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漂”岁月

2018-08-15 02:01王梆
看天下 2018年22期
关键词:吐司小姐伦敦

王梆

自从27岁离开报业,选择了自由写作之路,我就过上了朝不保夕的生活。刚到伦敦的第一年,更是穷得樵苏不爨。别人在Soho饮酒猜马玩失踪,我在Canning Town的一个贫民区,和五六个素不相识的人合挤一套巴西蚁窝。我的房间是一只玻璃窗加三块隔板拼贴起来的水晶棺,一张中间凹陷得不成样子的单人弹簧床即是它的容积。

那是2010年,和狄更斯笔下时代不同的是,除了露宿者和万圣节的恶鬼,街上已见不到半丝褴褛,连我们这些生活疾苦的伦敦漂,也会想方设法在慈善店淘几套返工的行头。尽管如此,吃饭时不小心偷窥到对方的碟子,还是一眼便能探出窘相来:我吃3.25英镑一大袋,每袋能下20碗面的素面条,配老干妈辣酱和学生榨菜;对面两位长得像双胞胎的俄罗斯女郎吃吐司刮黄油,或者黄油刮吐司;巴西房东则吃1英镑一大罐的酸奶。他还不时向我请教如何做中国菜:“我的儿子在学跆拳道。”仔细揣摩中国菜和跆拳道之间的关系之后,我慷慨地向他传授了我的素面谱。

后来,我的朋友、英籍印裔独立电影导演Manjit Kaur在光临了我那只有一张单人弹簧床的寒舍之后,便发扬英国左派特有的人道主义精神,把我从Canning Town弄到了West Hounslow。

新房东是一位穿着纱丽,满脸愁容的印裔阿姨,我的新房间在一套50年代中叶修建的政府福利房里,离希思罗机场半步之遥。外墙微裂,内墙发霉,马桶的蓄水声也十分恼人,幸好经常被飞机的螺旋桨声盖住。房租每周80镑,不包水电网费,比Canning Town的65镑全包贵一点,却是真砖实瓦,且间间阔亮。

我的室友是Black小姐,她租的那间房稍大且尚未长斑,所以比较昂贵,要110镑一周。尽管如此,比起伦敦市内动辄两三百镑一周的单间价,她已算“踩到了狗屎”。

从一位来自格拉斯哥郊区的美少女,到伦敦某大学电影理论系的翩翩学子,再到某流行疾病防治中心朝九晚五的病例管理员,Black小姐已孑然一身在伦敦漂了20多年,不但摆脱了让人求死不得的苏格兰口音,还将身体的占地扩宽了一圈,变成了一个地道的伦敦文职人员。

每天早晨六点半之前Black小姐就出门了,赶早班巴士到West Hounslow地铁站(或暴走四站路),然后坐地铁到伦敦二区,再转巴士到办公室,交通月卡120镑。那还是2011年,当时伦敦五区内高峰时段的单程地铁票是3.60镑,7年后涨到了5.10镑,所以当年Black小姐过得虽然不太豪华,但也说不上绝望。下班后她会时不时到中产阶级大爱的Waitrose超市游荡,买些准过期牛排或一瓶放血价红酒,然后满腹心事地拧开门锁,拎着大袋小袋,疲惫地走进厨房。

Black小姐对黑白爱情片,或所有简·奥斯丁小说改编的电影满怀爱意,她还爱听古典音乐,只要她在,厨房里就会飘满仙女洗衣液和BBC古典音乐台的芳香,尽管她那台古董调频收音机,总是要挨一顿劈头盖脸的抽打才能勉强恢复正常。

百无聊赖的周末,Black小姐便会拉上我去逛Richmond。这里不但拥有罩在玻璃宫里的稀珍热带植物,还有查理一世没来得及打死的各种猎物以及近630只野鹿。顶级名牌时装店配百年手工精衣坊,V领花格羊毛衫配老年高尔夫爱好者,情侣们深情地依偎在刻着“吾爱某年某月”的榉木长椅上,细数着满池天鹅……“岁月静好”都不足以形容Richmond的美,只有全英最贵的房屋税(撒切尔推出的一种按房产价值上缴的户头税)才攀得上它。

Richmond虽美,我和Black小姐却什么也买不起,顶多在一间叫Paul的法国咖啡馆里喝上一杯热巧克力,再在河边听流浪歌手和乌鸦合唱几曲情歌,就差不多得坐上返程的公交车了。

一番舟车晕浪,直到又看见路标上的“Hounslow”,我才总算活过来。比起Richmond, 我更爱Hounslow,因为它才是真正属于我的地方。Hounslow的露天市集上有很多“Pound-a-Bowl”——就是1英镑一脸盘的果蔬。

刚开始发现Pound-a-bowl时,我还以为自己发现了阿里巴巴的藏宝洞,一脸盘有八只红椒或三把香菜,七只柠檬或一把大白菜,四根黄瓜或十二根香蕉……通通都只要1英镑!世上怎会有这么便宜的菜呢?当我幾乎要信耶稣时,才猛然发现这些都是批发市场的准过期菜,拎进厨房的一刻就开始速朽。尽管如此,我还是很喜欢Pound-a-Bowl,它让我深深领会了“人生若只如初见”的真谛。

● 摘自《单读》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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