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弋江边的老肆(二题)

2018-09-08 03:08田友国
安徽文学 2018年9期
关键词:西河杜牧处方

田友国

弋江双美

青弋江流过马头镇,由南向北,又流向了另一座著名的古镇,即弋江镇。

自西汉始,弋江镇便是宣州府治。东汉末年名将周瑜、东吴开国大帝孙权,都曾经坐舸至弋江镇巡察,部署防务。东晋司马江山建立后,弋江镇便开始了商贾小聚,至南朝,商贾的脚步匆匆,从宋而齐、自梁而陈,走向弋江镇,很快,弋江镇便成了商埠。至隋唐,弋江镇响誉遐迩,成了皖南的一座重镇。青弋江流经弋江镇,河面宽阔了,加之,弋江镇上可通宣州、泾县、歙县,下可达芜湖、南京,乃至上海,扼中江要津,是舟楫溯水而上或顺水而下的港埠。

晚唐,诗人杜牧曾在宣州为官,常在弋江镇采风。公元839年春,唐文宗拜杜牧殿中侍御,掌朝仪纠察,兼察宫门内事、库藏出纳与京畿。大唐曾有一位宰相,名杜佑,为杜牧的祖父。杜牧任职于宣州,是一种过渡,或曰下派挂职,回长安,是迟早的事。“皇帝诏曰”后,杜牧启程前,写了一首七律,诗中有一种意境:青弋江村边,轻风之下,垂柳依依,如水荡漾着唐时的柳拂桥。杜牧笔下的柳拂桥充满了诗意,但不是架设在青弋江上,唐时,可以做这样的想象,但汛期洪水翻涌,弋江镇境内的青弋江面更宽,论技术、工艺,是达不到彼岸的,即便是枯水时节,青弋江的河床瘦下去了,也难架一座桥。其实,柳拂桥是架在弋江镇某一条小溪流或小河流上的。披阅古诗词,便可以发现,许多诗句是以青弋江代称弋江镇的,有些文献亦然。“青弋江村柳拂桥”,一个“村”字,也说明了这一点。

至清乾隆、嘉庆年间,柳拂桥已憔悴、衰败,步入残年,垂柳曼舞也逗不起它的兴奋了。见状,南陵布衣诗人刘开兆写了一首诗,名《青弋江棹歌》,笔赞了弋江镇的景致、人事,又感叹了柳拂桥的式微、老态,表达了对柳拂桥以往姿容的惦念之情。

柳拂庵也是弋江镇文物,居于镇郊,与柳拂桥相邻,建于唐元和年间,与柳拂桥的出生年月相近,不知是先有桥,还是先有庵,史料上没有定论。但,桥与庵相配,堪称弋江镇一景。古寺清风,云烟绕宇,杜牧是舍不得撇开的。他游了,植了一棵柏树,也写了诗,还亲书匾额,曰“柳拂庵”,并刻于石上。至民初,柳拂庵还在。后来,侵华日军飞机的轰炸、特大山洪的冲击,柳拂庵也身残了,柳拂庵的石刻不见了,一说是沉入了青弋江,一说是埋进了水塘,总之,杜牧的遗书落入了淤泥之中。谁也没考证,谁也没从淤泥中捞出这尊石刻。不过,柳拂庵勒石拓片还在,藏于一座博物馆,或许,是有心人临危拓片,拯救了杜牧的勒石。现在,柳拂庵的一面墙上,还写着三个字——柳拂庵,似杜牧笔迹,是临摹的。有时候,临摹也是一种守候。

弋江镇有一道风景是女人格外美麗,或妩媚,或清纯,都一律养眼。当地有句民谣,“青弋江水清又清,姑娘嫂子分不清”,说的是当地女子的容貌细嫩,年轻,经得住岁月与风霜,脸上少有沧桑。这样的容貌是与生俱来的,也是喝青弋江水滋润的。当然,这句民谣另有暧昧的意味。

晚唐之际,弋江镇诞生了一位绝色美女,名苏柳云。十七八岁时,她的确如柳,也如云,出入青楼、酒肆与夜船。在弋江镇,这三种地方多的是,文人骚客也多的是,说青楼、酒肆里产生诗,那是女子与诗人艳遇后的轻吟,靡迤,浮动着胭脂味。有时候,夜下的舟楫上,诗人遇歌女,一唱一吟,风流也缱绻,船舱里便会有诗,也有歌了。临别时,诗人可能把诗献给了歌女,也可能遗失在了船舱。正是在诗酒、翠帘、红袖中,杜牧遇上了苏柳云。这枝柳偎进了杜牧的怀抱,一起弄明月,明月有笛声,不再东张西望,这朵云也不再飘浮了。有人说,杜牧与苏柳云之间不止是男女艳遇,更多的是爱情。汤显祖也相信这一点,明万历年间,这位著名的戏剧家曾赴弋江镇,踏访过杜牧与苏柳云产生爱情的土地,想写一部爱情故事,与《牡丹亭》互为姊妹剧,终未如愿。

至于杜牧这次回京畿,与红颜告别的情景,当然也会是一首艳丽的诗。杜牧不会偕苏柳云回长安,皇宫里戒备森严,苏柳云进不去。她只能断肠,再如云,在弋江镇上飘……

风流脚步也斯文,迈向弋江镇的名家不止杜牧,李白、王维、贾岛、王昌龄,一个个名震朝宇,却对弋江镇有情有意,纷纷与之相会,斜穿竹径,吟诗花明,晴雨兼白帆。弋江镇有一条主街,东西走向,悠长,街道上铺青石板,一直通向河岸。主街上,旁逸出若干的小巷,逼仄,大多蛇形。主街也不宽,民居相向而立,石槛,槽门,青砖,檐角,匾额,镂花窗棂,几乎大同小异。坊间也幽深,所藏商品或相仿,或有异,毛栗、瓜果、荸荠、甘蔗、菱角、烟叶、茶叶、莲藕之类,都是土特产,面街有摊铺,可销售;坊的深处是河,可运往外地出售。

诗好,酒也好,女人美,民食也美。弋江镇的美食大多诞生于厨娘的巧手、柴火的随性,与油盐的亲切。晚清时,镇上有十多家餐馆,尤以笋香居、醉香楼、富贵春最著名。门前是疏柳低垂,篱菊弄影,窗口是风竹、流水,楼外有飞鸟掠岸。这样的境界,徽商、乡绅、雅士是乐于去的,与美眷共餐,坐在窗前,品醉虾、水汆鳜鱼、酸梅花生、妙玉素什锦、铁板烤翘嘴白,也品柳絮、笙歌、丝竹,心情也美好了。兴致高昂之际,或坐在沙滩上,或上夜泊的船舱,又多了品的内容,比如圆月、河声与船影。

秋与冬,这座古镇便会添了一种香味,香味源是三老太羊肉,这道美食烹制有秘方,为民国初年的三位老太太独创。主料羊肉有讲究,羊散养于青弋江边,取一二岁小羊,现宰,肥瘦适中,肌肉饱绽,以秘方配制入锅,置于红泥小火炉上,以特定的火候煮沸,再择鸡、鸭、鱼、羊血、羊杂、香蕈、青蒜、冬笋、红椒、豆腐、芫荽、粉丝之类,以作配料,肉香,没膻味,入口即化,味厚,汤也浓,喝一口唇齿噙香,吃着吃着,会喊出一个字:鲜!甚至,嘴巴舍不得闲下来,甘愿被烫,因为锅里的三老太羊肉太诱人了。若是遇下雪天,看窗外的银装,又有羊肉暖身,再喝几口酒,那也会喊出一个字:妙!

三老太羊肉驰名,与烹制秘方的保密有关。最初,三位老太立下一规,烹制秘方分三部分,由三位老太用大脑各记一部分,不以文字记录,至力不从心的年龄,便分别传给自家一个媳妇,即单传,三家媳妇合在一起,才配成一套烹制秘方。这不是不信任,是为了品牌的长久。如果某人泄露出去,也只是一部分,算不上真正的三老太羊肉,但,滥制却会砸了三老太羊肉的牌子,另两家便会口诛、声讨,与之决裂。一百年以来,三老太易了几茬,个个口紧,烹制秘方依规一代代传承,三老太羊肉还是当初的那个味儿,为弋江镇一绝。

西河中药

流过弋江镇,青弋江就流到了古镇西河。

西河镇居青弋江之西、芜湖县之南。秦汉时,这里还是一片湖滩,荒凉,几乎没有人烟。每岁至夏,青弋江洪水会淹没这里,一片汪洋,洪水退去,是一片淤泥。至明初,有人迁徙至这片土地上,一边择地而栖,一边垦荒种庄稼、植树,一边移土筑堤,以防洪水的侵袭。人口的延绵,时间的推移,便有了小镇的模样。晚明时,一场战火横扫了西河镇,西河镇容颜尽毁,一半断壁残垣,一半化为焦土,大雨之后,焦土入了泥,西河镇又现半片的湖滩了。公元1799年,清嘉庆帝亲政之初,鉴于农民起义、鸦片入侵,清廷将西河镇设为西河汛,这里的“汛”,有防守之义,即军队驻防之地。至1931年,西河镇才真正有了镇的建制。

但,西河镇已有近650年的历史了。

一直以来,西河镇飘着一种芳香,那是中草药散发出来的气息。

自明洪武年间,这片土地的居民便对中草药有了认识,虽是肤浅的,初步的,却开了一个好头,示范给了后人。或许,他们并不知道,早在远古,神农氏就食植物,尝百草,识药物。或许,他们也不知道,早在商代,青铜器上的铭文就出现了“药”字;唐廷还以国家行为编纂了药典《唐本草》。但他们知道,植物与人类的关系,本草与人类的关系。

芫荽、青蒿、泽兰、龙葵、燕麦、苦地丁、淡竹叶、积雪草、八仙草、伸筋草、龙舌草之类的草类植物,生长在西河镇的土地上,绿色,有生机。而水边、堤坡、街后还生长着一些木本植物,比如桑树、苦楝、黄柏、合欢、侧柏、三七、四季青,也有藤木,比如,通草、薜荔、竹茹、黄藤、钩藤、丁公藤、爬山虎。这些名字都带有泥土味,不止是常见的植物,更是一种中药材,其叶或枝或皮或果,都可入药。甚至,陈皮、升麻、木香、龙胆草、三叶青、草乌头、八角莲之类的根茎,也可入药。可以说,西河镇是一个天然的中药材产地。

最初,西河镇百姓知道这些植物可以入药,不是从《神农本草经》中获取的信息,摸索成了他们的认识路径,用口尝,试着服用,舌尖上蘸饱了中草药味,连鼻腔也飘出中草药味。于是,他们知道了鸡冠苋止带、止痢,白芨活血、化瘀,紫萼散瘀、止痛,鱼腥草利尿、除湿,紫露草活血、消肿,麦门冬主治肺痈、阴虚,也知道了地龙止喘、通络,蜈蚣散结、攻毒,蚂蚁补肾、益精,蟅虫理伤、破积,等等等等。

这样的尝试是一种牺牲、冒险与勇敢,更是一种品德、信念与责任,以生命的冒险换取认知,是神圣的,因为中草药要入患者的口,进入人的五脏六腑,融入人的血液,就得有人去尝试,去试验,一日遇毒草七八次,也是常有的。当初,迁徙至此,是想远离战火的侵扰,将日子过得好一点。安居下来之后,远离疾病,活得健康一些,便成了他们的期望。人生漫长,不可能不生病,生病了,吃什么药,怎么抵御病毒的侵袭,便成了他们思考、实践的大课题。

于是,识药、采药、晾干、收藏、研磨、煎煮,便是西河人家的活动了,甚至,屋檐斜漏的阳光下,也有中药材原料。于是,百姓也会研究出一二剂家用土处方,但,不是秘方,说是家用,不是一家独用,是可以外传的,至今,西河镇还流传着一些土处方,很管用。

公元1590年,晚明发生了一个大事件,即出现了一部医药学专著《本草纲目》,皇皇52卷,192万字,湖北蕲春人李时珍著,由金陵出版商刻印,四年后才成书。其时,李时珍已去世,未能见到这部书。公元1596年,万历帝下诏全国献书,《本草纲目》便得以正式出版,很快,《本草纲目》便泽福人类了。

曾经,李时珍到过湖南、河南、江西、河北、安徽等地,收集处方、药物标本,是否到过西河镇,是否收集过这里的土处方,不得而知,但西河镇许多的药物、药方进入了《本草纲目》,这是不争的事实。向来,西河镇百姓清净,有一颗佛心,淡于名,不屑利,也不会斤斤计较,哪会为一种药物、两个处方来弄是非,分黑白。何况,李时珍是大太医,去世后,万历帝还敕封他为文林郎。再说,药物、处方不是一己之独有,是人类共享的。

这是一种大胸怀。

其实,他们居住的地方簡陋、狭窄,房基低于老街约1.5米,窗户也比老街低,站在窗前,看不见老街上的青石、脚步与人影,更看不见对面民居的石阶、飞檐与黛瓦,只能看见老街的地基蜿蜒而去,以及起伏。在这样的环境下居住,他们的视野没有短,情怀也没低,依李时珍之遗著,他们开始广采、博种中药植物。西河镇的土地也神奇,荷、桑、竹、紫苏、香薷、细辛、荆芥、厚朴之类的新药物,以向上、蓬勃、健康的姿态,生长着;也以坚强的意志、旺盛的生命,生长着。这片土地上的中药植物,对人类的爱是与生俱来的,也是始终不渝的,它们想用自己的生命来医治人类的病痛,延长人类的生命,多灾、多难,它们倒下过,却能站起来。

西河镇河岸、林缘、疏林还盛产上品药材,比如,茯苓、杜仲、丹皮。茯苓,可调养,镇静,安神,宁心,也可止咳,化痰,消肿,抑泻,抗菌,护肝,益胃,自明末清初,西河镇百姓便称茯苓为“四时神药”。杜仲,可补肾,益肝,壮骨,安胎,固经,降脂,清热,早在清初,西河镇百姓便视为一宝,泡酒,入茶,煮汤,做菜,或饮,或食,往体内输送。丹皮,可祛火,养气,和血,理经,散瘀,消痈,或入药,或食用,西河镇百姓还早就知道,丹皮不可与贝母同服、同食,两者相克。可以说,自古,西河镇便有了许多的民间郎中。

至晚清,西河镇便诞生了中药铺,郎中自制中药,或遵《本草纲目》开处方,坐堂诊病。民国初年,中药铺开得更多,太和春、胡广生、陈恒生药铺最出名。有中药铺,一定会有中药柜,柜有一格格的屉子,上百个,甚至几百个,里面都放着某一种中药材,每一个屉子外面标着中药名,毛笔书写,方正,横平,竖直,很醒目。患者进来,郎中便一望、二闻、三问、四切,四诊合参,再下笔开处方,处方的字迹大多是正楷,一笔不苟,患者姓名、中药名及剂量,标得十分清楚。处方递给中药房,药剂师会伸手从屉子里抓药,很神奇,用手抓出的药放在秤上,居然与处方上的剂量一样,甚至,闭着眼,也一抓一个准。

药铺安宁,那么多的中药材各躺在某一个屉子,或片状,或叶状,或瓣状,或碎末状,都是干的,却有呼吸,却有生命。生命凝固了,还有大自然的气息。一间中药房,聚集着草木花朵的气息,耐人寻味。它们很悠然,等待着患者,等待着化成药汤。患者坐在中药房前的凳子上,看药剂师抓药,心不急,心安宁,西河镇百姓患病了,乐观,有中药除病,有什么可怕的!他们喝中药,能感受到苦涩,但不喊苦,感受更多的是泥土味、植物心,与阳光雨露。喝中药,能喝出人生的安静,是大自然的馈赠。

现在,西河镇还有中药铺,百姓信任两个字:中药。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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