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版《格罗夫乐器辞典》“古琴”条目更新的若干问题

2018-08-15 00:48
星海音乐学院学报 2018年1期
关键词:辞典音阶古琴

喻 辉

“格罗夫”音乐专科辞典系列包括《格罗夫音乐与音乐家辞典》[20世纪80年代后新版改名《新格罗夫音乐与音乐家辞典》(TheNewGroveDictionaryofMusicandMusicians)]、《格罗夫乐器辞典》(GroveDictionaryofMusicalInstruments)、《格罗夫歌剧辞典》(GroveDictionaryofOpera)、《格罗夫美国音乐辞典》(GroveDictionaryofAmericanMusic)和《格罗夫爵士辞典》(GroveDictionaryofJazz)。 该辞典系列集中反映了世界音乐学术界的最新研究成果,自问世以来一直被世界音乐学术界视为最权威、最经典的音乐工具书之一,并为世界上几乎所有主要学术图书馆所必备。

《格罗夫乐器辞典》是格罗夫辞典系列中非常重要的一部专科辞典。第一版于1984年面世后,受到世界范围内音乐学家们的广泛赞誉。时隔30年后,该书的第二版于2014年年底正式面世。新版《格罗夫乐器辞典》集中收录了过去30年来世界音乐学术界在乐器学研究领域的最新成果和发现,成为目前世界上乐器研究领域里最大、最全和最专业的专科辞书。篇幅也从第一版的三卷本扩展到了目前的五卷本。

新版《格罗夫乐器辞典》在保留第一版主要内容的基础上,在篇幅上进行了大幅扩充,其条目和内容几乎涵盖了世界上所有的乐器和乐器制作者,包括新出现的电子乐器、实验乐器和人体乐器等,同时也增加了乐器设计与制作的历史和技术、乐器演奏实践以及在乐器研究领域作出过巨大贡献的学者等内容。此次新版《格罗夫乐器辞典》的修订,笔者作为来自中国大陆的撰稿人承担了部分中国乐器条目的撰写和更新任务,其中的“古琴”可能是所有中国乐器中最为重要、篇幅最长的一个条目,因此特将该词条在撰写过程中有关学术问题的斟酌向国内同行进行一些介绍说明。

过去30年来,古琴作为我国第一个被收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口头和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传统乐器,已经发展成为最能够集中体现中国传统音乐美学思维、在西方学术界最为知名的代表性中国传统乐器之一。2001版《新格罗夫音乐与音乐家辞典》中的古琴条目由林萃青教授执笔,在此之前的1980年版《格罗夫音乐与音乐家辞典》和1984年版《新格罗夫乐器辞典》中的“古琴”条目则均由梁铭越先生执笔。自确定执笔修订新版《格罗夫乐器辞典》“古琴”条目后,笔者一直希望能够在有限的篇幅内尽量确保所有内容真实、客观,并经得起时间的检验。对于古琴研究中目前学术界尚存在争议的学术观点,尽量客观,或者暂时不予写入,留待时间检验后再进行更新。

新版《格罗夫乐器辞典》“古琴”条目的修订稿同第一版相比有以下几个明显变化:

第一,整体篇幅得到了大幅度扩展。第一版的“古琴”条目的长度为941个英文单词,5858个英文字符。新版条目扩充到了3000个单词,19000个字符,整体篇幅扩大了三倍多。

第二,在内容上进行了大幅补充并以分节进行介绍。第一版的条目包括形制、制作和乐谱等内容介绍,新版条目在得到编辑部特许后扩充为五个部分和一段简介。这五个部分具体为:1. 形制与象征意义(Construction and Symbolism);2. 音律(Tuning and Temperament);3. 琴谱(Notation);4. 演奏技巧(Playing Techniques);5. 历史(History)。

第三,增加了近30年来古琴音乐实践的新发展。

第四,增加了古琴音乐研究领域的新进展和已经得到验证的新发现。

在整体文字表述方面,除对先前出版的《新格罗夫音乐与音乐家辞典》和《新格罗夫乐器辞典》中“古琴”条目的基本内容进行整合、修订和补充外,还进行了一些新的取舍。特别需要提及的是以下几个方面的斟酌。

一、条目名称为 Qin 还是 Guqin

关于“古琴”这个乐器的英文名称,虽然目前学术界不存在公开争论,但在中外文献的使用中还不是很统一。我们如果用关键词qin或ch’in来搜索西方文献,出现的大多是20世纪初以及之前有关中国文化或中国音乐研究的文献;而用guqin这个词搜索时,基本上都是20世纪50年代以后的文献。这一变化是一种文化变迁在语言表达方式上的体现。汉语现在的使用习惯是在“琴”前面加上一个“古”字以示同其他作为乐器的“琴”的区别。随着西方学者开始越来越多地重视现代中国人的语言习惯,现代西方文献也开始大量使用guqin而非原来的qin和ch’in了。目前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口头与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官方文件中使用的也是guqin一词。但在《新格罗夫音乐和音乐家辞典》和第一版《格罗夫乐器辞典》中使用的词条名称均为qin。在本次修订时,曾考虑过将“古琴”条目的名称改为guqin。但考虑到古琴不仅仅是一件乐器,更是一种文化的体现,而且这种文化具有很强传承性,“古”的使用只是现代人对这种乐器的描述,并不是该乐器本身在历史文献中原有的名称。我们也不可能将中国古代文献中大量关于“琴”的记载都改称为“古琴”。因此经过再三斟酌,最后决定依然保持使用qin,但在该条目文章的第一句即开宗明义地阐明该乐器也有guqin(古琴)和qixianqin(七弦琴)的称谓。原文为:“Half-tube*half-tube是萨克斯分类体系中的一个子类概念名称。古琴在萨克斯的分类体系中属于这一个子类。zitherofChina,alsoknownasguqin(‘ancientqin’)andqixianqin(‘seven-stringedqin’)”,即“中国的半管形齐特琴,也称‘古琴’和‘七弦琴’”。

二、关于古琴正式定型的时代

关于这个问题,国内学术界一直以来争议很大。对琴徽出现年代的讨论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至今不断有学者发表论文各抒己见,已经成为中国音乐史研究中最具争论的一个问题。

郑祖襄教授在1986年发表的一篇文章中认为“嵇康生于公元223年,卒于263年。从应劭死到嵇康生,只相距一二十年,嵇康时代已经运用琴徽。由此推算,琴徽产生的年代是在应劭的晚年和嵇康的幼年之间。嵇康时代也是古琴刚刚开始运用琴徽的年代”*郑祖襄:《“徽”字与徽位——兼考古琴徽位产生的历史年代》,《中央音乐学院学报》1986年第4期,第27页。。饶宗颐教授不同意这种观点,认为“讨论古制的问题和古书的研读,二者是分不开的……当知古物仍有继续出土的可能,还是保留的好。现在总结上述文献和出土琴具的形迹看来,我们似乎还不宜肯定西汉真的就没有琴徽”*饶宗颐:《说·兼论琴徽》,《中国音乐学》1989年第3期,第31页。。许健先生就此反驳说,“琴徽始于嵇康时代是可信的,如果硬要把它搬到西汉,许多史实将变得不可思议,徒然增加了混乱”*许健:《西汉有琴徽吗?——与饶宗颐教授商榷》,《中国音乐学》1988年第1期,第117页。。冯洁轩先生基本同意这种观点,认为“琴徽之发端,早不过东汉末年,中经魏、西晋,是发展、过渡时期,大约至东晋成为琴之定制。从其发端至确定,约数十百年”*冯洁轩:《说徽——兼议郑、饶二文》,《中国音乐学》1988年第4期,第83页。。然而吴钊先生却认为虽然西汉琴“不可能用全传世琴的十三个徽位,不过确实使用其中部分徽位——已经有‘徽’(暗徽)却是事实,毋庸置疑”*吴钊:《释“徽”——与冯洁轩君商榷》,《中国音乐学》1989年第3期,第34页。。

从考古发现上看,因为西汉马王堆3号墓中出土的七弦古琴上并没有琴徽的存在,我们至少可以断定文献记载同实际考古发现之间目前存在着一定差距。考虑到两千多年前的中国交通不便,沟通不畅,同一时期在不同地区出现不同乐器形制的可能也是存在的,笔者也希望饶宗颐先生所期待的今后的考古发现可以证明这一点。《格罗夫乐器辞典》“古琴”条目的“历史”部分必须对这一重大问题进行正面阐述,综合考量学者们关于琴徽出现具体时间的分歧,笔者在“古琴”条目中对这个问题进行了以下的表述:

根据中国历史资料,一些音乐学家相信琴徽出现于西汉时期(公元前206—公元9)。但在湖南马王堆遗址中出土的七弦琴并没有琴徽。目前音乐学家们普遍同意琴徽出现在3世纪的某个时间。*“Based on Chinese historical resources, some musicologists believe the hui appeared during the Western Han Dynasty(206 BCE—9 CE), but the seven-stringed qin excavated in the Mawangdui site of the Han Dynasty in Hunan Province does not yet have them. Musicologists commonly agreed that the hui appeared at some time during the 3rd century CE.”,引自The Grove Dictionary of Musical Instruments: 4,Oxford :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4: 195.

这段表述既反映了饶宗颐、吴钊等学者根据文献认为琴徽出现在西汉的观点,也说明了目前考古实物中还没有发现琴徽的事实,同时也整合了郑祖襄、许健、冯洁轩等诸多学者的意见;既承认了文献的存在,也说明了考古的发现;既承认了学术争论,也在时间跨度上总结了多数学者们的共同点,籍此也反映了格罗夫辞典一贯秉承的客观与公正的学术立场。

三、关于琴律问题

琴律问题是古琴研究中非常重要且复杂的问题,既涉及中国古代有关弦律的历史记载和理论,也涉及当代琴家的打谱和演奏实践。虽然许多中国音乐学家们长期关注此问题,并发表了大量的中文研究成果,但琴律问题在以前的格罗夫辞典系列中一直没有被提及过。国内学者关于琴律问题的最大争议主要涉及古琴是否曾经使用过纯律,以及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纯律。长期关注此问题并进行讨论的中国学者包括杨荫浏、缪天瑞、沈知白、黄翔鹏、陈应时、成公亮、王迪、喻辉等。许多观点争锋相对,大家各执己见。笔者认为,国内学术界之所以出现这样的争论,其中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我们并没有试图去真正理解“纯律”(just intonation)这个西方概念的实质以及它的来龙去脉。长期以来我们把扎利诺(Gioseffo Zarlino,1517—1590)提出的纯律音阶当作纯律的唯一形态,并以这个形态来考察中国的古琴音乐中是否存在纯律。*喻辉:《从扎利诺音阶的实践看古琴音乐的纯律与“复合律制”问题》,《中国音乐学》2014年第2期,第104—109页。基于这一认识,笔者在新版《格罗夫乐器辞典》“古琴”条目的“音律”部分中作了如下的表述:

史料表明,古琴音乐使用了周代中期(前771—前476)《管子》一书中记载的三分损益法产生的音阶。这个方法同毕达哥拉斯律,即所有音程都使用3∶2的振动,或者说五度循环产生的方法类似。通过对现存琴谱的分析,当代中国音乐学家发现,一般来说,在十三徽初次出现时纯律就被使用在了古琴音乐中,虽然中国史料对纯律的存在没有详细的记载。*“Historical sources indicate that qin music uses scales generated by traditional san fen sun yi (subtraction and addition of thirds of string ratios) method, a theory recorded in Guanzi( ‘Master Guan’)of the Mid-Zhou Period(771 BCE—476 BCE), equivalent to the Pythagorean tuning in which the frequency relationships of all intervals are based on the ratio 3:2, or cycles of fifths. Based on the analysis of extant qin tablature, modern Chinese musicologists have discovered that, generally, just intonation has been used in qin music ever since the 13 hui first appeared, although Chinese historical sources do not have detailed accounts of the existence of just intonation. ”引自The Grove Dictionary of Musical Instruments: 4,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4: 193.

总结中国学者在这个领域里长期以来极为细致的研究和探索,笔者认为古琴中使用了纯律这个结论是正确的,也基本符合西方音乐理论界的基本共识。虽然关于纯律的定义和概念,我们还需要进行深入的研究,但按照西方关于纯律概念的核心定义,一个主要基于五度相生产生的音阶中,其主干音程使用了纯律音程,就基本可以断定这个音阶是纯律音阶。判断一个音阶是否为纯律音阶不能仅仅根据扎利诺的纯律大音阶和小音阶是否得到了应用,因为扎利诺音阶只是纯律音阶的一种,而不是全部。通过对明代及以前大量琴谱的研究,我们的确发现了纯律在中国古代琴乐中存在的证据*参见笔者相关论文:《琴律探微》,《黄钟》1993年Z1期,第58—64页;《〈神奇秘谱〉琴曲的调弦法》,《黄钟》1994年第1期,第16—22页;《〈神奇秘谱〉琴曲的取音方式与音阶类型》,《黄钟》 1994年第2期,第21—28页。。虽然中国历史文献中没有纯律这一说法,但这并不能否认纯律在中国古代音乐中的实际存在。

四、古琴音乐的新发展

自《格罗夫乐器辞典》第一版出版30年来,古琴音乐在中国的发展有了很大的变化,从一种几乎被边缘化的传统乐器(乐种)发展成为一种吸引了大批民众和媒体关注、具有重要影响力的艺术形式。对这一现象,“古琴”条目给予了如下叙述:

2003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宣布古琴为“人类口头与非物质遗产代表作”之一。自那时起,古琴重新得到了显著而广泛的喜爱。越来越多的古琴社团成立了;各种年龄段的表演比赛在全国展开;古琴制造中心如扬州和北京已经大批量生产古琴,以满足人们对新乐器的需求。*“In 2003, UNESCO proclaimed qin music as one of the Masterpieces of the Oral and Intangible Heritage of Humanity. Since then qin music has regained remarkable popularity. More qin clubs have been formed; performance competitions for various ages have been organized nationwide; and qin construction centres such as Yangzhou and Beijing have achieved large-scale output to meet demand for new instruments.” 引自The Grove Dictionary of Musical Instruments,V. 4,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4:196.

一个学科的发展往往凝聚着许多代学者的智慧和艰辛,通过后浪推前浪式的不断前进,人类在特定领域里对自然的认识也不断逼近真实的客观世界。专科辞典所起到的作用往往是人类某类专业知识的蓄水池,它不断帮助新的学者以及更广泛的民众从中汲取知识,进行新的学术探索和研究突破。《格罗夫乐器辞典》作为世界音乐学术界最权威、最严肃的乐器专科辞典之一,对中国古琴的介绍必须客观、公正和慎重。但由于辞书编辑政策以及文章篇幅等方面的诸多限制,此次修订绝非完美。期望同行们能够对新版《格罗夫乐器辞典》中的“古琴”条目提出更好的修改意见,使这个条目在下一版更新时能够更加成熟和完善,更加全面客观地反映古琴这一乐器和古琴音乐的历史与现实,以及中外学术界在古琴研究方面最新的学术成果与共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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