吗,我觉得他好得可怕。

怕什么,人家是素质高,训练有素。李明涛说。

你考验他一下唦。杨兰说。

考验什么,怎么考验?李明涛问。

你放点钱和贵重物品什么的。杨兰嘻嘻笑着说。

愚货,你这是狗眼看人低。李明涛怒斥道。

杨兰撇嘴翻白眼,李明涛说她是狗,还说她是蠢货,她扯起喉咙朝李明涛喊,喂,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信任外人而不信任我。

李明涛看看杨兰,叹一口气说,我是为了你好嘛,你玩你的不就行了吗。

杨兰不懂,张着嘴巴等李明涛继续说。

李明涛有点烦了,说,像我们这样的干部哪有什么保险索。有的问题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像送烟这种事,看起来不起眼,但你想想,一条烟大几百甚至上千。其实,我可以不收的,还不是为了你,万一我出事了,保底工作还是要做好的嘛。

哦……杨兰软下去了,她有一点愧疚,因为那些烟不仅被她收了,还被她卖掉了。

不过,杨兰很快就相信小刘有那么好了。那次,她心血来潮学开车,瞒着李明涛要小刘当老师。开着开着,她把小刘赶下车了。她一个人握着方向盘,得意忘形时,油门一踩,哗,冲到马路旁边去了。还好,没有掉进池塘里,只撞到了一棵歪脖子树。但是车子成了瘪嘴巴,杨兰吓傻了,站在一边嗷嗷叫。这时,小刘气喘吁吁跑上来了,说,嫂子没你的事,是我开的。第二天一早,小刘来接李明涛,杨兰跑下去看,车好了,回头再看小刘,怎么看都觉得他是最可爱的人。

为了表达自己的谢意,杨兰决定帮小刘找一个女朋友。看来看去,看中了市直机关幼儿园的冯芳芳。冯芳芳长得乖,性格也好,杨兰相信这两个人在一起是金童配玉女。果然,他们一见面立马恋上了。三个月后,冯芳芳提出要结婚。还跟杨兰说,小刘这个人太正派了,说不结婚就坚决不犯纪律。

冯芳芳爱小刘爱得有点急不可耐了,杨兰咕咕笑着说,要得,闪婚就闪婚,小刘这个人好,他喜欢你是你的福气。

小刘跟冯芳芳结婚了,第二年有了一个女儿。但是冯芳芳渐渐忧郁起来了,原来小刘没有自己的生活,几乎整个人都是李明涛的。平时一般都是深更半夜回来,天不亮就走了。遇到抗洪抢险等特殊事件,十天半个月看不到人。不過这都是小事,关键是小刘的情绪起了变化,他开始莫名其妙发脾气,还失眠。冯芳芳问原因,他叹气却不说。有一次,他突然抱着冯芳芳抽泣,那悲哀的样子让冯芳芳心疼死了。

有一天,小刘的一个举动差点把冯芳芳吓死了,他用刀子把自己的血管挑破了,血流了一地。当时,他一边看电视一边逗女儿玩,水果刀就放在茶几上。逗着逗着,他忽然把刀尖放在自己的手腕上,按下去,轻轻一拨,血涌了出来。冯芳芳看见了,大叫着扑上去,一边哭一边骂说,你会死啊,这么吓人干什么。

小刘哈哈笑说,没事,这算个逑。老婆放心,女儿没长大,我不会死的。

从这以后,小刘的性格似乎变好些了,偶尔还会跟冯芳芳开开玩笑。打电话的时候也多了,还发视频,发自己好看的脸和嘟嘟的嘴巴。但是冯芳芳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小刘做过头了,冯芳芳就变得忧心忡忡了。

最近,冯芳芳打牌老是心不在焉,有一次,乔丽华当场发火说,对面坐个猪,打牌肯定输。

乔丽华骂人,旁边的人悄悄看,发现冯芳芳一双眼睛红红的。杨兰赶紧打岔,开玩笑说,芳芳,你这么没精神,只怕是那个事太狠了,要劳逸结合才行哦。哈哈。

这时,苏梅也插话说,我们干脆重新摸方,三盘为定,摸到哪个是哪个,莫怪也莫吼。

苏梅其实在帮冯芳芳,她觉得冯芳芳怪可怜的,工资不高,还不得不陪着打牌,而且输多赢少。

重新摸方了,苏梅和冯芳芳打对家。苏梅说,你不要有顾虑,看清楚后再出牌,莫急哦。

冯芳芳很温暖,事后,把苏梅当成知心大姐姐了。

有一次,冯芳芳跟苏梅咬耳朵说,乔丽华这个臭婆娘算什么东西啰,以为她老公有钱就了不起了,说不定哪天抓到监狱里吃牢饭,到时候看她怎么神。

冯芳芳又说,她老公给一些当官的行贿,送了不少钱,我家小刘亲眼看见的,哼,说不定哪一天……

苏梅嘘了一声,提醒冯芳芳隔墙有耳。冯芳芳说,听见了也不怕,她敢杀了我就算她狠。臭婆娘,吃牢饭的。

冯芳芳生怕消息不惊人,还透漏一些隐秘给苏梅,说乔丽华赢钱后常常去巴结陈姐。陈姐也不是个好东西,经常打着李市长的牌子办事情。另外,杨兰也有相好的男人,李明涛有外遇,她就报复李明涛。这一家人早已经貌合神离了。另外,乔丽华的小儿子可能吸毒。还有自己家小刘包皮过长,她都得宫颈糜烂了。

冯芳芳说起来便打不住,看来是终于找到一个可以倾诉的人了。

苏姐,这个病要不要紧呀,我都担心死了。冯芳芳说。

莫担心,女人自净功能很强的。苏梅安慰说。

唉,冯芳芳叹了口气又说,苏姐,我们家小刘失眠两年了,我怕他出事呐。

苏梅说,不会的,小刘人年轻身体好,对了,当颈椎病治疗看看。苏梅说。

治过的,不行。冯芳芳摇摇头。

失眠是挺讨嫌的,我曾经也搞过,现在好了。苏梅说。

你怎么好的呢?冯芳芳问。

你可能不相信,我是信迷信好的。苏梅说。

真的吗,要不,我也去试试。冯芳芳眨眨眼睛说。

应该算是心理暗示治疗吧,不晓得对你家小刘有没有用。苏梅又说,

小时候我妈妈说,被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信个迷信就会好。反正又不伤皮肉,试试看,但哪里去找会使法的人呢。冯芳芳说。

我认识一个道士,在家山寺做住持,听说他很会算。苏梅说。

那麻烦您帮我联系一下好吗。冯芳芳说。

没问题,我带你们去就是。苏梅说。

某日,杨兰打电话对苏梅说,这个周末我们一起去大树坡玩吧,给李明涛的爹爹过生日,我们去那里打牌,一就二便。

好。苏梅答应了。

苏梅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一个妹妹。两个哥哥参军出来了,转业后有了铁饭碗。姐姐的对象是哥哥介绍的,一结婚就随军了,现在日子过得挺滋润。妹妹跟自己一样是考大学出来的,现在银行上班。苏木匠把老幺盘出来后去世了,骨灰埋在C城的陵园里。母亲健在,一直跟着大哥生活。

人不在了,风景就是老熟人。老樟树还老着,风还吹着,尤其是那条村道,虽然改成了水泥路,但一如既往能通往记忆的深处。

此时,正逢农村的“双抢”季节,寂静的田野变得十分喧闹了,劳作的人影在田埂上穿梭,一切充满了生机。

李明涛的父亲李老倌是个残废军人,他的耳朵在部队被炮弹震麻了,跟他讲话要用打雷的声音喊。李老倌的老婆死得早,他一个人把李明涛拉扯大。后来,李明涛参加工作了,把父亲接到了城里。但是李老倌住了一段时间不干了,吵着要回去,说住在楼里脚板接不到地气会干死。

李明涛似乎理解父亲,说,地气就是根,根深树大更离不开地气,我们只能依你了。就这样,李老倌七老八十了还一个人住在乡下。

杨兰开车,车上坐着苏梅乔丽华冯芳芳。她们一路叽叽喳喳,三个小时后,一行人到了大树坡。

杨兰说,李明涛交代了,来的人一律不许送钱送礼,他爹爹过的是平常的生日,大家光玩就好。

哦,领导廉洁我们得福。乔丽华冯芳芳说。

李明涛已经提前一天到了,为的是帮爹爹把晚稻插下去。

杨兰说李明涛喜欢做农活,跟他老倌子一样喜欢接地气。李明涛还交代,说以后他死了,就把他埋在屋后的包谷地里当肥料。

到了李明涛家的屋场上,杨兰喊了几声,没人应。哦,他们都到田里做事去了。

这是一个四合院,不新不旧,红砖青瓦,竹木葱茏。水塘里的荷叶像一只只绿盘子,青蛙鸣叫鱼儿游水,鸡婆们在悠然散步,阳光正好。

几个女人看风景,她们鱼贯而行来到了田间。呵呵,两个男人正插秧,李老倌在给他们抛秧。田如一块镜子,碎了又碎了。

李明涛的白衬衣鼓起来了,风正吹,背上有几块泥巴,很醒目。他的双腿插在泥里,腿肚子很粗壮结实,只是太白了,跟泥巴的颜色反差很大。李明濤的双手很灵巧,两个手指像鸡啄米似的飞快插点,身后绿荫渐渐成行。

小刘在泥巴里挣扎,他不大会这活儿,在认真学。冯芳芳皱眉头说,他应该休息才对。

乔丽华一直在看表,心里装着其他的事。

杨兰关心做饭的人请好了没有。她一歪一歪地走到李老倌身边,扯起喉咙喊,老倌子,菜准备好了没有,哪个来弄饭?

李老倌回答说,菜在园子里,二婶妈等会儿过来弄饭,你只管跟客人去玩。吃的东西都在桌子上,茶叶蛋我昨晚就煮好了,放了艾叶的。

在大树坡,娇惯了的女儿才不喊爹爹喊老倌子,哦,李老倌宠儿媳。

男人劳动,女人打牌。今天有风,葡萄叶鼓着小巴掌哗哗响成一片。中午,干活的男人们回来了,打牌的女人也洗了手,耐心地等着最后一道菜摆上来。

李明涛坐在院子里望天。他腿上的泥巴干涸了,裂成了若干的小块儿,细细看,有的已经脱落。李明涛拍了拍腿,那些还悬挂在腿毛上的泥块儿便脱落了,露出了原来的肉色。忽然,他想起了什么,站起身来,朝一棵枣树走去。

大家说现在枣儿还差点火候,不甜。

他说,你们只晓得吃,没有考虑到上面有小时候的风景吗。说着,他就去爬树了。样子有点笨,但还是爬上去了。

李明涛在树梢间的缝隙里左看右看,很有兴致。过了一会儿,他下来了,有点沮丧地说,枣儿已经甜了,美景找不到了。

李明涛又去菜园里摘黄瓜。摘来了,轻轻掰掉上面的小黄花,用水冲了一下,嘎嘣吃起来。

李明涛的吃相像一个孩子而不像副市长。他舍不得浪费一丁点,连黄瓜尾巴都吃下去了,然后很满足地吧嗒嘴巴,好像吃的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吃完黄瓜,他又去水塘里撒网捕鱼,一边撒网一边说,你们一人带两条回去,无污染,原生态。

忽然,喇叭声声叫,有一辆路虎车朝这里驶来了。李明涛一看那车,情绪立马掉下来,大声吼起来说,张志强怎么来了,哪个要他来的嘛。

乔丽华搓手掌,很不好意思地说,李市长,他硬是火烧眉毛了,没办法。

讨嫌。李明涛恶声恶气说,把手里的渔网狠狠扔给小刘,然后径直进屋去了。

车子停了,昌源公司的董事长张志强笑嘻嘻地下来了,也就是那个大方头。

乔丽华一见他,脸上立马笑成了一朵花,声音里面加了蜜糖,老公老公的喊了好几声。

张志强问乔丽华李市长呢,乔丽华说李市长在里面休息。张志强哦了一声,急急忙忙进去了。大概有半个小时,李明涛和张志强在里屋说话,有时高时低,外面的人噤若寒蝉。

吃饭的时候,李明涛和张志强忽然亲密了,两人干掉了一大壶包谷烧。李明涛借着酒晕睡觉去了,张志强心里有事睡不着,把老婆乔丽华叫到外面嘀咕了好一阵。杨兰瞟了一眼那对夫妻,对苏梅说,不管他们我们睡觉去。

这一觉睡得真香,苏梅醒来已经到了三点多。乔丽华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睡得四仰八叉。苏梅问男人们呢,冯芳芳回答说,他们都插秧去了。乔丽华说,张董事长也去帮忙了,李市长要求大家在天黑以前把田弄完。

那好,咱们女人继续玩牌吧。

天麻麻黑了,男人还没有回来,女人们肚子饿了,收了牌局,手东抓西抓,还走到外面去看天。

一阵狗叫,男人们收工回来了。接着,晚饭开餐了。

李明涛讲究晚上吃得少,他不停地给父亲夹菜,笑眯眯地看着父亲吃。今天是老人家七十八岁的生日,这人嘛,肯定是过一天少一天。

李明涛是个孝子,苏梅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爹爹苏木匠,然后有羞愧。梅儿没有明哥做得好,苏木匠没有享到梅儿的福。唉,人一旦进入另一个人的油盐柴米生活,便会有人之常情的情绪波动。近距离是把双刃剑,看清一些东西,又背上一些重负。看看李老倌,那纵横交错的皱纹里溢满了幸福,苏梅心里很疼。天下父亲都是一样的,人情关实在不容易过。这么想的时候,她越发恨李明涛了,应该这么讲:他对自己不负责是最大的不孝。

吃完晚饭,大家在桌子上讲白话。不经意间,一轮又大又白的月亮升上来了。哇,真美。有人提议出去赏月,苏梅回头看,李明涛背着手已经走出去了。

李明涛一九六五年四月出生,北京大学毕业,一九八八年八月参加工作,一九八九年一月入党。先后担任过渭水县车溪乡党委副书记、乡长、书记;共青团渭水县委书记;渭水县副县长、县长;C市委副秘书长、副市长、常务副市长。

李明涛的资历太好了。他一步一个脚印,跟很多大领导一样一步一个台阶。如果他不犯错误,那前途肯定是一片金光灿烂。苏梅记得很多年前,C城日报曾登过他抗洪抢险的事迹。文章说,风雨交加,伸手不见五指,李明涛在大堤上坚守了七天七夜,最后洪峰下来了,大堤决口了,李明涛一声吆喝跟我来,几百个干部群众筑起一道人墙,终于保住了人民生命财产和数千亩良田的安全。

而正是这样一个人,此刻,正顶着月光,沿着田埂上朝前走,留下一个又大又黑的背影。

蘇梅猜测,他应该是朝白天的稻田去了,嗯,他一定是担心白天插的秧活了没有。

大树坡把那种摁下去的秧叫“崴腿儿秧”,为图快,很多老把式也会有手误,何况李明涛还不是老把式。

“崴腿儿秧”有欺骗性,第一天看不出征兆,第二天开始发蔫,第三天就死翘翘了。李明涛怕辜负爹爹。

果然,李明涛找到了自家的稻田,在跟前站住了。他蹲下身子,俯身看着自己的杰作,还伸出手去抚摸。

李明涛的身心肯定又在倒海翻江,那些血与肉的分子和原子,跟那些土堆石坡待在一起,像一个个凝固的气团,或者是一只只猫头鹰。突然,月亮憋足了劲,猛地跳上了悬崖,虎视眈眈,更圆更亮,给秧苗涂上了一层白莹莹的光。他被眩了一下,继而相信那些秧苗都已经成活了。

这样的月夜,让苏梅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情。即有一次李明涛作报告,他回忆自己在县委工作的那段经历时说,那天他和县委老书记一起走夜路。老书记得了癌症还坚守在工作岗位上,他十分敬佩感动。老书记说,人这一辈子,任何时候都要坚持让信仰不倒,顺境不能忘,逆境不能屈。当即,李明涛向月亮发誓,今后一定要做老书记这样的人。

但是,李明涛没有兑现自己的诺言,终归成了这个样子。唉,如果时光能够倒退,李明涛会不会有重新选择呢。应该会吧,苏梅觉得人应该一心向善,所以她愿意相信。

这边有闹腾,张志强酒喝多了,大喊大叫。他对着池塘撒尿,也不怕丑。他还跟几个女人说,我是不是去陪一下李市长呢,他一个人散步,莫掉到粪坑里去了呐,哈哈。

去去去,你陪市长好了,莫在这里嘴巴多。乔丽华催促说。

好嘞。说着,张志强打着酒嗝去了。

张志强追到了李明涛,点头哈腰地说,李市长我来陪你来了。

李明涛很厌烦地说,我要你陪么子啰,我三岁两岁吗?

张志强被呛了一下,抠抠头皮,畏畏缩缩跟在身后。

有一会儿,他们绕着池塘散步,几个女人听见张志强正借着酒劲说话。

李市长,你不行呐,喝那么点酒就醉了。不行,不行喔。

李明涛听不得不行两个字,提高声音说,我不行,你行,你去喝死好了。

李市长,我不得死,我还等你给我项目做呐。嘿嘿。

原来,张志强赶到这里来,是找李明涛要项目的。

张志强像一条乞讨的狗,跟在李明涛后面,嘴巴里喋喋不休。可能是说到敏感处了,李明涛朝女人们这边看看,然后放大声音说,张志强,你发酒疯莫到我这里发,竞标会你也看见了,高度透明的事情,不是我想给谁就能给谁的。

李市長,你讲话不作数,有人讲你们内定了。张志强说。

哪个讲的?乱讲,纯粹是造谣。李明涛说。

李市长,我会怄死呐,人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你什么意思?李明涛问。

狗急眼了会跳墙。张志强说。

张志强还说了什么,李明涛发怒了,给了张志强一记耳光。这耳光太响亮了,乃至把整个世界都打哑了。

哈哈。忽然,李明涛笑了。他提高嗓音说,张总,你讲这个话就不合适了,我李明涛是共产党的干部,做事一向光明磊落。

世界恢复正常了,张志强终于被李明涛安抚下来了。他无精打采地走过来跟乔丽华说,我先走了,明天早上有一个客户要过来。

乔丽华说,门卫上有一个包裹,你顺便拿回去。

张志强说好的,便发动引擎走了。

李明涛继续散步。刚才,张志强讲了不该讲的话,他的情绪好久都平复不下来。过了一会儿,他开始抽烟,一边抽一边看月亮,还朝张志强走的那个方向重重地吐了口唾沫,呸。

苏梅也不喜欢张志强,但这些老板做生意的确不容易。也就是那句老话: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苏梅去上卫生间,走到屋后,看见李明涛正看那棵银杏树,烟头明明暗暗。

李明涛用手指抠着树干上的青苔,月光,把他的脸照得惨白,再一次仰头,苏梅看到了他面颊上的光点。莫非他在哭么?

他真的在哭。

然而,李明涛的脸相是恐惧的,他好像要吃人了。苏梅的心冰冷了,因为这是从不认识的李明涛。

有一个人在暗处站着,苏梅发现了,咳嗽了一声,那人从树影里走了出来,原来是司机小刘。苏梅和小刘对视了,有很多潜台词。苏梅知道自己观察李明涛的时候,小刘也在观察她。

小刘低下头来了,喊了声苏姐好。

苏梅忽然笑了,不喜欢笑的人这时候笑,小刘惊愕了。

你也好。苏梅说。

小刘快快离开了,逃跑似的,说有事情要去向李市长报告。

李市长,你的手机没电了,刚才常委值班室通知您明天上午开会,到市委多功能会议室。苏梅听见小刘跟李明涛这么说着。

嗯,知道了,你早点休息。李明涛说。

从大树坡回来的第四天,四个女人便邀约一起去家山寺算命了。家山寺离市区有四十多公里,在一个山凹的僻静处。杨兰开车快,一个多小时就到那里了。到了以后,女人们没心情看景色,立马去拜见住持。至于来意,冯芳芳当然是老公的失眠问题,她想求得一副灵丹妙药。乔丽华是小儿子不听话的问题,她想请大师指点迷途。苏梅则想问一下儿子将来的工作安排,是留在北京好还是到其他地方好。至于杨兰,她说不知道,到时候再看。

住持待在一个小房间里不出来,他要大家一个个进去谈。冯芳芳第一个去了,半小时后出来了,脸上的愁云依旧在。她告诉大家说,小刘被鬼缠住了,大师送了个木珠手链,六百块钱,回去就给小刘戴上。

冯芳芳把住持改口成了大师,接下来的人便继续跟着保持崇敬。

乔丽华进去了,不一会儿出来了,她喜气洋洋地说,大师说我儿子很快就会回来接管企业,只是需要契机。她也给了大师六百块钱。

苏梅也进去了,出来后告诉大家说,我的儿子是儿行千里母担忧。

大家问苏梅给了多少钱。苏梅说两百。

你怎么只有两百?乔丽华鼓起眼睛问。

我老公又没有做生意,当然要讲价唦,谁像你们有钱乱撒。苏梅说。

这种事不能讲价的。乔丽华说。

大师得罪不起。冯芳芳也轻轻说。

我不管他。苏梅嘟噜说。

轮到杨兰了,她想进去又不想进去。在乔丽华的鼓励下她进去了。一个小时后她出来了,不做声,一脸的乌云密布。

乔丽华最关心杨兰给了多少钱。问,你给大师两百还是六百?杨兰说六百。哦,乔丽华释然了。接着她又想听八卦了。喂,讲得准不准唦,讲对了没有唦?

杨兰白了乔丽华一眼。

杨兰很烦乔丽华,不过,她更烦自己。过了一会儿,她腮帮子一咬,用一种悻悻的口吻说,大师说李明涛外头有女人,人家硬要送上门。

乔丽华一听,立马嚷嚷说,他们嚼舌头,我还批评过他们。

冯芳芳也表示气愤,说,怎么还有这么不要脸的人。

接着,几个女人叽叽喳喳议论开了。她们说,这种事见怪不怪,不全是领导的问题,是女人变坏了。

她们又说,送上门不搞就不是男人了,毕竟比自己的老婆年轻,又有那方面的技术,理解理解。不过,这种事嘛,吃亏的总是女人,男人一般都是提起裤子不认人的。现在艾滋病这么厉害,让他们得艾滋病好了。

杨兰感觉不对头了。这些女人居然不吃惊,乔丽华还说曾批评过他们,看来她们早就知道了。死堂客,要不是今天来算命,她们肯定还在装。

乔丽华诅咒李明涛会得艾滋病,杨兰脖子一拧吼着说,什么艾滋病不艾滋病,李明涛到底是有品位的人,不会胡搞的,他这个人最重感情了,陷进去以后没办法,不能不管人家。

对对对,是李市长心太好了。乔丽华赶紧打圆场说。

唉,当领导其实蛮痛苦呐。冯芳芳哀叹着。

晚上十点多钟,杨兰给苏梅打来电话。她说自己会烦死,该不去算命的,太没面子了。

苏梅赶紧安慰她,说,发泄出来省得得病。但杨兰绕去绕来又绕到了那个问题上,哦,她的发泄还没有完。

杨兰说,如果人生能够重来,她再不找李明涛这样的人当丈夫了。他太强大了,她永远斗不过他,一辈子只能跟着赶,累死了。

杨兰还说,自己跟李明涛很多年都没有夫妻之事了。他说她不会床上功夫,枯燥无味。李明涛甚至说,过去拴住男人就要拴住他的胃,现在要拴住男人就要拴住他的生殖器。

苏梅,你不知道我有多痛苦,想离婚,又怕伤了女儿。另外,我还怕失去利益。是的,過年过节有不少送礼的,烟哪酒啊,腊鱼腊肉啊。李明涛不要,我要。告诉你唦,我经常有一种奇怪的心理,巴不得李明涛出点事才好,搞个记过或者留党察看什么的,打击一下他的猖狂气焰。反正我也不祈求他当好大的官。喂,你说我是不是要不得,哪有妻子希望老公出事的呢,但我真的就是这么想。嘿嘿。我也打听到那个女服务员的情况了,姓黄,她老公在商务局工作。我在街上买了个卡,给她老公发信息,告诉他老婆偷人,但那个男的没屁用,居然忍了。对了,苏梅,听说李明涛又有了新女人,你帮我打听看看,叫什么名字。

苏梅说,你听哪个讲的唦,我怎么没听说呢。

你刚来不久,他们当然不会跟你说。我有眼线。杨兰说。

你还有眼线?苏梅说。

对,你帮我出只耳朵听着就行了。杨兰说。

果熟了要蒂落,能不能接住果子,一半是掌控能力,一半是天算,也叫自然规律。侦察员不是神,这就像苏梅玩飞盘一样,她总是因为慢半拍接不住,儿子马萧萧曾取笑她说,老妈,你硬是个捡东西的命。

再看看新词儿引力波。引力波实为物体加速运动时给宇宙时空带来的一种扰动,如果套用到这只果子身上,那坠落时的混响一定会打翻基本力反身做了果子的节奏。

现在,那个月夜成了案件的转折点。

李明涛朝张志强吐了口唾沫,接下来,张志强在回城的路上出了车祸,他连人带车掉到水库里去了。第二天,车子捞上来了,人却没找到。有一件衬衣,被鱼儿咬得七零八落了,大家便说张志强有可能死了。但公安局却说他是跑了,理由是张志强驾驶证过期了,还酒驾,他嫌麻烦,就干脆玩起了失踪。

更大的扰动是三个月后,小刘突然也失踪了。找了两天,在市政府的车库内发现了,他躺在一辆废车的后备箱里,已经没了呼吸。经法医鉴定是自杀,是服用了过量的安眠药。之后,官方做了一个结论:刘五坊因失眠患了精神抑郁症,自杀身亡了。

法医是李明涛从公安局找来的,整个过程他一直陪着。做完了,李明涛把法医鉴定扔进了文件粉碎机,哗啦啦,一个人就画上句号了。之后,李明涛把小刘的遗体送回给武警,同时送去的还有五万元的抚恤金。王政委把小刘认定为烈士,派人把他的骨灰送回了河南老家,刘五坊就一个人安息在遥远的盐碱地里了。

这件事影响了李明涛,他有点消沉了。那些日子,他少有跟情人约会了,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有一次开门,烟雾涌出来,把走廊里的报警器都弄响了。

这时的掌控力就是在李明涛之前有所行动。有一个情况,即在李明涛做鉴定之前,纪委已经对小刘做过鉴定了。发现了一个重要线索,即小刘临死的时候,将一把扳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这是一个提醒,又像是一个证明。检验之后,发现是一个证据。原来小刘用这把扳手,动了张志强路虎车的刹车,他是以死来投案自首了。

接下来,事情就应该这么阐述了:如果不是小刘自杀,如果不是那把扳手的出现,张志强掉到水库里最多算一个事故,但现在却是一个谋杀未遂案。

苏梅想起那个月夜,小刘从树林里走出来的时候,她看见了他的疑惑和惶恐。她猜测他这一辈子都可能没有开怀大笑过,跟自己一样,但性质不同,自己是懒得笑,他是心事重笑不出来。人的身体里有一个奇妙的感应器,苏梅对小刘并不反感,相反还有点喜欢他,长得乖嘛。遗憾的是小刘把忠诚给了李明涛,结果弄脏了自己。幸好他又幡然醒悟回到了正道上,还将功赎罪,把证据呈现出来了。

是啊,人有时候就是这么的,把肉体送往地狱,把灵魂放飞天堂。苏梅悄悄在心里说,人死为大,让他快快去天堂算了。

纪委开始立案布警,他们第一步是把扳手继续放在小刘的胸口上,以此来惊动李明涛。同步进行的是寻找张志强。

现代社会,要找一个人容易也不容易。后来,大家发现找张志强还算容易,找刘明明就太不容易了。

李明涛忽然开朗起来了,见人笑容可掬,而且更加频繁地出现在各种场合,特别是电视上。哦,他是在给自己树立导向意义。

李明涛去了一趟张家,顺便送去了一个项目,春川河的工程,让他们与另一家企业合作进行。行话叫分蛋糕。这多少安慰了一下这家人。这家人到处找张志强。这个鬼东西,乔丽华骂道,她以为张志强带着小秘同居去了。

只是张志强找不到,他既不使用身份证,也不使用手机。当然,他更不知道李明涛已经兑现承诺了。否则,他也没有必要躲这么久。

找刘明明更是遥遥无期,据说他已经逃到某个小国家去了,而那里正在打仗,根本不能进入。另外,还听说刘明明利用高科技整容技术,换了指纹,换了血液,还改变DNA谱系。真实不真实不知道,反正这个人已经是石沉大海无消息了。

至于大树坡的那个月夜,张志强对李明涛说了什么,怎么就激怒了李明涛,这个谜底,日后从张志强嘴巴里得以揭晓。

当时,张志强跟李明涛对饮了几杯包谷酒后,头晕了,心撒开了,麻起胆子去要挟李明涛了。

狗急眼了会跳墙。张志强说。

你什么意思?李明涛惊了一下,吼起来了。

李明涛一吼,张志强又软调子了,说,李市长,你利用我的公司洗白了那么多钱,大大小小好像一十三笔,八百多万吧。

这下,轮到李明涛吃惊了,张志强居然知道,狗东西,他有一秒钟的突兀,两秒钟的空白,接着,他如同旋风在飞转。

啪!李明涛终于抑制不住了,猛地转过身来,狠狠给了张志强一记耳光。

李明涛这时候恨不得一把掐死张志强,还恨不得一把掐死自己。他快要疯掉了,恨不得撕碎整个世界。

其实,一个老板套一个官员的笼子是不容易的。那么,张志强又是怎么套住李明涛的呢。这也是后来知晓的。

那会儿,张志强想找几个官员来作为自己的代言人和保护伞。他看中了李明涛,觉得这个人有可能在三年五年内成为这个城市的引领,便抛下了诱饵。但是,李明涛浑身滑溜溜硬是擒不住,说他廉洁吧,过年过节的礼金却照收,说他不廉洁吧,他又硬不跟张志强靠近,更回避跟他合伙做事情。

不確定就是有希望。张志强只好只问耕耘不问收获。他从李明涛当副秘书长起就开始打赏,还让老婆乔丽华打入李明涛的家庭内部,慢慢的,情况有了转机。

陈姐在这个家里有位置,乔丽华开始钓她。后来,陈姐的儿子刘明明大学毕业了,乔丽华建议陈姐让刘明明去昌源公司上班,还说可以拿年薪。陈姐有点动心了,问李明涛行不行。李明涛想了几天后说,可以,起点高以后进步就大。刘明明去了,果然得到了公司的重用,当了总经理助理。再后来,陈姐报消息给乔丽华,说李明涛的女儿在美国做心脏修补手术缺钱。之后,张志强就跑到美国替李明涛交了手术费。这样,李明涛对张志强总算有点不同了。

李明涛给张志强的回报是一块旧厂房的地,有还人情的意思。张志强把所有的开支一除,发现是一个原归原,没赚到钱便有不甘心。后来,陈姐又说李明涛有把女儿留在美国的想法,张志强便在美国建立了分公司,还把刘明明调过去负责。但是不知哪一根筋没有通,李明涛就是不上钩,来项目了,张志强开口求他,李明涛说好好好,行行行,但就是不兑现。

张志强有一个信念,即当官的只有胆大胆小的,没有不爱钱的。接下来他继续埋伏和等待,并在刘明明身上布局。

刘明明开始是不错的,业务好,技术精,还努力勤奋。唯一的不足就是单纯。张志强请人在他的电脑系统里安装了监视器,还安插了一个底线在他的身边,然后像等待大地回暖动物苏醒一样,等待李明涛上钩。

有一天,李明涛被一件官场的事情触动了,生气了,一念之间就咬了张志强的钩子。当然,他是谨慎的,只依靠刘明明一个人。他让刘明明去探路,并借用陈雪枝的名字。第一笔钱,刘明明以香港为起点,去新加坡,经瑞士,荷兰……再到美国,几个国家一转,钱就合法了。转存到某个虚拟人的名下,钱就归李明涛了。一笔又一笔,一年下来,刘明明竟然成功地替李明涛洗白了八百多万。

很快,刘明明发现张志强监控自己了,但是他不揭穿他,也没有告诉李明涛。他觉得应该为自己留条后路才行。

而当那金属般的水面,迎面朝张志强扑来的时候,张志强是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的。明白了,他吓坏了。这是张志强头一次与权势对抗,他信心受挫了。

李明涛打了张志强的耳光,回去的路上,张志强骂了李老倌千百遍,还包括死去了的李明涛妈妈的妈妈。不过,张志强是个很会排遣的人,月亮这么好,难得碰上一回,张志强骂过了,心情就渐渐好起来了。

张志强一边吹口哨一边自我安慰。是的,说了就说了,没什么可后悔的,把这些年的压抑一吐为快,真解气。做生意的也是人,老子凭什么要怄这个气。

张志强说着说着,脑子里浮现出小儿子的脸来了,嗯,还是家人重要。车里播放着婚礼进行曲,这个曲儿,大儿子已经使用过了,只有小儿子还没有使用。他准备让儿子明年使用,或者是后年使用。只是小儿子不听话,成天琢磨一些没用的东西,比如发明一架大机器来拯救人类污浊的空气。

忽然,张志强看到一朵巨大的灰色之花在挡风玻璃上炸开了。哇,好美,像科幻片里的场景。咦,好像是真的哟,这是哪儿,怎么会有这么奇特的场景。这时候,他已经感到鼻子发酸喉咙发呛了。哇,快透不过气来了,眼泪也流出来了。

张志强打了个激灵,明白了,又觉得不可能,自己开车开了大半辈子,怎么突然不会开了——径直朝水库里去了呢。梦,肯定是梦。

很快,张志强没法呼吸了,肺部生疼了。这时,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了。是李明涛害我吗……一定是他指使小刘干的。哎呀,跟当官的斗没搞头,他们是更大的无赖,我们永远搞不赢。

张志强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动,挣扎着打开了车门。不好,他的上衣被什么东西挂住了,挣扎了几下,挣脱掉了。他水性很好,得益于小时候的无人管教。他憋住气息,让自己不呼吸,冥冥中,他看到了一点亮光,亮光指引着他,双脚一蹬,哗,人猛地浮出了水面。

浮出水面,张志强联想到引擎的怪异。可乔丽华偏偏这时候走过来说,要他去门卫取包裹。他记住了包裹,结果忘记了引擎。

张志强回头看了看水库,路虎车在隐隐约约的地方,婚礼进行曲死了,一朵浪花都没有溅起,只有涟漪。李明涛你等着瞧,老子也要弄死你。张志强骂道。

张志强决定连夜去北方。他有一种报仇的冲动,也告诫自己好好想一想。北方离北京近,告状也方便。但一旦告状就撕破脸了,没有回头的余地了。张志强权衡着,有犹豫,因为自己也是一身的骚臭,告李明涛就等于告自己。不告吧,咽不下这口气,也便宜了李明涛。如果以后他当大官了,自己会更惨。不行,一定要告他,但具体怎么告,李明涛在北京会不会有这方面的关系,哎呀,难死了。

张志强坐火车来到了北方的一个小镇子上。凭着记忆,他找到了二十年前的一个小旅馆。房费每天八十元,算了算,如果节约一点,大概可以住到月底。身份证不是问题,他有三个不同名字的身份证,有一个从来没用过,现在派上用场了。

一个月的时间太长了,张志强待在旅馆里烦躁不已。他到网吧里打游戏,顺便打探点消息。当他看到李明涛到处搞视察开会剪彩,便想李明涛是大忙人,可能顾不上自己了。接着,他去了沈阳,把自己的表卖了,接着又混了两个月。

后来,他看到小刘死亡的消息了,喜悦的同时又想,或许李明涛没有害自己的想法,是小刘表忠诚私自行事,自己多虑了吗。

张志强有侥幸心理了,开始刷卡用钱。这时候,他也确定要举报李明涛了。他找了个会弄易经的人,掐算了一个好日子,只等待启程了。北京就算了,还是去省纪委告他。

然而,这一天有两个便衣警察找到了张志强,他们说,你是张志强吗?我们是C市公安局的,有情况需要找你了解。

两个警察把张志强控制在一个宾馆里,絮絮叨叨做了两天的思想工作,意思就是要朝大处看,千万不要跟领导作对。他们这么说,张志强便明白是李明涛找他来了。

到了第三天,又有两个人找来了,说是市纪委的,不仅把张志强带走了,还把两个警察也带走了。

时间卡在楼宇之間了

当苏梅在牌桌上酣战的时候,在地球的背面,李小兰和马萧萧认识并且相爱了。

纽黑文市,李小兰行走在一条海边的大道上,她想着自己的去与留的问题。

李小兰是个标准的中国美人儿,瘦高个小圆脸,白净的皮肤,细长的眼睛,端正的小鼻子。此刻,她在想马萧萧和父亲,自己该偏向谁。

马萧萧下个月学习期满就要回国,他回国,她也回国吗。不行,父亲的想法是要她留在美国,而且把工作都给她也联系好了,她不能违背父亲的旨意而一意孤行。

父亲给她找的单位是一个中资企业,那个老总是父亲的朋友。父亲说,崽呀,遗憾的你是个女孩子,否则爸爸懒得管你,让你去闯。但你是女孩,身体又不好,爸爸不管不行啊。以后能找个中国小伙子结婚最好。

后来,父亲知道有个马萧萧了,还知道是妈妈先看上的,父亲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他只是说,多交往看看,找到最合适的人才行。李小兰的妈妈倒是催问过好几次,问谈得怎么样了,还在谈没有。李小兰被她问烦了,回敬一句说,妈妈呀,你硬是闲操心。

其实,李小兰不是故意要隐瞒,而是吃不准马萧萧,也吃不准自己。想想父亲,李小兰心里很痛。因为从小到大,父亲为她付出太多了,乃至让她感到了重负。她想起朱自清的一篇散文《父亲》,里面那个父亲是笨拙的,自己的父亲也是笨拙的。他来过美国一次,在国内那么厉害的父亲,在美国却变成了低能儿,这也不懂,那也做不来。所以,她内心是不喜欢美国的。可是父亲喜欢,他说,孩子,融进去,多学本事,总有一天,我们中国人会扬眉吐气地站在世界的舞台上。

李小兰笑,笑父亲对自己的期望值太高了。自己是个普通女孩儿,肩负不了那么重的责任,她也不想给谁做榜样。当然,如果能够让父亲高兴,她会尽量满足。父母为她而活,她至少要回报一点点。

李小兰决定跟马萧萧见第三面,顺其自然就是到时候看情况。马萧萧到她这边来过两次了,这回该轮到她主动去纽约了,这是个礼貌的问题。李小兰跟自己打赌,心想,如果见了面,觉得自己爱马萧萧胜过爱父亲,那她就跟父母摊牌。如果赢不了,就算了,好好的跟马萧萧告个别,以后还当是好朋友。这么想的时候,李小兰其实是相信父亲能赢过马萧萧的。但有一点很奇怪,李小兰希望奇迹出现,所以这次去纽约,李小兰没有一丁点的难过,反而像是去参加联欢会。

事情就是这么神奇,从四月到十月,只有半年时间,马萧萧和李小兰两个年轻人就认定对方了。马萧萧一直叫她李芷兰而不叫她李小兰。李小兰问为什么,马萧萧回答很简单,说,你本来就是李芷兰嘛。

这天到了,李芷兰来了,马萧萧一开门,把李芷兰搂住,然后单腿跪下,递上去一个小盒子。小盒子开着,里面一枚戒指晶莹闪亮。李芷兰两眼放光,下意识地伸出手来,让马萧萧替自己戴上。啊,原来李芷兰内心正是向往着这一切。

接下来,李芷兰——李小兰,开始思考着如何跟父亲谈自己回国的事。马萧萧很善解人意,说,不要着急,耐心做父亲的工作,我可以等,两年三年无所谓。

马萧萧越是理解,李芷兰越是急不可耐,亲吻不够了,就上床做爱,爱也爱不够时,就想一辈子不离不弃。睡一觉醒来后,李芷兰说,我跟你回去,去跟父母摊牌,也见见你的妈妈。

马萧萧说,好的,时间不是问题,距离也不是问题,万一他们不答应,我就努力赚钱,经常来美国看你。

商量好了,李芷兰和马萧萧准备国庆节的时候同时回到C市,他们要向父母宣布他们的决定。

当儿子打电话说要跟李芷兰结婚的时候,苏梅头顶上的一块天垮下来了。她被砸懵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夜里,苏梅辗转反侧睡不着,心想,这事儿怎么就成这样了呢。不合适,不可以,有太多的担忧袭来了。

其实,苏梅把李小兰介绍给儿子时,只不过就是那么顺口一说——儿呀,妈妈同学的女儿在美国读书,如果方便,你可以照顾一下她。但事情就是这么奇怪,希望它真的时候它不真,希望它假的时候它偏偏真了。现在,儿子宣布要跟李小兰结婚,这简直是开国际玩笑。

苏梅又想,莫非真的有命运一说?前一世没修成的,这一世显灵了?或者说,苏梅这辈子做了太多的好事,感动天老爷了,要帮她实现一个愿望?

苏梅捂着胸口说,老天爷,我有那么多的愿望想实现,你为什么选了这个呢。

唉,还是怪儿子马萧萧。这么大的事,他自个儿做决定,说是征求意见,其实是搞最后通牒。现在,她一脚踏进了泥坑,拔出来时,带出了一腿泥,还永远洗不掉了。

当然,谁也看不见那颗黑色星辰,但对苏梅来说,即使被云层覆盖,被夜幕笼罩,被岁月湮埋,那星辰将永远存在。

接下来,很多东西都不能触碰,其他的不讲,就说马萧萧和李小兰的孩子,他们长大以后填写履历表的时候,会将她和李明涛填到一张表格上。这很不好,奇怪的并列关系,怎么看怎么别扭。还会让她一辈子记住李明涛的惨象,并提醒是谁做成了这一切。

脆弱就是这么的,怕看惨象。苏梅见过一些贪官,他们神气活现的时候很令人厌恶,但一夜之间变成白发鬼了,要把牢底坐穿了,苏梅的心就忽然泛起怜悯了。柔软有时候觉悟不高,所以她尽量避免回头看。

苏梅想起一位老前辈来了。那个老前辈在退休的时候喝醉了酒,流着眼泪跟苏梅说,纪检干部最难的不是工作中的挫折,而是案件带来的不可预期的后果以及不被理解的付出。这话,她现在才真正理解了。

苏梅试图挽回局面,跟儿子打电话,反反复复像炸猪油渣似的说,儿呀,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人家,没有玩的心态吧,她有心脏病,你到底想好了没有?

马萧萧烦了,说,妈妈呀,你这是怎么了,难道你不了解儿子吗,难道你想说你的教育失败吗?我是真的爱她,真的要跟她结婚。

苏梅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苏梅只好去跟组织上汇报。组织上说得很简单,他们说,现在案情基本明晰了,李芷兰跟她父亲没什么关系。这孩子学习努力,品行端正,我们希望她受到的影响越小越好。只要你自己心里没有阴影,这事可以顺其自然,相信你有能力处理好。

哦,是的,一码归一码。世界有一只手,它混淆着一些东西,但又分离出了一些东西,而纪检干部则需要擦亮眼睛,弄清世界之手的真正用意。

苏梅慢慢释然了。是的,就像自己决定不了马萧萧一样,李明涛也决定不了他的女儿。年轻人就是年轻人,他们有自己的人生,也有自己的道路可以选择。

好,担心减轻了,苏梅反过来又告诫儿子说,儿呀,你以后一定要对人家好哦,要心疼人家,做个有担当的好丈夫哦。

啊哟,我的老妈,你怎么这么啰嗦。那边,马萧萧干脆挂了电话。

国庆节期间,李芷兰和马萧萧回来了,两家人正式以亲家的身份见面。李明涛见了马萧萧,点点头,什么也没说。杨兰倒是说了很多,她喜欢这门亲事,关心什么时候能举办婚礼。

谈到孩子们的去留问题,李明涛说了自己的观点,他不隐瞒女儿曾经动过心脏手术的事实,说在美国可能会安全一点,因为负责给女儿动手术的医生他很熟。

既然是这样,苏梅也说,爱国不分在哪里,如果李芷兰需要马萧萧去美国,我没有意见,你们尽管走自己的路好了。

收网时候到了。

省委巡视组来了,好像没什么铺垫就把李明涛两规了。C城哗然了,新闻媒体一一曝光,从机关到市井小巷,人们都在议论反腐大事,好不热闹。

苏梅的同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用异样的眼神看她。这很正常,亲家嘛。不过,难听的话也有。她们说,哼,原本是想巴结领导,没想到巴了一屁股屎。

苏梅听了,心里有点烦。

审讯室里,李明涛做沉默状,不吃不喝,也不说话。这时候,张志强现身了,李明涛一见到他,脸色立刻开了,他被激活了。

李明涛开始交代问题,他不承认自己是被张志强套笼子了,只承认被这个人害了。他看不起张志强,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一样视他为狗屎,更不愿意输给他。接下来,李明涛对自己犯下的罪行供认不讳,并且不予上诉。他说,我信仰动摇,罪有应得,死也应该,只求组织上不要影响我的女儿了。

李明涛被移送到了司法机关,之后,判刑十五年。

张志强也因行贿等罪判刑四年,鉴于有重大立功表现,只服刑一年。机关干部认为对张志强判轻了,说,这些老板不是好東西,政治生态就是被他们破坏掉了。我们一定要牢记初心,有始有终。

第一场雪悄无声息的来了,C城又出了新的情况,这回是一件好事。雪,掩埋了旧物,人们等待春天。

苏梅从办公大楼里走出来了,太阳晃了一下她的眼睛,适应了一会儿,仔细看看,路边的小花开得正艳。现在,她只有一种身份了,值班室副主任。那件事过去了,她成了一份封存的旧档案。这是一种很奇怪又很顺溜的转型,黑色星辰回归成了一朵白云。

最近,市政府调整了一批干部,苏梅以为自己会轮岗,结果没轮,她便安慰自己,说不定哪天还会发生天上掉馅饼的事,人要有希望才对,等着吧。

一带一路在发展,马萧萧被单位派往美国工作。他在教堂里跟李芷兰举行婚礼,苏梅因为出国有严格规定,没去成。听说教堂里到处是白花,她心里硌着,心想,外国佬怎么不用红花而硬要用白花呢,他们的审美很成问题。

儿子马萧萧不明白为什么妈妈关心李芷兰胜过关心自己。但是苏梅又说了,你们的生活我绝不插足,以后有孩子我也不会帮你们带。我们各过各的日子,你们休想打我的主意。退休以后,我要和你爸爸出去旅游,把那些画片上的景色看个饱。

其他几个女人的日子平平过。冯芳芳慢慢调整过来了,她业余时间开微店,卖袜子,生意不错。苏梅点赞,还介绍同事去买。

乔丽华已经断了联系,杨兰连想一想这个人都不愿意。杨兰说李明涛搞的那些钱,她一分钱都没有用到。报纸上说李明涛有三个情人,她说还不止。李明涛坐牢以后她不打牌了,去了老年大学,一会儿学跳舞一会儿学画画。

女儿出嫁的时候,杨兰没有摆宴席请客,只在家里弄了一桌酒席,简单地庆祝了一下。李老倌还在乡下,杨兰每三个月去看一次他。她对他还是那个样子,不喊爹爹喊老倌子。而李老倌每次都准备一罐放了艾叶的茶卤蛋。

陈姐已经离开了,李小兰结婚她也没来,她怕杨兰骂。

杨兰经常跟苏梅微信聊天,无所不谈。没有男人了,或者叫不指望男人了,她的日子反而过得顺畅了。郑重地告知一句:一日夫妻百日恩是假的。

苏梅一直犹豫要不要去探望李明涛。她想起了外国作家王尔德讲的一句话:每个圣人都有不可告人的过去,每个罪人都有洁白无瑕的未来。便去了。到了监狱,她一犹豫,又折回来了。离开的时候,她在狱警那里放了八百块钱,请他们给李明涛买点菜票。

苏梅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弄明白,即李明涛是什么时候变的,怎么变的。她去看了李明涛的反省材料,发现李明涛是当了副市长以后,在培养政治自信的时候变的。

当时,李明涛分管工业,办公室就在X市长的斜对面。李明涛把门留一条缝,悄悄观察和学习X市长的工作方法以及处事态度。那天,进去了一个人,江山煤矿的老板,拎着一只沉甸甸的密码箱。这个老板的煤矿出了事故,死了人。X市长吩咐李明涛要一查到底。不一会儿,江山煤矿的老板出来了,密码箱不见了,李明涛头皮冷飕飕的。果然,第二天他再去见市长时,市长的口气变了,他说,老李呀,今年我们还评不到先进就太不像话了,有的事情是不是可以酌情考虑一下呢……要不,把江山煤矿的事情控制在尽可能小的范围之内?

市长问他,他当然明白。便爽快地说,市长,这个你就别操心了,我会处理好的。然而,事情过去之后他也蛮烦,在心里骂道:他妈的,凭什么嘛,你得好处,我担风险。但是,X市长不久荣调到省里高就去了,李明涛便通过这件事悟出道道来了。

李明涛明白官场上其实有三种道理。第一种是说给老百姓听的,第二种是当官人说给当官人听的,第三种则是自己说给自己听的。说给自己听肯定入耳入心,对,反正都是一回事,要捞就大家一起捞,事业与实惠两不误才是人生赢家。

当然,李明涛想归想,真正迈出那一步,还需要一个契机。不久,有一件事情让他为难了,女儿李小兰在美国动心脏手术他拿不出钱来。想去借,但怕人家笑话,说装清廉。找别人要,折面子,也不像话。这时候,他发现自己当王的感觉是假的,因为走下主席台后,立马就变回孙子了。这相当不和谐。后来,他心一横说,那就做权钱交易吧,我要当完整的王者。

李明涛有一个思想,即行贿者与受贿者不是兄弟是死敌。那些人一开始手里就拿着毒药,是我们忘了初心。然而,李明涛又觉得行贿者是社会的必然产物,因为权力也是滋生罪恶的土壤。他承认对张志强只有利用和防范,不承认他们之间有合作與共赢。鉴于这个理论,他现在即使犯了罪,成了败类,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苏梅好多天都沉浸在李明涛腐败案的思考当中,好像要写一篇大论文似的。后来,她的萨摩耶下了一窝崽崽,干扰了她的思路,她就做不成那样的事了。

是啊,萨摩耶实在太可爱了,雪白白的生命。她打算把这五只纯正的小萨摩耶送去三个人家。路上,她听到有歌在唱:

夜空中最亮的星能否听见……那仰望的人,心底有孤独和叹息……我祈祷拥有一颗透明的心灵和会流泪的眼睛……请照耀我前行。

责编手记:

反贪反腐并非罕见题材,但要将其写出特点也并不容易。本篇小说虽涉及追查、寻证、缉拿归案等听来十分紧张刺激的元素,却并没有写得如影视大片一般如火如荼,更多着重于对人物生活与情感的描写。无论是作为主人公的苏梅,还是作为调查对象的李明仲,以及身边诸多形形色色的人物,他们在各种利益与情感中纠葛在一起,同时又能看到每人的喜怒哀乐、感情挣扎,共同展现出这一类人群的生活百态。无论是“黑脸”还是“白脸”,读来都并不刻板,感觉真实可信,会让读者对反贪反腐这一类故事怀有崭新认识。

责任编辑 郭金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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