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种菜记

2018-09-05 02:55张超山
啄木鸟 2018年9期

张超山

城市再大,有时候却是狭窄与陌生的。父母来珠海后,人生地不熟,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习惯,整天呆在家里,除了电视,他们的脑海可能还是乡村的田地瓜果与小河。

为此,我们迁入了新居,那是前山河畔的一处住宅小区。

前山河从中山而来,流经珠海,缓缓穿过我们热闹的市区,然后进入中国的南海。她是市内最大的河了,河水静静流淌,不枯不涨,长年累月,不知疲倦,在我们认识她之前,不知道已经流过了多少岁月。河面幽蓝幽蓝的,时有鱼儿跃出水面。两边一片片嫩绿的水草,吸引了南来北往的各种候鸟,还有不知从哪儿来的水鸭。

父亲与母亲开始喜欢这里了。我家到河边不足百米的距离,中间是一片开阔的空地,长满了杂草。这边的住宅区建好后,有邻居在空地上开起荒来,铲掉杂草,整成几小块地,撒上菜种。菜很快就长出来了,长成荒地丛里的几片新绿,吸引了附近不少人参观。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也学着在这里开地种菜。

母亲早就按捺不住了,找来锄头,挨着邻居的菜地也开起荒来,父亲拗不过母亲的叨叨,加入了劳动。久没劳动的农民双手一旦抓起锄头,马上就充满了活力。

铲草、除石、松土、平整……

就像在乡下,一样一样,他们利索而娴熟的动作吸引了不少散步路过的人观看。整整两天时间,一块足有三分的菜地便开好了,母亲挂满汗水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她抬起头,指着对面南屏镇的北山说:

“那不是乡下的五指山吗?”

我们就笑了,是有点儿像。但是人家孕育的是百年古镇,有像容闳这样闻名世界的教育家,杨匏安这样的中共早期革命家,阿团这样的世界冠军,出的是影响中国历史的风云人物。母亲自然不懂,她只是想起了乡下的小河,屋前的田园菜地。

在乡下,我们瓜果遍地,丰衣足食,基本上是不用买菜的。母亲一来城市就埋怨这里的菜不好吃:猪肉太膻,鸡不清甜,鱼有煤油味,青菜多农药。母亲一直就希望自己种菜。

邻居见旁边多了一块菜地,非常高兴,以后种菜有伴了!于是将自己种好的菜苗都挖了出来,赠送给母亲,生怕人家稍一迟疑就会把地荒了似的。母亲自然喜出望外,就好像小店刚一开业就有贵客光顾,她把小菜苗一棵一棵端端正正地种到了清新扑鼻的泥土里,用家里冲凉的大桶到河边挑来了水,认真仔细地浇灌着,她的动作小心翼翼的,仿佛人生第一次学种菜。

只是,那些菜苗也仅仅种了一角。母亲便想去买点儿菜种来,但是走遍大街小巷,不见卖菜种的。邻居很热心,亲自带母亲到南屏,拐弯抹角,在一处偏僻的街尾买到了各样菜种。

下好菜种,父亲就在小水沟旁边挖一水坑,水从底下汩汩涌来,比沟里的清澈多了,正好可作浇菜,而去河边舀水既困难又危险。此后,母亲每天都要给菜地浇水,每天去看播下的菜子有没有发芽,还有南瓜、花生等等,看旁边邻居的菜地,比比谁的长势生猛,然后指手画脚,与别人交流起种菜经验来。母亲讲的是客家方言,也不管人家懂不懂,她都大胆响亮地讲着自己的客家话,“呢孩乃置人啊”,见到生人她就这样主动问询人家是哪里人,渐渐地,邻里们都熟悉了。

母亲认识的人越来越多,城市在她的世界里不再狭窄与陌生。

有一次,邻居不知什么事情突然回了乡下去,她的菜刚种几天,被太阳晒得都快干了,母亲发现后,就主动给菜苗浇水,天天坚持。一个月后,邻居回来,以为种的菜早就给晒死了,到地里一看,却绿油油的一片,菜长得非常好,母亲正浇着水呢!她的脸明显地晒黑了。我问为什么帮人家浇水,母亲说,看见青菜被晒着,感觉晒的是自己一样。母亲已经视菜如己出了。

看着母亲瘦小的身影在小区与菜地间不停地辗转忙碌,我们便开始反对她种菜了。父母在农村辛苦了那么多年,现在来到城市,子女只想让他们好好享福,不再奔波劳累。

“这点儿辛苦算什么?比农村轻松一百倍!”母亲一脸的无所谓。

我们便跟她讲道理,讲劳累与健康的关系,讲健康与我们的关系,我们与青菜市场固定的联系,那么多年吃买来的菜,我们都已经习惯了,母亲表面上应承着,暗地里却更加勤力浇水施肥。

没多久,地里的菜都长起来了。芹菜、花生、枸杞、南瓜、白菜、苦瓜,还有葱、蒜,尤其那两溜芥菜,长得嫩绿光鲜的,非常可爱,周围的人都跑了过来。

“哇!”

“好漂亮啊!”

“好厉害啊!”

人们大声赞叹着,夸奖着,问询着,静寂的菜地欢腾了,葱蒜瓜菜也摇起了头。母亲站在欢乐的人群中间,笑得无比灿烂,像在乡下集体劳动年间得到了生产队长的表扬。

从此,我们每天享用母亲种的菜。

从此,家里的青菜再也不必放到盐水里浸泡一个钟头,再也不用担心又拉又吐,农药中毒。

在拥挤喧嚣的城市里,我们吃上了自己亲手种的青菜,我们感到非常得意。

这是真正绿色环保无公害的青菜!

我们齐声赞美,再也不好意思提反对意见了。

母亲依然每天去菜地,浇浇水,施施肥,有时就是没什么事情,也会到地里走走,这里看看南瓜,那边摸摸白菜,好像不来它们就不肯长大似的。绿油油的菜地吸引了越来越多的蝴蝶、蜜蜂,偶尔,麻雀在菜上翻飞,小狗在地上滚爬……远处,几只白鹭飘然而起,在河面上自由飞翔,撩人的美丽。河边是一片葱郁的水草,嫩绿柔和,宁静大度。

母亲的勤劳换来了丰收。各种菜蔬长势喜人。我们天天幸福地享用青菜,尽管大碗大碗地吃,还是食不完。母亲便拿菜送人,亲戚、老乡、邻居,见谁送谁。有时客人来了,就顺便给他几扎青菜,客人推辞时,我们就说——特产特产——一派大言不惭的样子。

因为种菜,母亲认识了很多人,本小区的人大都熟悉了,尤其本楼的。你今日送人青菜,他明天给你苹果,礼尚往来,关照同心,近邻可比亲。

不过,有一件事却费尽周折。

有人说,菜地旁边的小水沟是从后面的工厂流出来的。那么,小水沟的水就有化学物质污染,而浇过的青菜自然有毒了。

“马上停止吃这里的菜!”

我说完这话,发现母亲的脸色非常难看。家人便七嘴八舌又讲起了食物安全与健康卫生。正好,近日有河南某村因为小河上游被工厂污染导致部分人生病中毒的事件发生,我们将报道一字不漏地朗读给母亲听。她还是不出声,我就鼓动大人小孩轮流地、三番五次地在她面前大声朗读。忽然,母亲一把抓了报纸,往地上用力一扔,怒道:

“不种就不种啦,着火的!”

我们的朗读声戛然而止。

母亲的脸上好像比平时少了些欢笑。我一直反对种菜,不想让她劳累。然而此时,我倒希望人家说的是假话,可以种菜了。

于是,我致电环保局,反映了情况,但是他们认为这不算什么事情,便转问行政执法局,答不属所管……后来想到防疫站,他们倒是热情,不过得自己取了水样去化验,费用自付,大概一千多元,母亲听了摇头不已。

后来,我找了广州环保部门的熟人,把疑问给解决了:水没毒。

母亲又开始在菜地里快乐地奔波忙碌了。

没过多久,菜地里来了两个工人模样的家伙,“这里要建学校,不准种菜!”他们硬生生地说完走了。

这片小区要有一间学校多方便啊!我们真是高兴极了,家里人就你一言我一语地热烈讨论起来,直到深夜。

第二天,母亲起床比平时晚了很多,眼圈有些水肿,我问什么事,她说一夜没睡,想那些菜。

我吃了一惊,没想到那块小小的菜地在她心中已经占了那么大一個位置。

转眼又过了一年,所谓的学校并没动工。而我们已经吃了好几茬的新鲜白萝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