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变成了猫

2018-09-08 09:47张寒寺
人生十六七 2018年8期
关键词:面条爷爷奶奶

张寒寺

1

奶奶是我的第一个病人。

高三暑假的时候,我跟以往所有假期一样,到乡下和老人们一起生活。临行前,父亲特别叮嘱我多陪奶奶说说话,不仅因为这很可能是我在家乡度过的最后一个假期,更因为一个月前,爷爷去世了。

爷爷是在地里干农活的时候突发脑溢血去世的。当时,他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尸体在稻田里躺了一个钟头,才被来叫他回家吃饭的奶奶发现。

因为要考试的关系,爷爷的事情我一直不知情,甚至连葬礼都没能参加。后来父亲告诉我,奶奶对爷爷的离世似乎无法接受,她不跟任何人讲话,也没有掉过眼泪,大家都担心她是不是精神受了刺激。

所以考试一结束,父亲就把我送上了去乡下的长途客车。

“奶奶最喜欢你,只有你能让她的心情好起来。”父亲是这样说的。

奶奶住的村子在山里,漫山遍野不是一块一块的农田,就是一片一片的竹林。村民的瓦房点缀其间,户与户往往隔得很远。白天能看见别人家的小孩在自家的坝子上跳来跳去,到了晚上,房子就变成了闪烁在各处的灯火。

奶奶的家在村公路的背后。我叫了一声,没有人应。推了推门,门没锁。走进去就是堆满柴火的厨房,奶奶正坐在灶门口的椅子上,抚摸着趴 在她膝盖上的条纹土猫。

“奶奶。”我喊道。

奶奶抬起头,看见是我,这才有了笑容。她举起那只猫,晃晃它的爪子,然后对我说:“喵……”

2

奶奶没有疯,这是她自己告诉我的,就在我“吸溜吸溜”地吃下一大碗面条的时候。

奶奶煮的面条格外好吃,我也说不上来是什么原因。可能是自家种的辣椒更有味道,也可能是镇上打的面条比城里的筋道,要不然,说不定跟灶里的火也有关系。那些在里面熊熊燃烧的秸秆、竹藤,都带着乡野的原始气息。

“我是在学这只猫说话。”奶奶一边把她碗里的面条挑给我一边说。

“够了,够了,我吃不下那么多,”我夹住她的筷子,“为什么要学猫说话?”

“这只猫是你爷爷变的!”

我的筷子差点掉下来。我看向那只猫,它趴在一把竹藤椅上,也正用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盯着我。它两只耳朵警觉地竖起来,似乎听到了什么对它不利的讯号:“怎么可能?”

“你爷爷过世的那天,前脚刚走,这猫后脚就跑我们家来了。也不晓得打哪儿来的,来了就不肯走,天天跟在我后面。”

我搁下筷子,说:“只是巧合而已。”

“哪有这么巧?”奶奶起身把猫抱过来,指着它的眼睛。

“你看嘛,它的眼睛是大小眼,左边这个眼皮耷下来,显小,跟你爷爷一样。还有,你爷爷左边犬牙断了半截儿,你看它的牙齿。”她又掰开它的嘴巴,猫用后腿蹬了奶奶的手几下。

果然,猫的嘴里也长着一颗断牙,大概因为它很不擅长吃鱼骨头吧。

爷爷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父亲说他一辈子从没闲下来过。农忙季节自不必说,即使是农闲时候,他也会砍一堆竹子回来,劈成藤条,编织竹筐、竹篓、竹篱笆,要么自用要么送人。

爷爷这样的人,死后怎么会变成懒散成性的家猫呢?就算真有转世的说法,也是变成老黄牛更合理吧?

“反正我是不信。”

“年轻人爱信不信。”奶奶把剩下的小半碗面条放到地上,那只猫“嗖”一声蹿下去,头几乎要栽进碗里。它自然不会像人一样吸面条,所以一口一口咬断,吃起来挺费劲。

“没出息,猫竟然喜欢吃面条。”

“我说了嘛,这就是你爷爷变的!你爷爷也喜欢吃我煮的面条。”

3

奶奶家的房子很大,宅基地反正是自己的,家家户户都会砌个两三层。当初爷爷奶奶决定把瓦房翻新成楼房的时候,规划了四五个卧室,说是一个留给我爸,一个留给二姑,一个给小姑,还有一个留给我。

我现在就躺在这个房间的双人床上。奶奶曾经在年夜饭上说,她就盼着这张床什么时候能睡上两个人,我爸赶紧打哈哈,说她教坏小孩子。

我心烦意乱地用手机浏览新闻。乡下网速很慢,半天都刷不出一个网页,就在我心急得几乎要把手机扔出去的时候,窗外传来了猫叫的声音。

奶奶的房间在上风向,夜里起风的时候,他们房间的声音就会传过来。两个人的对话内容并不丰富,大部分都穿插在看电视的间隙。

奶奶偶尔会问一句:“这个人叫啥?”爷爷如果没睡着的话也会嘲讽一两声:“你都看这么久了还不知道那个人是坏的啊?”

但更多的时候,爷爷都会早早地开始打瞌睡。如果是夏天,会听见奶奶拨弄蚊香的声音;要是冬天,她会慢悠悠说上一句:“你看你,又不盖好。”

所以,这个时候听到奶奶和那只猫对话,我就忍不住猜测她和它究竟说的是什么,还是在讨论无聊的电视剧嘛!不知道猫“咕噜咕噜”起来会不会比爷爷的鼾声还要响。

如果是我,一定会问问它有没有收到我烧过去的折纸农具——感觉会是很有趣的玩具,不论对于爷爷还是猫。

4

整个暑假,猫已经完全介入了奶奶的生活,并且似乎以此为傲。

它大清早就在屋里上蹿下跳,把爷爷那些编织竹器的工具碰出声响。它跟着奶奶到地里干活,虽然大部分时候只是抓一只小青蛙回来折磨。到了中午,它就坐在猪圈的围栏上,冲奶奶“喵喵”地叫个不停。

“你爷爷也是经常催我喂猪,比闹钟还准时。”

多半只是因为猪肚子饿的时候会“哼哼”,猫受不了那种声音才抗议的吧。我已经懒得反驳奶奶了,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偶尔,我也会怀着调侃的心情问奶奶猫语学得怎么样了,能不能跟猫无障碍地交流。奶奶眉毛一挑,说:“那怎么可能,我跟你爷爷一辈子了,说话都磕磕绊绊,他变成猫就更难了嘛。”

是啊,爷爷是一个不怎么说话的人。他心里在想什么,对别人是什么态度,我们这些晚辈总是难以揣摩。

“你爷爷啊,就是拉不下脸,跟自己人都不好意思,什么都要我帮他说。”每次跟我讲到这些事,奶奶都会当着爷爷的面说这句话。坐在一边的爷爷,也不搭理,看都不看我们一眼。

那个时候我就觉得,花了一辈子的时间,爷爷和奶奶早就成为了一体。离开任何一个,他们都是不完整的。

后来,我在医学院念到大二了,有一次突然接到父亲的电话,说奶奶去世了。大家都在她身边,她走得很安宁。

我第一反应是问他:“那猫呢?”

“什么猫?”

“奶奶家不是有只猫吗?”

“没有吧,没看到啊。”

“噢,那可能自己跑掉了吧。”

我们再也没见过那只猫。我也不再去考证它到底是不是爷爷变的。可能,奶奶也变成了一只猫,跟着它跑掉了也说不定。

我只是很遗憾,遗憾自己曾把奶奶当作病人,把她的表现看作非正常的情绪。其实并不是的,我想。她跟猫说话既不是精神问题,也不是心理问题,只是因为,唯一能走进她心里,與她精神相系的人,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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