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纸条

2018-08-10 06:28普玄
北京文学 2018年8期
关键词:王老五副科长酒席

我躲在一个温暖的暗处,等待一个和我有密切关系的人。夜里九点了,副科长还没有回来,王巧儿挺着大肚子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张望,外面的寒气把她朝屋里逼。她有八个月身孕了,肚子鼓成一个圆气球。我躲在她肚子里,和她一起等待我爸爸。

副科长随即就回来了。你怎么又到外面?这么冷的天!副科长责怪着王巧儿,催她快进屋。

简直无法忍受了,简直无法忍受了!副科长进屋后连声抱怨。一个晚上,我连吃了三场酒席。一家孩子过十岁生日,一家老妈过六十岁生日,还有一家乔迁上梁。一家送五百块礼钱,一个晚上,花掉我半个月工资!

副科长专门骂到一个叫李保卫的人。李保卫今天乔迁上梁。这家伙两个月请了两场酒席。

骂完后,副科长的目光落在王巧儿的肚子上。他的目光显示了他是一个爱动脑筋的人。

我们能不能早点把孩子从肚子里拿出来?副科长说,我们送这么多人情,花这么多钱出去,我们凭什么不提前一个月把孩子拿出来,也请一场酒席,把人情收回来?

对,剖腹,把孩子早点拿出来。爱动脑筋的副科长用手在王巧儿肚子上比画。

我吓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王巧儿赶紧捂住肚子。

副科长给王巧儿解释。他说,我们这么多年送了好多人情礼金是不是?王巧儿说是。他说,那个李保卫最近两年,家里两个人过寿,孩子上大学,新公司开业,乔迁上梁,我们已经送了五次礼,我们这两年却没有办过一次酒席请他,你说是不是?王巧儿说是。他说,我们局长、副部长、分管县长,家里大人孩子每年过生日我们都没断过,次次去,是不是?王巧儿说是。

按理说,我们的儿子生了,我们也该请一回,把我们这几年送出去的人情收回来,是不是?副科长加重语气。

王巧儿说是。

我们可能不能请了,我们这几年送出去的人情可能要打水漂了。副科长说。

为什么?王巧儿问。

我今天听说县里配合上级反腐败,反对人情风,要出台红头文件,国家工作人员以后不能随便请客了。以五一劳动节为界,以后生日满月这些,都在规定范围内。副科长说。

王巧儿好像也听说了这个消息。

五一劳动节?五一劳动节?五一……副科长反复念叨着。

王巧儿捂住肚子,说,我们的预产期就是五一劳动节。

副科长把王巧儿捂住肚子的手扒开,说,现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提前一个月,把孩子早一点拿出来。我们要大请一场客,提前办满月酒,把人情收回来。

我妈妈现在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哭。副科长的目光还在盯着她肚子。她伸手去挡副科长目光,把他的目光引到墙上。墙上挂着一个镜框,爱动腦筋的副科长盯着镜框思考,镜框后面的挂线突然断了,镜框掉下来。

怎么了怎么了?王巧儿大惊失色,说,是不是刘婆婆要出什么事?前两天听说她不舒服。

镜框里面夹着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刘婆婆的生辰八字。刘婆婆是有名的长寿老人,今年一百零三岁了。

放心,她命长得很,副科长边动脑筋边踱步说,对,剖腹不剖腹,我们去问刘婆婆。

我长得太快,影响了王巧儿的轻灵,让她上不了车。已经有八个月身孕的王巧儿,怎么看都像十个月。副科长的车太小了,副驾位置塞不进去她,后面一排位置也塞不进去。

为什么要开车?公共汽车又高又宽,为什么不坐?王巧儿生气地说。

我大小也是一个副局长,副科长对王巧儿说,副局长怎么能没有自己的车呢?

在国家的行政设置里面,县级是处级,县里面的局是科级,我爸爸这个副局长,也就是副科长。

办法最终还是想出来了。王巧儿侧着身子被塞进车的后面一排,她右胳膊支在副驾靠背上,左胳膊支在后排靠背上,斜靠车门坐着。她肯定不舒服,不过不影响我。我这样挺舒服。

汽车在县城通往乡镇福利院的国道上,王巧儿还在紧张担心着刘婆婆生病。镜框突然掉在地上,这只是巧合吗?

只有我知道,这不是巧合。刘婆婆快不行了,她要离开她生活了一百多年的这个世界了。

你说什么?王巧儿低头问我。

她的头低不下来,我的个子太大了,她撑得难受。

你和谁说话?副科长避开一辆大车,问。

胎教起作用了,王巧儿说,孩子每天和我说话。

副科长不相信。

镜框突然掉下来,刘婆婆生病了,会不会……王巧儿对副科长说。

她要死了!我大声喊。

我的喊声被他们的谈话淹没了。

我不同意提前一个月剖腹,王巧儿说,我找人问了,孩子最后一个月是长智力的时候,如果提前一个月剖腹,孩子的发育不完全。

别听那么多医生的,副科长说,我也查过了,最后一个月,五官都长齐了。剖腹拿出来,影响不大。

不,王巧儿说,最后一个月很重要,提前一个月拿出来的话,他发育不全,凡事总是慢。打个比方,别人会走他会爬,别人说话他结巴,别人升级他留级……

我开始喊:我不要慢,我要快。我不要爬,我要走。我不要留级,我要升级。

副科长和王巧儿还在争执,福利院到了。

百岁寿星刘婆婆已经知道自己要离开人世了,只有我看出了这一点。她用手摸我妈妈的肚子,她的手像澡盆里的温水一样。我爸爸每次来都帮忙抹桌子椅子。今天他格外卖力。他和我妈妈小时候都是刘婆婆带大的,他特别听刘婆婆的话。

我想告诉刘婆婆她要死了。镜框都掉到地上了,她怎么一点也不着急不害怕?

你说什么?刘婆婆摸着我妈妈肚子问我。

我把她要死的消息告诉她。

我带过你爸爸你妈妈,你知道吗?刘婆婆笑着问,她的嘴像一个海螺,一动一笑,海螺牵动着无数条海螺纹,嘴唇和下巴是海上的波纹。再早一点,她继续笑着说,我还带过你外公,你知道吗?我都是从他们降生,光屁股地上爬,一直带到他们上学,你知道吗?我从她的目光中看出,她知道自己要死了。她怎么一点儿也不害怕?

我爸爸对刘婆婆说,那个讨饭的李保卫,上个月公司开业请客,这个月房子从镇上搬到县城,乔迁上梁又请客,天下有这么过分的吗?

刘婆婆说,他开业?好!又乔迁上梁?好!

我爸爸说,关键是他每回都摆酒席请我们,我们每回都得送人情啊。每回五百,两个月送他一千。

刘婆婆问,五百块是多少?

我妈妈王巧儿在中间解释。王巧儿说,刘婆婆你可别以为这是国民党逃台湾前那几年的五百,现在我们一个月工资才两千。王巧儿又给副科长解释,刘婆婆已经有几十年不怎么摸钱了,她不知道五百块是多少。副科长明白过来。

你怎么不送少一点?一百块或者五十块?刘婆婆问。

那怎么行?我爸爸说,我大小也是个副局长,副科级,别人可以送二百三百,我有我的身份啊,我要送五百啊。

好,副局长好。刘婆婆又开始笑。

刘婆婆嘴里,什么都是好,从来没有不好。我妈妈说。

刘婆婆继续摸我妈妈的肚子。她的手是温暖的澡盆。她的头发全白了,眉毛也全白了。我和她对望。我看见一朵硕大的云彩。我看见她的内心空旷,什么东西也没有,只有一朵硕大的云彩。云彩里面全是喜悦,安静的喜悦,来回飘荡的喜悦,像一朵云彩那样想走就走、想停就停的喜悦。

镜框掉了,没事,她对我妈妈说,生就是死,死就是生,我要死了,也就是要生了。

我爸爸最终犹犹豫豫地把想剖腹产、提前办满月酒席请客的事说出来了。他想请刘婆婆去吃满月酒。刘婆婆有个规矩,她从不参加盖房、升官、升学、做寿这些酒席,她只参加一样,就是孩子降生的酒席。

刘婆婆明白了我爸爸的意思。

孩子在母亲的肚子里,就是在天上的神界里。在母亲肚子里一天,等于在外面一年。刘婆婆说。

哪吒怎么成了神仙?他妈怀他三年,光这个就一千多岁。刘婆婆说。

刘婆婆的话副科长听明白了。

善于动脑筋的副科长在刘婆婆屋子里踱步。

我们不提前一个月。副科长说。

我们也不违背文件。副科长说。

我们提前九天。副科长说。

九天?王巧儿不明白。

对,办“九朝” 。“九朝”什么意思?孩子出生后第九天请客。副科长兴奋起来,搓着手说,这是我爷爷老家那个地方的风俗。

夜很深了,我爸爸妈妈都睡了,我还醒着。刘婆婆说得对,我待在我妈妈肚子里,就像待在神仙宫里。我看见我爸爸横躺着睡,我听到他粗重的呼吸。我听到我妈妈在抽泣。她在深梦中的抽泣只有我一个人能听到。

我還知道我爸爸这个年纪,人过了四十,升官的机会不多了,现在只有最后的机会了。他们局长要调走,他接替局长的可能性最大。我爸爸是一个优秀的人才,他曾经是县里面的一个大领导的秘书,他这个副科长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当上了,后来大领导出了事,他受了一些影响,一直没有再提拔。

我决定配合我爸爸。我同意提前九天剖腹出来,然后过“九朝”。

我妈妈醒了。

我的身体越来越大,我妈妈晚上睡觉只能侧躺,把我撂在床上。我心里想定之后,她马上明白了。母子连心。

你说什么,孩子?妈妈问我。

我说,爸爸太不容易了。他天天奔波,凡事不落人后,别人有车他也要有车,别人家孩子上一流大学,他也要孩子上一流大学。

对了,我有一个姐姐在省城上大学,现在国家放开政策,允许生第二胎了,我就是第二胎。

我妈妈叹口气说,你爸爸是不容易,他年轻时是有梦想的呀。

我说,妈妈,我知道提前九天出来影响智力,影响发育,但是我出来后一定努力学习,好好锻炼,弥补回来。

我说,妈妈,我本来不该降生。如果国家还是原来的政策,只准生一胎,我就没有和你们见面的机会。现在国家政策允许生二胎了,但是我降生了给你们带来多大的负担和压力呀,都是我的错。

我妈妈没想到我这么懂事,捂着我哭起来。

确定过“九朝”那天请客,确定剖腹产把我拿出来的日子之后,妈妈带我去请刘婆婆。刘婆婆要到场,那多气派,那多有面子!刘婆婆是我们这个县目前唯一的百岁寿星,她过百岁宴县长亲自到场祝贺了的。

但是刘婆婆病了。

刘婆婆在屋里熬汤药喝。看见妈妈和我,她咧开嘴笑。她一笑头发就晃动。她一笑我就知道,她的日子不长了。

刘婆婆看见我妈妈来,说,你来了刚刚好,那个纸条在你那儿,你去给我请道士。

刘婆婆让我妈妈去请道士,她在安排后事了。我妈妈一听刘婆婆安排后事就开始哭。刘婆婆说她要死了,我妈妈不信,福利院的院长也不信,我爸爸更不信。

我妈妈看刘婆婆还笑盈盈的,还自己煎药,这样的人怎么会死呢?

福利院院长对我妈妈说,我来的时候她已经有九十多了,我当院长十几年间,这个院子死了接近两百个老人,她都没事;再往前,从她进这个院子开始,已经四十一年了,这期间陆续死的人,少说有六七百个吧,她都没事。现在一个小病喝个汤药算什么,要准备后事吗?

我爸爸已经在罗列他准备宴请的客人名单。亲友、同学、同事、同乡,相同爱好的群体,过去请过他的人,他曾经帮助过的人,他都列在名单上。我爸爸本来以为自己想出“九朝”这个请酒席的理由很聪明智慧,但是他还没开始得意,他就知道自己已经晚了一步。更多比他聪明智慧的人抢在他前面,设计了各种请酒席的理由,早已经把请帖送到他桌子上。

我爸爸正在安排“九朝”请客,我妈妈从福利院打电话给他说刘婆婆安排后事的事。我爸爸让她别担心,刘婆婆绝对不会有事。

我妈妈心安了一点,带我去找乡间道士。这个乡间道士实际上是专门做丧事的礼乐班主,常年给福利院做法事丧仪。他不相信刘婆婆会死。

前后都准备好几回了,都没死。他说。

那张纸条还在吗?班主说,刘婆婆总惦记着纸条。

在,在我家里镜框里夹着。我妈妈说。

班主说,保存纸条的人都死了好几个了,这个刘婆婆却死不了,真是神奇啊。那张纸条多少年了?

我妈妈说,我三岁那年写的,今年我四十四岁,纸条四十一岁了。

我和纸条对望。这张四十一岁的纸条,夹在镜框里。镜框已经黑得如同一只乌龟,纸条还是白色,鹤鸟一样在镜框里飞翔。我躲在一个温暖的暗处,这个暗处就是妈妈的子宫。子宫是什么?子宫就是天宫和海龙宫,是每个人最初的天空和海洋。里面住着神仙和龙王,里面有成群的仙鹤和巨大的乌龟。我和纸条都在天空和海洋里飞翔。

这张纸条比我大四十一岁。它降生的时候刘婆婆已经六十二岁了。那时候刘婆婆死了丈夫,没有孩子,没有工作。她给几家人带孩子。她不是专职的保姆,她丈夫在世时是镇供销社干部,有退休费养她。丈夫死后,她吃抚恤金,偶尔给别人带孩子。政府有政策,像她这种情况要去敬老院了。

纸条降生的时候太阳很温和,太阳照在我外公的土坯房门前。刘婆婆要从家里去敬老院了,临走前来找王老五。王老五就是我外公,我妈妈王巧儿的爸爸。王老五正在门前打扑克。和他一起打扑克的有王乡长、自留地和朱文革三个。地上有三个孩子在玩瓦片,分别是我妈妈王巧儿、我爸爸还有李保卫。

李保卫是一个孤儿,他爸爸在“文革”期间武斗的时候被朱文革的同伙打死了。我妈妈、我爸爸、李保卫那年都是三岁。

刘婆婆对我外公王老五说,我要去敬老院了,哪一天我死了,“烧包袱”的时候,谁给我记生辰八字呢?王老五,我拜托你行不行?

“烧包袱”是我们这里的风俗,人死后要请道士做法事唱戏,要把生辰八字写在裱纸上,烧到另一个世界去,在另一个世界上户口。生辰八字是打开另一个世界的通行证。

王老五立即扔下手里的扑克,说,行啊,咋能不行?我外公从家里作业本上撕下一张白纸,铺在桌上,几个人脑袋凑过来,太阳照在白纸上。

刘婆婆开始说内容:甲寅,冬月二十八,人定亥时。降生地:朱家嘴毛家铺。

纸条就这样降生了。

纸条怎么存放?屋里的一个镜框起了作用。纸条在温暖的太阳光下面被王老五装进镜框。几个人都盯着纸条。刘婆婆说,王老五,我去敬老院后告诉他们,哪天我死了,怕没人记得我的生辰八字,我要他们来找你啊。

王老五说,刘婆婆,您放心去,到时候让他们找我。

朱文革又抓起扑克牌,说,放心,王老五不在还有我。

自留地是村街上有名的不加入集体劳动搞自留地的人,本人姓刘。他后来成为全县轰动一时的最富有的人物。自留地说,放心,还有我。

王乡长当时还不是乡长,也拿起扑克冲刘婆婆招手,说,刘婆婆放心,还有我。

太阳继续照着,他们继续打牌。他们都没想到这张纸条会比他们活得长。

好吧,我等着那个日子。他们什么都设计安排好了,我就配合他们在那个日子降生。我要哇的一声大哭,声音响亮,让所有人高兴。我要张开双腿露出鸡鸡,让他们检验,让他们看到我是一个男孩。我现在乖乖地待在这个温暖的暗处睡觉吧,外面那么吵闹,与我无关。

在我睡觉休息的这段时间,县里红头文件下了。生日、升学、参军、祝寿、乔迁、满月等请客活动,一律禁止。截止时间是五月一号。县里请人情酒席的人们疯狂起来。自己生日、配偶生日、父母生日、岳父母生日、孩子生日、周岁生日、十岁生日、十二岁生日、三十六岁生日、六十七十八十岁生日、升学、分配工作、参军、转业、升职、加薪、结婚、丧事、开业、周年、满月,这都是请客的名目。五一劳动节,这是红头文件界定的日子,早先请过酒席、收过人情的人庆幸啊,早先没有请酒席收人情、准备在后面某个日子请酒席的,赶紧朝五一前面移。实在找不到理由的人只好捶胸顿足。

我爸爸有一天吃了一个奇怪的升学宴。一个上高中一年级的孩子,他父母给他办考上大学的升学宴。还在高一就请大学升学宴,这不是荒唐吗?考上了哪个大学?考了多少分?这个已经顾不得了,重要的是五一劳动节前要请客。这孩子的父母也和我爸爸一样,这几年送出去的人情太多了,他必须要请客收回来。

我在睡眠中突然惊醒。

我怎么突然看见一个黑影?那个黑影追着我。我看见一个人影倒在血泊中。我大声尖叫,我看见血泊中的人是我爸爸。

我现在能看到未来,看到那个时间和场面。父精母血。我爸爸被那个黑影捅了一刀,倒在血泊中,我不会看错。时间就在我降生后过“九朝”办酒席的那个中午。酒店的门口有一个彩虹门,我看见一群一群的人在一个破窗户前面说话吃烟喝酒,我看见一张孤零零的大圆桌上,有一把半弧形尖刀。

我大哭大鬧。

我改变主意了,我不同意提前降生,我不同意过“九朝”。

你不是同意了吗?王巧儿问我。

现在我不同意了!我哭着喊。

在给李保卫送请帖的路上,我对这个人充满了好奇。按照副科长的描述,这个人在他爸爸死后曾经当过乞丐,后来在县城里捡破烂起家。他捡破烂的时候,副科长正在县里给一个大领导当秘书,李保卫经常在捡破烂的民工中吹牛,说副科长是他表弟。李保卫的传奇是在他捡破烂挣了一点小钱之后,他没有回镇里盖房子娶媳妇,而是依靠副科长,结识了县里一大帮人。他依靠这些人脉,做起了保健品推销生意。现在他在县城里有了房子、公司、老婆孩子。

见到李保卫以后,我惊呆了。那个用刀捅我爸爸的黑影就是他!

打个电话就行了,何必亲自来送什么请柬?李保卫正在他公司门口一个早点摊吃早饭,端着碗对副科长和王巧儿说。

你现在是个人物了,王巧儿说,我们当然要亲自来。

副科长瞪王巧儿一眼,对她说的话不满。我们也只是顺路。副科长说。

副科长和李保卫相互递一根烟,他们在街头互拍肩膀,对火吸烟,亲热得如同兄弟。李保卫从小也是刘婆婆带大的。这个父母双亡、曾经当过乞丐的人,如今长着铁塔一般的身子。按照副科长的说法,李保卫不捡破烂后进入县城人际圈子的办法就是送人情随礼。副科长去哪里吃人情酒席,带上他,他也随一份人情礼,连副科长那份礼也一起送了。每吃一回酒席他都会认识几个人,两三年以后,他捡破烂挣的钱都送光了,县城里政府和事业单位的人也都混熟了。

他们俩吃着烟东扯西扯,说到刘婆婆最近身体不好。他们都不认为刘婆婆会有什么事。

他们没有想这个问题,没有这个精神准备。所有认识刘婆婆的人都没有想这个问题,也都没有作这个准备。

刘婆婆已经活成一个神话了。

他们说到当初给刘婆婆写纸条时在场的几个人。

当初写纸条的时候,在一个桌子上打扑克的四个人,王老五、自留地、朱文革、王乡长,一个一个都死在刘婆婆前面。

朱文革最先死。这个“文革”时期的造反派,分田到户以后成为街头的混混儿。八十年代严打把他逮捕,判了死刑,原因是他抢劫了南方来贩电子表的商人。后来改判死缓和有期,坐了十几年牢以后死在里面。

第二个死的是王老五。王老五特别好强,首先要奋斗把家从镇上搬到县城,然后又要在县城从普通社区搬进豪华社区。国家的市场经济开放给了王老五机会。王老五是养殖技术工,做鸭饲料绝对一流。住进豪华社区后,王老五欠了一大笔账,为了还账,王老五到南方广州当技工,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账还完了,他却劳累而死。

第三个死的是自留地。自留地在住房商品化的过程中是第一个搞房地产开发的人,成了全县最富的人,资产很早过亿。但是自留地得了癌症,口腔癌。自留地知道自己病情之后,变卖了所有家产,中国外国请最好的医生买最贵的药,请人到西藏寻找绝世秘方。他放出话来,花掉所有的钱买命,但是收效不大,支撑几年后仍不治而亡。

最后一个死的是王乡长。王乡长是个好乡长。王乡长在九八年大洪水的时候把全家妻儿安排在最后撤离,结果妻儿全部遇难。所以王乡长到晚年退休后孤寡一人。那时候敬老院已经改名叫福利院。王乡长一开始不肯去福利院。但是,他没当乡长后,没人看他了,在外面没人说话,寡淡的不行,只好进福利院。王乡长在福利院和刘婆婆做邻居。那时候刘婆婆九十多岁,王乡长七十多岁。王乡长在福利院干净傲慢,不轻易和人说话,他说他要活到刘婆婆那么大。可惜后来他看上福利院的一个裁缝婆婆,和另一个做过泥瓦工的老人争风吃醋,被泥瓦工用铁铲拍脑壳而死。

王老五装在镜框里的纸条,在他死后转给自留地;自留地死后,转给王乡长;王乡长死后,转给王巧儿,这是三次。再往前,王老五从镇上搬到县城,后来又搬进豪华社区,加上九八年发大洪水时,当时保存纸条的自留地怕纸条放在家里不安全,把镜框拿到河堤上保护,这张纸条,前后转移了六次。

我一定来,你放心!李保卫告别的时候拍拍副科长肩膀,说,我们都是刘婆婆带大的兄弟。

我大声喊着说,我不要你来!

没有人能听到。

这个李保卫现在变了。王巧儿说。

他这两年认识了管提拔干部的副部长,他给副部长的母亲送保健品。副部长母亲吃了高兴,副部长就高兴。副部长是管干部的,谁不想巴结呢?所以他的气势看着长出来了。副科长说。

我大声喊,办酒席,不要请他呀!

王巧儿捂住我,犹豫了一下,说,我们能不能不请李保卫?

副科长说,不请他?凭什么?这个讨饭的这两年请了我们五回!

王巧儿说,你别一口一个讨饭的,李保卫最忌讳这个,小时候你当面说他,你们为这个还打过架。

副科长说,当再大的老板,骨子里还是讨饭的。

王巧儿说,你想让他把两年期间你送的人情还回来,我明白,但是,万一他只还一次怎么办?毕竟我们只请了一次客。

他敢?副科长说。

太阳快落下来的时候,我和妈妈在帮刘婆婆摘菜。菜圃里有豆角、辣椒、大叶紫苞菜和西葫芦秧,夕阳如一只只金黄的鸟儿飞在菜圃和地垄上,跳动鸣叫。福利院的老人们都过来看刘婆婆。刘婆婆病了一阵子,又出来摘菜了啊。

福利院院长也在边上感叹说,刘婆婆有什么事呢?她会继续活下去啊。

我妈妈边帮刘婆婆摘菜边和刘婆婆商量“九朝”请客的事,告诉刘婆婆她和我爸爸选定的剖腹产日子。

刘婆婆带过我外公,带过我爸爸我妈妈,却没有带过我姐姐,这是我妈妈王巧儿最大的遗憾。我妈妈生我姐姐那一年,刘婆婆刚好八十四。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喊自己去。那一年果真凶险,刘婆婆病了好几个月,死神一次又一次拉她。那一年劉婆婆没看到我姐姐降生。刘婆婆带孩子有个规矩,没见过降生的孩子她不带。我外公、我爸爸、我妈妈、李保卫,还有好多好多她带过的人,都这样。

见过一个孩子降生,那个感情,带起来不一样。刘婆婆经常说。

我妈妈希望刘婆婆看到我降生。她希望这个百岁寿星能带福给我。她希望刘婆婆带过我们三代人,哪怕只带几天。她希望她生我的时候刘婆婆在场,她生我的时候安全放心。

刘婆婆在菜圃里走动,她像一朵硕大的云彩飘在菜圃上,飘在豆角、辣椒、紫苞菜和西葫芦秧之间。太阳包围着我们。我们被太阳包围在菜圃中间。金色的鸟儿在白云周围环绕。

你好呀!刘婆婆蹲下来和我打招呼。

你好呀!鸟儿们说。

刘婆婆好!我说。

刘婆婆好!鸟儿们说。

我和刘婆婆对望,我看见一片片白色的云朵儿、青色的菜圃和成群的金色的鸟儿。

我知道刘婆婆时间不长了。

你能救我吗?刘婆婆突然蹲下来对我说。

你能救我吗?一群金鸟儿说。

我哭起来。

你能救我吗?这句话王巧儿听不明白,我听明白了。

谁能救刘婆婆?她八十四岁过鬼门关的时候,谁能救她?

刘婆婆八十四岁那一年,阎王爷喊她。她过不去关了。医院拒收了,说是子宫肌瘤方面的问题,其实是老了呀。人老了,上帝总拿你最薄弱的器官和你说事儿,根子原因是老了。刘婆婆在床上躺了几个月,下不了床,福利院派人每天三班倒照顾她。她一阵子清醒一阵子昏迷,三四十天不能吃饭。她感觉到自己在阴界和阳界之间有两只绳子在拉她。一会儿拉她到阳界,一会儿拉她到阴界。

刘婆婆想到阳界生活。她想听金色的鸟儿歌唱,她想看太阳和月亮啊。子宫肌瘤,这是个要她命的托词啊。子宫,多么美好的地方啊,但对刘婆婆来说,却是残酷的。二十多岁的时候,她的子宫里面也曾装着一个孩子,但后来流产了。她曾经是童养媳,孩子流产了,她便天天挨打、吃冷饭。全国解放以后闹妇女解放,提倡婚姻自由,唱“小二黑结婚”,她就去闹离婚,又找了一個男人,又怀了一次孕。但是子宫又不帮她忙,又让她流产一次。好在后面的男人对她好,夫妻和谐。

谁能救我?八十四岁那年,躺在床上不能动的刘婆婆想。

命已经救不了她了。命已经让她活到八十四岁,对她已经很不错了。一个童养媳,一个父母五斗米卖给别人家的野丫头,能活到八十四岁?中间经历过多少事?日本鬼子打过来,端着枪在村子里逼妇女啊;两个不同政见的部队打仗啊;换省长换县长换乡长啊,迎接全国解放扎红花啊;后面还有,三反五反,吃大食堂,三年灾难到处饿死人;“文革”一开始她陪第二个丈夫上台挨斗,头发被一剪子剪光;分田到户;市场经济;允许私营业主做生意了;房子自由买卖,农民都去南方打工了。她经历了这么多事,多少人能活到八十四?

饭和水已经救不了她了。医院和药已经救不了她了。

大米白面萝卜白菜,是上天赋给人类的能量,她吃了八十多年的东西,现在却张不开嘴了。

刘婆婆最后想到了孩子。

她一生想生却没有生下来的孩子。

她活了八十几岁,一生带过几十个孩子。

她多么爱这些孩子!

这些孩子的面孔一个一个出现在她眼前,一寸一寸地把她朝阳间拉。这些孩子和死神之间展开拉锯战。

她在昏迷的时候和死神说话。她清醒的时候和一个一个的孩子说话。她不让自己睡,不让自己昏迷。

一定要清醒,和孩子们说话,一定要活下来。

照顾刘婆婆的一群人都说,她这真是个奇迹啊,一般人这样折磨几个月,早死了啊。

还没有拉够,几个月来,只和死神拉了个平手。

刘婆婆开始发愿。她要用愿心帮着拉她。她已经带过几十个孩子,她对着窗外、对着天空发愿,要带够一百个孩子!

这个愿一发,绳子拉到阳间,她拉过来了,她活下来了!

刘婆婆发愿救她自己,我也要发愿救我爸爸。

我看见了现场。一个两层楼的酒店。我看见门口有一个彩虹门。我看见了二楼的那个破窗户,破窗户前面有一个大厅,大厅里面有几十张桌子。我过“九朝”的酒席就在这个破窗户前面的大厅里。我看见了那张圆桌,那张圆桌有点破,摆在厨房和大厅之间的传菜部门口。那张圆桌平时一般不用,摆放杂物,客人多的时候拖出来做增加席位。我看见了那把半弧形尖刀。

我突然大哭起来。

早上我妈妈带我出来订酒席场地,出门的时候她心里就不安,慌慌乱乱,老拿错东西。上二楼来,看见这个环境,她不舒服,她想换个地方,但是没有地方了。

我过“九朝”的日子刚好是四月三十日,红头文件规定的五一劳动节前的最后一天。请客的人特别多,席位非常紧俏。我妈妈要是再犹豫一下,连这个地方别人都抢走了。

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爸爸就是倒在那张圆桌旁边,就是那把半弧形尖刀捅了他,那把半弧形尖刀平时放在传菜部走廊的货架上,传菜员们偶尔给厨房师傅帮忙剖鱼杀鸡时用它。我爸爸在这里和李保卫争执,李保卫跑到货架旁边,拿刀捅了我爸爸。

我不过“九朝”!我不过“九朝”!我哭喊着。

我妈妈心慌得不行。她一手托着我,一手扶着桌子,额头上直冒虚汗。

孩子,我妈妈对我说,现在说不过“九朝”行吗?不行啊,请柬都发出去了啊。再说,你爸爸他会同意吗?

我要救我爸爸!

怎么救?怎么救?

我决定去见李保卫!

我要看一看,他到底为什么要杀我爸爸,他们是从小一起光屁股长大的玩伴,他们都是刘婆婆看着降生又带大的兄弟,他们是站在街头拍肩膀的哥们儿,为什么要动刀子?

我妈妈在街上散步,莫名其妙地走到李保卫的公司里去了。

见到李保卫,我马上就知道原因了。我过“九朝”李保卫只准备了一份礼,五百块。而我爸爸对他的期望值至少是五份礼。我爸爸认为,抛开他对李保卫的帮助且不说,这两年李保卫请了五次人情酒席,现在文件规定以后不能请客了,李保卫至少应该还他五次。

我妈妈说,你们是这么好的朋友,兄弟一般这么多年,谁都不请都要请你。

李保卫说,放心吧,我一定会来,风雨无阻。

我大声说,你不能来!你不要来!

我妈妈捂住肚子。我乱蹬乱跳。我拦不住李保卫,他风雨无阻一定要参加。我也拦不住我妈妈,她说谁都可以不请都要请李保卫。

离剖腹产的日子越来越近了,王巧儿经常在街上散步,她散步的时候总是莫名其妙地拐到李保卫公司去,她不知道那是我的力量。我要救我爸爸,我要用尽我的力量。

王巧儿坐在李保卫办公室的沙发上,她已经行动不便。李保卫一开始对她很客气,抽时间陪她聊天。后来她去得多了,李保卫忙,不一定有空,她就一个人坐在沙发上,面对着茶杯发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只是感觉到不对,却不知道哪里不对。她想说点什么,该说什么呢?

提醒李保卫一定要送五次的人情钱?这话王巧儿说不出口。其实,五次的人情钱,和一次的人情钱,区别多大呢?两千块?两千块,这是大事吗?

王巧儿想明白了。其实也就是个面子,人们会为面子斗气。李保卫现在发达了,有钱了且不说,攀上管干部的副部长了,不再听使唤了。他和副科长之间,就有面子之争了。给不给面子,给多大面子,这是个大事。

刘婆婆发愿救自己,也不是那么顺利。

刘婆婆发愿的时候已经八十四岁,病好下床以后,略微有点老年痴呆。为治老年痴呆,刘婆婆每天早起,对着第一缕太阳,练习说话,锻炼自己的记忆力。大半年以后,刘婆婆好了,刘婆婆要回到镇里去带孩子。过了八十四岁的人,还去带孩子,行吗?

刘婆婆行。

刘婆婆六十二岁那年从镇上搬进福利院,中间几次断断续续回镇上带孩子。刘婆婆进福利院后种了五年菜,镇里面分田到户了,允许私人开小卖部了,人们开始忙碌了,带孩子的人越來越缺了。刘婆婆在福利院闲不住。她一生带孩子带惯了,在福利院太安静冷清了,刘婆婆就经常出去帮别人带孩子。刘婆婆带孩子是有名的,爱哭的孩子在她手里几天就不哭了,调皮的孩子她调教一段时间也能规规矩矩。刘婆婆七十多岁到八十岁这段时间,带的孩子最多,有时候同时带几个。那时候大人们都涌到南方打工挣钱去了,孩子扔在家里缺人管,刘婆婆就忙开了。

八十四以后的刘婆婆带孩子,名气出来了。过了鬼门关还能活下来,刘婆婆的头发全白了,白得像一朵硕大的云彩。附近的人家里添丁加口,孩子在医院降生的时候,都喜欢请她去。刘婆婆年轻的时候帮别人接过生,现在老了,孩子降生虽然帮不上忙,但有她在场就有安全感。刘婆婆很高兴做这种事,逢请必到。看到孩子降生,听到孩子第一声啼哭,那是多么快乐的事啊!

刘婆婆自己有两个孩子没生下来,没听到第一声啼哭,但她喜欢听别人家的孩子啼哭。她坐在医院妇产科外面的走廊里,和孩子的家长一起等待,她坐在那里等待的时候,像一朵硕大的云彩在走廊里飘。孩子的家长、亲人、医生护士们,都觉得特别安全。她安静地坐在那儿,大家心里都特别安静。云彩在空中安静一段时间,哭声一来,云彩也就开始晃动了。

刘婆婆一直主张顺产,生孩子时只要她在场,孩子都是顺产。一个人降生,生有生门。孩子妈妈们在床上大喊大叫,她似乎一点都不着急。喊一阵叫一阵,叫一阵喊一阵,这就是人的降生啊!刘婆婆坐在医院走廊里陪着,坐在医院床头陪着,陪着大肚子妈妈,一生十几个小时,这朵硕大的云彩十几个小时就在那里飘着,生孩子的十几个小时多煎熬多漫长啊,仿佛十几个月、十几年。这朵硕大的云彩就这么凝注不动,仿佛成了一块白石头。刘婆婆在安静的时候,听到空中有人在敲锣打鼓,那是天空中有人在迎接孩子,迎接生命啊!

她带过的孩子越来越多,她的身体也越来越好了。

即将剖腹产的那几天,县城里天天下雨。我妈妈王巧儿打着雨伞,每天用一只手托着肚子在街上行走。她内心烦躁、慌张,莫名的恐惧如同雨中的树叶朝她身上飞。她从家里走上街,走一段沥青路,走过几道栅栏,又走一段水泥路。两边的梧桐树叶子纷纷随雨飘落。我们又朝李保卫公司走去。她不去不行,我拼命在肚子里催她。时间越来越紧了,我要救我爸爸。

有两次差一点成功了。第一次是在李保卫的办公室,那天大雨封门,我妈妈和李保卫说起他们的童年往事,说到刘婆婆带他们几个人,李保卫有点感动了。我看到他几次进了里屋,在那里犹豫发呆。里屋摆了一串红包,是李保卫近期要吃人情酒早已封好的礼金。

我看见李保卫在里屋流泪!他怎么会流泪?里屋有一个神像,神像前面有三炷香,两盘水果。神像旁边有一张方桌。方桌前面有一把椅子,里屋没有开灯,李保卫在黑暗中坐在椅子上哭,浑身抖动。

李保卫准备把给副部长家里送人情的大红包和给我们的小红包调换一下,哭完之后,他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调换。

我妈妈感觉到了什么,因为李保卫出来的时候脸上还有泪痕。

我妈妈说,你怎么了?

李保卫笑着说,没事。

我妈妈说,我们几个是一起长大的,这么多年如果有什么不对,也别往心里去。

李保卫说,哪里会。

我妈妈又说了半天,李保卫已经恢复常态,她说不下去了。

眼看就要剖腹产,时间越来越紧了。我继续闹我妈妈,她无法睡觉,坐立不安。这几天雨下得更猛,早春的寒气还很大。我妈妈有点犹豫,和我商量是不是改天再上街?我不同意,大喊大叫。她只好由我。

我和我妈妈在风雨中行走,走到沥青路和水泥路的交界,一阵狂风过来,掀翻了她的伞架。李保卫刚好开车走到这里,他在风雨中看见一个飘摇的孕妇在抢救雨伞,雨伞却怎么都不听话,他没想到那是王巧儿。

李保卫正准备到福利院看刘婆婆,我妈妈和我上了他的车。李保卫的车宽大舒服,我妈妈不用侧身,直接坐在前面的副驾上。车在从县城到福利院的国道上行走,我妈妈一边擦雨水一边和李保卫说刘婆婆。她沿路一直说话,说刘婆婆,说他们几个人的童年。她没注意到只是她一个人在说话,李保卫却不说话。李保卫目视前方,内心已经硬如石头。我知道他已经打定主意只送一份人情了,改变不了了。

我寄希望在刘婆婆身上,希望她能软化李保卫这颗石头。

李保卫和我爸爸一样,到福利院后帮忙擦桌子椅子,撅着屁股擦桌子椅子腿。我妈妈给刘婆婆梳头,刘婆婆很享受地和他们说话。刘婆婆和他们说起他们小时候的事,要他们好好团结。李保卫满口答应。

刘婆婆已经不喝汤药了,屋子里还残留着中药味儿。她继续缓慢地用手抚摸我妈妈的肚子,她的手渐渐失去了温度。

我和刘婆婆对望。

我看见刘婆婆流泪了。一颗很浅很浅的泪,像天空中遥远的星星一样。

我知道,我阻止不了办“九朝”,我改变不了李保卫,我也救不了刘婆婆。我想救他们所有的人啊。

我已經尽力了,我哭着说,刘婆婆,我想救他们,我也想救你呀,但是我力气使光了,我救不了啊!

我知道。她说。

大人们都不听我的话,我继续哭。

我知道。刘婆婆继续用手缓慢地抚摸我说。

我看见一朵硕大的云彩慢慢后退,慢慢朝远处飘走。

我还要尽最后的努力。

我爸爸躺在床上,王巧儿让他给我讲故事。我爸爸对我能否听懂故事将信将疑。在我即将降生的那几天,县城里天天下雨。我爸爸也不再外出,每天晚上对着王巧儿的肚子讲故事。他给我讲《水浒传》里面鲁智深千里送林冲,讲《三国》里面桃园三结义这些兄弟情义。一直讲到最后,他肚子讲空了,我还纠缠他,他就开始讲他的青春梦想。

这是我有意让他讲的。他在县里以优异成绩考到省城,上大学的时候他还是全校演讲冠军。他毕业分配回来后立志做一番事业。但是现在他却肚子浑圆,天天喝酒开会。他的梦想现在变成了会议、文件和每天吃不完的酒席。我爸爸讲他的梦想的时候眼眶含着泪花,数度哽咽。

我说,爸爸,你不要气馁,还有我呀。我会延续你的梦想。

他似乎听明白了,温柔地抚摸着王巧儿的肚皮。

我们家里的梦想要延续下去。我爸爸说。

是时候了,该我说正题了。

我说,爸爸,为了我们的梦想,我们不要计较小事是不是?我们不要轻易动气是不是?

我妈妈赶紧说给我爸爸,我爸爸说是。

我说,如果李保卫只给你送一次的礼金,千万不要动气啊,我将来省吃俭用,好好学习行不行?

这正是我妈妈想说的话,她立即说给我爸爸听。

不行!我爸爸说,那个李保卫,他这次敢少一分钱试试看!

后来的事实证明了这一点。过“九朝”的那一天,李保卫按时赶到。他只送了一份人情礼金。门口几个登记礼金的咨客,马上把这个情况告诉了正在忙接待的副科长。

副科长不相信,他走到咨客处拿起礼单簿看了看,脸变了色。

副科长冲到李保卫面前,他想抽李保卫一个耳光。一个当过乞丐的人,请你来吃酒席,给脸不要脸吗?他耳光快抽到李保卫的时候,忽然改变了主意。毕竟他是一个副科长。

副科长抓着李保卫的肩头,递给李保卫一根烟,李保卫也递给他一根烟。他们在对火的时候副科长想出了一个治李保卫的好方法。他把李保卫带到传菜部旁边的那张圆桌旁,让他一个人坐在那里。

李保卫一直等到别的桌子都坐满了才知道副科长的用心。他这个桌上只有他一个人,别的桌子都坐满了,都在加座位了,但是咨客们一直不给他这个桌上加人。他想坐到其他桌上去,几个咨客受副科长安排,不让他去坐。

其他桌上有一些他认识的人,和他打招呼,用诧异的目光看他。

李保卫不坐了,想走,但是一走到门口就有咨客拉他回来。李保卫走不了,心一横,旁若无人地坐在那张桌子上大吃大喝。

副科长看李保卫居然一个人大吃大喝,更加生气。他居然吃喝得这么心安理得?副科长马上想出另外一条计策来。主持庆典的司仪祝词说完之后,他拿起话筒。他决定把李保卫面子扫光,让他滚出县城这个圈子。当初怎么进这个圈子,现在怎么滚出这个圈子。

副科长用话筒向众人致谢,众人给他敬酒。他生了儿子当然要喝酒,他不光喝酒还要治李保卫。他最后把话题转到李保卫身上。他说要感谢李保卫,他说了五次感谢李保卫,每感谢一次都要提一次李保卫请客。他说感谢李保卫同志今天大驾光临,我们去年在他请的一次酒席上说了什么话;他又说一次感谢李保卫,又回忆去年李保卫另外一次请客……他把李保卫这两年请的人情酒席一一说了一遍,众人都听明白了,哈哈笑着。

李保卫脸上挂不住了。李保卫再次起身要走,几个咨客按住他。李保卫走不了,脸色铁青,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里,索性用大杯喝酒。

副科长带着王巧儿和我给客人们敬酒,他很得意,他看见李保卫气得身子阵阵发抖,他觉得还没够。我看见了那把半弧形尖刀,它在货架上闪闪发亮。

副科长一圈酒敬下来,又开始拿起话筒感谢。他曾经是演讲冠军,妙语连珠。他感谢完众人之后又开始感谢李保卫,讲述他和李保卫的友谊。他忽然开始说李保卫以前当过乞丐。他说朱元璋朱皇帝也当过乞丐,看来李保卫同志不同凡响。

王巧儿到这个时候才忽然明白我的话,她知道要出大事了,但是她已经无能为力了。

李保卫突然大吼一声,跳起来。他踢翻桌子,冲到货架旁边把半弧形尖刀抓在手里。

我妈妈猛然想到找刘婆婆来制止他们,但这时刘婆婆躺在床上,已经生命垂危了。

刘婆婆没有参加我的“九朝”酒席,我剖腹产降生那一天她也没有赶去医院。那天她知道我要降生了,但是她病倒了,时而昏迷,时而清醒。她想喊醒自己,想看我降生,但她挣着命都喊不醒自己。

我知道她为什么喊不醒自己。

剖腹拿出我的那一天,空中没有人敲锣打鼓,没有谁在天空中迎接我。

一个孩子降生的时候,应该有千千万万个另外的人站在空中迎接,场面宏大,庄严肃穆。人和天地一样大啊!但是我提前剖腹降生了啊,气不足啊,九天司命还没有下命章,谁会敲锣打鼓迎接我呢?

空中没有锣鼓声,刘婆婆听不到锣鼓声。她在喊,她的喊声别人也听不到。

刘婆婆仍然坚持喊啊喊啊。

八十四岁那次凶险之后,刘婆婆后来又经历了两次大考验。一次九八年大洪水,一次是二○○三年的 “非典”疫情,那是上天来大面积收人了啊,刘婆婆也在其中。一次她八十六岁,一次她九十一岁,她都昏迷了。她在昏迷中一直喊,喊她带过的孩子,喊她没有带过的孩子,她发了愿要带一百个孩子,还不够一百个孩子啊。她喊啊喊,空中的锣鼓声一来,她的命就喊回来了。

我记得我是第一百个,我应该喊得醒她呀。

我降生前的那几个雨天,刘婆婆一遍一遍喊我救她。我想救刘婆婆啊。我知道只有我能救她。

她喊我,我也在喊她。我们彼此都听不到对方的声音,任凭我们的喊声飘来飘去。

作者简介

普玄,原名陈闯,男,生于1968年湖北省谷城县。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和北师大作家班,现居武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在《人民文学》《收获》《当代》《十月》《钟山》《花城》《小说月报·原创版》《清明》《中国作家》等刊物发表小说数十篇,作品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中华文学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刊物多次选载。获《当代》《长江文艺》《芳草》等杂志小说奖,湖北省新屈原文学奖和湖北文学奖,百花文学奖。作品进入“中国小说学会中国小说排行榜”和“收获文学排行榜”。

责任编辑 王 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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