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鹿游戏(短篇小说)

2018-08-10 10:31夏麦
安徽文学 2018年7期
关键词:郑洁方圆

夏麦

高校中权力与性的另一种面貌

《猎鹿游戏》创作于两年前,描述了高等学府中的女学生成璧在权力与资本的诱惑面前逐渐被异化的过程,揭露了当下普遍存在的权钱性交易现象,它正以一种更加裹挟、暧昧、杂糅的方式进行。权力的张力不仅仅存在于师生关系中,更存在于当下逐渐商业化的高校与商界的活动中,在师生二元关系之间增添了第三个互动者,也因此重塑着高校场域内权力结构的面貌。在小说架设的背景下,教师、学生、商人都在道德的考问与利益的置换中进行着抉择,而三观尚未成形的学生则是成人的镜子。在丛林世界中,涉世不深的主人公成璧像一只被狩猎的鹿,一步步走入错误的境地而不自知。这一切究竟是预先策划的阴谋,还是利益角逐中无意识的共谋,我没有刻意指出。或许两者皆有,这是一种手握商业权利者与手握学业权力者之间的心照不宣,而成璧首先在这场角逐中寻求着生存,却进而发现出卖自我能够获得更多利益。相比较把某方作为纯受害者的安排,我认为这种安排更能体现现实中的人性之复杂,个人的抉择是个人特质与环境共同作用的后果,成璧对自身的堕落负有一定责任。故事的结尾,成璧在无意中幡然醒悟了自己所经历的一切。那么成璧究竟有没有悬崖勒马?我期望她在悚然的那一刻从上帝视角读懂了自己的命运,明辨是非,从而逃脱这场狩猎。我也希望读者能够从字里行间中读出对背离人性之善的现实的批判与讽刺,从而重新思考包括大学在内的公共领域中我们应当坚守的是非底线。

北京今年的夏季来得尤其早。五月初,洋槐花的花瓣已洋洋洒洒铺了一地,不多时便成了泥灰,让人鞋底黏腻。成璧一个人拉着大行李箱,磕磕绊绊在路上走。冷不丁一脚踏上块不安分的路砖,吱地滋出股脏水溅到小腿上。成璧皱了皱眉,并没有放缓脚步。

导航停在一栋居民楼前。成璧抬头打量几眼,心中略有不快。找住处时,她净琢磨省钱了。挂在网上的室内照虽不奢华,倒也整洁可人。现在到了眼跟前,她才后悔起来。面前这栋楼,水泥墙沥着黑色污痕,老式防盗窗已锈出褐色。恍惚中,她仿佛回了老家,那个充斥着红黄塑料招牌的县城。

算了,忍忍吧。成璧想。

侧着身,成璧艰难地把行李挪上五楼。敲了敲门,一个胖阿婶把头伸出門缝。您好,网上订的房。阿婶让过身放她进来,脸上的热情漫不经心。三天前订的对吧?左边这间,六人间,上铺已经满了,你挑个下铺吧。这是门钥匙,押金一百,月租六百,押一付三,说是含水电费但你得省着点用……

拥挤,且陈旧。成璧并不想多看这房间一眼,也不愿琢磨现实与理想的落差。她接过钥匙,忽而感到眼的余光里一道蟑螂的影子闪过。

来京前,全家人刚在县里最豪华的酒店摆了庆功宴。鞭炮声过年似的咋呼,各路师长和远近亲友,扯着襟子往各个圆桌填。小地方出路并不多,老一辈也没留下什么可承的基业,自然把希望都寄托到子女考学这件大事上。像京华大学这种顶级大学,两三年考上一个便全县轰动。更何况这次,一下子考出个博士。成璧回想起几年前高考失败的耻辱。志愿滑档后,她没脸见人,整日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父母走在路上,也挂不住,比平日馁几分。真是世道变了天,谁成想,监考老师还能骚扰考生哩?不过现在,这一切都过去了。在热烈的觥筹间,这口郁结多年的气,终于得以顺开。

扔下行李,成璧在路边摊扒了口饭,也没敢耽误,便往学校赶。其实,九月份她才正式入学。可为了知恩图报,还没毕业,她便主动在导师公司里挂上职。一切行动听组织。临行前父母的叮嘱,她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又一遍。

一进实验室门,塑料味儿便笼罩过来。成璧看到大厅中间那片工位上,坐着四五十个黑压压的头顶,雕像般整齐排列。没有谁对她的到来有所反应。她轻轻走到办公室前,在门口的沙发上坐下。门里传出激烈而嘶哑的女声。沙发很软,她陷下去,心中有些打鼓。

整个房间蒙在一层有条不紊的秩序中。键盘声噼里啪啦,似路灯下围了片金龟子,绕得人头晕。不知过了多久,成璧有些困了。忽地吱呀一声响,懵怔回头,只见一只肚子挺出门外。视线顺着这半球向上爬,一个后中年男子正拎着“驴”牌公文包碎步顿候。男人的发际线已撤到后脑勺,溢出的眼袋、脸颊与双下巴挂在脸上,酒糟鼻瘫软地坐在面盘中央,肥厚的耳垂耷拉下来,形容不出具体的表情。这大概就是暴发户最标准的肖像了。成璧暗自想笑,难不成相由心生这句话,竟有七八分道理?这当口,男人也低头瞥着成璧。见成璧浮出笑意,男人轻轻眯起眼。

吴总,来,这是朋友法国酒庄自己酿的,您带上尝尝。权方圆带着股风从门里跟出。成璧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苍劲”这个词。权方圆个子不高,身材敦实,略黑,又大又圆的脸上戴着金丝边眼镜。随着强有力的步伐,一头灰白短发蓬松地晃荡着。权方圆热络地把男子送至门外,往回走时,才发现成璧。权方圆说,小成,来了呀,来,进来聊。

成璧跟进办公室,迎面看见墙上挂着只硕大的鹿头。鹿角向前延伸,似两股荆棘。成璧感到太阳穴突突地疼。失去灵魂的鹿眸幽暗茫然,她似乎闻到空气里的腐臭。耳边一声咳嗽,她回过神,见权方圆正坐在对面椅子上,十指交叉扣在案台上,看着自己。

小成,你来巧了。权方圆推了推眼镜边,意气风发,目光炯炯。我们刚拿下几个上千万的大项目,现在正缺人。你要知道,这种机会,可是很多人求而不得的。

您尽管吩咐,我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成璧慌忙用力点头。

权方圆笑了。几秒后,她撤掉表情,目光从眼镜上方穿过,仔细扫量成璧。从眼睛到嘴,从刘海到鼻尖,从耳朵到下巴,看得成璧心里直发毛,缩了缩下巴。

努力吧,为我们,也为你自己。权方圆立刻又挂上和蔼。

接下来几天,每当权方圆出现,等待任务的成璧便生出一阵紧张。可权方圆几乎没多看她一眼。

这天入夜后,成璧正窝在出租屋的小床上,听着上铺吱吱扭扭的翻身声,眼皮越来越涩。这时,毫无预料地,手机响了。

小成,来办公室一趟。

成璧揉揉眼看时间,已是晚上十点。迷瞪望向窗外,天色已经捂得严实。这么晚了,谁呀……她嘟囔。三秒后,她清醒了。是权方圆!成璧一跃而起,套上件衣服,狂奔而去。通往学校的路黑黢黢,没几个行人。她跑得脑里一片空白,顾不得害怕,只觉得柳絮撩得鼻子发痒。微弱的路灯光勾勒着湖的轮廓,古塔的倒影在水面上幽幽晃动。

一刻钟后,成璧气喘吁吁进了大楼。楼道里灯几乎都熄了。上了楼,离得老远,实验室里一片灯火通明。走进门,整片工位空无一人,只有办公室隐约传出高谈阔论。成璧的目光小心翼翼探过去,只见那日的大肚子,正靠在沙发上,与对面两位老师饮茶。空中发酵着白酒沤饭的馊味。

小成,来,这是咱们鲁州项目的吴总。以后,你就跟郑老师一起,做这个项目。权方圆跟身旁的郑洁会了个意。成璧看向郑洁。虽是坐着,郑洁也显得高挑出众,波浪卷发披散在紧身黑裙后面,有种异国神采。郑洁对成璧礼貌地笑了笑,说,坐吧,我也刚到。小成啊,权教授刚才还夸你咧。过几天去鲁州谈项目,你可得好好准备。吴总开口,目光穿过眯成两条线的眼睑盯在成璧身上,让她很不自在。不过,她还是马上欠身鞠躬,念念道,感谢吴总,感谢两位老师,我不会给实验室丢人。话音刚落,吴总便爆发出爽朗大笑,嘴里呼出酒气,肚子随胸腔的节奏抖动。

权方圆也笑了。成璧不明他们因何发笑,但也跟着笑了笑。

前脚赶后脚,夏天便把春天彻底赶走。花儿谢尽了,只剩最后一批絮状荷尔蒙还在风中摇曳。一晃便到了出差的日子。午后的这趟高铁,载着郑洁与成璧两师生,朝着鲁州进发了。

到站时已近黄昏。两人风尘仆仆赶到鲁州大酒店,门童早已候着,指引他们向里走。进了高山流水包间,吴总一行与几位官员模样的男人已经就座。

终于到了,辛苦两位美女,坐,快坐。吴总起身热情招呼,示意服务员补齐餐具。我介绍一下,郑洁,成璧,京华大学的老师和博士,我们园区的顾问专家。吴总向主座的三位领导暖场。成璧看到每个人面前的桌子上都立着个席卡,自己的名字也赫然其上,不禁沾沾自喜。来,小郑,小成,这是鲁州的张主任、赵局长与孙局长。成璧定睛观瞧,领导们穿着白衬衫,一肥两瘦,无甚特色。京华大学好哇,久仰大名,两位美女真是才貌双全。张主任客套。您过奖了,能参与这个项目是我们的荣幸。这次,我们也是全力以赴,借鉴了海外的案例……郑洁接过话茬,没说两句便被吴总打断。来来,先吃饭。两位美女,平时喝红的还是白的?

成璧看着郑洁,郑洁有些为难,说,各位领導,我平时不喝酒……今天我们两位女士,也实在不便。再说了,明天回去还有课……郑洁还没说完,吴总就耷拉下脸色,说,上个课而已,你们忙,还能有我们领导忙?说着,一个手势,旁边的服务员拿着一瓶茅台倒满两人面前的分酒器。郑洁迟疑着说辞,吴总又使唤服务员,去,把那几瓶拉菲都开了。怕你们喝不惯白酒,红酒总可以了吧?成璧心里生怯,可也怕惹得大人物不快。一面急忙给郑洁递眼色,一面心里想,海归毕竟还是海归。这时张主任缓缓开口。高山流水,才子佳人,不喝点不是浪费了?孙局也顺水推舟,一滴不沾也不合适,能喝多少,就喝多少。赵局一言不发,脸色铁青,正襟危坐。郑洁只好苦笑,说,好,沾各位领导的光,咱们小酌怡情,小酌怡情。

这一酌,果然便成了大酌。鲁州酒坛子的绰号可不是浪得虚名。说是尽力,花头却比由头多,不喝,那就是不给面子。郑洁为成璧挡了点,奈何自己也无力招架。没怎么喝过酒的成璧,脸已红到脖子根。看着眼前这个油光锃亮的脑门,成璧感觉脚底踩着棉花。这会儿已敬到第三圈。成璧依稀记得第一次敬酒,吴总直勾勾盯着自己。第二圈时,他和颜悦色地跟自己拉了一堆闲天,什么你哪儿人哪,父母做什么呀,在北京习惯不习惯哪,她都诚实作答。等喝到第三圈,成璧发现他与自己的距离已不成规矩了。恍惚中,一个男声隐约在耳畔响起。我是真喜欢你,小宝贝。成璧木然地看着眼前的“地中海”,那一双小眼睛里射出不同寻常的激情,心生滑稽,便嘿嘿笑了。见成璧已醉,吴总平添一胆。他拉起她右手在手心里搓了几下,然后送到嘴边,啪嗒亲了一口。你真可爱。紧接着,一只手将她向下一拉,成璧只觉得一屁股坐到肉上。消化液混着酒气扑向右脸,凝结后有些潮。余光里,一张大嘴越靠越近。

不,我不是喜欢你,我爱你!

成璧一阵激灵,脸上黏腻的触感让酒登时醒了一半。她低头,发现自己正坐在吴总怀里,腰被大肚子顶住,胃里的酒菜一阵剧烈翻滚。她想挣开这具人体沙发,却被吴总牢牢钳住。扫视主座,残局里只剩一位领导,正与旁人打得火热。这时成璧对上郑洁的视线。郑洁正呆坐在斜对面的座位上。成璧呆呆望着她。两人目光一碰,在彼此的存在感中,脸上都浮现起出离的尴尬。随后,羞愧夹着厌恶皱上郑洁眉头。她腾地起身,三个健步走到吴总前,一把将成璧拽起来。郑洁笑盈盈地说,这孩子怕是喝多了,我带她去下卫生间。

扶人朝外走的路上,郑洁一手把两人的包顺出来。一出门,她便拉着成璧向外疾奔。喊门童,打车,订票,进站,检票,上车,一气呵成。成璧感觉她们在逃跑。高铁开动后,郑洁才给吴总发信息。您见谅,明天学校有事,我们先回去了。三分钟后,聒噪的铃声在车厢响起,吴总的吼叫声像一头发怒的河马。你们太不专业,太不专业!项目还没谈到位,怎么能走?就冲你们这种不专业的态度,什么项目敢交给你们做!回去告诉权方圆,我们的合作,吹了!

成璧的酒,全醒了。

郑洁面色凝重,低头无语。四座喧哗不绝于耳,两人沉默地并排坐着。完了,这下全完了。惊惧使成璧清醒,这一回神,还未来得及收拾残局,方才酒桌上那一幕便入了心。对这番境遇稍加咀嚼,成璧倏忽涌上一股困惑,随后又泛起一种莫名的委屈。她转过头,问一旁的郑洁。那个人……他……怎么亲了我?郑洁沉吟片刻,尴尬的表情再次爬上面庞,肌肉块互相拉扯,改变了匀称的比例。眉毛拧成一团厌恶,目光燃起熊熊怒火,然而这团怒火转瞬便沉寂下来,落作一团毫无生气的灰烬。小成,那可能是……长辈对晚辈的爱。郑洁语气虚弱。成璧闻言,只是低着头,心头平白生出被凌辱的羞愧。她知道郑洁在努力安慰自己,然而这故意避嫌的理由使她更加难受。郑洁颓然扶住前额,垂下头,卷曲的长发披散开,遮住脸颊。半晌,她深深叹了口气。

读了这些年书,有什么用。回了国,还不就是个陪酒的。

空气骤然安静下来。往昔挑灯夜读的画面,同时在两人脑中闪回。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此言一出,成璧更觉心寒。好似跌进个冰窟,灯塔已望不见,透光的气孔也越来越远。她不断下沉,周围一片黑暗,令人窒息。

成璧鼻子一酸,不知该悲伤还是担忧。压住呼吸,几滴眼泪流入鼻腔,挂到微微发红的鼻尖上。她逃避地把脸转向车窗,从玻璃的倒影中,仿佛看见郑洁脸上有滴光一滑而过。

深夜一点,她们才疲惫地回到北京。当晚一夜无眠。第二天,成璧很早便在实验室候着。迟些,郑洁与权方圆几乎前后脚到。两人次第进入办公室。没一会儿,权方圆嘶哑的吼叫便飘荡出门缝。未几,郑洁出来了,脸色极差。成璧的目光追着她转到隔间,似是在收拾东西。这当口,权方圆也走出办公室,冲着工位大喊,成璧,你来一下。

成璧埋着头走进门,手已经像是筛糠了。

项目,不是很顺利。

对……对、对不起……我也没想到会这样……

空气沉默了好一会儿。成璧小心翼翼抬头,发现权方圆居然正慈祥地看着自己。

没关系。她说。

成璧愣了。

权方圆脸上浮现出一个极其亲切的笑容,亲切得令成璧有些接不住。

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可你得努力。权方圆说。

成璧连连点头,用力压着哭意。

当天下午,成璧得知郑洁辞职了。

她还得知,项目也搁浅了。

郑洁离开实验室的时候,成璧没去送。

没人敢去送。

岁月总会把令人厌恶的回忆埋入尘埃,也借由这种健忘,人们才获得了活下去的盲目勇气。不久,成璧回本科大学参加毕业答辩。一切与眼前无关的事,很快被丢出视野,消失得不着痕迹。只有吴总殷勤的短信,不时撩拨她不太坚强的神经。

不知不觉,北京已步入盛夏。今年的雷雨比往年都多,晴天里毫无预兆地泼下来,被淋了的行人也只能默默骂声娘,而后照旧忘记带伞,继续阴晴不定的轮回。为了兑现“努力”这个承诺,成璧甚至放弃毕业旅行,早早便殷勤归队。可令人不安的是,她依旧无所事事,在这个高速运转的机器中,像是个闲置的零件。

遇到她时,成璧已经坐了小一个月冷板凳。这天午间,人们出去就餐。成璧鬼使神差地食欲不振,独自留在实验室。百无聊赖之时,一个女孩迈步进了门。女孩的短发修剪得很利落,戴一副黑框眼镜,穿着朴素无奇,毫不打眼。然而她实在太瘦了,牛仔裤也藏不住裤筒里晃荡的竹竿,让人禁不住盯着揣摩。见四处无人,女孩便走过来,轻声细语问,你好,能借你的电脑打印份东西吗?

成璧应允。女孩拿出优盘一阵鼓弄。成璧打量她面生,便问,怎么没见过你呢,不是这儿的吧?以前是。女生对着电脑,黑框眼镜反着光,成璧看不清她的脸。这时,文件弹开来,五个黑体大字在屏幕上剧烈抖动。

退学申请书……什么?!你要退学?!成璧几乎喊出声。女孩依旧毫无反应,对着电脑。是呀。解脱了。女孩语气平静。从她侧颜的嘴角,成璧仿佛看到一丝嘲讽。为什么?女孩转过头,呵呵一笑,说,这你得问权方圆。

成璧蒙了。环顾周围,已陆续有人回来,便拉起女孩疾步往楼梯间走。转身关好门,女孩却挣脱掉,只是跟在她后面,扶着栏杆缓缓向下走。究竟是怎么回事?权老师让你退学?成璧已有些等不及,压低声音问。这种事怎么会明说,都是暗着来的。女孩风轻云淡地拾级而下。暗着?怎么来?成璧不解。不让你开题,不给你指导,这还不够明显吗?女孩的口吻不痛不痒,仿佛一切与己无关。不会吧……这怎么可能呢?权老师这么好,我犯了错她都能原谅……成璧低头喃喃自语。这时,扑哧一声,女孩乐了。她好?你怎么和我当年一样傻。她这正捏着毕业证让你们做牛做马呢。你自己想想,这种在国外吃尽了苦头,好不容易抓住机会回来敛财的人,会管你们的死活?

成璧只是低头想着心思,一言不发。女孩见状,浮出苦笑。说出来怕你不信。三年前,为了完成权方圆的项目,我朝八晚十,加了整整一年班。她倒是发了,可我呢?你知道我这是什么病吗?现在的我,看着还是二十几岁,但骨骼已经六十岁了。动一下,全身都是响的,痛的。那时我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实验室那群人做惯了奴才,都躲得远远的。权方圆倒是假装嘘寒问暖,可转回身来,她一分钱医药费都不愿出。明知我身体不好,还继续压着项目,完不成便当着所有人的面羞辱我。后来我让医院开了病休单,不再给实验室打工,就彻底被无视了。

楼梯间内一阵安静。或许是刚才的追忆把情绪撕开了口子,女孩突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笑声。今天,倒霉的是我,没人愿意多看我一眼。别忘了,天道好轮回,谁知下一回,倒霉的会不会是她,会不会是你们呢!

成璧呆呆站在原地。

女孩脸上的笑持续着,可笑着笑着,逐渐垮成了一种无比真实的苦涩。成璧看着她已經浮现出鱼尾纹的年轻面庞,从那些肌肉纹理的走向中,看出了经年累月的绝望。

对她的话,成璧不敢置信。谁会相信一个几近癫狂的人呢?可如果权方圆的确有着这样的历史,那么她对自己的仁慈,就更像是一种暴风雨前的平静。成璧心中浮出一种不祥的预感。看着眼前这张写满苦难的脸,她心生怜悯,但一转念,这女孩这辈子几乎完了。成璧小心翼翼地与她保持着陌生人的距离,生怕沾上可怖的霉气。

下班时,成璧向别人问起她。哟,她呀,不是被一个领导睡了吗,那天“七九”大会,她还去找领导哭诉去了。有人说。另一个人说,不是吧,好像是她为那摊倒霉事去找领导申诉,领导连说句话的机会都没给。她那一哭,不是给领导那换届对手送造谣的把柄吗?要我说,她也是活该。女孩究竟有没有被领导睡,成了成璧心中一个永远悬而未解的谜。

这一偶发事件,仿佛捅破了窗户纸。越琢磨女孩的遭遇,成璧越觉得这事不简单。日子一天天过去,恐惧在她心底生了根,随着时间的浇灌,竟至于越长越大。似乎为了验证什么,成璧时刻等着权方圆起用。然而权方圆仍继续对她视若无睹。成璧开始偷偷观察权方圆的表情,从那张冷漠而慈祥的脸上,她似乎看到一丝不满。越看,她心里越觉得不对。是,权方圆的确是生出不满了。从累日的观察中,成璧得到了几乎确实的结论。紧接着,她感到,周围的人总是有意无意地提起自己的名字。他们在议论什么?她支棱着耳朵,想从这安静的低语中分辨出什么。嗡嗡的环境音金龟子一般绕在她头顶,似乎什么都没有,又似乎夹杂着一些对她不利的舌根。她仿佛听到有人说她失宠了,还有人说她得罪了人,快要收拾行李滚蛋了。她将这一可怖的推测告诉了父母,老两口惊慌失措,只说让她一定忍到毕业,并严正告诫她,这是个人情社会,没谁无缘无故对谁好。于是,绿茶、红茶、白茶、红酒、白酒、洋酒,源源不断地被送进那扇门内,可面对权方圆神秘的表情,成璧依然毫无头绪。

日子向前挪着,成璧却每况愈下了。她呆滞而惊慌地提防着一切,一种恐惧硌着她的意识。这恐惧一天比一天沉,一天比一天大,像贝壳肉里含着块石头,竟至于不可承受。终于有天,成璧披散着头发,衣衫狼狈,歇斯底里地冲进办公室,几乎跪倒在地。她大喊,我错了,权总,我错了!您指条明路吧,您让我做什么都行!

权方圆镇静得出奇。她不咸不淡地说,从我这走的,必须有贡献。可你的贡献,在哪呢?

是呀,我的贡献呢?成璧呆住了。她觉得权方圆说得极有道理。她既愧疚,又困惑。可到哪里去寻这贡献呢?别人都可以顺利过关,为什么独独自己不成?退学……她不敢去想那最坏的结果。父母殷切期望的眼神和乡亲们引以为傲的目光,仿佛正从千里之外投射过来,射到后脑勺,烫得她头皮直冒烟。

一整天,成璧都沉浸在这种困惑中。夜晚,她失魂落魄地坐在出租房门口的马路边上。人群车流围绕着她,污水从脚下流过,弄脏了白色球鞋,蚂蚁爬上脚踝。她只是神色涣散,无知觉般咬着下唇,血痕渗出来,沿着唇角流到下巴,汇成一颗硕大的血珠。忽而,她脸上闪过一丝狂喜,触电般猛然起身,随即又僵在原地。她就这么僵硬地站着,成了一尊毫无神采的雕像。许久,像是把魂魄召回身体,她拿捏着一种精准的力度,以一种奇特的仪式感掏出手机,在短信列表中找到一个号码。

在吗?

没用多久,对方的短信便回过来。

难得呀,今天怎么想我了?

你……能不能帮帮我?

意料之中,电话响了。或许是压抑许久的情绪喷发出来,也或许暗地想博得一些同情,成璧嚎啕大哭,涕泪肆意糊在脸上,已不剩一丝体面的尊严。来往的行人表情各异,围观着这出生动的喜剧。

小乖乖,你可别哭哇,你这一哭,我心里刀割似的。男声在电话那头紧紧地哄着。上次你们撂挑子走人,虽说领导很不开心,但也并不是就无法挽回了。小心肝,又不是什么大事,我帮你去跟领导和权方圆说好了,行不行?

成璧试着克制自己的呜咽。

你会明白的,宝贝。我只想呵护你。有了我,你有机会去看更好的世界。每个月给你赞助几万生活费,周末一起旅旅游,难道不好吗?你跟了我,看谁还敢欺负你,呵呵!

电话两头一阵长长的沉默。

我想想。成璧声音嘶哑。

你不笨。男声一字一顿。

成璧僵直躺在床上,死死盯着上铺的床板。拥挤的情绪发泄出去,狂热的泪水挥洒干涸,虽然仍披头散发,双目通红,她内心已平静清醒许多。这个拥挤而喧闹的出租房里,没人注意到她的不对。真是背井离乡,无依无靠了。成璧想。不过,守得云开见日出,至少她不再没头没脑得一筹莫展。现在,摆在她面前的,已有一条明确的出路。两个月以来,第一次,她感到心安。可同时,她又怕得要死。她怕被人知道,更怕乡亲们冲全家人的脊梁骨洒唾沫星子。她厌恶他,显而易见。她厌恶他的长相,举止,做派,以及他攫取而得的那一吻。但眼下,除了这,又有什么别的法子呢?除了他,谁还能帮得上呢?想到自己这一悲剧般的命运,她不禁自怜起来,又想到旧社会被逼进窑子的良家妇女,竟再次流出几滴泪珠。

天色将明时,她擦干了泪。

一觉醒来,她看到對方回的短信。

周日下午一点,燕西酒店,2107。

去的路上,天色已经阴沉。刚过正午,天上滚着闷顿的雷,雨点迟迟下不来。世界浸在一片褐色日光下,狂风呼啸席卷过陆地表面,一切都昭示这场暴雨来势汹汹。酒店离学校并不远。成璧走进酒店,穿过辉煌的大厅上了楼。走廊幽暗,她走在地毯上悄无声息。四周没有人。她暗自庆幸。2107。到了。轻轻按下门铃。

一个陌生男子打开门。他面无表情,匆匆看了她一眼,便转身关上门。成璧浅浅坐在床沿,不停绞着手,直到指尖都已泛红。恐惧折磨着她。她断定自己已经暴露了。他是谁?是那个人的秘书吗?他必定知晓自己此行的目的。他会怎么看自己?会不会告诉别人?还没来得及理清这千头万绪,房门便嘀的一声,打开了。

想死你了,小宝贝。一只熟悉的肚子两三步扑过来,噘起大嘴,使劲儿在她脸上啪唧亲了口。成璧本能地恶心,慌忙站起身。拜托你的事呢?她挥动手臂,边挣脱他边问。放心,我已跟权打过招呼。这个项目,以后就你来主导。你遇上我,是你的幸运哩,多少女学生主动往我身上扑,你知道不知道。我这个人,最喜欢帮助人,结善缘嘛。边说边解开了上衣扣子,她看到了松松垮垮的后中年男人的四肢,以及那个高耸着的象征着纵欲过度的肚子。终于要来了。成璧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开始脱身上的裙子。她缓缓拉开白色连衣裙的拉链,暴露出洁白的肌肤,脱掉内衣,一同见光的,还有那对不大却紧实的胸部。男人双目放光,成璧急忙把胳膊抱在胸前,用长发遮住身体。我主导?可我能力不够呀。成璧赔着笑,却用话挡着,逃到床的另一边。小乖乖,你怎么还不明白。说白了,你就是个摆设,卖个牌子,最主要的还是拿地。我们是做房地产的,懂了吧?

一恍神的工夫,还未来得及反应,成璧已被他扑倒在床。她感到他油腻的皮肉和自己贴到一起,不像一个人,倒像只肥虫子,在身上蠕动着,变换着姿势,寻着进攻的机会。成璧有些窒息。这瞬间,一股滔天厌恶冲上意识。她想杀了他。她想象着把他肥腻的腹部剖开道口子,拨开黄色脂肪,扯出流油的肠子和肝脏。如果手头有刀,她确信自己是会这样做的。她双手撑住他的肩,抗拒他的侵入,可这坨山一样的肉体,任她用尽全力,也无法摆脱。她几乎要吐出来了。

停下!快停下!成璧大吼。

男人并没有停止动作,反而更加起劲。

你再不停下,我就自杀!

肉虫子终于不动了。

你吓我干嘛,我都软了。他说。

成璧用衣服裹紧躯体,狼狈后挪。

我后悔了。不是走投无路,我不会来找你。我……我已经把刚刚的事录了像,你不帮我,我们就……我们就玉石俱焚!成璧颤栗着,有些心虚。

他定住了,从床上爬起来,怔怔地看着成璧,脸上逐渐浮起失望。随后,像一只战败的八哥,一个翻身坐到床边,身上起满层层褶子。

你走吧。答应你的事,会做到的。他叹了口气。我是真的喜欢你。说着,眼里居然闪出泪光。这一来,成璧倒觉得是自己食言,有些不好意思了。

你别逼我,让我再想想。成璧找了个台阶。

总有一天,你会回应我对你的爱。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成璧一眼。

成璧忽而感到惶恐。她慌慌张张套上衣服,夺门逃了。

出了酒店大门,天已阴沉得不像样。风用力撕扯着衣服和头发,像在对她不满。骇人的雷声在众生头顶翻滚。几道白日闪电劈下来,随着一阵惊呼,雨水才终于落下来。像是天上的湖泊漏了底,落到人间已不是水珠,而是瀑布了。成璧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雨。在路边便利店买了把伞,可雨用力拍下来,几乎把伞砸穿。路边积水猛烈涨动着,很快便没过了小型车的排气管。打车的人们焦急地排成长队,却再也没出租车来。突然间,一阵猛风吹倒一个路牌,咣当跌落在地,成璧慌忙躲避,谁知紧接着呼啦一声,伞被吹翻了。她暴露在雨中,被淋得几乎窒息,可不想再往回走半步。水和着泥沙淹到小腿肚,她就这样蹚着水,踉跄地,一步一步朝家的方向丈量着。她没有哭。

回去后,她生了场大病。

成璧如愿了。不久,停摆的项目重新启动,权方圆不吝赞赏,她在人群中重新找回了久违的安全感,更生出一种与众不同的自信。虽然周围已有些流言蜚语,但更多地流露出来的,是一种语气间的艳羡。更何况,她暂时保全了清白,愈发底气十足。成璧还听说,这种事其实并不少见,要是以后知道谁暗暗跟某大人物有经济情感来往,不必大惊小怪。这倒令她很是诧异,但很快便适应了这种现实。吴总一如既往地献着殷勤,她几乎已有几分感动。这可是自己落难时刻的救命恩人呀。想起父母说过,没有谁无缘无故对谁好。这么看来,他是足够爱自己的。透过这份爱所带来的前程,她觉得他的体态也不似以前那般讨厌了。越看,越觉得大耳朵有福气,小眼睛添喜气,软趴趴的红鼻子也像颗新鲜草莓般可爱。只是频繁地,她总会做一个骇人的梦。梦里的自己赤身裸体,在破旧合租房门前那条大街上,面对满街的行人,一个人孤独而恐慌地跑着。

一晃到了年底,整个团队浩浩荡荡来到苏城开年会。在权家大别墅的一层,几十号人坐满了四张圆桌。权方圆兴致勃勃,号召大家拼白酒。她告诉所有人,在这个社会上,最重要的就是酒量。学生们邀功似的把一杯杯洋河梦之蓝往肚子里灌,可成璧发现权方圆自己却没喝。她只是看戏般地,慈祥地看着这群人因为自己的一声令下而争先恐后的场面。成璧也没喝。现在,她已不再需要喝酒了。她静静地看着同窗们东倒西歪,展现出伤感、麻木或得意的神态,不禁想到了暴风雨过后的农场,千红万绿涂了一地,却不胜萧条。

孩子们,你们得努力。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上,只有奋斗,才能成功。等你们长大成才,也能像我这样,接大项目,住大别墅。权方圆挥斥方遒。

众人应和。其中一个男学生满脸绯红,指着大厅墙上挂着的一排鹿头,问,权总,这鹿,是你们自己猎的吗?

权方圆得意洋洋,笑说,当然,在国外,我们常去打猎。打猎是门高深的学问。很多人以为打猎是靠武力强取,其实并不是。这是场智力游戏。首先,你要让你的猎物感到安全,暗中观察它。当你摸透它的思维,便可设计周围的环境,左右它下一步的舉动。然后,你让它感到慌张,一旦失去判断能力,它便会慌不择路。如果人多,还可以合作作战,包围驱赶。这绝望的小东西只是一路逃命,完全意识不到自己正奔向陷阱。到最后,猎杀被围困的鹿,就如同瓮中捉鳖,易如反掌。

众人交口称赞。

成璧悚然。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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