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杯宵夜“接单王”

2018-08-09 03:20何可人张慧
博客天下 2018年14期
关键词:电瓶车骑手世界杯

何可人 张慧

谁也没料到,“单王”是一个90后年轻姑娘。

林天瑜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忍不住反复打量这个身高160出头,体型消瘦的短发女孩。

天瑜是“饿了么”的一位外卖骑手,也是世界杯开赛的前13天,全职骑手中的宵夜接单王。

在今年频繁爆冷的世界杯熬夜看球,伤肝又伤心。伴随呐喊时分泌的肾上腺素,口腹之欲说来就来,迫不及待:麻辣烫、烤串、小龙虾、花毛一体、冰啤、汽水……要是没有夜宵的陪伴,球迷和伪球迷们难免多一分意兴阑珊。

骑着电瓶车驰骋在或浓或淡夜色中的天瑜,充当了美食的信使,把一份份鸭货、烧烤、小龙虾递到球迷的手里。

外卖员是世界杯最忙碌的职业之一。微博上有消息称,世界杯期间的外卖员最多一次送300瓶啤酒,1000只小龙虾,月入两万堪比白领。

6月28日法国对战阿根廷的比赛进行期间,我跟随天瑜上路,感受世界杯期间,属于外卖骑手的夜晚。

雨夜

北京时间22点整,全世界的目光都望向梅西,而我和天瑜一起出现在北京西五环一家叫“沁香园”的餐厅里。

在这个“八进一的大日子”,许多男骑手早早收工守在屏幕旁。而天瑜刚刚开始她的夜班——22点到24点,就算加上伤停补时,也能完美覆盖整场球赛。

今年的世界杯,天瑜没看过一场完整的球。她不是球迷,却在这场对决中偏心阿根廷。“昨天,我取餐的时候,看餐厅电视机里放阿根廷上一场的精彩射门!真厉害!”她说着就兴奋起来。

她说不出“上一场”具体是什么时候,阿根廷对战的是谁。对她来说,世界杯只是在餐厅取餐时抬头看到的几秒钟“精彩射门回顾”,或者深夜顾客开门拿餐时身后涌出的加油音浪。

穿梭在一个个狂欢夜,天瑜是在此间最忙碌的人之一,又似乎只是这场热闹的局外人。

日班从早上10点到晚上22点。接上单后,骑手奔波在顾客和餐厅之间。工作日,她全天至少跑30单,双休日则会超过40单。一天下来,跑60、70公里算少,100公里也不算多。

給别人送花样美食,骑手们自己的一日三餐却无法保障。我见到天瑜的这天,她只吃了两顿饭。早饭是清粥配鸡蛋,吃午饭时已经4点半了。她扒饭的速度很快,只用了不到20分钟。没时间吃晚饭,天瑜却想得开,“正好减肥”。

这个1991年出生的姑娘觉得自己身体好,吃得消,日班结束不愿收工,夜班继续奋战,别的骑手不愿意跑的单子转给她,她也欣然接受。超长待机,再加上别人的转单,天瑜就成了世界杯期间的接单王。

“赚钱啊。晚上回家也是睡不着。”她的加班理由简单直白。我向她求证“月入两万”的传闻,她表示:“呵呵哒。拿不到。”

饿了么后台数据显示,6月14至26日,21点后的时段,天瑜一共接单141笔,平均每晚接10单,比平常高一倍,每单夜宵配送费9元。

在外卖的后台系统里,天瑜的身份是一串6位数的数字,被称为Taker ID。这项工作对他们的考核很明确:迅速take,及时送达。

Take的第一步,是去餐厅取餐。这是一个看似毫无技术难度的环节,却考验骑手情商。和餐厅处好关系,用最有效又最不惹人烦的方式“催单”,是他们的必修课。

天瑜显然是其中的佼佼者。从踏上餐厅台阶起,她和服务员们的互动就没有停歇。

“嘿,帅哥,好久不见!”她用手拍拍坐在台阶上休息的男服务员的肩膀;“47号出了没,拜托帮我去看下!”她咧着嘴对餐厅小妹“央告”;“好啦?真棒!好厉害!辛苦!”拿到餐之后,是她一迭高声赞美;“谢谢大哥,拜拜!”尾音还飘在空气中,她已经离开了。

天瑜喜欢这家餐厅的人,因为“不管怎么‘堆单,他们家经理从不对我们骑手发火、给脸色”。那是骑手常有的遭遇:餐厅订单一多,外卖就容易堆积延误,后有顾客催促,前有商家发火,夹在其中的骑手两头受气。

今夜的第一单是一份有菜有饭的套餐。“这么晚没吃上饭,一定很着急。”天瑜收起在餐厅里的轻快神态,快步跨上她的电瓶车。车尾有两个外卖箱——这是她“接单狂热”的“佐证”之一,许多车只放一个。为了把我捎在后座,她只能把小箱拆下,挪至身前。

她的车把手上配着银色防晒手罩,开起来很威风。

连续两天,北京午间高温飙至39°以上,到了傍晚大雨又随着电闪雷鸣倾泻而下。

天瑜怕晒又怕冷。半个月前,她刚刚脱下秋裤,没舒坦两天,又得把自己从头到脚捂得严实。前两天,朗日无云,天瑜被晒得狠了,脖子上长出又疼又痒的小红疙瘩,她只好买了个360°的口罩,送餐路上把头全方位包住。到了顾客楼下,她再扯下口罩,“对人要有尊重。”

6月28日晚上,全城落雨。上路没多久,瓢泼大雨就追上了我和天瑜。

她的蓝色薄绒制服被水浸透,却不肯花时间穿上常备在车内的分体式雨衣。“反正都已经湿了。”第一份餐送到新华社家属大院里,二楼,天瑜轻车熟路,两三步跨进漆黑的楼栋里,迅速找到顾客的门:“您好,这是您订的外卖,不好意思外面沾了些水,祝您用餐愉快。”

“没事没事,不好意思,谢谢你。”听起来是一位脾气极好的顾客,收下餐会向骑手致歉道谢。

天瑜无暇感慨,她边下楼边用手肘擦着被雨淋湿的手机屏幕,记住下一位顾客的地址。

合理规划送餐路线,不走冤枉路,尽快送餐,是对外卖骑手的职业要求。天瑜今年4月入职,很快就记住了自己所在片区——古城站附近各小区的位置。

但大雨令她无法疾驰。

雨越下越大,我睁不开眼睛,只觉得打在脸上生疼。我问天瑜,是下了冰雹吗?她告诉我,只是雨。

天瑜遭遇过冰雹。她把那个日子记得很清楚,4月10日,当时天瑜刚上班没多久。“那真是打脸啊!啪啪啪的!”这是天瑜的冷幽默。她善于苦中作乐,身处雨中,她感慨在北京待了四年,就数今年夏天雨多,“老天真是眷顾我。”

天气越坏,外卖单量越多,但骑手却要遭罪,他们对极端天气,又爱又恨。

同事

雨越下越大,有骑手被大雨堵在乌漆抹黑的楼栋出口处,对方烟头的红光在雨中闪烁。马路上我只看到一抹蓝色迎面掠过,天瑜已高声喊道,“大叔!注意安全啊!”

途中,天瑜胸前的手机不断传来甜美的女声提示:“您有新的外卖订单”“您有两单外卖即将超时”。

“接下来要去取一份鸭货,这就是世界杯夜宵单哦。”一看到系统里的取餐地点——一间熟食店,天瑜立即明白了。

这一单路远,八角游乐园附近取餐,苹果园附近送餐,跨越两站的距离。遵从就近优先、先来后到的派送原则,天瑜决定先送另外两单。

“有时候顾客特别不理解,盯着我们的定位给我们打电话质问,为什么你到了我家附近,不能先送我的,要去送人家的?其实我们只是先来后到啊。”

只要一单延误,后面的单基本上都要延误。而一旦延误,该单的配送费就会被扣掉。天瑜有点低落:“刚刚那两单白跑了。”

忽然她的站长打来电话。天瑜的心情轻快起来,“是老头,他问我俩下大雨没啥事吧。”

我見过这位“老头”,明明是极彪悍的中年汉子样貌。纹花臂,戴金链,油头后梳,身体粗壮,言谈神情却颇为腼腆。

“对我们可好了。这几天天气热,他就买了西瓜,让我们骑手经过站点的时候进去吃。赶上淋雨了,他又会喊餐厅给我们熬上一锅姜汤让我们喝,人可好了。”

这位站长手下的19名骑手,有4个是女生。与骑手相关的一切都是他的工作范畴,雨天会询问骑手的安全,平日要叮嘱骑手打开系统,并随时询问是否有事故和纠纷。此外,他常常面临分管骑手短缺的局面,许多人熬不过春天的淡季,提前离开,就这样错过了入夏的爆单期。

天瑜是在春天加入的,目前相当喜欢自己的这份工作。她本科念的是金融管理,干过医疗器材销售,也当过两年房产中介,都是需要不断和人沟通的工作,虽然收入优于外卖员,但她觉得没意思。

“以前一天要开四个会!”她咂舌。

不想困在办公室,天瑜终于辞了职。在招聘网站上看见外卖公司的招聘启事,她奔波30公里去应聘。对方问:能吃得了这份苦吗?她回答:“看看吧。”

她从此骑上了电瓶车,满大街跑。想赚钱,就多拼一点,想休息,就停下来歇会儿,奔波却自由。

4月入职,5月初她就收了个“徒弟”。那是个1992年生的小兄弟,刚从河北老家来北京讨生活,满口乡音。林天瑜告诉他,这一定得改,不然顾客听不懂。第一天,林天瑜骑着电瓶车,载着徒弟跑了半天。下午,她把自己的手机和电瓶车给他,让他独立看系统,看导航,接单跑单,自己骑了另一辆车,一路跟在后面。

徒弟从此喊林天瑜为“瑜姐”。

有一次深夜送单途中电瓶车没了电,她情急之下打电话给徒弟。“当时已经12点多了,他真的一秒钟都没犹豫,从七八里外骑车来给我送单”,又把林天瑜送回了家。

这是天瑜当骑手以来最感动的记忆。同事的关照,让她觉得这份工作弥足珍贵。

珍贵之外,也有遗憾。如果不爆单,天瑜月收入也就是五六千元。“以前还能想想,做做计划,现在做计划也没用了。送多少单能买得起一平方米(房子)啊。”

危险

天瑜的自由之路上还潜伏着危险。

随着外卖的兴起,外卖骑手遭遇车祸的数量令人担忧。数据显示,2017年上半年,上海市平均每2.5天就有1名送餐员受伤;在南京,涉及外卖送餐员的各类交通事故3242起,2473人受伤,轻则下肢骨折,重则颅脑损伤,甚至有3人因抢救无效死亡。

顾客随手一指催单,外卖骑手就要一边骑车一边看手机、查路线、接电话,一不留神就容易发生事故。

公司为骑手买了保险。她自己不放心,又买了人身意外险,她说,“我们这个行业是高危”。

骑行在深夜的雨雾中,我才明白了天瑜的担忧——小心翼翼在施工吊车、卡车的夹缝中穿行的电瓶车显得那么脆弱单薄。

经过一个路口时,一辆白色小轿车忽然掉头,车头直直地冲我们驶来。堪堪停住时,车头离电瓶车不到半米。我尖叫着,因与危险擦肩而过惊魂不定。司机隔着车窗望向我们,没有动作。天瑜示意对方摇下车窗。

“你们为什么不打转向灯?”天瑜压着嗓子质问。对方抱歉地笑,挥了挥手,不发一言。

赶着送餐,天瑜没有多停留,启动上路。

“这些不遵守交通规则、不打转向灯的车,多可恨!你说我是不是都要骂娘了!”

天瑜还记得送餐路上的第一跤。当时她刚入行,也是雨夜,一辆小车未打转向灯忽然转向,为了避让,天瑜连人带车摔在路面。她爬起来,第一件事去看外卖。“还好送的是烧烤。”车摔坏了,目的地还有200米,天瑜一路推着车,把餐送到了顾客的手里。

事情还可能更糟。天瑜的一位同事在路上与一位50岁左右的女士发生轻微剐蹭,对方膝盖破皮。骑手支付1400元医药费,再赔了500元补偿后,在对方的要求下,去当事人家中端茶递水伺候三天。没想到对方继续提出要追加补偿金额一万元,最后还是赔了4000元。

这样的故事和刚刚发生的险情让天瑜愤愤不平,她相信如果刚才的意外是骑手的过失,“我们一定会被人讹。”

生意

23点26分,我们的车来到了苹果园附近的一间鸭货店。

天瑜下车,取餐后拍下店牌,上传给系统,做延迟派送的报备。她给顾客打电话解释情况并致歉。放下电话后,她对着店家喊,“加了辣吗?顾客说多加辣!”

有时候商家没按顾客备注准备外卖,顾客会迁怒骑手。所以她尽可能地提醒商家。

这一夜她跑了五单,是她平时夜宵接单量的一半。因为大雨拖慢了行程,五单很可能都是徒劳的奔波,拿不到配送费。

到了顾客所在的楼下,已经晚了十来分钟,天瑜下车,三两下将雨衣外套脱掉,跑进了楼。

为了节省时间,她舍弃了电梯,拎着外卖爬上五楼楼梯,我跟在后面气喘吁吁,套着斗篷雨衣,像一只笨重的企鹅,很快被她甩在后面。“我们骑手很怕等电梯,太耽误时间。尤其是写字楼的电梯,最难等。”

门开了,一团球场上的音浪涌出,一位没穿上衣的男士探出半个头。天瑜不住地道歉:“对不起,耽误您用餐了。希望您用餐愉快。”对方沉着脸,由始至终没说一个字,他伸手接下鸭货,扫了一眼门外喘着粗气的两人,关上了门。

天瑜转身离开,轻轻地說:不知道这位顾客会不会差评投诉。

我无法安慰她,只能默默跟在她后面。

淋了一夜的雨水,天瑜的手机屏幕一阵阵闪烁,终于渐渐变黑。她拆下皮套,大力甩着手机。借最后一点亮度,她努力看清下一单。

还剩一单,跑完之后系统就会关闭,天瑜今天的工作即将结束。今晚之后,她的“接单王”怕是要保不住了。

临近分开,雨渐渐小了。

空荡荡的古城大街是湿润的咖啡色,电瓶车骑在路上,竟觉出一丝写意。

临近下班的天瑜,神经不再紧绷。她边骑车边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她告诉我,她的车里常备饮料,赶上小状况,她会把饮料送顾客致歉;送餐时骑手需要提防偷电瓶的小偷、偷吃外卖的保安;她遇到过二十几岁的精壮男子,买了三箱矿泉水,要求她把水从门口搬进房间里;也遇到过暖心的顾客在送餐备注里写上:下雨天,请骑手不要着急,注意安全。

根据2018年的一份外卖行业报告,外卖骑手中10%是女性,而每10位女骑手中就有3位业绩是地区前十名。

干起活,天瑜的确不让须眉。平日里,她爱穿仔裤和球鞋,打扮得像个男生,也和男骑手以“哥们儿”相称。但闲下来,她爱听梁静茹的慢情歌,对娱乐八卦充满兴趣,会问我:“周冬雨和林更新是真的吗?王凯和蒋欣呢?”我给她拍照,她用口罩遮面,只露眼睛,开心地说,“我眼睛好看点”。

她会用害羞的语气说:“我平时不爱看书。”我却只想对她说,读过很多教科书,听过许多堂皇的理论,有时候只能让自己变得更实用,更功利,更不自由。

她说自己近年来唯一买过的出版物,是一套一千块的拼图。“现在早就没时间玩。你要是想玩,我送给你。”

不仅没时间拼图,也没时间看球赛,没时间和工作以外的人吃喝玩耍。她觉得自己快要和社会脱节了。

“最多干到年底吧。”林天瑜自认自由散漫,这段岁月,对她来说是磨练,也是一种放纵,只是终究不能任性太久。某一天,她将会离开。

站在路边,目送她离开,我喘了一口气,仿佛回到了人间。此刻的“人间”满是叹息声。法国4:3战胜阿根廷,大局已定,梅西黯然离场。我向还在回家路上的天瑜通报结果。“阿根廷竟然输了。”她回复。

快凌晨两点,天瑜又给我发来信息,叮嘱“记得拿姜水泡泡脚,驱走湿衣服的寒气”。

但没想到,第二天她却病倒了。

请了两天病假后,怕“老头”急疯,这个“单王”又开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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