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铛里的童年

2018-08-10 06:28薛荣
北京文学 2018年8期
关键词:铃铛花花大头

薛荣

题 记

动物和我们人类拥有同等的生存权利。

我们知道它们和我们一样会感到痛苦,我们知道它们也会悲伤、恐惧、绝望、孤独和寂寞。

——(英国)珍妮·古多尔

1

假如有人问你: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农村,最热闹的地方是哪里?有过农村生活经历的人,一定会不假思索地回答:饲养院。

没错!牛吼馬叫驴打滚的饲养院是全村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

那里是全村的人民大会堂和政治俱乐部。不管是传达文件精神,批斗四类分子,还是选举两委干部,讨伐美帝苏修,举凡重要的政治活动,都要在饲养院的大炕上隆重举行。每当夜幕降临,不用敲钟集合,也不必擂鼓传令,社员同志们放下能照见人影的糊糊碗,就紧紧裤腰带,踩着满地的月光,叼着烟袋锅,披着烂棉袄,不约而同地走向饲养院。伴随着大牲畜嚼食草料的声音,兴致勃勃地念社论,背语录,歌颂大好形势,展望美好未来。不知不觉天交子时,社员同志们的脖子就像三更天的草鸡,淌着长长的口水耷拉到了裤裆里,绞作一处的饥肠发出的声响好似从天边滚来一串串闷雷。这时候,饲养员就会用一只犁铧炒出半升黄豆,呼啦一声倒在炕席上。闻着炒黄豆的香味,社员们就像注射了兴奋剂似的,一双双睡意蒙眬的眼睛霎时间明亮得如同暗夜的鬼火。炒黄豆吃到兴处,就把蜷缩在墙角的四类分子拎着脖项提溜到大炕前的空地上,慷慨激昂地批斗一回。白天还蹲在地头抽着同一锅旱烟,亲热得恰如换过庚帖喝过血酒的拜把子兄弟。这会儿一个个义愤填膺,仿佛见了不共戴天的仇敌。横飞的唾沫好似喷射着火舌的机枪,高亢的口号声震得屋顶的灰土扑簌簌落了一地。回家的路上,却又勾肩搭背,谈笑风生。东拉西扯,七荤八素。聊的也都是些鸡鸣狗盗、男欢女爱的正经事,投缘得好似等不到天明就要结儿女亲家。

那里是全村的经济晴雨表和财富华尔街。人类从采集时代进入农耕时代,一直在孜孜不倦地驯化各种动物。但据说全球140多种体重在25公斤以上的陆地哺乳动物,人类经过数百万年的努力,只驯化了牛、驴、马、骡区区四种可供使役的动物。如今它们依然是生产队最重要的生产资料,是农民除了土地最值钱的家当。经验丰富的老农能从牲畜膘情的好坏,饲养院里粪堆的大小预测出当年田地里的收成。也难怪即使遇到灾年,庄户人宁肯自己饿着肚子,也不会克扣牲畜的草料。生产队的饲养员必定是个心地善良耐得劳烦的光棍汉,一年四季住在牲口棚,白天要切草起粪担土垫圈。黄昏要赶着牛喝水,牵着驴打滚,还要给拉大车的马和骡梳理皮毛。夜晚要三回五回地起来,提着马灯蹒跚着脚步,给牲口添草料。还要学会给病畜喂药,给母畜接生。嘴里还总不忘和半闭着眼反刍的牛、打着响鼻吃草的马嘟嘟囔囔唠叨些什么。他真是把那些不会说话的牲畜当作了自己的孩子。看到牲畜身上的伤痕,这个性格比绵羊还要和善的人,必定要和使役它的农夫或车倌脸红脖子粗地吵一架。到了夜晚,庄稼汉们一窝蜂涌进了饲养院,除了政治学习,还要评定当天的工分。壮劳力是十二分,妇女和孩子是五分或者三分。要安排明天的活计。谁去送粪,谁去锄地。谁去给牲口割草,谁去给大伙送饭。要商量明年的经营方略。哪片地种谷黍,哪片地种瓜菜。烧几窑石灰,沤几堆绿肥。最牵动人心的是年底的结算。会计的算盘在炕头上噼里啪啦响了半夜,分红的消息却每每让人沮丧:十个工分只值几分钱!社员们拖着沉重的脚步回了家,饲养员抚摸着牲口们长长的脸,伤心地说:“人和牲口黑水汗流地下了一年苦,光景咋就过成了个这!”牲口们听了,眼睛里竟淌出了泪。

那里是全村的娱乐大舞台和信息集散地。会吹拉弹唱的在这里演耍孩唱道情,开八音会,学样板戏。打连成。挂红灯。老猪爱上个小娘子。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引逗得小孩子们放下糊糊碗就像小鬼催着一样,拔开腿往饲养院跑。小孩子都是猴子变的,模仿是他们与生俱来的本领。第二天,满大街都是放羊的五哥,扇坟的八戒,手攥长辫子眼里喷射怒火的李铁梅,挥着马鞭打虎上山的杨子荣。喜说古论今的,在这里侃三国道西游,今天太公钓鱼,明天武松打虎,每到紧要处却总要卖个关子,来个下回分解。害得小孩子们度日如年,巴不得黑夜早点到来。孩子们偏又最爱听鬼故事,听完了却吓得一到天黑就不敢出门撒尿,打心眼里既盼这黑夜又怕这黑夜。爱摇唇鼓舌的在这里贩卖小道消息,制造流言蜚语。谁谁给谁谁的鸡食里投了砒霜,谁谁在谁谁的后墙下埋了镇物。谁谁半夜跳过谁谁的墙头,谁谁清早偷了谁谁的倭瓜。村庄里每天都会发生许多离奇荒诞的事件,而他总是唯一的目击者。等不到天明,恩爱的夫妻、亲密的妯娌、和睦的邻居、结拜的兄弟就会被这些真假难辨的流言一一击中,抓脸踢裆,跳井上吊, 割袍断义,反目成仇。饲养院成为村庄里的战争策源地,导演出一幕幕让人啼笑皆非的活剧,让社员同志们觉得每一天过得都很有意义,幸福的花儿心中开放,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2

也就是在饲养院里,乡村的孩子们接受了最初的文化熏陶和性的启蒙。农村娃对这样的场景大概都不会陌生:惊蛰过了,农事到了最繁忙的当口。正是出工的时候,一村子的劳力担着筐荷着犁集中到村口,劈头踫上饲养员给大牲口配种。男女老少便都停下了脚步,像看一场年度大戏,把两头正在辛勤工作的驴或马围了个铁桶也似,却又千人千面神情各异。老汉们笼罩在旱烟淡蓝色的烟雾里,悠闲地谈论着今年的气候适合点瓜还是种豆。三四十岁的光棍汉看得额头青筋暴起,眼睛里喷着两簇火,嘴巴里呼呼喘着粗气。大姑娘小媳妇羞红了脸,低了头纳鞋底。趁人不注意才偷看了两三眼, 针尖早扎破了手指 。张开嘴要吮指头,却把针送到了嘴里,疼得倒抽了一口冷气。上了年纪的婆姨们旁若无人地敞开衣襟给小孩子喂奶,还不忘不失时机地在猴子一样上蹿下跳的大孩子屁股后面拍上一鞋底子。口中骂道:“人家驴配种,你兴头个甚!”守寡多年的妇人一手攥着一颗从草窝里才收的鸡蛋,暗自替那头笨拙的叫驴着急,两只尖尖的小脚敲鼓一样捣着黄土地。不经意间,捏破了的鸡蛋清从指缝流下来,流成两道金黄的线。看到紧要处,高高低低站着坐着的汉子们齐齐地呐一声喊,好似平地起了一阵雷。叫驴在啦啦队雷鸣般的助威声中抖擞了精神,把一件传宗接代的大事进行得风生水起精彩连连。

也正因为是这些重大事件的目击者,孩子们对生产队大牲口的谱系和性格了如指掌。哪头驴脾气好肯卖力气,哪匹马性子暴爱尥蹶子。哪头牛和哪头牛是相好,哪头骡的哪头骡是弟兄,我们都一清二楚。我们在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课余时间给每一头大牲口都取了名字,并坚持每天下了课都去饲养院看望这些无言的朋友,风雨无阻,雷打不动。遇上饲养员心情好的时候,我们还能帮助他去野外放牧,并骑在光溜溜的马背上或臭烘烘的牛背上,一路豪歌向天涯。

然而,我却从来没有建立起与大牲口的亲密感情。我害怕他们坚硬的角,打了铁掌的蹄,令人恐怖的牙齿,甚至不敢直视它们若有所思经常闪着泪光的眼睛。我骑过几次牛。但可怜的黄牛刀尖一样瘦削的脊背似乎要把我一劈两半,骑上去比受刑还要难受。 骑过一次驴。刚抱着驴脖子爬到驴背上,顽皮的毛驴就颠着小碎步一路小跑,我旋即从驴屁股上出溜下去,仰面朝天跌倒在干涸了的河床上,后脑勺被一块坚硬的石头撞开了拳头大的口子,鲜血随即像趵突泉一样喷涌而出。我被小伙伴们搭救回家,直过了半个月才能下地玩耍。我躺在炕上养伤的时候,集中全部的智慧和才情,给小毛驴的命运设计了几十种结局,每个结局都无比悲惨十分解气。谁料就在这年的秋天,小毛驴拉了杠尖杠尖一平车高粱往打谷场走,踩上一条断了的高压线,死了。尸体被老黄牛用另一辆平车拉回来,放在饲养院的院子里。 我站在围观的人群里,看到它的肚子好似吹足了气一样,鼓得像要爆炸,四条腿僵硬得伸向前方,眼睛大睁着,倒映着天边的流云。这时候,我觉得我竟然一点都不恨它。我情愿它再一次把我摔落在河滩里,颠着小碎步奔向无垠的绿草地,脖子上的铃铛脆生生地响。这天晚上,全生产队的人每家分到了半斤驴肉,但村子里没有一扇窗户传出笑声。

3

我害怕大牲畜,却并不妨碍我有一个快乐的童年。我家养的狗、猫、羊还有猪,才是我年幼时真正的朋友。

狗叫黑四。娘用衣襟把它从邻居家包来的时候,它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 身上柔软的皮毛像是一匹质地优良的黑缎子,额头上两簇金黄的眉毛好似两只能照亮夜色的灯盏。我摸了摸它宽宽的脑门和短短的鼻梁,它在我的手背上嗅了嗅,伸直前爪站起来,张开嘴伸出粉嫩的舌头,把我的脸颊舔得湿湿的痒痒的。我一高兴就把挂在窗棂上的铜铃铛作为见面礼送给了黑四。我曾经想把铃铛送给我家的老猫花花,但花花怕戴上铃铛暴露行踪影响捕猎,一看我要给它戴铃铛就朝着我吹胡子瞪眼,几乎闹到要和我翻脸绝交的地步。今天看到我给黑四戴上了铜铃铛,这家伙抱着头假装睡觉,半睁着的黄眼睛很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从此,不管我走到哪里,身后都会响起叮咚叮咚的铃铛声。冬日的清晨,轮到我值日的时候必得起个大早。夜色浓重得像谁在天地间灌满了墨汁。小北风刮到身上,像无数把尖利的小刀刺得人骨头生疼。但一听到门闩响,黑四就从温暖的窝里呼的一下蹿出来,像一个忠诚的卫士紧跟着我的脚步。下了夜学,同路的小伙伴先后回了家。一处处黑黢黢的街门洞好似鬼魅张开的血盆大口,吓得我头皮一阵阵发麻。正要拔起双脚向着远处的灯火飞奔,黑四的身影早已在街角出现。那一串串清脆的铃声,敲碎了塞外寒夜的荒凉和寂寥,给我温暖和力量。

黑四爱听戏。长到半岁多的时候,村子里来了个臭烘烘的乞丐。进了院子,一声不吭,坐在台阶上,拉响了胡琴。那曲调,凄凄惨惨,悲悲切切,听得人心里一阵阵发酸!要搁在平常,街门口走过个穿破衣服的,黑四都要又扑又咬,暴露出嫌贫爱富的美好本质。今天,这厮先是前腿直立,蹲坐在台阶前,竖着耳朵听乞丐拉琴。听到动情处,把脑袋放在伸直的两只前爪上,凝神静气一动不动,仿佛成了一尊雕塑。乞丐拉完最后一个音符,收回了琴弦,余音还在院子里萦绕,我看到黑四的眼里竟闪着泪光!村子里十年九不遇来个戏班子,一听闹场的锣鼓响起来,黑四就会发疯一样地跑到台前,听得茶饭不思如醉如痴。回了家,还会不住地翻跟头、耍把式,演练学来的武艺,脖子上的铃铛摇动得好似急促的鼓点。我寻思,这家伙上辈子兴许是个演武生的戏子。

第二年的春天,娘捉回来一头白白的小猪,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小白。老母羊又下了一只脑袋大大的小公羊,我管它叫大头。这样,算上老猫花花、小狗黑四,我有了四个忠诚的部属。早上一睁开眼睛,正换牙的我就跑风漏气地瞎唱:我们的队伍势力壮!

4

放秋假的时候,我每天都要率队出行。假如有一只镜头从天空鸟瞰下来,一定能看到这样一幅壮观的图景:打先锋的当然是黑四。这厮摇着铃铛左冲右突,上蹿下跳,把侦察敌情、开辟道路的勾当操练得无懈可击。五六岁的我光着脊梁赤着脚,抽裆一条破短裤,左手舞着一只谷穗,右肩扛着一株高粱,与昂首挺胸气定神闲的大头组成两路纵队,把中军的阵脚扎得针插不进水泼不入。殿后的小白像个才过门的小媳妇似的,羞羞答答扭扭捏捏,哼哼唧唧摇摇摆摆,把崎岖的山路走出了百工难描的一种风流。花花是流动哨。这家伙老奸巨猾神出鬼没。有时候大半天看不见踪影,忽然间却又从一棵小老树上跳下来,喵呜一声吓你一跳。这等时迁一样的细作功夫也很有些出其不意高深莫测的味道。三军过处,马茹茹红,山丹丹艳。牵牛花吹着号,打碗碗花拍着手。伴着花草丛中蜂飞蝶舞蛐蛐叫,几株野生的向日葵在和暖的秋阳下笑成一脸金黄,把这个平凡的日子装点成我记忆深处最美的风景。

一去二三里,且行且珍惜,眼前终于出现一处水草丰美的所在。我立即命令部队就地扎营,着花花潜出营垒打探军情,着黑四坐在高处观敌瞭阵,着大头小白自去啃食青草,本帅择一片树荫胡乱坐了,从裤裆里掏出一本没皮的小人书,开辟看图识字的新境界,营地里呈现出秩序井然安定祥和的可喜局面。约摸过了两顿饭的工夫,本帅看书倦了,便开始操练部队。一声令下,早有老猫花花飞马来报:受阅部队集结完毕,请首长检阅。我把从树上掰下的一截树枝迎风一挥,大喝一声:马来!公羊大头便步履铿锵地向我走来。我抓牢它的犄角翻身上马,把战刀高举在胸前,两腿使劲一夹,大头便撒开四蹄向小狗黑四和母猪小白飞奔而去。狗日的黑四热情得有些莫名其妙,原地跳起三丈高,差点惊了本帅的战马,气得我劈头砍了他两刀。酒足饭饱的小白四仰八叉躺在青草地上,肚皮上兩排纽扣似的乳头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乜斜着睡眼向我行注目礼。我不忍惊了人家的黄粱梦,压低声音喊:小白辛苦了!小白高兴地说:哼哼哼哼哼!阅兵之后,我不顾人困马乏,立即亲冒矢石率领三军攻占无名高地。大头在我的胯下虎虎生威,眼睛瞪得直如一双铜铃,多大的沟坎都能一跃而过——这只温顺的绵羊可能真的把自己当成了一匹强健的战马。我骑着大头纵横驰骋,杀声震野,把想象中的战刀挥舞得寒光四射出神入化。万花丛中,取蚂蚱首级如探囊取物——一个从驴背上掉下来的孩子竟然在羊背上找到了当将军的感觉!

经过一个假期的操练,我们五个成了难舍难分的好朋友。大头和小白也成功减肥二十斤,具备了参加健美大赛的资格。每日里放牧归来,娘一边张开虎口在它俩的脊背上比画,一边摇头叹气,我们却打死也不肯说出其中的秘密。可惜幸福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美好的秋天就这么悄悄溜走了。一开学,我就得被送进学堂读书,小白和大头也要被关在圈里攒膘,我们再也不能相依相伴担风袖月,无忧无虑穿林渡水,在辽远的天地间续写属于自己的传奇,快乐的童年就这样悄悄溜走了!

5

可是,无论生活的河流多么雨骤风狂,友谊的小船依然在破浪前进。

小白总喊饿。它不挑食。馊了的潲水也喝得,糟了的糠麸也吃得。吃饱了喝足了,找个臭水坑,扑通一声跳下去,沾一身黑黑的泥巴,摇摇摆摆地行走到向阳处,袒胸露腹地睡觉,快乐的呼噜打得地动山摇。它很知趣。知道主人嫌它脏,只要不是饥渴难耐,从不往主人跟前凑,把撒娇起腻的特权拱手让给了黑四和花花。可惜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它只能吃拌了糠皮的泔水煮野菜。每当看到它躺在台阶下,流着涎水吧咂嘴,我就猜想这可怜的小白肯定是梦到美食了!

小白最好的朋友是黑四。有一天,饿极了的小白拱开邻居的街门,啃了人家菜园子里的一畦韭菜,被邻居操起顶门棍揍得鼻青脸肿。挨了打的小白一步三挨回了家,找到黑四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诉了自己遭遇的不幸。黑四陪着小白躺在院子里,一声也没吭。半下午的时候,黑四蹑手蹑脚地潜入了邻居的鸡窝,把一只才换毛的小鸡叼回来,扔到了小白的嘴边。小白一骨碌站起来,把扑扇着翅膀的小鸡三两口吃下了肚。到吃到第七只的时候,小白才知道,这是肉! 小白的下午茶由此进入了细嚼慢咽的阶段。我们的美食家沉浸在夕阳的余晖里,正半闭着眼睛体会鸡肉的鲜美,忽听得花花在院墙上喵呜喵呜地叫起来。黑四回头一看,邻居循着血迹杀气腾腾地追来了,顾不得营救小白,跳上院墙上了房,跟着花花躲到山上,半个月没敢回家,顺便谈了一场恋爱。不明就里的小白身上挨了好几扁担,依旧不争辩也不逃跑,气定神闲地咀嚼着幸福,表现出死猪不怕开水烫、好汉做事好汉当的英雄气概。从此,我对小白刮目相看!

大头救过我。读过我文章的朋友都知道,我有一个铁哥们儿名叫二狗旦。在我们漫长的交往史上,友谊与和平固然是主流,但边境冲突和局部战争也经常发生。有一天放学后,看见路上有一个物件闪闪发光,便同时撒开腿向前狂奔。但伸手的速度二狗旦比我慢了半拍,这截三寸长的钢锯条被我实际控制。本来已经按照搁置争议共同开发的原则,就锯条的使用达成了共识:上午我耍,下午他耍。二狗旦忽然背信弃义撕毁合约,坚称他拥有最先发现权,竟然不允许我染指这宝物。战争立即爆发了。我的棉帽子被二狗旦扔进了臭烘烘的茅坑,二狗旦的红脸蛋被锯条划开了半尺长的血口。这家伙折身跑回家,操起一把雪亮的镰刀,哭喊着追杀而来。

我情知锯条虽好,但绝不是镰刀的对手,抱头鼠窜中棉鞋跑丢了一只。偏偏那时候警卫员黑四负案在逃,我只能赶紧关住街门,孤军奋战负隅顽抗。门闩被侵略者拨开了。雪亮的镰刀向天灵盖劈来。我正要举起一把扫帚和二狗旦作殊死的搏斗,忽然看到大头像一匹狂怒的战马,闪电一样跃出羊栏,挺着犄角向二狗旦撞去。二狗旦在半空中画了一道美丽的弧线,重重地跌落在坚硬的冻土地上,手里的镰刀也不见了踪影。刚刚挣扎着爬起身来,又被大头抵出两丈远。二狗旦终于没有气力再和我拼命了,躺在地上不住地呻吟。小白不失时机地踅过来,伸着长长的嘴巴向二狗旦的裤裆拱去,似乎里面藏着土豆或胡萝卜。二狗旦吓得杀猪一样哭起来,哀求道:老六,快救我!锯条一辈子归你耍,还不行吗?

6

十多天后的一个下午,我和二狗旦坐在台阶上,正在兴致盎然地品尝用高粱秸秆的芯做成的香烟——毫无疑问,我们已经按照不纠缠历史旧账、团结一致向前看的原则,前嫌尽释重归于好——院墙上忽然出现了花花的身影。它像个警觉的哨兵一样,仔细观察着院子里的动静。一看我和二狗旦在吞云吐雾,小白在我的脚下打着瞌睡,大头在羊栏里闭着眼反刍,就放心地喵呜喵呜发出信号。畏罪潜逃了十多天的黑四随即扑通一声跳进院子,身后还跟着一条毛色金黄的母狗。看它俩那亲昵的模样,不用问就知道正在热恋。黑四把它的女朋友一一介绍给我、二狗旦、小白和大头。老友重逢,自有说不尽的思念,道不完的离愁!

然而,我心里清楚,黑四回来的真不是时候!

就在三天前,村干部在大喇叭里宣布了一个重大消息:解放军某部拉练经过我们村,要在村里驻训三个月。社员们要腾出最好的房子,迎接亲人们的到来。为了防止狗吠暴露我军的行踪,全村的狗要在三天内消灭干净。民兵连还在公社武装部的指挥下成立了打狗队,剿杀漏网之鱼。于是,村子里到处回荡着狗儿被宰杀前发出的令人心悸的哀鸣。有的狗主人实在下不了手,把狗藏在羊圈或地窖里,却依然难逃武装民兵的火眼金睛,一个个丧身在刺刀和棍棒之下。打狗队在龙王庙的院子里支起一口硕大的铁锅,把剥了皮的大狗小狗公狗母狗黑狗白狗七手八脚扔进去,狗儿血淋淋的身体便在沸腾的锅里浮浮沉沉,煮狗肉的香味弥漫在村子的上空,多少天都没有散去。

就在我为黑四逃脱了厄运感到庆幸时,这厮却带着家眷自投罗网,叫我如何不揪心!我赶紧抱着脖子把它拖进家,在炕沿下潜伏下来。黑四却不放心它的女朋友,一个劲要往外窜。黄狗转眼看不到黑四,也着急地叫起来。那一声“汪”刚从喉咙里发出来,早引来了四处逡巡的打狗队。黄狗跃上墙,想从来路逃跑。民兵端起步枪瞄个准,“叭勾”一声,枪响了,黄狗从墙上一头栽下来,喉咙里咕噜了两声,蹬了蹬腿,死了!

我和黑四躲在炕沿底下,把院子里的动静听了個一清二楚,吓得大气也不敢出。我紧紧地搂着黑四的脖子,黑四也把它的脑袋扎进我的怀里。枪声一响,我感到黑四的身体触电似的哆嗦了一下。过一会儿,我感到手背上凉凉的。低头一看,黑四哭了。

夜幕降临了。打狗队拖着黄狗唱着凯歌向着龙王庙迤逦而去,院子里死一样沉寂。大人们回家了。他们看见在我怀里瑟缩着的黑四,也知道打狗队已经把村庄围得铁桶也似。这一劫,可怜的黑四插翅难逃。父亲抽着旱烟叹了一回气,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家门,找出绳索和铁钩,送黑四上路。

断头台准备好了。父亲在院子里轻声呼唤黑四的名字。刚才哆嗦成一团的黑四这会儿神情格外坦然,它站起身就要往外走,我却哭泣着抱着它的脖子久久不愿松手。黑四仿佛是要和我作最后的告别,伸出舌头慢慢舔去我脸颊上的泪水,好似一个视死如归的壮士,义无反顾地撞开屋门,勇敢地迎接死亡。

它走到羊栏前。大头把脑袋探出栅栏,咩咩地叫着,声音里充满了悲伤。

它走到猪窝前。小白像人一样直起身子,用嘴巴拱着黑四的脖项,眼里闪着泪光。

和朋友们辞了行,黑四毫无畏惧地走到父亲跟前,把脖子伸向了早已挽好的绳套。

绳子的另一头牵在站在东厢房房顶的二哥手里,他把绳子往上一拉,黑四的身体就悬到了半空,四只爪子在土坯墙上抓出一道道白白的印迹,嘴巴大张着,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过了一会儿,抓挠的气力越来越小了,黑四的身体慢慢变成了一条直线……突然,绳子断了,黑四像一摊泥似的摔落在冻土地上。

我扑上前去,解开了黑四脖子上的绳索。黑四的肋骨像风箱一样扇动了几下,喉咙里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眼睛慢慢睁开了。

黑四没有死。

这一幕被蹲坐在墙头上的花花看了个一清二楚。它弓起身子,向黑四拼命叫着:喵呜,喵呜——

我知道 ,它这是要黑四赶紧跳上墙头,跟它逃命。

黑四抬起头,循着花花的叫声向它投去感激的一瞥。

它掙扎着站起来, 没有乞求,没有畏惧,没有躲避,也没有逃跑,却向眼里含着泪的父亲摇着尾巴,一步一步走过去,把脖子又一次伸向了父亲手里的绳套。

绳子又一次拉直了。黑四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了。或者,它不愿意再去作无谓的挣扎,身子软软地垂下来,脖子上的铜铃铛在凛冽的寒风中发出叮咚叮咚的回响,敲得人心里一阵阵疼。

我的好朋友黑四,爱听戏的黑四,勇敢的黑四,愚忠的黑四,就这样走了。我把它脖子上的铃铛解下来,挂在正房的楹柱上。从此,一下也没再踫过。

目睹了黑四就义全过程的花花伤心欲绝地叫了一声:喵呜——然后箭一样跃上房顶,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再也没有回来!

7

小雪那天,是大头的受难日。

立冬以来的第一场雪,从清早就纷纷扬扬地下起来,北风吹来,搅得周天寒彻。半下午的时候,雪停了,屠夫手里攥着锃亮的杀羊刀,脚下的毡疙瘩踩着积雪呼嗵呼嗵走进了院子。

羊栏里的大头看着满身杀气的屠夫,惊恐地咩咩叫着。

屠夫向大头的犄角伸出了手。

这一刹那,我真希望大头变成一匹真正的战马,勇猛地跃出羊栏,风一样跑过无垠的雪野,站在高高的山岗上,发出撼天动地的嘶鸣!

然而,大头没有跑。它被抓着犄角乖乖地拖出了羊栏。它终究还是只温顺的绵羊。

被缚住四蹄扔到炕桌上的大头向我投来求救的目光。它希望我是个真正的将军,挥起战刀把这可恶的屠夫劈倒在雪地上。然而,我也只是眼里噙着泪,木呆呆地看着屠夫的钢刀刺进大头的喉咙。看着鲜血喷涌而出,在雪地上画出一株盛开的蜡梅。看着大头眼眸里的光亮一点一点暗下来,暗下来……我其实也是个胆小如鼠的懦夫!

大头就这样走了。

东厢房的墙壁上,黑四的黑狗皮旁边,又钉上了大头的白羊皮。

小白慢慢走过来,望着那两张在风中呼呼作响的狗皮和羊皮,怅然伫立,眼里全是泪。

一个月后,冬至到了,小白也要被送到县里的副食品收购站了。

天还没放亮,娘就早早起来,用精糠细面给小白做了一顿丰盛的早餐。没等娘喊它,小白就闻着香味在堂屋门前亮着嗓子吼叫起来。要搁到以往,小白只要一拱屋门,没等吃上食,准会先挨几鸡毛掸子。娘边打边还要骂:你个没出息的东西,是饿死鬼投生的么,就记住个吃吃吃!今儿个,小白在堂屋门口拱门,不仅没挨打,还被破天荒地请进屋里,享受了做梦都没有想到的美味佳肴。小白吃饱了,用无限满足无限感激的目光望着主人,娘的眼里竟一阵阵发酸。娘知道,这是小白一生中吃过的最好的一顿饭,也将是这个可怜的动物一生中吃过的最后一顿饭。娘含着泪,像给要出嫁的姑娘梳妆一样,找出一只旧木梳,给小白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小白惬意地躺倒在砖地上,舒服地哼哼着……

天亮了,三哥拉来一辆架子车,要送小白出远门了。黑四、大头和花花再也不能来给它送行了,只有我站在街门口和它道别。小白躺在架子车上,笑得合不拢嘴,因为它一辈子没吃过这么好的饭食,没受过这样高的礼遇。

架子车沿着冬雪覆盖的乡间小径慢慢走远了,小白的笑容却依然在我的眼前浮现。我忽然想,小白未必可怜,也许它浑浑噩噩的外表下,藏着一颗世事洞明的心。

多少年过去了,我的父母也早已不在人世了。每逢中元节回乡扫墓,总要路过老宅的门口。小巷深深,已是荒草没径。东上房的屋顶也已坍塌了半边。我在巷口伫立了半天,终究没有勇气走进这小院。因为,我害怕这院子里的一砖一石,戳痛我隐藏在心底最深刻的记忆!

忽然,风中传来老宅楹柱上铃铛的叮咚,仿佛是故乡对我的呼唤。

眼泪霎时间淌满了脸颊!

原来,铃铛里住着我的童年!

责任编辑 王秀云

猜你喜欢
铃铛花花大头
花花小包
花花历险记
花花历险记
铃铛风铃
挂铃铛的狗
铃铛大作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