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动物园

2018-09-08 03:08智啊威
安徽文学 2018年9期
关键词:苇塘小威羽毛

智啊威

多年来,父亲疯狂购买动物,而动物本身又在无止境繁衍,母亲终日忙碌于动物和动物之间,照顾它们的吃喝拉撒,有时累倒在猪圈里,或鸡舍旁。父亲见状,非但不上前查看,还冷嘲热讽地说:“别装啦,快起来吧,生个丫鬟命,装什么小姐身。”很早之前我就说过,母亲终日在这样一个环境中生活,早晚要出事儿,只是我没有想到这一切会来得这么快。

接到父亲的短信后,我连夜赶回故乡,一进门看到父亲躺在床上,灯光昏暗,他眯着眼抽烟,一只鸡单腿独立在床头高约一尺的地方,它的屁股正对着他的头,那屁股轻微抖动预示着随时可能会有一坨新鲜的鸡屎掉下来,不偏不倚砸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而在他怀里和脚下则各卧一只正在下蛋的鹅,因我走进而发出警惕的叫声。父亲瞥了我一眼,没有说话。我看到床头柜上他吃到一半的面条正在被一头猪享用着。他听到猪进食的声音,猛然朝猪屁股上踹了一脚。给我留点。父亲说罢,再次陷入烟雾缭绕之中。而那头猪显然没理会他的交代,它吃净了那大半碗面条后正忘情地舔着碗底儿。

那些年里,家里的动物繁衍之快令人瞠目结舌,且品种也在不断增加。父亲饲养的有鸡鸭鹅狗猫,猴兔猪驴马……近二三十种动物,数量达到了数百只(头)左右。邻居曾语带讥讽地对父亲说,你上午在门口挂个牌子,上面写个动物园,下午就能搬个板凳坐在门口收门票,地都不用种啦。面对邻里的讥讽,父亲也不反驳,只是嘿嘿一笑,露出一嘴黄牙。

从幼年起,我与家里的那些动物之间就水火不容,一是嫌它们随地大小便,把家里搞得臭气熏天,二是看不惯它们在家里大爷般对我爱理不理的高傲姿态,搞得好像我是這个家里的畜生,而它们倒像是主人一般。起初,动物的数量还很少,我与它们之间经常擦枪走火。有时是一只鸡,有时是一头猪,虽然开始是一对一进行打斗,但打着打着,这些动物就会对我形成围攻之势。客观讲那时我没有胆怯过,总是挥舞着棍棒杀入它们的阵营。后来随着它们的疯狂繁衍和父亲不间断地购买新品种,它们的数量和种类已经达到了不可小觑的地步。但由于经验不足,这一切并未引起我足够的重视。我曾在一天夜里上厕所时,被脚下一只鸡绊了一下而愤怒地踢飞了它。那只鸡惊叫一声,落地后迅速站起来,一只翅膀低垂着,咯咯叫着在地上转起了圈,我知道它这是要向我发起进攻的前奏,遂抄起墙角母亲架菜用的竹竿做好迎战的架势。这一战,是我多年来最为狼狈的一次。我想到动物听到动静后会纷纷从睡梦中惊醒,而没想到的是,家里的动物竟然有那么多了,它们足足占据了大半个院子……在我与动物打斗的过程中,母亲听到动静跑了出来,一边大声呵斥动物,一边欲扑上来解救我时,却被紧随其后的父亲拽住了手臂。父亲说,你别过去,小威大了,该让他锻炼锻炼筋骨了。

在打斗的过程中,趁我不备,那头重二百斤左右的黑猪从身后一头把我撞翻在地,几只鸡和鸭子便趁势跳到我身上拉屎。这个时候父亲才不紧不慢地走上来,满脸堆笑地对那群动物说,好了好了,点到为止,回去睡吧,都回去睡吧!直到父亲出场,动物们才停止进攻,姗姗回窝的同时还不时回头,好像唯恐我突然站起,再次向它们发起进攻。

时至今日,我对父亲饲养那么多动物的真实动机,依旧毫无所知。邻居青山叔曾来我家借东西,看到满院动物时,挠着头问父亲,养这么多动物干啥用?父亲懒洋洋地躺在摇椅上说,图个打牙祭方便,想吃哪个杀哪个,多方便啊。

说起打牙祭,父亲倒从不马虎。他时常用商量的口吻对母亲讲:“下雨了,炒个鸡吧?”“天气这么好,炖个啤酒鸭吧?”“今天劳动节哩,宰头羊包饺子吧?”“还有两个月就过年了,杀头猪吧?”“下雪了,剥个兔子吧?”每次听到这类话从父亲嘴里说出来,我就像得了圣旨般起身冲进厨房抄起菜刀,在院中的动物堆里来回巡视,寻找下手目标。说来奇怪,但凡父亲下达了指示,那群动物见我提着菜刀走近,非但不反抗,反而会把脖子伸给我,那意思好像在说:来吧孙子,杀吧!老子活够了!当时见了这种死到临头还一身臭骨气的动物,我二话不说,刀起头落!后来渐渐经验丰富了些,看到伸长脖子但求一死的家伙,我反而不杀它了。我心想你不是想死吗?你想死我非不让你死。我的目光在动物堆里来回滚动,寻找那种胆怯的,颤抖的,向后退缩的动物下手。

随着日子叠加,父亲的行为显然推翻了他自己的解释。那时动物的数量已十分庞大,且不断增长,他吃掉的远远不及动物增长的速度。为此我曾悄悄问过母亲,父亲究竟为什么要养这么多动物,母亲无奈地说:“这还用问吗?正常人谁会这么干!”我理解母亲的苦衷,她是一个极爱干净的人,如今家里处处都是动物的粪便和飘扬的羽毛,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选择忍让和迁就,其内心之痛苦可见一斑。

我在上海的工作稳定后,曾多次邀请母亲来上海与我同住,但均遭到了她的拒绝,她的理由是:“你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差,我不能抛下他独自离开。”母亲的言外之意很明朗,就是希望我对父亲也发出同样的邀请,他们一起来。而当我把电话打给父亲,他的回答简直令我大跌眼镜:“你必须包个卡车过来,我把动物全部带上,让它们也去上海见见大世面。否则,我绝不考虑去上海!”听了父亲的要求后,我冷笑一声,当场挂了电话。我懒得再与他交谈下去,我无法想象他带着百十来个动物出现在上海街头会是一个何等荒诞滑稽的场景!

客观讲,当初我毅然离开故乡,孤身来到上海,盼望早日在这里安顿下来,有朝一日把母亲接来同住,这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并非是我无法忍受家里那群动物。而是随着父亲的年迈和那群动物在数量上的无止境增长,使我意识到了一个非常严峻的问题,就是我们这个家正一点点被动物占领,一点点丧失一个正常家庭的模样和功能,它迟早会彻底丧失掉家的模样而沦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动物园。那群动物在父亲活着的时候虽不敢造次,但父亲一死,它们十有八九会揭竿而起,把母亲和我从这个家里驱逐出去。意识到这个问题的那天深夜,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从那天起,我便开始酝酿离开这个家,去别的地方发展,等经济能力允许之后,好把母亲接到我工作之地,重新开始经营一个没有动物侵扰的,干净而整洁的新家。

多少年里,若谈起对故乡的留恋和牵挂,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就是我的母亲,我清楚家里那个环境对她的折磨和伤害,却又无能为力,因此时常感到羞愧和难过。曾想过雇几个帮手,突袭故乡,把那群动物杀个片甲不留。但后来想想也觉得不妥,父亲身体已很虚弱,我这样做和亲手杀了父亲几乎没有什么区别。

那一年,得知母亲出事儿的消息后我火急火燎地赶回了故乡,进门后并未发现母亲的踪影,只看到父亲躺在床上吞云吐雾,我问他母亲在哪。父亲头也不抬地说,在村头苇塘里给你逮鱼呢,你去喊她回来吧,该做饭了。我来到村头,看到空荡荡的苇塘里只有一只体型巨大的鹅游荡在水面上,哪里有母亲的踪影?

我匆忙回家告诉父亲,母亲不在苇塘,父亲反问道,没看见一只鹅吗?我说看见鹅了,但没见母亲。那只鹅就是你母亲,父亲平静地说。时至今日,我已很难描述当时听了父亲这句话后内心的震颤,只记得那一刻自己愕然呆立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才如梦初醒般冲出家门朝苇塘跑去。出了巷子,一抬头便看到那只体型巨大的鹅正迎面走来。待它走近,我才看清是母亲。母亲长出了一对翅膀和浑身雪白的羽毛,她的脚成了巨大的鹅掌,两条手臂已经开始萎缩和枯瘦,头较之于原来的头缩小了三分之二,即便如此看上去至少还有五六个鹅头大小。细长的脖子撑起硕大的脑袋,看上去十分怪异。庆幸的是母亲脸上的五官还在,不然,我真的无法把眼前的这只鹅和母亲联系到一起。看母亲成了眼前这副模样,我手足无措地叫了声妈,眼泪瞬间滚落了下来。母亲走向我,把食品袋里的东西举到我眼前说,小威,咋一回来就哭呢?别哭,妈今天给你炖鱼吃……

多年不见,母亲的变化之大令我无比痛苦,我不知道在这短短几年中,母亲怎么会蜕变成了这副模样。我自己也不知道,母亲怅然地说,只记得有天早上起床后,我发现自己身上有几根羽毛,当时我以为是鹅或鸭的羽毛沾到了自己身上,没有在意;第二天起床发现身上的羽毛更多了,我用手去拍打时才发现,这些羽毛是从我皮肤里长出来的……我去村头诊所瞧病,富有不知道我这得的是啥病,劝我去县医院瞧瞧。后来我跟你父亲去了县医院,县医院的医生一看也愣住了,他一边挠头一边倒吸冷气。你父亲问大夫这病到底还能不能治,大夫说,我当了一辈子医生还没见过这种怪病,你们去市医院瞧瞧吧。一听这话你父亲就恼了,他大概是觉得太麻烦了,在医院里扯着嗓门对着我吼:“多大个事儿啊,不就身上多了几根毛吗?看个屁啊,净瞎折腾!”

小威,你父亲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还能说啥?从那以后,我身上的羽毛就越来越多,渐渐地还长出了鹅掌,脖子也越来越长,越来越细。

母亲讲罢,我已是泣不成声。她看我哭得伤心,便把我搂在怀里,不停地劝慰我。我的嗓子最近越来越哑,有时早晨醒来会不由自主地“嘎嘎”叫上几声,这不是一个好兆头啊,估计再过一段时间我一张嘴就只能“嘎嘎”了。所以我让你父亲给你打电话叫你回来一趟,但你父亲坚决不同意跟你联系,他总觉得你抛弃了这个家,一个人躲到外面过逍遥日子去了,最后我软硬兼施,他才勉强同意给你发一条短信。说着,母亲的眼泪也掉了下来。我赶紧擦掉她的眼泪说,妈,你跟我一块走吧,我带你去上海的大医院看看病,这个家早就不像一个家了,还有什么好留恋的,身体要紧。听了我的劝说,母亲未置可否,她挤出一个苦笑,说:“小威,你有这份心,妈就知足了,常言说得好啊,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母亲的这番话,听得我五味杂陈。几年不见,没想到她的观念竟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而这种变化,给我带来的却是无尽的心酸。

话已至此,我知道无论我再说些什么都是徒劳。

离开故乡那晚下起了雨,雨是从后半夜开始下的,先是雷声轰鸣,继而大雨倾盆,我站在窗前,望着雨中被刮得东摇西晃的杨树,毫无睡意。其间,母亲走了进来,她站在我身后,一句话也不说,黑暗中,我突然觉得母亲离我那么近,又那么远。

天亮后雷聲止了,但大雨未歇,母亲站在堂屋门口看了看,建议我改天再走,我没有听从她的建议,背起双肩包,向雨中走去。还没出门,母亲便从后面拽住了我的包。我鼻子一酸,眼泪刷刷地往下掉。

但最终我还是挣脱了她的手。

走到村头时,我发现母亲跟了上来,于是停下脚转过头,喊道:“妈,回去吧,别送了,路不好走。”母亲口齿不清地说,没事,我送送你。她小心翼翼地走到我身边,我赶紧伸手拉住她的手臂,像握着一根枯枝。那天走在雨中,母亲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小威,你这一走,以后千万不要再回来了。我说,妈你是不是生气了。她说没有。我说,不生气你为啥不让我再回来了?母亲沉默了一会儿后说,你也该结婚了……家里这情况对你影响不好。母亲说完,便叹了口气,我没有去接她的话,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些年里,她处处都考虑着这个家,考虑着父亲和我的感受,而她唯独没考虑过,永远也不会考虑的就是她自己。

那一次离开后,好几年里我一次也没有再回到故乡。不是不想回,是不敢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逃避的究竟是什么。

大概是随着年岁增长,岁月更迭,铁石心肠也会在岁月的熔炉中一点点融化。因此十年后,我被一股莫名的,难以割舍的爱和牵挂召唤着,回到了故乡。当我站在故乡焦灼的土地上,看到院子里杂草丛生,老屋濒临倾圮,动物们踪迹全无时,一瞬间感到身体里空荡荡的,像被吮吸后丢弃在荒野之上的椰子。

而令我最为感伤的是没有见到母亲,也没有见到父亲。青山叔告诉我,我上次走后不久,母亲就彻底变成了一只鹅,融入了家里的鹅群,至此难以分辨。而母亲融入鹅群不久,父亲也开始长出了鸡腿。话到这里,我伸出手,示意他不要再讲了。我不希望这些变故从青山叔嘴里射出来再次击穿我的脑袋,我希望往事如浮萍般在我生命之长河中顺水而去。

在故乡逗留的那些天里,我时常坐在院里萋萋的荒草中,陷入长久的沉思。我想了很多,又仿佛什么都没想。有时也会出门转转,在衰老的乡村,在干涸的苇塘,像一个飘荡的幽魂。更多的时候,我会去苇塘边站一站,看肥厚的波浪,浓茂的芦苇,几只鸭子或白鹅,在芦苇丛间穿梭。直到暮色降临,月光照在苇塘枯皱的皮肤上,我才如梦初醒,转身朝家的方向走去,却再也走不回自己的家中。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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