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隐者”姿态背后的人性坚硬与柔软

2018-09-03 03:49王言
神州·中旬刊 2018年8期
关键词:台北人白先勇历史

一、“退隐者”姿态的角色具象化

袁良骏在《白先勇小说艺术论》中提到,白先勇注目的,不是那些所谓“高升者”,反而是那些“退隐者”。在《台北人》里,白先勇的确捏塑了一批“隐退者”形象,他们顾历史之痛,展现实之思。这群“退隐者”,他们的前半生与历史洪流的冲刷与时代变演的繁复挂钩,后半生则自觉地将余下的生命全然埋没进他们的无限自我回忆中去。由此,在历史、社会、时间、生活与自我意识的多方面作用下,沧桑感便成为“退隐者”的角色符号象征,而整个“退隐者”历史群体便又自然成为那个忧患满满的时代的符号象征。

作为由大陆来台的边缘化社会群体,《台北人》中的各色人等铸成了一幅纷繁复杂的世态百景图,他们或是上海百乐门的交际花,或是北伐时期的将军战士与将士遗孀,或是大户人家的下等奴仆,亦或是五四退潮后沦为教书匠的退隐英雄。他们看似各不相同又似乎命运相系,自觉地扮演着“退隐者”角色。他们的相同处在于:他们都是从大陆逃亡至台湾,且都曾在大陆有过一段辉煌灿烂的往昔岁月。然而在来台之后的几十年间,岁月变幻,历史变迁,有的崩溃而死,有的苟且活着,有的企图抱着老旧回忆终老……他们的命运逐渐分化演变直至天差地别,逐渐形成这群“退隐者”姿态的不同角色外化。

(一)“无欲则刚”般的人性坚硬

《台北人》整本中,使人印象最为深刻的当推尹雪艳。评论界倾向于把她视作神的象征,然而,抛开这种神化的主观拔高之论,回归到其本来身份,尹雪艳不过只是上海百乐门的一个小小舞女,但就是这样一个拥有如此下等身份的女子,却将自己活成了上等的神的姿态,使人们将女祭司与死神用作对她淡然姿态的一种总结,这恰恰就是其人性坚硬的体现。一方面,尽管她周身雪白如天神,话语一出如神谕;另一方面,她也会因为身份的低劣被女人们嚼舌根,被男人们视为想要征服的宠物,在物质的都市中,她既逃不开身份的制约,也逃不开俗世的烦扰。可以这么说,她更像是我们都市生活中某一类人的代表,有着得之淡然,失之坦然,处之泰然,顺其自然的生活方式,她如此地异于俗人,因此才被视为男人的救赎,女人的公敌。同行姐妹嫉妒她,说她八字带着重煞,而她却不辩解,任人胡诌去。来她公馆的人们暴跳如雷的时候,她总是淡然地平息他们的怒气,似乎这世间的纷争根本引起不了她的情绪波动。她被视为命运之神的象征,其实就是因为她身上被赋予了最高意义的悲悯主义倾向。她像一个女祭司,又像一个女菩萨,以超越人类情怀的姿态,站在最高点上“以悲天悯人的眼光看着她这一群……客人们,狂热的互相厮杀,互相宰割”。她以一幅不食人间烟火的姿态游走在乌烟瘴气的牌桌子间,在这俗世烂世里,不动声色地造就着一场惊鸿。

与此相类似的生存方式,是《一把青》中的朱青,她从青涩稚嫩的大学生变为和男人们嬉笑打闹的浪荡歌女,如果说尹雪艳是以淡然对抗浮世,她则是以多情掩盖着无情。她以不同于年轻时候的老练纯熟,平静地接受着生活的又一次打击——在情人小顾也死掉之后还能心安理得地涂着蔻丹,煮着糖醋蹄子和麻婆豆腐。实际上,她一直没能从丈夫郭轸的死中恢复过来,她在丈夫死后就剪断了支撑自己振作的那根弦,断了一切念想,像个活死人,从此再也没有了对婚姻的奢望,她放纵自己只为“活着”而活着。“以前是血是泪,是倾轧灵魂的痛苦;现在是笑是吃,是麻木不仁的快乐”。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无法再一次经历失去亲人的痛苦,于是她接收痛苦、承受痛苦的那根神经在承受巨大的打击后就被她自己一刀切断。因此,作者将朱青面对郭轸之死与小顾之死的截然不同的态度呈现出来,在前后对比中刻画出她的冷漠坚硬。

而同为空军太太的师娘则与朱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朱青看似冷漠坚硬,实际是为了保护再经不起打击的柔软内心;师娘看似顺从温柔,实际却一直是柔软中带着坚硬。她也曾像朱青一样,在第一次分离时痛不欲生,但无数次的分离让她明白,离别只会越来越多,如果不学会自己找事做,孤独的女人很容易陷入崩溃。这是生活所赋予她性格中坚硬的第一层面。而后来面对丈夫去世时,她冷静地说早在结婚之时就做好为夫收尸的准备了。同样是面对丈夫的死亡,她的冷静理智同当年崩溃大哭的朱青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她的这份理智来自于她的看穿人世与早已做好的心理建设,因为“早知道”,所以早作了准备,于是这样的打击即使巨大,却也没能击溃她坚固的心理防线。后来她只身来到台湾,独自在空军家属区过着一个人的晚年生活。这是她性格中不同于朱青的第二层面的坚硬。

这类人物的坚硬在于他们经历各种事故后,自行将他们最具人类灵性的灵魂给抽离了,而人对于各种情感的欲求也随之被抽离,这种把情感从人生体验中抽离的结果就是,使情感不再成为其后续生命活动的影响因素,于是“无欲则刚”就成了他们的基本生存姿态。

(二)记忆回溯式的人性柔软

欢场中摸爬滚打二十年的社会老手金大班,泼辣与市侩是她的保护色,对于初恋月如的爱仍是她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当由她提携起来的朱凤怀了客人的孩子却不愿打掉的时候,她为月如怀孩子的柔软而久远的记忆被触动,因此她在骂过朱凤后,却还是愿意摘下五百美金的戒指送给她以供她解决生下孩子后的困苦生活。而当她在婚前最后一夜见到了那青涩的男子时,对月如的爱与追忆又开始起作用,以至于她不自觉地走到男子面前,教他跳起舞来。对于爱的记忆促使金大班即使身为妓女,也能说出那句打动人心的话来:难道卖腰的就不是人吗?那颗心一样也是肉做的呢。

《岁除》中赖鸣升的自我定位是不服老的“迟暮英雄”,他对自我价值的确定也只能靠在老部下家里得到,他那被炮火轰掉一半的胸膛,成为他英雄身份的符号,也成为他历史往昔的时代烙印。然而,部下的高升与自己的落败拉大了现实差距,尽管刘营长一家也在竭力配合他的回忆,帮助他塑造他的“自我英雄化”形象,却始终无法达到情感的一致与共鸣,于是,一个人的回忆让好漢也只能提当年勇了。

对过往的回溯、追忆作为这群人内心深处潜藏的柔软,成为他们在台北社会继续生活的支撑。然而,都市的快节奏并没有消磨掉他们的历史痛感记忆,他们依旧被围困在对旧日情怀的无限追忆与循环旋涡中,因此,这群内地都市的被离弃者与台北都市的外来者,靠着对辉煌往昔的记忆回溯,半麻木地活着,活成迟暮。

二、都市生存体验对人物姿态的影响

(一)物欲的堆砌——冷漠化

物欲体验是都市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不论是从上海大都市移居到台湾小都市的人,还是由下层百姓上升到能接触物欲社会的明星阶层,在都市特有的物质欲望的冲刷下,繁华、浮躁、快节奏的生活方式使他们的生命姿态逐渐变得浅薄化。

尹雪艳从来不肯把台北尹公馆降低于上海霞飞路的排场,试图打造一个时间凝固的永恒场所,虚构又一上海百乐门时代的辉煌。大上海繁华的物质生活用金钱堆砌起她的物质生命,这样的都市生存体验,使她成为物质化的代名词。不论是在经济繁华的上海还是在战争大后方的台北,别人总也消费不了她,永远都是她在消费别人。想用钻石玛瑙拴住尹雪艳的王贵生,不仅没能一辈子拴住她,自己还丢了性命。为了尹雪艳抛弃妻子的洪处长,在和她结婚后一年丢官,两年破产,最后自然也留不住她。而年轻有为,雄心勃勃的徐壮图,也逃不开尹雪艳吸引人的魔障,最后被手下的人一把扁钻刺穿了胸膛。接触尹雪艳的男人们,轻则家破,重则人亡。而尹雪艳却能毫不在意地继续着她的物欲生活,像个女神一般继续着她尹公馆永恒的奢靡生活。

王宝钏十八年等来了薛平贵,卢先生一辈子却等不回未婚妻。为了娶妻存了十五年钱才换来的十根金条,轻易就被这物质社会的渣滓给骗走,这对卢先生是极大的打击,于是温文尔雅的他开始放弃自尊,终日与洗衣婆厮混,沉迷于性爱,人也变得卑劣而俗气。这似乎也在证明,儒雅的外壳抵不过物欲的摩挲。

“教主”最钟爱的白马公子姜青,却将命丢在了对物欲的明星阶层的追逐中,最终也没能成为第二个照片小生朱焰;华夫人花园里繁盛的“一捧雪”枝叶下面赫然而显的腐烂的花苞,即使唤醒了她对将军丈夫的久远记忆,也唤不醒她在丈夫死后沉溺于苍老外貌的修饰和与肤浅同类做对比的自得;钱夫人蓝田玉有着曾经的将军夫人的历史身份,却在这物质的社会过不了体面的生活,来参加聚会却没有专车接送的窘迫使她再也唤不回昔日南京夫子庙名角儿的风采……

都市生活的物质化,在他们身上堆砌起坚硬的人性牢笼,使这群人在到达与往日大陆不同的时空后,自动坚硬,也自动冷漠,不论是尹雪艳表面上的竭力维持原状,亦或是卢先生、朱焰们对现实的无能为力转移到对自我信念的放弃,实际都是物质失落与生存体验落差带来的一场自我精神的困囿。

(二)历史的厚重——失落感

历史身份与历史记忆总是充满了厚重感,从充斥历史硝烟的城市走出来的那类人,带着对旧时代的追忆,活成了衰老而肃穆的迟暮雕像。

赖鸣升总是顶着被台儿庄战役的炮弹剜掉的右胸膛试与“青天白日”旗比高,历史的伤疤使他赋予自己伟大的“英雄情怀”,这种带着历史身份的称号,不仅使周围人觉得沉重不堪,也压得他逃不脱自我围困与自我塑造的圈子。年轻时三花、茅台能用水碗子装着喝的他,眼下却能被几杯金门高粱给放倒了。书写历史的功勋们会随着时间逐渐衰老,而历史记忆的重压却不会随之而减轻,尤其是当那忧患重重的历史只被少数人所记得的时候,这种重压平摊到这少数人中的每个人身上时,就显得更为沉重。

五四退潮后的余钦磊只能委身在台湾的大学教浪漫主义的拜伦,而留美成为国际历史权威的吴柱国,讲课也只止于唐宋。历史河流的消退,使这河流中的曾经的弄潮儿们也避无可避地想当一次精神逃兵。在结拜兄弟相继去世后,独留人间的朴公也只能硬撑着老朽的身躯,成为历史的一枚活印记。而他下棋时睡着,醒来后说的那句“该我下了吗”,似乎更像是在问“终于该我(紧随两位兄弟的离去)退出历史舞台了吗”。跟随李浩然将军征战沙场几十年的老副官秦义方,也只能坐在据理力争后才能爬上的灵车里,看着那群根本不了解将军脾性的人用着讽刺的方式来送他走最后一程,并喊出那苍白无力的最后一句“敬礼”。

一个时代的结束使他们被迫从大陆中心转移到台湾小社会,于是隔世感成为这群人身上最明显的历史标志。到了台湾之后,他们便本能地想要延续当初历史中心城市的生存体验,但作为拥有厚重历史身份,携带着沉重历史记忆的外来客,历史记忆后方的台北社会盛不下他们厚重的情感,表面的相容并不能得到精神的安定,因此这种试图对历史身份认同持丝毫不变的态度与期望根本不可能在与大陆都市千差万别的台北社会得到延续。环境的辗转必然导致情感的变化,从历史前线撤退到远离时代的大后方,人的心境在回顾往事时自然而然地沉痛。

那群曾经为国家出生入死的将士们,当属于他们的那个功勋时代成为过去的时候,回忆就成为支撑他们后半辈子的绝对力量,这种如漩涡般的回忆使他们将自身自行圈化在早已消退的历史氛围中,于是,他们的“退隐者”姿态刻画为时代最沉重也最无奈的符号代码,使得历史在他们身上留下的只是深深的失落感。

(三)情感的数量化体验——钝化

在《台北人》中有这么一类人:她们沉浮于欢场多年,阅人无数,也了解人性复杂,对于两性情感更是有无数的体验,于是在数量化的情感体验中,她们将对原始的爱与柔软的呼唤永远地深藏在了心底,灵性消弭,人性钝化。

一辈子唯一且真心爱过月如的金兆丽,在月如被父亲绑走后,独自留在孽海里蹉跎了二十年。其间不是没有人真正爱慕她,而她却早已过了等待真爱的年纪,她的最终结局是抱着对月如的美好回忆嫁给了大她二十多岁的土佬儿陈发荣。说她柔软,她却能一出场就连珠炮似的把夜巴黎的童经理骂了个狗血淋头;说她坚硬,她又能拿出一个价值五百美金的钻戒给被人埋下“孽种”的舞女朱凤救急。说她感性,她在面对爱她却没钱养她的秦雄和大她二十多岁却有钱的陈发荣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说她理性,她的内心却总是无时无刻不环绕着初恋月如的影子,任何像他或与他有关的人事物都能随时勾起她对他的回忆。她一方面可以任性地对她不喜欢的人骂着娘,一方面又不自覺地时时流露出一个女人内心最深处的柔软。但作为资深的交际花,这孽海的深厚复杂要求她必须坚硬起来,这无数情感体验也使得她丢掉了等待真爱的耐心。因此,不论是坚硬的她,柔软的她,还是理性的她,感性的她,最后,是这样多个她拼凑成的情感钝化的她,把最原始的爱与柔软掩埋在月如的离去与物质社会的模式化体验中去了。

同样是欢场女性的云芳老六,在五宝死时无能无力,移情于娟娟身上也同样阻止不了娟娟的癫狂。处于都市身份的最底层,模式化的接客经验使她知道钱与权是这物质社会最有力的两大法宝,无钱无权的她不敢也无力阻止有钱有权的人霸凌五宝与娟娟的身心。

都市生活体验的转换在这群人身上的作用力就是磨钝其作为人的灵性,消融其作为人的热情:看似永远不老的尹雪艳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衰老,不可能永远留住易逝的青春;朱青从第一次面临丈夫的死亡时寻死觅活,到后来再次经历同样事实时,也能够淡然地涂着蔻丹了;教主被警察打到跛脚后,也只能搂着同样跛脚的小幺儿走掉;无论是南京花雕还是台湾花雕,同样割掉了蓝田玉一把好嗓子。这正是这群人在被历史洪流冲刷至社会边缘又不得不在几十年沧桑变迁过程中所进行的自我角色消退,情感与灵魂变得迟钝麻木,他们的身体在台湾社会的各个角落里流动着,灵魂却凝固成“退隐者”的蜷缩姿态。

三、历史沧桑感的塑造

(一)非直观悲情性结局

正如评论界公认的那样,《台北人》里弥漫着浓烈的历史沧桑感。然而,“这‘历史不是恢弘的社会发展史,而是个人的命运变迁史,是一个渺小的个人在社会动荡之中无力的沉浮”。尽管这些人物的背景涉及到历史这一敏感话题,但评论历史并不是作家的追求,“历史沧桑感”重点在“沧桑”不在“历史”。白先勇在作品中着意刻画的实则是历史背景下由个人的心里流变堆积形成的一种群体心理的展现。

这种沧桑感的塑造最主要体现在白先勇对于“退隐者”们的结局选择上,即非直观悲情性的结局呈现。《台北人》不同于白先勇其他作品对于死亡的描写,悲剧所表达的“灾祸性结局”似乎并不占大多数,除了《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与《花桥荣记》两篇以主人公的自杀为结尾外,其余十二篇均以主角的建在人世为终。

受直观生命状态影响,我们容易有这样一种感觉——人物的死亡往往更能体现命运悲情,因为死亡更能给人以直观的情感冲击。所谓的“悲情”,無外乎两种——要么是死,要么是生不如死。在《台北人》中,白先勇要表达的正是这种“生不如死”的生命状态所体现的悲情。他之所以留下很大一部分的生命存活,正是想借生命的萎缩性延续来传达都市历史伤痛记忆的延续。其所要表达的婉曲悲情性不以主人公的死亡或灾难性结局来加以传递,而是将这层被非直观性因素(并未死亡)所遮蔽掉的深层悲剧性以主人公的委顿存活来加以阐释与延续。《红楼梦》里“无可奈何的衰败”在《台北人》中延续成深深的隔世感。正因为这类人物身上有着人性坚硬与柔软的双重作用,才使得他们不会一味选择以一了百了的死亡作为终结。如果是直观的死亡,那《台北人》体现的就只是物质、历史等都市重压导致的生命存在状态的浅层悲剧;而实际上,《台北人》的人物塑造正是由于这些人活着,却又只能抱持着历史痛感记忆而活,才使得历史沧桑感在人物身上的复杂作用得以体现。

这样的结局走向也一定程度上体现了作者对笔下人物的悲悯之心与文本情感流露的迟缓性,作者不愿以死亡的暴突来扩大情感的撞击效果,而是试图通过人物生命的缓慢流淌来书写悲情社会里时代的悲剧性在小人物身上的延伸意义与几十年的作用力。他并不打算在小说中打造一个在历史洪流暴烈冲击下毁灭式爆炸的碎片型社会,一个充斥着流血与死亡的极端悲剧的社会,也并不想让整个文本被巨大的足以使人忽视真实内涵的悲情性所包围,而是试图在文本中呈现一种时间与生活滴水穿石般让人性灵敏日复一日地被磨灭的过程,并给予这种悲情性过程以深沉的同情与哀思。白先勇的情感表达方式,如钝刀割肉,痛得迟缓而久远。它的悲情性恰恰是要从“活着”这一人物命运状态上体现出来,被历史抛弃而活在边缘,背负时代的烙印而行走在低谷比死亡更需要勇气,这是比死亡更可怕,比悲剧更悲剧的哀戚的生命状态的呈现。

(二)时间线索

此外,时间作为整部作品的横向贯穿线索,也是历史沧桑感得以营造的一大助力。白先勇的创作情怀,不同于老舍的笑中有泪的悲喜剧幽默,亦不同于莫言的“大悲悯”历史情怀,他不对历史作过多道德评价,而着重表现的是历史洪流中的生命走势与人性变演。他的文本往往集时代性、沧桑感、宿命论于一体。在《台北人》中,白先勇偏好采用今昔对比的手法,不论是“四十岁的女人等不起”的金大班,还是先后经历两次枕边人去世而性情大变的朱青;不论是原本老实憨厚,却愤然欺侮喜妹后自杀的王雄,还是温文尔雅却死于各方背叛的卢先生……导致这群人生命状态之委顿的原因,除了历史的推演,很大程度上还有时间这一抓不住的抽象概念在他们身上作用力的结果。正如欧阳子所说“没有一人能够阻止岁月逐渐蚀损我们少年时期的敏锐灵性”,的确,时间在慢慢磨钝这群老者的灵性,这是生命的常态。时间流逝作用在人身上的结果是具有普遍性的,这种结果往往是颇具沧桑与无力感的,它在白先勇的宿命观下看来是趋于命运安排而人力所难以阻止的,因此,他给予他们的是同情与追忆。

有论者认为,白先勇这部作品似乎是对前朝统治幻灭的痛惜,然而当我们进入文本分析后,不难看出作品间更多地弥漫着的是白先勇对于时光流逝的无限伤感与对生命体随着时光流逝而趋于委顿的叹惋,只不过他慨叹的背景正好是特殊历史时期。此外,时间的流逝或许冲刷走了昔日功勋和过往美好,但同样的,却也治愈了历史创伤,它正是把人从生命的一端推向另一端的自然轨迹。在《台北人》中,时间最好的作用,就是能够把伤口愈合,却不磨灭记忆,让从那个历史时期走过来的每个人心中都形成一道旧疾,不再彻骨地痛,只剩淡淡的忆。白先勇似乎正是用着一种睿智老者的眼光与姿态,为这群垂垂老矣的老叟们奏上一道安魂曲,缅怀他们曾经年少的稚嫩与英气,借以慰藉这些在台北社会飘荡浮沉的“孤独的魂灵”们。于是整部作品的风格即使客观看来有些淡淡的哀,却并不极端地伤。既不极喜,亦不极悲,这正是作者在结局安排上的情感倾向,这就从一定意义上缓解了人为的悲喜剧因素,而增添了一些客观正剧因素。

总之,在白先勇笔下,这群边缘人成为沉重历史的追忆者与自我内心世界的固守者,在时代之外书写了一首自我的哀哀之诗,而白先勇又细心地为他们谱上了一支绵绵之曲。历史记住了大人物的脊梁,而《台北人》抚摸了退隐者的皱纹。

据此,“退隐者”群体姿态背后的人性坚硬与柔软,归结起来八字足矣——

往事沧桑,不胜今昔。

参考文献:

[1]白先勇.白先勇文集第二卷:台北人[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0.

[2]袁良骏.白先勇小说艺术论[M],吉林:吉林大学出版社,1991.

[3]刘俊.白先勇评传:悲悯情怀[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0.

作者简介:王言(1994-)女,四川乐山人,硕士研究生,现就读于四川师范大学,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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