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者之心不在鱼

2018-08-18 02:39余显斌
新青年 2018年8期
关键词:饮者钓者钓竿

余显斌

1.

钓鱼,是一件清心静虑的事。一个人,掇一张小马扎,放在大柳如烟中,对着一泓洁净的清水坐下,然后,慢条斯理地挂了鱼饵,放下吊钩,看着一片清白的水,在丝丝微风中泛起一尾尾的波纹,一直荡漾向远方。那一刻,钓者的心片波不起,犹如琉璃。

在红尘中,在名利里,我们奔忙着,劳累着,这一刻,一切都已经远去,一切都好像和自己没有关系,自己的心,就沉静在这一片水里。

远处,迷蒙的绿雾里,有人家,有红的白的花儿,簇拥着黛色的瓦。有淡淡一缕炊烟,在花朵堆里慢慢飘上去,一缕直上,袅袅娜娜的,如画在空中一般。有小孩的笑声,隐隐约约地浮荡着。还有风筝,在风中轻轻地飘飞着,在嫩蓝的天空下,时高时低。

一切,都是如此地和谐,如此地美好。

和谐,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發现和谐之美,是得有一颗平静的心,一颗一尘不染的心的。

水的那边,有埠头,一级一级地扯到水面上,有女子的身影,袅着一线的身子,隐隐地走下埠头,或洗涤衣服,或淘米。

风吹过,拂动着柳丝,不大,却软,如箫音一样飘来,吹面不寒,却带着花的香味,带着草的香味。有一个词,叫水木清华,就是在描写此时的风的。

一眨眼间,丝纶微微一颤,鱼儿上钩了。鱼竿飞快地一提,一条不大的鱼儿,泛着雪色和银光,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就到了面前。钓者看看,微微一笑,将鱼儿拿在手里,俯下身子,放在水里。

鱼儿受了惊,一甩尾,倏忽不见了,消失在水里。

水面,有一丝丝的波纹,闪了一闪,淡淡地平静下去。

2.

垂钓,对于真正的钓者而言,不是为了钓鱼,而是为了享受垂钓时的那种大清静,那种大清净。很多时候,我们奔波在红尘中,太累了,需要停下来休息一下。

于是,就有了饮茶、饮酒,就有了垂钓。

茶人坐在竹篱下,拿了茶壶,泡上一杯茶,缓缓地啜上一口,望着远山的红叶,红叶深处的人家,低吟着一首小诗:“掇椅竹篱下,细品一壶茶。空山无人到,独对野菊花。”那一刻,人清闲,诗也闲适,如片云轻盈。至于酒客,则更会享受刹那间的清静,会在大雪将下未下的黄昏,用红泥小火炉,热上一壶酒,然后给朋友一笺相招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此时,说白了,他们不是在品茶,也不是在喝酒,而是在品尝一种远离世俗的清静,在品尝一种和平和宁静。此时,他们或一人独坐,或两人相对,什么也不想,就那样缓缓地品尝着杯中的茶,或者杯中的酒。

此时,心,就如一朵菊花,淡淡开放,散发着一缕馨香。

陶渊明归园田居后,曾在诗中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者此时是不需要东篱采菊的,因为,他们自己就是一朵金黄的菊花,清新雅洁,淡然出尘。

至于钓者,又不同于饮者。

饮者饮茶,饮酒。钓者,则在于垂钓。

饮酒的人说,饮者在意不在酒。钓者亦是如此,在意,根本不在于鱼儿。

词人曾经说:“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春天的时候,细雨如黄梅戏里的曲子一般,缥缈,悠扬,漫空挥洒着,人在雨里能感觉得到,可就是看不清。流水荡漾着片片桃花瓣,一直漂流着。白鹭张开硕大的翅膀,在空中缓慢地飞着,打着旋儿。此时的水,名桃花汛,此时的鱼儿青嫩,肉质细腻,鲜美。

可是,钓者又不在于舌尖上的享受。

钓者此时享受的,就在于垂钓的过程。

他戴着青色的斗笠,披着绿色的蓑衣,在丝雨里,独坐在船头,静静地垂着吊钩,不言,亦不动,恍如远离这个世界。

此时,世界都是安静的。

此时,世界都是清明的。

在钓者的心里,能享受到这样的大安静大清明,就是一种收获,一种福分。其余的还需要什么呢?隔岸的人家,炊烟起来了,家人唤归声,在细雨里隐隐传来,钓者站起来,对着绿水青山轻轻一笑,扛了钓竿,空着手走回去,走向烟村人家中,信口唱着无字歌曲,一直走入山水的深处,走入唐诗一般的意境里去了。

只有船,还在水边横斜着,月儿一般。

只有丝雨,仍无边无际地下着,罩着远处近处的人家、花木,还有田地。

3.

真正的钓者,心静如荷花映水,明月在天。

真正的钓者,心净如梅花照雪,兰香润谷。

当他们选一个假日,在净白的阳光下,提着钓竿,薄衣单衫,走向田野的时候,走向那一片青绿山水的时候,就如游者去旅游,就如登山者去登山,心中,没有丝毫的欲念,没有丝毫的功利,更不可能有今天一定要钓到多少鱼的想法。

有这种想法的人,不是真正的钓者。

至于得鱼忘筌者,更是距离钓者愈去愈远了。

饮酒的人,有酒仙,一盘茴香豆,甚至几根油炸干红辣椒,佐一壶酒,选一个靠窗子的桌案,面对着一湖水,一杯一杯又一杯,一边饮酒,一边欣赏着水意迷蒙,蒹葭苍苍,鸥鹭灭没的景色,潇洒淡定。饮茶的,有茶圣,坐在高楼上,面对着流水长天,喝着一杯淡淡的茶,走进一片绝无争斗的世界。

真正的钓者,亦可入仙入圣的。

在小城,有一片水,白白净净地流淌着。两边是樱花,在樱花开的时候,如胭脂一般的花瓣,瓣瓣飘落在水面上,轻悠悠地漂流着,一直飘向水的拐弯处。水边,则是苇草,青葱茂密,铺展开来。水畔不时有长翅细腿的鸟儿飞起来,在草上飘摇一匝,缓缓落下去,在水面上点着头,啄食着浮萍。

苇草边,有一个钓者,七十左右,精神矍铄,一身书卷气,像一个退休的老教师,或一个作家,每天站在那儿垂钓。

下午下班,我和妻子出去散步,经常会看见老人坐在马扎上,伸着一根长长的钓竿,垂着细细的丝线。其时,落花如雨,亦如霞。老人坐在落英彩霞里,一动不动,偶尔地,会轻快地提起钓竿,钓到一尾银亮的鱼儿,放在自己身边的一个大桶里。

桶里,是清清的水。

水里,有一条条柳叶飞镖一般的鱼儿,哗啦哗啦的,泛出银亮的颜色。

到了回去的时间,老人会缓慢地收起钓竿,理好丝纶,然后将桶慢慢侧倒,将桶内所有的鱼儿都放入水中。鱼儿如一把把银刀,划破水面,带出一丝丝波纹,游入水的深处,然后,波纹合拢,水面恢复,樱花瓣瓣从水面飘过。

我见了,有一次特意问:“您钓了,怎么又放了?”

他一笑,缓慢地回答道:“我已经钓到了。”说完,挥挥手,扛着钓竿,提着水桶,一步步走向水光花色里,走向片片霞光中。由于是逆光,因此,身上无来由地竟然带着一个隐约的光圈。

妻子不解地问:“他钓到了什么?”

我一笑,告诉她,钓到的是一种快乐,一种满足。

4.

身处红尘,很多时候,我们做事情都带着目的性,带着功利性。可是,最唯美的东西,最为养心的东西,恰巧是非功利的,是非利益的。

古代的讀书人,坐在书斋里,面对着窗外芭蕉,细雨淋漓,提着羊毫笔,饱蘸浓墨,将一首首绝句落在宣纸上的时候,是绝无功利的,于是,就有了“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的清新;就有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的旷达;就有了“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的细腻婉转,于是,就有了我们今天翻开线装书时,嗅到的沁人心脾的翰墨芳香。

在遥远的一千几百年前,当一个书生,拿着笔,坐在兰亭的曲水前,拿着竹管笔,写下一篇《兰亭集序》的时候,心是清净的,是水洗过一般没有任何功利的,于是,一篇散文名篇诞生了。同时,一幅书法上的绝世珍品,也随之出现了。

艺术,永远和功利绝缘。

艺术人生,也永远和功利绝缘。

饮茶喝酒,是一种艺术人生。茶客坐在古树下,或者于蝉鸣声中,坐在大石上,品着一杯茶,此时,饮茶的人就是一幅画,就是一首诗。

同样的,喝酒者也是这样,当一个喝酒的人,在落雪纷飞中,坐在窗下,一边翻着一本诗词读着,不时地,拿起旁边的瓷壶,斟上一杯酒抿着,这,也是一种诗意的生活。

与此相同,一个钓者心中不带任何目标,坐在船头,钓着鱼,静静的,就是一幅大写意。

柳宗元有诗道,“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诗中,就有一位钓鱼的圣者,钓一泓内心的洁白。

司空曙在《江村即事》里道:“钓罢归来不系船,江村月落正堪眠。纵然一夜风吹去,只在芦花浅水边。”这样豁达,这样洒脱的钓者,是可以和诗仙李白媲美的。这样的钓者,算得钓者中的谪仙人了。

能达到这样境界的钓者,不是在钓鱼,是在垂钓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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