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石话语(散文)

2018-09-10 06:02耿占坤
青海湖 2018年5期
关键词:岩画

山神的祭礼

这是被自然征服的精神世界。青藏高原上无处不在的神山圣湖,让人们体验到了一种被敬仰所折服的平静,体验到一种被神圣所接纳的幸福。在此人们似乎明白了,这座高原之所以神圣,是因为它是神灵的领地,这些山神湖圣主宰着空中的风雨雷电,主宰着大地的兴衰丰歉,也主宰着人类的吉凶祸福、生死轮回。这就是世代生息的高原人至今不变的自然观念。同时我们看到,这里的山神多是刚勇强悍的男神,而湖神都是柔美多情的女性,并且他们之间有着不解之缘。它反映了高原民族在对大自然的神圣感悟中产生的生命意識、生殖意识,这也是构成高原文化阳刚之气和阴柔之美的心理基础。高原人的神灵世界,是一个被自然之力征服了的人类精神世界,因而这山与水不仅仅是自然的一部分,它们更是人类文化与情感的一部分。

每年农历六月末,在黄河上游地区的隆务河谷地,以山地农耕为生的人们将迎来一年中事关生存的收获季节。然而非常不幸,这也是各路神灵最为情绪化的季节。特别是那些掌管风雨云雾的山神,他们乖张任性,暴躁敏感,如果稍有触犯,他们就会以种种方式发泄不满,狂风摧折树枝,暴雨激怒山洪,更可怕的是如卵的冰雹,它们足以在你吸不完一袋烟的工夫就把将要成熟的粮田夷为荒地,甚至直接把死亡降临到人与牲畜的身上。于是这些充满希望又隐藏着凶险的日子变得令人诚惶诚恐,心惊胆战。

幸运的是,在这些普普通通的农民中间,有一些极为特殊的人,他们能够在非常的状态下与神灵对话,经过他们的斡旋,成功地将神灵可能会施加的惩罚转化为神灵的喜悦和保护,从而换来丰收和人畜兴旺。这些人就是人类古老文化中那个神秘的角色——巫师。

在巫师(或称法师)的率领下,一个以祭祀山神为主题的区域性民间节日年年如期举行。这个节日的举办地就在青海省黄南藏族自治州的热贡地区。也许没有哪个词语能准确地包含节日丰富的内容与意义,所以它就有了一个只表达着时间概念的名称“六月会”,藏语称之为“周贝鲁热”。而我个人则愿意私下里称它为“祭祀狂欢节”。

农历六月十五至二十五,各村落的节日相继举行。节日的序幕是在神山上拉开的。遵照当地大活佛的推算,某一个吉日,在法师的率领下,村民们抬着轿子到神山上去迎请山神。这是一个较为艰难的过程,因为山神居住的地方大多又高又远,如果遇到下雨的天气那更是严峻的考验。请回山神后,同样要在法师的带领下,男人们抬着两顶载有山神塑像的轿子走遍全村的每家每户,以示山神护佑。伴着铜锣的节奏,法师以山神附体的姿态起舞,抬轿的两组男子大幅度摇摆,并相互冲撞拥挤,以显示各自的力量,同时也以此取悦神灵。在每家庭院,主人摆出将要献供的物品,包括哈达、酒、肉、面食、牛奶、茶叶、绸缎、鲜花、香柏枝、彩色的面塑祭品,以及现钱,经法师过目后送往神庙。节日的主要活动在山神庙举行,因为这里供奉着护佑自己村落的主山神及他的妻子儿女,当然还有包括阿尼玛卿在内的其他地位显赫的大山神。

接下来是在神庙广场上连续三天的祭祀演出活动。每个村子的节目并不完全一致,主要有男子集体舞、男子鼓舞、女子献舞、娱神舞、武士舞、战争舞、法师祭舞、男女群舞、化装喜剧表演、山神舞、生殖舞、大慈悲舞等十几种舞蹈(或者叫仪式),以及夜晚的山歌情歌对唱等,表达的内容包括敬神娱神、娱人警世、神话传说、历史故事等许多方面。除了一些特殊的仪式之外,大多数舞蹈都有规定的表演次序和时间,第一天依次表演一遍,第二天表演两遍,第三天表演三遍。每种舞蹈都有固定的动作、形态和行进路线。娱神舞舒展流畅,大慈悲舞庄严肃穆,战争舞热烈激昂,女子献舞宁静优雅,化装表演风趣幽默。有些重要的娱神舞蹈表演结束后,法师要进行占卜,看山神是否满意,如果不太满意(阴阳签),就要继续再跳,假如非常不满意(双阴签),法师就会大发雷霆,甚至拿树枝抽打舞者,一直跳到山神满意为止。所有舞蹈的伴奏都同样简单,大多只有一面铜锣,其节奏一律为“哐——哐哐”,只是快慢不同而已。

我觉得,在这些系列活动中,最有观赏性和文化价值的表演,当属四合吉村的女子献舞、大慈悲舞,年都乎村的武士舞、战争舞,保安下庄的法师祭舞、男子背钎舞,朗加村的生殖舞、法师“开山”。

节日在“开山”、法师祭祀和“上钎”的日子形成一个个高潮。“开山”活动中,法师爬上挂有山神画像的旗杆,以匕首划破自己的头顶,多达十几刀,直到鲜血如注,染红了自己的面颊和衣服,然后回到地面,在鲜血淋漓中舞蹈;法师也以同样的方式为志愿的男子们“开山”,以鲜血祭祀和取悦山神。“上钎”是法师以细钢钎刺穿男子们的脸腮或插入背部皮肤,口钎为一支或两支,背钎有十几支之多,上钎者大多是青壮年男子,也有许多十几岁甚至几岁的孩子以及五六十岁的人,上钎之后,人们表情坦然或微笑,手执龙鼓边敲边舞,直到背上的钢钎舞落在地,这项活动显示了男子的勇敢以及对山神的虔诚。在这些活动中,群情激昂,锣鼓喧天,桑烟弥漫,人们抛撒大量的酒和“龙达”,欢呼呐喊响彻云天。人们被自己的灵魂激动得如醉如狂,神灵也不得不为此而深深感动了。

朗加村的生殖祭舞是一项与众不同的内容。祭舞之前,有一尊不大的女性木偶放在浸泡着青稞的水桶里,一个木刻男性生殖器插在木偶怀中。祭礼时,法师双手分别持两种木偶在锣鼓伴奏下舞蹈,并且频频将生殖器碰触木偶阴部,法师还不断舞至妇女观众面前,用木刻生殖器触及女人胸怀,引起女人的羞涩和大家的笑声。这是一个庄严、赞美和轻松欢快融为一体的祭礼,它表达了人们对人丁兴旺和五谷丰登的期盼,特别是对生殖和生命力的衷心赞颂。节日最后,男女老少聚集在村头高地上,在一座供奉有女神阿玛拉毛的小神庙前,举行热烈而欢腾的仪式,祭祀这位送子女神和爱情女神。当人们环绕神庙对唱“拉伊”的时候(这种情歌平时绝对禁止在村庄和长辈面前演唱),我看到一种奇特的景象。男女分为两个纵行,所有未婚女子包括几岁的女孩都可以参加,她们落落大方,表情矜持而自然,歌声嘹亮;青年男子们却每个人都用一块毛巾遮挡在面前,表现得内向而羞涩。我猜想,这其中带有某种母系时代的遗迹吗?意味深长的是,朗加村这个以血祭山神为高潮的节日,却是在一个充满抒情浪漫的古风仪式中结束了。

整个节日过程中,庄严的祭舞诉说着世人的虔诚与敬畏,优雅的少女舞献出了人间的美丽与纯洁,战争舞唤起对动荡与和平的遥远回忆,人间喜剧引发阵阵会意的欢笑,血雨刀光中的呐喊传达了人们最激越的情感。大量的祭献物品源源不断地在煨桑台上燃烧。节日的最后,则是法师通过山神附体的方式向人们提出要求,作出承诺,发布预言。娱神、娱人、娱己,在这里生动地融汇在一起,营造了一个人神沟通、天人和谐一致的氛围。

节日过后,河谷和山野的田地里一派金黄,和风送来小麦与青稞成熟的芳香。

我曾接觸过几位法师。在日常生活中,他们无一例外地同普通农民没有丝毫区别。老法师夏吾才让在71岁时主持了他最后一次六月会,已经退休让位,他的生活朴素而平静,只是头顶上的累累刀痕仍然记载着那些惊心动魄的日子。他说,有一年,在山神附体的状态下,他把匕首刺进了自己的腹部,并把刀刃转了一个方向,当时有一位领导似乎被吓坏了,赶快嘱咐送医院,但是村民们不同意,他们说送医院治疗的法师还算什么法师呀!他就这样继续主持所有活动。神奇的是,六月会结束时,这刀口居然完全愈合了。老法师还保存着当年那件衣服,上面的直角刀口与他腹部的伤痕十分吻合。

年轻的法师娘吉合加长得英俊,性格却非常内向,与他在六月会中作为大力加山神的威猛形象格格不入,他有妻子和儿女,应聘于一家工厂做保安,工作之余在村镇之间开出租车。他说自己平时从不喝酒,因为一喝就醉,而在法会上每天都要喝好几斤,丝毫不影响活动。他解释说,其实那是山神在借助他的身体喝酒。娘吉合加的前任法师夏吾南加说,举行六月会的目的,“是央及(祈求)神降福。庄稼快收成了,洪水别来,大风别来,冰蛋蛋(冰雹)别来,平安来。我们给神把肉敬给、酒敬给、茶敬给、烟敬给、米馍馍敬给,神高兴。大家敲鼓、跳舞,神也高兴。平安就来啦。人、牲口、庄稼,都好。”老法师还介绍了有关新法师选拔和六月会运行的一些仪轨、仪式、内容和某些征兆与奇迹,让我感到不可思议。

法师坎周才让个子不高,法会上以狂放的血祭之舞而令人敬畏,平常却显得十分腼腆。他介绍说,法会中,每家都必须根据经济条件和人口多少,给寺庙贡献酥油、羊毛、粮食、清油和现钱五样东西,其余的东西自愿。法会期间任何人家不许动镰刀,收割麦子和割草都不许,身上也不许带刀子或其他利器,以防止伤害山神引起神怒。坎周才让不善言谈,却是一个好丈夫和父亲,他与妻子拉毛才让和女儿,生活其乐融融。

无论新老法师都表示,在山神附体的状态下,自己的行为举止完全是无意识的,比如六七十岁的人一步能跃上一米多的高台,若平时爬上去都困难。在交谈中,老法师往往抱怨年轻法师不注重平日修养,净身、念经、净心都不够,受世俗诱惑太重,这样就影响了山神附体时的法力。年轻法师也有许多委屈,和他们同样的年轻人出外打工可以挣很多钱,而他们在家乡要白白付出许多时间和精力,还得不到世人的尊重,他们也抱怨现在社会上人们不够虔诚,特别是年轻人对六月会不重视。一场六月会下来,法师的体力和精力都透支很大,而得到的报酬却微乎其微。当然我能理解,因为在一年当中,他们360天都是凡人,但他们同样有父母和妻小。

在每个村子内或者村边的山丘上,几乎都有一座山神庙,建筑样式以汉式飞檐翘角风格为主。这座建筑往往并不是山神庙,而是一半或三分之一为佛殿,另一部分才是神庙,中间有一道墙壁隔开。可见,村民们同时信仰藏传佛教和苯教神灵。有意思的是,六月会是纯粹民间性质的原始信仰活动,宗教界并不出面参与,但是法师的选拔和认定必须要通过大活佛,重要的日子也要由活佛推算确定,在藏传佛教的著名寺院里,还有山神的壁画。在六月会的活动中,虽然没有直接参拜佛祖的仪式,却存在着佛教的深刻影响,人们还把除酒肉外的其他供奉品敬献佛堂。同时,六月会只是在一些藏族和土族村子举行,然而又包含了不少汉族原始信仰的成分,比如山神中有身穿汉唐盔甲的二郎神。可以看出,这是一种多元融合的文化,它体现了这一地区宽容大气的人文精神,也证明了热贡文化的丰富与深厚。

没有任何老人或学者能够准确地告诉我,这神奇的节日已经流传了多少年,还能延续到什么时候,以及它对于当代和今后的人类生活还有哪些意义。至少,从人类的精神和文化层面上来说,“它对人类经验中那些意味深长的不确定性作出了解答”。19世纪和20世纪初的埃德华·泰勒、马林诺夫斯基、弗雷泽等等西方文化人类学家、宗教人类学家,纷纷到太平洋岛屿上去寻找那些尚未消失的例证,从而完成他们关于原始文化的伟大理论与著作,但他们无论如何不会想到,在21世纪,还能在青海黄南看到令他们梦寐以求的惊人事物。

岩石的记忆

青海湖形成了一个山水相依、生物多样性共存的独立环境。我们虽然不知道几十万年或几百万年前曾经有谁、有什么或以什么方式生存于此,至少地质学家可以证明,那时候这个新大陆的一隅气候温和湿润,风景山清水秀,呈现一派百兽驰骋、鸟语花香的勃勃生机。是喜马拉雅无节制的生长给整个高原投下了阴影,然后在这个君主的统治之下,高原内部群山突起千峰峥嵘,它们在剧烈的对抗和无休止的争吵中营造了无数的雪峰、峡谷、草甸、盆地、河流与湖泊,这些壮观的事物中就包括作为青海湖前身的构造断陷盆地。十几万年前,盆地东部的山脉再次隆升,使盆地彻底变成了一个毫无出路的内陆水系。那时候这里依然是一个美丽的世界,但是它显然已经达到了兴盛期的顶峰,此后它开始每况愈下,渐渐变得孤寂、衰老。当然,我们今天任何一个活着的人,都无幸目睹那曾经有过的兴衰变迁和其中的生灵风物,我们也无法通过记忆对比来验证十万年间青海湖发生了怎样巨大的或细微的变化。这真是令人遗憾的事。

在那些让我们为之困惑的漫长岁月里,幸亏又有布哈河以及它的兄弟姊妹们。数万年间,河流提供的丰沛水源使得青海湖没有被蒸发到天上去,它们在这个极不平衡的系统中全力维护着难以维护的平衡。布哈河以及其他已经干涸和正在干涸的大小河流,见证并积淀了青海湖的沧桑记忆。

于是,伴着流水的吟唱和诉说,我们迫切地寻求着,希望远古时代的祖先能在梦中告诉我们一些事情,讲一讲他们生存的故事和那些故事中不可缺少的角色,但是那个我们期待的奇迹迟迟没有出现。不过我们仍然有理由确定,在上万年之前,远古先民已经在湖畔演义着他们出生入死的故事,又过了数千年,他们终于想到要给后人留下一些信息,一些不会被岁月轻易清洗的话语,他们把这些信息留在子孙们继续生息的地方,留在美丽的布哈河身边。

在保护青海湖、创造青海湖历史的英雄中,布哈河的功绩无可取代地居于首位。占青海湖流域总面积一半的布哈河流域,不仅是青海湖生态的维护者,更是青海湖人文历史的缔造者和保存者,有文字记载之前的青海湖地区的文化信息,就储存在布哈河流域的山间岩石上。

岩刻和岩画是青海湖畔最有价值的古文化遗存。

目前,好事的现代人已经在布哈河流域发现了四处岩画群。溯布哈河而上,它们依次是舍布齐岩画、哈龙沟岩画、鲁芒沟岩画和卢山岩画。这些岩画点,距青海湖最近的只有几公里,最远的六七十公里。距离虽不算远,但几乎没有道路可言,或涉河过滩,或翻山越岭,或在草甸中颠簸。

在这个初夏的几天时间里,应着山野的呼唤,循着流水的足迹,我得以满怀敬仰地走近这些岩石,触摸一个个依然跃动着生命节律的古老事物。

舍布齐岩画位于布哈河三角洲的边缘,属于刚察县泉吉乡境内。在沙陀寺堪布旦增多杰和他13岁弟弟的带领下,越野车将不足十公里的路程颠簸了将近一个小时。他们说,乘车比骑马慢得多。岩画刻绘于南舍布齐沟口西侧的山顶之上,面向东。沟口对着一个地势平缓的开阔地带,这里原来应该是极为优良的牧场,但现在可以看到严重的沙化迹象,草原显得疲惫而缺少生机,不过能够相信,在千百年前它是古代野生動物的理想栖息地。沟底海拔约3600米,从沟底到山顶有四五十米高,非常陡峭。接近山顶处,有一大片平滑光洁的石壁,岩画就刻在那里。岩画集中在一片高约三米、宽三米多的岩石上面,这是一种叫做千枚岩的石质,由于漫长岁月的风雨侵蚀,岩面剥落十分严重。现在幸存有二十多幅画面,三十多个个体形象。岩画中有牛、马、鹿、狼等,尤以野牛为最多。做画技法为典型的锐器垂直打击法,线条有力,造型生动准确,具有强烈的感染力。有些动物通体打凿,呈现阴刻效果。

有几幅给我的印象十分深刻。哺育图,一头健壮的母牛,肚子下站着一头小牛,小牛的头朝向母牛的乳房处,显然是在哺乳中。刻画者以深深的赞美之心描绘了这动人的母子亲情和欢欣的生命情趣。这母与子不再是人类的猎物,而是人类的邻居和情感伙伴。狩猎图,一位猎人骑在马上拉弓搭箭,正瞄准侧上方的一头野牦牛,野牛体格雄健,低头弓背,硕大的身躯充满爆发的力量,而猎人与马则显得极为弱小,仿佛正面对一块随时都会轰然迎头压下来的巨石。也许正是这种鲜明的对比和独特的构图,才真切地再现了原始狩猎场面的惊心动魄,人的渺小恰恰张扬出一种顽强的生存意志和勇敢无畏的精神,而从野牛身上我看到原始人对大自然的敬畏与礼赞,听到对生命的热情讴歌。武士图,一个骑马持弓人的独立形象,显得英武而干练潇洒。旦增多杰告诉我,这是藏族史诗中的英雄格萨尔,当地的牧人也都这样认为,我知道这显然是后人的演绎,因为英雄格萨尔的故事诞生至今也不过千年的时间,但岩画中反映的狩猎时代要早得多。凤凰图,一只羽冠和翎翅极为铺张的大鸟,华丽如凤,这是岩画群体中唯一的鸟类形象,不知道它是一种古人想象中的吉祥天使还是早已消失了的某种现实之物呢?总之它给这个走兽的世界增添了一份自由灵异的气息。当然我将它命名为凤凰只是为了表述方便。

崖壁很陡,为了拍照片,我不得不全身紧贴着石面慢慢往下滑,双脚踩在岩石的一条横断缝中。这种姿势拍单个形象的特写没有问题,但要拍全景就十分困难,司机从一侧慢慢下来,拉着我的一只手使我的身体能离开岩画一段距离,这样我从取景框中就能看到更多的岩画了。当然他不会撒开手,否则我会像石头一样滚下山去。

趴在岩画上,我用手轻轻触摸着这些野牛和狼的躯体,想象着未知时代那没留下名字的伟大艺术家打造这些画面的情景,我的心绪有些激动,又有些怅然。我相信,那些作画者之一,就是这位骑在马上用弓箭猎取牦牛的人,他没有留下名字,却为我留下了他的生活和他的情感,留下了他对生命价值的理解。

山顶上比较平坦,岩画就在脚下的咫尺之地,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些形象。向南望,是两山之间一条狭窄却非常纵深的山谷,谷底有一道细小的水流,淌到沟口的沙滩石窝之后便消失不见了。北方辽阔,是可以由东往西极目展望的原野,视野内有几户牧人的房屋和几群牛羊。两千年或三千年前的某一天,一位年轻的猎人也许就是站在这个地方同样如此引颈眺望,但他看到的景象与我眼前的完全不同,那个年代,原野上一派生机盎然,各类生灵或相安无事或你追我逐,山野、草木、流水,空中的飞鸟、地上的走兽、水里的游鱼,一切都在造物主的奇妙安排下相生相克,生生不息。猎人的部落也处于这个充满着机遇、挑战和生存欢乐的自然链条之中。猎人的心里在敬仰中充满了畏惧,在感激中充满了迷惑,于是作为一种思考世界的方式,猎人把他所看到的事物刻在脚下的岩石上。可惜他不够勤奋,那千千万万的物种如今活下来的就只有这寥寥的几只。当然我这并不是责备他,因为他可能知道这些和人类同生共存的个体会死亡,但不会想到这些族群会消失。

哈龙沟位于湖西北方向的山里,属于刚察县吉尔孟乡,距乡政府所在地14公里,南距布哈河谷三十多公里。山谷中间有突起的山包,岩画就集中刻绘于两块笔直的花岗岩石壁上,有鹿、牛、双峰驼、豹等动物形象,为锐器单线条刻绘,形象粗放、古朴,远比舍布齐岩画显得稚拙,我只看到十几个简单的形象。一位中年牧人的家就在附近,他还兼职负责保护岩画。牧人说,20世纪70年代,当时生产队为垒羊圈以及其他用途,曾经把一些岩石炸下来运走,损毁不少岩画。这是一条宽阔的山谷,朝布哈河方向开放而去,从这里可以看到远方布哈河流域的大片湿地。岩画所在地周围有低山环绕,营造出一种宁静封闭、牧草丰茂的环境,从前这里绝对是一个野生动物的乐园,而现在由于过度放牧,草原已开始呈现沙化迹象。

哈龙沟也叫沙龙沟,牧人介绍说,藏语意为鹿生活的地方。他說,很久以前这里山青水美,生息着很多野鹿,还有野牛、骆驼、豹子等各种各样的动物,有食草的温顺动物,也有食肉的凶猛野兽。后来发生了一场大地震,山石从地下长出来,动物们都被砸死了,于是变成了岩石上的样子,就这样保存了下来。这个传说透出的信息非常古老:地貌巨变的年代和多种生物的繁衍。当然那些动物消亡的直接原因不能归于遥远年代的地质变化。

同舍布齐岩画相比,哈龙沟岩画不足以令我激动,因为它们数量少,内容单调,造型简单。但是我有一种很奇特的感觉,至少其中的那几只鹿给我这种异样的感觉。鹿的形象为线刻,线条简洁却十分生动有力,渗透出很强的质感。最神奇的是那些线条,它们仿佛不是刻在石头上,而犹如刻在一棵充满生命力的大树上,随着树的生长线条变得更加有力、更加突出,甚至正在努力地从桎梏中挣脱出来。我觉得这些岩画比舍布齐岩画的年代要早得多,而且几千年来这些岩石一直在不断地生长。

由青海湖向西,天峻县天棚乡的鲁芒沟内,保存有更多石刻岩画。去鲁芒沟要省事得多,因为前半部分是几十里的柏油公路,走下公路往西进沟仅有4公里路。但这几公里路用了我们很多时间,还几乎把车和人都颠散了架。离开公路后是开阔的牧场,草原上的小路被手扶拖拉机之类的车辆刨得坑坑洼洼。沟口有几户定居的牧民,我们请一位小伙子做向导,带我们去找岩画。往里进去是两面山之间的山谷草甸,中间有一条小河流,地面植被很厚但极不平坦,草地中到处有一窝窝的积水,是典型的季节性湿地草甸。小伙子说,现在汽车还能进得去,再过一段时间山上的冰雪融化,再加上下雨,这里就是一片沼泽,还会有鸟飞来。汽车沿着小河的南岸走了半小时,向导发现往河边去的路已经错过,于是又返回。其实往河边并没有路,只是在两片草场网围栏中间为牲畜留的一条通道,越往里走越颠簸,越野车底盘不断碰挂着凸起的草甸,车轮在有积水的草洼里打滑不前。推了几次车之后,我们决定干脆步行到对岸山脚下去。小河的水很清澈,一跃而过,小伙子说到雨季这小河要宽好几倍。在这一带看到的所有大小河沟最终都要汇入布哈河。

我们到达一座石山下。石山山脚处有一大片因山体崩溃而滑塌下来的大大小小的石块,不知道这些岩石中含有什么矿物质,在岩石的表面生出一层又黑又亮的氧化层,为刻绘岩画铺就了一层迷人的底色,仿佛是造物主专门为古代艺术家准备好的天然画布。显然,这些石块已经崩落了千万年之久。

这些静静躺在山脚河畔的巨石,就是鲁芒沟古代动物们的栖身之所。由北向南,岩画分别刻绘在三块巨石上。第一块最大,像堵石墙一样竖立着。岩面上刻有牛、马、羊、野猪、狐狸、豹等动物,还有雄性动物(也许是马)生殖器图像,一个右旋雍仲以及几个抽象得近似文字的符号。野牛仍然是动物园的主角,它们体格健壮,安宁稳重,腹部大多刻有螺旋形的花纹;两只狐狸正并行奔跑,洋溢着和谐自由的情调;一头猛兽(大概是豹)正从后面咬住一只奔逃中的羊,显示了这个动物世界中古老的生物链关系,而这种令人激动的场面如今在湖畔再也见不到了。这块岩石上刻绘有数十个形象。从岩石顶端那残存的半只动物图像,可以看出这些岩画已经经历了漫长岁月的风剥雨蚀。第二块和第三块岩石呈平放略倾斜状态。

第二块岩石上仅刻有牛、羊、马、虎、狐狸等几个动物。第三块岩石约三平方米,则刻有马、牛、大头羊、蛇、骆驼等二十多个形象,尤以骆驼最多。各种动物构图准确而生动,充满生机勃勃的运动感,技法上似比前面两处更显细腻成熟。

鲁芒沟岩画总计有近百个形象。有的为线刻,以干净简练的线条勾画出动物的轮廓,显得飘逸灵动;有的动物通体进行细致的阴刻琢磨,浅浅地凹入岩面,显示出很强的质感,第三块岩石上骆驼的形象几乎都采用这种手法。鲁芒沟岩画中,动物形体大小不一,最大的约全身长30厘米,身高20厘米,最小的只有5厘米左右。

鲁芒沟位于布哈河之南,是一道绿色的山间走廊,两侧的高山走向先由东西然后折向南北,丰沛的水源和良好的草场,为野生动物和以狩猎为生的人类营造了一个适宜的生存环境。

毫无争议,卢山岩画是青海湖畔岩画群中最为壮丽迷人的一座花园,而它也同样身藏于一片壮丽的山水之间。卢山岩画与鲁芒沟岩画隔布哈沟遥遥相望。

卢山岩画位于青海湖西北方布哈河北侧流域的卢山之中。这里往南数公里是并行的布哈河谷地、青藏铁路和青新公路,往北数公里是天峻县的江河乡政府所在地。这是布哈河中下游流域的核心地区,地势平坦开阔,河流密集,海拔较低,三面环山,一面向水。在东起鲁芒,北到江河与夏日哈,西至天峻鹿场,南抵布哈河的这片区域,形成了一片上千平方公里的湿地沼泽和丰茂草原,卢山正位于其中。在卢山山丘东侧,清澈的夏日哈河汇入滔滔的奔流的峻河,然后一路向东南注入布哈河,两河交汇处更是不可多得的天然牧场。峻河亦称江河,是布哈河流域的最大支流,峻河源自海拔四千七百多米的雪山之中,也许这正是藏语名“峻”(意为“寒水石”)的起因,峻河下游更是支流密布,恰似一架巨大无比的麋鹿角放置于山间大地。这片时至今日尚且如此美丽的地方,不难想象它在遥远的人类渔猎时代该是怎样一处人神同乐、百兽率舞的世间天堂。

这就是卢山岩画的诞生地,一部青海湖畔远古人类文明史的诞生地。

卢山下的草原海拔约3800米,卢山山丘相对高度40多米,岩画就散布于山坡之阳的30多块平滑的花岗岩上。最大的一块岩石构成了卢山岩画群的主体。这是一幅宏大的画卷,在数十平方米的岩面上,集中刻绘了150多个个体形象,包含了极其丰富的内容。除了牛、马、鹿、鹰、豹等等这些生物组成的动物世界以及狩猎情景,更有十分珍贵的车具和车轮(抑或是太阳图案)、战争和生殖崇拜的画面。用古藏文刻下的佛教大明咒六字真言,显然反映出后人对这魔幻般图画的关注与敬畏之心。画面中占主导地位的仍然是野牦牛,一种被自然之母所孕育并纵容的野性力量从岩石中迸发出来;而那些鹿则举着一对树枝般的长角显得高贵而安静;被驯化的狼改变了身份,于是狗就成了人类狩猎时的帮手和生活中的朋友;在一群野牛中几个同时张弓射箭的猎人,让我们明白他们仍处于集体狩猎的原始部落时代;生活在这里的部落不是单一的,人口增多使天堂不再平静,为了争取猎物或领地,也许是像特洛伊人和希腊人一样为了那绝代的美女,便有了男性武士之间剑拔弩张的战争;生殖繁衍的重要或者生存体验的欢乐,让人们关注并赞美两性的结合,那两位相对倒置、下体融合的人,使我们不难想到中原汉画砖上的伏羲与女娲;在岩面上打击出来的一片坑穴中,蜿蜒着一条蛇状物,这种美妙的象征使古人对性的理解上升到了艺术的境界。

在青海湖岩画群中,卢山岩画反映出更为广泛的社会场景和生活内容,包含着更多的生存观念与对事物的思考,同时它也应该具有较长的时间跨度。可以说,卢山岩画是青海湖畔古代历史的博物馆,它为我们珍藏了远古时代这一地区的自然事物和人类生活。卢山岩画不仅仅是一种记录,它更是一种描绘与讲述。通过阅读和倾听,我们可能看到那些早已消失的人群所经历的一个个日日夜夜和群山草原上无数的风雪岁月,我们能够体验和感受到他们内心世界的苦乐与梦想。

卢山岩画的刻绘技法主要有两种,一种是垂直打击法,另一种是阴刻勾勒出轮廓尔后加以平面磨光。这两种技法至今仍在藏族石刻艺术中普遍采用。

关于湖畔这些岩画的刻绘年代,有些学者认为它们产生于上限为魏晋至隋唐,下限为吐蕃或晚唐这段时间(公元3世纪至11世纪);有些学者则倾向认为它们出现于距今3000年以上的更早时代。学者们显然各有自己的根据。比如单辕双轮车图形,身穿长衣的人物,打击岩石所需要的锐器,特别是古藏文的六字真言和佛教雍仲符号等,都可以支持这些岩画产生于魏晋之后甚至佛教传入高原后的唐代这一观点。然而,集体狩猎的场景、生殖崇拜、男性裸体武士厮杀等等这些充满原始气息的内容,又足以成为更远年代的证据。当我身处这些荒山野岭,用手指轻轻触摸着面前的岩画,下意识地重复着古代艺术家的动作时,我脑海中便现出了一幅生动的画面,犹如置身其中甚至亲身经历一般。

这是一片山林密布、河流纵横、芳草如烟的乐土,等到灿烂的金秋季节,虎、狼、豹这些天生猎手异常兴奋,它们潜伏在林间、洼地或岩石的阴影中虎视眈眈,而肥美的羚羊、健壮的牦牛、灵敏的长角鹿则成群结队,它们嬉戏于河边,漫步于草原,全然不知死亡就在身边。突然,仿佛草原凭空生出一股旋风,一头猎豹向鹿群发动了进攻,鹿群惊恐四散,一只弱小的鹿被分离出来成了豹子的目标。追逐与逃窜,两个生物都为生存而迸发出了全部的力量。小鹿被追捕者扑倒了,但它很快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又顽强地站起来夺路而逃,然而它又一次被扑倒,这一回它再也没有站起来,小鹿脆弱的脖子卡在猎豹锋利的牙齿间,四肢徒劳地挣扎着。鹿群被恐惧笼罩着,望着眼前的景象心惊肉跳,母鹿只能发出绝望的悲鸣。与此相反,几只幼小的豹子却欢欣鼓舞,它们一路雀跃奔向英雄的母亲和热乎乎的可口午餐。这一切,都被一个躲在大树后面的男孩看得清清楚楚,看得热血沸腾。这个季节,对于生息在这里草原林间的原始部落来说同样生死攸关。这是集体狩猎的时候,人们要为度过一个漫长的严冬猎取足够的食物,豹子以及狼群教会了他们许多捕猎的技巧。当然他们不是靠牙齿,而是用弓箭和长矛在接触动物之前杀死它们,这使人类敢于去挑战那些更具有危险性但能获得更多生活资料的动物,庞大的野牦牛显然就是首选。

这一天,那位目睹了豹子捕猎的男孩同他的族人一起进行了一场令他终生难忘的狩猎活动。他是一个刚刚进入成年、第一次加入部落狩猎队伍的男子。

手持弓箭的猎人们围住了一群牦牛。他们分工每四个人追杀一头牛。被惊吓的野牛群扬起一片尘土和草屑,猎场上回荡着猎人们兴奋中透出恐惧的嗷嗷呐喊。牦牛身上已中了几箭,却仍在拼命逃跑。男孩拉满弓,瞄准受伤的野牛,这时他眼前出现了那头骄傲勇猛的猎豹。“嗖”的一声,男孩的箭带着风声奔向了野牛的脖子。这是致命的一击。被死神扼住了喉咙的野牛突然不再奔逃,没等猎人们的呼喊落地,绝望的野牛转过身来向一位猎手反冲过去,野牛把它硕大坚硬的角撞向猎手的腹部,然后奋力一甩,猎手的惨叫声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就落到了几十步之外的地方。这时野牛也摇晃着身躯跪倒在地,接着便像巨石般轰然倒下。那受伤的猎手几乎与野牛同时停止了呼吸。这一幕使猎人们无法欢呼庆贺,男孩仿佛突然失去了灵魂,像树桩般站在野牛身边一动不动。

这一夜,部落里充满了悲伤与热烈的气氛。在巫师的主持下,整个部落举行庄严的祭祀仪式,向发怒的山神和猎神颂祷请罪,并为死者的亡魂送行。然后,人们把那血淋淋的牦牛头放在失魂落魄的男孩面前,巫师把鲜红的牛血洒向熊熊的篝火,又用奇怪的调子唱起一首谁也听不懂的歌,部落里已婚的女人们把男孩围在中间,踏着巫师的歌声为他祈祷招魂。然而一连几天,男孩仿佛被某种魔力控制着,一直处于神情恍惚之中。巫师也感到无能为力了。

这天早晨,男孩徘徊在河边的崖壁之下,突然间他被山顶岩石上的景象深深吸引了。在初升太阳的照射下,那片平滑的岩石闪闪发光,在光影的流动之中,他看到岩石上有成群的野牛在奔跑,那死去的猎人正手执弓箭朝他微笑,仿佛在召唤他;继而,岩石上渐渐泛起彩虹般的五色光晕,在美丽的光彩里,牛群和猎人的身影越来越淡,慢慢隐藏到岩石中去了。于是男孩奋力爬上山去。男孩匍匐在岩石上,用脸和胸膛紧紧贴着石面,他真切地感到从岩石深处传来的温热和有节奏的震动。他知道,这是他所看到的那些生命在岩石中跳动着,犹如心脏在自己的胸膛中。在这一瞬间,男孩突然清醒过来,他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灵魂的冲动,他要呼唤这些生命,他要他们再从岩石中走出来。

于是男孩取下自己身边的箭镞,开始用一块石头在岩面上敲打刻凿。

这个故事应该发生在西汉王朝的统治进入青海湖地区之前。在两千年前,青海湖畔是土著的古羌人生息繁衍的重要地区,他们的生活方式正从渔猎过度到游牧,布哈河流域是一处极为理想的生存家园。这一带地方山环水绕,地域相对封闭。丰沛的水源为各种植物的生长提供了条件,草本与木本植物极为茂盛,植物的丰富为素食类动物生息与繁衍奠定了基础。这些物种包括马鹿、牦牛、羚羊、盘羊、麇、野牛、黄羊、旱獭以及鼠兔之类,还有雪鸡、大雁、野鸭等温柔美丽的飞禽,在大自然的安排下,素食者从来都不是独立生存的,造物主在它们中间投下另一些生物借以平衡它们的数量,优化它们的品质,这就是肉食者。食肉动物有棕熊、豹、红狼、豺、艾虎、狐狸、猞猁、狗獾以及鹰、鹫、雕、鸹这些凶兽猛禽。这是一个和谐的生物链。最初的人类活动并没有打破这种平衡,因为在这个时期人类还不是自然界的优势群体,更不是统治者。人类生产力低下,人口较少,寿命也短,虽然人们狩猎,但肉类并不是唯一的食物来源,荤素杂食的习性既保障了人类自身的生存也维护了生存环境的良好延续。驯化动物使人类的生存质量与生存保障更进一步,驯养状态中的动物繁殖率很高,从而野生动物世界又多了一分安全感。那时的人类不会无节制地繁养动物或是猎杀与采集野生物种,因为除了基本生活之用,他们不需要拿多余的东西去卖钱以買车购房或出国旅游。当然战争是不可避免的,这是人的本性也是所有动物的本性,而事实上,原始部落间的战争客观上缓解了人对自然的压力而不是加大了对自然的威胁。战争也是出于种群繁衍的需要,它同爱情一样,同对性的迷恋和崇拜一样。狩猎、采集、游牧、战争与爱情,构成了岩画进入布哈河流域人类生活的主题。那被自己的生活环境、身边事物所感动,又受到神灵的启示和点化的人,在这些岩石上创造了最初的岩画。如果不是不敢亵渎这些先民们的神圣遗迹,我甚至难以抑制自己模仿他们的冲动。那么,古羌人之后的吐谷浑人或吐蕃人,在这些令他们困惑与冲动的岩画旁留下他们的痕迹也应是对我们馈赠。实际上,今天的湖畔牧人和僧人,他们依然相信这些岩画是从石头中自然显现出来的,是神灵的创造而非凡人所为,他们对此满怀虔敬之心和困惑中的畏惧之情,他们与古人的灵魂一脉相通。所以我相信青海湖畔的这些岩画时间跨度很大,远达两三千年前,近至一千年左右,我甚至在岩画中能看到几处现代人的仿冒之作。对于生活在湖畔的人们来说,这些岩画产生于什么时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仍然是人们生活中的事物、情感中的事物。它们是鲜活的而不是僵死的事物。

面对这些岩画,我同样总是感到它们处处透出一股勃勃的生命力量,也许这力量并不单单来自于这些物体形象富于动态与质感的刻绘特点,它还来自这些形象中潜藏着的激情,以及那些线条和图像中时隐时现的某种期待或喻意。岩画告诉了我们一些遥远时代的事物和人们的生活,它更告诉我们一种牧歌时代的文化精神。在这些人物和动物的形象中,在那些已经构成了故事的描述中,我看到冲突中包含的和谐,死亡中张扬的生存,互为依存的厮杀与对抗。这是生命的终极秘密。在动物的奔跑、挣扎以及悠闲的漫步中,我似乎能够感触到从它们皮毛下透出的体温,听到它们的鸣叫与歌唱;我能感受到从每一个躯体中迸发出的绝望、痛苦或自由无限的欢乐。这些互不相关的画面产生一种内在的呼应。动与静、生与死交织在一起,在时间和风云的推动之下,这些巨大而冰冷的岩石也仿佛显得躁动不安起来。

在今天的布哈河流域以及整个青海湖地区,那些让岩画时代的人们所喜爱、赞美、感激或者所畏惧的动物,有许多已经绝迹,一些尚存的动物其数量也远远不及人们记忆中的那么多,当时它们是人类的一日三餐,而今天我们若能直接看到它们的身影就已经是一种恩惠了。今天的人类绝对统治了这个地方,但在这同一个环境中,我们并沒有获得羚羊般的自由。这个渔猎人群的乐园,对于我们追求时尚、高速、奢华与享受的一代人来说,并不是一块理想之地,现代人梦寐以求的是如何千方百计将生活复杂化,而青海湖却只有加减内容的简单公式。有岩画为证,我们知道,充满诗意和传奇色彩的狩猎时代曾经是青海湖、是布哈河的一个美好记忆,当我们回到忙忙碌碌的现代人群中,那些岩画所代表的一切仿佛都成了一个飘渺不真的错觉。

幸亏有这些岩画。这些记忆将成为一个预言。

轻轻触摸着这些岩画,那些不灭的灵魂就通过我的指尖微微颤动起来。我甚至能预感到,在某一个黎明或黄昏,在明月繁星或惊雷闪电的呼唤下,这些动物与人将从他们暂且栖身的岩石中挣脱而出,如一群自由美丽的精灵,它们将越过河流,奔向亘古的荒原。也许这正是岩画的刻绘者当初领悟的那种神秘启示,这正是他们所期待的、所深信不疑的那个伟大时刻。

石头的灵魂

与脆弱的人类相比,世间许多事物更富有强大的生命力、坚定的意志和神奇的魔法。它们是某种神灵的表现形式。我相信,在这些物质中,就包括那遍布大地而又隐藏着无限秘密的石头。

也许我们的祖先知道,他们的生命脆弱而短暂,能够与时间抗衡的物质只有石头,石头使他们的精神、他们的情感留存下来,向我们诉说。白色的石头、黑色的石头、红色的石头,它们都具有不同的神秘属性和象征意义。可以说,石头是一支无声的颂歌,它赞颂神灵的伟大,而歌唱人类生命的欢乐。

青藏高原,这块地球上最大的巨石是由汪洋大海中诞生的。我敢说,自从最初的创造者完成开天辟地的伟业以来,地球上再没有能与这个婴儿的诞生相提并论的奇迹了。因而这个高原上的人似乎与石头有一种奇缘。我这样说,是因为我想起了、我看到了遍布高原每一片草地、每一座寺庙的那些充满着神谕、灵性和生命的石头——嘛呢石。

数百上千年来,智慧而虔诚的藏族工匠在任何一个圣洁的地方,在大大小小的石块石壁上雕刻出佛祖的六字真言、经文或佛像,在村寨、山脚、路口、河畔、寺院,这些石块被不断地堆积、汇集,数以亿计,最终形成一座座宏伟庄严的嘛呢石墙、嘛呢石堆,或者把整条山谷变成嘛呢石的长廊。

黄南泽库县的和日寺并不是一座规模宏大或者影响深远的寺院,但是它以拥有规模宏大的经石墙而闻名。和日经石墙与随处可见的大多数嘛呢石堆不同,我把它看作是一部有策划、有设计、有完整内容的宏大石书,一部旷世奇书。

和日寺坐落在山脚下,它背后的山坡上排列着用刻满经文的薄石板垛起的四道经石墙。主体石墙有一百五六十米长,两米宽,一米多高。据说这道经石墙是一部完整的藏传佛教著名经典《甘珠尔》,并且刻了两遍,共计有3966余万字;它的东侧是一座巨大的经石垛,近十米见方,十米高,据说这是另一部宝典《丹珠尔》,有3870多万字;再往东又有一道规模较小的经石墙,此处的内容是总共刻了108遍的《檀多》经;主体经石墙西侧还有一道一百多米长的经石墙,据说刻有17种经文。

一位僧人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他说这些经石墙的内容当然不是现在的人们考察出来的,据有关记载,这是清朝末年和日寺活佛规划并组织实施的一项浩大工程,前后历经了数十年,直到1955年才全部完成。可惜后来遭到了严重的毁坏,许多经石被拆去垫地基或者其他用途,现存的还不足原来的一半。当然现在它已经受到了国家的保护。

我不懂藏文和其中的奥妙。僧人介绍说,这些经石实际上就是经书,它们按照藏文经典的方式分类排列,每一部都有书名,各部分之间有雕刻花纹图案或者佛像的石板进行间隔区分,也有些彩色石板放在顶部作为装饰。我说就像现在图书上装帧设计的扉页或者插图。他说对极啦,这样不仅方便区别不同的经典,还增添了艺术性。

和日经石墙显示了一种大手笔、大智慧。它以碧绿的山坡草地为基础,看上去古朴、凝重,透出时空的久远和沧桑。它带给我的不是激动,而是宁静沉思。

如果说和日经石墙是一座肃穆的经典文库,而玉树的嘉那嘛呢石经堆则可以称作一部内容庞杂的大百科全书。

在距玉树结古镇不远的新寨,有一座巨大的嘛呢石堆,称为嘉那嘛呢石经堆。有记载说,这是明朝洪武年间结古寺第一世嘉那活佛遵照文殊菩萨在梦中的启示而初建,六百年来,形成了这个规模庞大的石刻建筑群。嘛呢堆中心,是一座用红色嘛呢石垒成的宝塔,宽大的石经墙环绕在周围,五彩经幡和哈达迎风飘扬,营造出一个神秘庄严的时空。有人估计这里堆积着3亿、5亿或者25亿块大小不一的嘛呢石片。其实,面对这座特殊的圣殿,石头的具体数量已经不再重要。

除了六字真言,这些石片上刻有整部的经典、佛像以及律法、历算、艺术方面的论述,其历史文化价值之高,被称为“世界第一石刻博物馆”。

在这里我曾遇到一位雕刻嘛呢石的藏族老人。他衣衫褴褛,身上那件无面老羊皮袍不知穿了多少年,已同他的肤色浑然一体,我无法估计出他的年龄。据说他已在这里好几年了,几乎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为什么来这里,他是否有家人等等。他每天把刻好的嘛呢石放到石堆上去,有时候,一些善男信女和游客也从他那里要来嘛呢石添加到石堆上,并给他一点钱,他就以此作为生活费和用来购买彩绘嘛呢石的颜料。我也从他手中“买”了几块放到嘛呢堆上,并把其中的一块在石堆上放了一下拿回来,但据说这是不允许的,似乎这是对神灵的不敬,然而我从我的精神出发,带着一种虔诚的敬意做这件事,我想神灵是理解我原谅我的。看着老人风雨苍苍的脸和手,我深信雕刻嘛呢石对他来说绝非迫于生计而为之,那肯定是一种生命的需要,灵魂的需要,为此他获得了生命的宁静和超然的喜悦,这些神圣的石头将会带着他的灵魂沐浴在佛祖的光辉之中,使生命获得永恒。

是这些无数虔诚的心灵使这些石头不仅具有生命,而且具有法力。它们聚集在一起,千百年来上承星辰风雨之精华,下引山水大地之灵气,它们接受着千百万灵魂的祈祷与供奉,显得更加宏伟,更加威慑魂魄。它就是无边的佛法,它就是大慈大悲的佛祖。每天、每月、每年,信徒们环绕着它诵经磕头,向着它诉说祈求,面对它谛听感悟。

面对这些充满灵性的石头,我仿佛听到伟大诗人聂鲁达在马丘·比丘之巅发出的邀请:“请跟我一起吻那秘密的石块……”

莲中的珍宝

嘛呢,是佛教秘密莲花部的根本真言“唵嘛呢叭咪吽”的简称。在黄河源区,可以随处看到印刻着六字真言、佛经和佛像的彩色经幡、大大小小的转经筒和山间水畔的嘛呢石。嘛呢经幡、嘛呢经轮以及嘛呢石,它们在风中飘扬、旋转或者沉默,肩负着传达神谕、启迪蒙昧、超度众生的重任。

扎陵湖和鄂陵湖之间,有一条河流贯通,这里就是黄河源头第一渡,是古代通往西藏的商道、驿站和渡口。唐代文成公主进藏,松赞干布就是在这里举行了盛大的迎亲仪式。这样一个圣洁的地方,当然会在嘛呢的赞美和守护之下。

坐在草原上,猎猎经幡在我的头顶飘动。我就这样以一个孩子的方式听到了风的话语、自然的话语、神灵的话语。我听到了它与我的生命之间那些我从不曾留意的内在而直接的联系,我于是明白了,实际上我是聆听了我自身生命中发出的音乐。

我轻轻闭上眼睛。在微风中,这音乐就像一个仙女那样矜持,她如阳光般地微笑着,从一朵云飘向另一朵云;这是一支无词的歌,它断断续续,一如春天晨雾中静静绽开的小野花,生怕惊落了身上的露珠。当风稍强一些时,这音乐就充满了欢笑,犹如一群相互追逐嬉闹的孩子,他们在草原上无拘无束地奔跑,这是夏天的音乐,雨点欢快地打击着草丛,鸟雀在高空飞翔鸣叫。这音乐不再是孤独的,而是如牧歌般明朗、清澈,就像雨后的天空。它更像是伴着浪水流淌出来的情歌,一问一答,充满了彩虹一样绚丽多彩的愿望。当风更大时,这音乐就变成了庄严的呐喊、高声的颂祷,它从一队男子汉的胸腔迸发出来,激越有力;神灵在欢宴,辉煌的阳光洒遍大地,世界万物为之震荡,这是翻滚着波浪的湖泊的高歌,回荡着生命的激情与向往。当风完全静止时,我仍然感到空气的颤动,仿佛是不安宁的思绪或运行中的思想发出的声音。这细微得若隐若现的音乐更像是一位老者伴着喃喃的诵经声,从往日岁月唤来的某些记忆的回音。

我永远不会忘记这样一幕情景:壮丽的落日给翠绿的草原抹上了一层红金色,湖泊在灿烂的光辉中渐渐融化。在一顶黑色帐房的旁边有一堆嘛呢石,石堆上端放着一具野牦牛头骨,两支雄健的牛角凌空而起,仿佛那是在指向神之所在,指向灵魂的归宿。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环石堆而行,她一手持手摇式转经筒,一手拿着一串佛珠,口中喃喃地念着我听不懂的语言。晚风吹起她凌乱的头发,让人想起暮秋的枯草,当她迎着夕阳的时候,她的面部清晰可见,她半闭着双眼,似乎没有什么表情,时间和风雨把高原上起伏变幻的山峦雕刻在她的脸上,转经筒在她的手上悠悠地转动着,那样轻盈,轻盈得像鹰的羽毛;又那样执着有力,我似乎觉得非千钧之力不能把它旋转。在这个转动的世界中她已经超越了这片草原,超越了这个有限的时空,那个旋转的神奇无比的轮子已经带她超越了这个弱小而衰老的肉体,升上一个更为真实、更为光明灿烂的世界。

老妇人和嘛呢石堆在我面前越升越高,我深深感到那股巨大的压力逼迫我的灵魂,我不由自主地站起来,久久地仰视眼前的一切。我的目光越过嘛呢堆,越过宽广的草原和蓝天,停留在阿尼玛卿那遥远的雪峰上。这仿佛就是一幅天体运行的景象,老妇人围绕着嘛呢堆行走,老妇人手中的转经筒在围绕自己的轴心旋转同时也环绕嘛呢堆旋转,在老妇人脚下草原在转动,头顶的天空在转动,远方的雪山在转动,整个世界都在相互环绕中运行起来。在这个平静的草原上,抽象的时间骤然变得清晰可见。

老妇人叫我回帐房去喝茶的声音,把我从那个旋转的世界里拽了回来。牧场的岁月重新返回空阔和悠远之中。雪域高原是一片被创造者祝福过的土地,这高原因而就充满了无边的吉祥。千百年来,人们将这愿望以各种不同的方式表达出来。又将它融入自己的感情、信仰和生活之中。祈禱、赞美、祝福。我相信,无论对于高原上的人,还是对于高原上的一切生物,包括山水草木,这声音都是最为熟悉的。因为这六字真言遍布在吹拂的风中、流动的水中、凝结和融化的冰雪中、泥土和岩石中,也在人们的手中口中心中。一切生命都在其中生长和死亡。老妇手摇转经筒面对草原喃喃吟诵的声音,在我听来像是一支摇篮曲,它让我体会到一种甜美,一种轻风和晨雾一样的自由;当狂风暴雨或者激流波浪穿透峡谷和岩壁,它成了一种威慑的力量,时而低沉时而激昂的和声,仿佛把我带入了原始时空,将我消解于混沌初开。

我一直认为,“唵嘛呢叭咪吽”仅仅是一种声音,一种纯粹的、原初的声音,这声音是一,也是全部,也是一无所有。因而长久以来,我一直满足于对这声音的倾听。

查看经典,我才知道它竟有这么多的意义。常见的解释有:(1)“唵”,表示信徒的身、口、意与佛相应,成为一体;“嘛呢”即“摩尼宝”;“叭咪”即莲花,喻法性处污泥而不染;“吽”代表金刚部心,为祈愿成就之意。(2)六字分别代表佛教所说的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智慧六度。(3)谓“唵”字可除天众生死之苦,“嘛”字可除非天净斗之苦,“呢”字可除人类生老病死苦,“叭”字可除畜牲类被役使之苦,“咪”字可除饿鬼饥渴之苦,“吽”字可除寒热地狱之苦。然而,对于凡俗的我,依然是不知所云。似乎只有第四种解释较容易理解一些:(4)徐进夫所译《西藏度亡经》(即《中阴救度》)将六字真言译为“唵!莲中的珍宝!吽!”但是疑惑仍然存在:那“莲中的珍宝”是什么呢?“唵”与“吽”是没有意义的吗?

后来有一天,我在《世界文化象征辞典》中读到了这个“唵”!在印度文化传统中,“它是原初听不见的声音,是创世的声音。”

唵在外表示神,在内是人心所应的神性,作为神的最有力的象征,它自身就概括了“创世的气”,因为吠陀教传说认为,世界从宇宙能量运动发展而来;宇宙能量开始运动,是在造物主宣告第一项愿望,呼唤万物苏醒的时候:

唵,大地!空气!天空!

这是第一个声音,宇宙的语言,把它说出来本身就是发挥巨大的、对改造精神格外的有效的能量。

于是,一幅图画在我面前展开:随着那第一声音(气息)从虚无中发出,从黑暗混沌的原始海面升起一朵灿烂的莲花,光芒照亮了天空和大地。于是海洋开始涌动,风开始吹拂,云开始飘移。世界诞生了!

“唵”就是婴儿的第一声啼哭,一个原真的、没有丝毫污染的生命随之诞生了。世界上还有什么事物比她更值得赞颂的呢?

在东方古老的文化中,莲花就是纯洁,就是智慧,就是美;莲花是女性的象征,是伟大的母体。“莲中的珍宝”就是生命。

“唵嘛呢叭咪吽——”,如果说这声音是一种创世的力量或启开神秘之门的钥匙,当那些被痛苦、悲伤、欲望和迷惑困扰着的尘世之人重复这创世的声音之时,他已经超越了被污染了的沉重的肉体,达到了向光芒四射的本真生命的回归。在现实生活中,这声音表达了高原民族无限的祈祷与赞颂。在这声音中江河清澈,草原兴旺;在这声音中五谷丰登,生命不息;在这声音中心灵获得宁静与幸福。这声音就是一种信念,它使希望变成现实。

那么,“唵嘛呢叭咪吽”准确的解释应该是什么呢?我不知道。不过还是让我们不要再追问下去吧,那只是一个声音,一个根本的声音,对于世俗的人来说,它是神圣而美好的。这就够了。

“莲中的珍宝”——这一切奥义中的奥义,这所有话语中的最初也是最终的语言,这世界生与灭的真谛——通过这旋转将它的创造、启迪、升腾的力量源源不断地传播出来,传送到祈望它、依赖它的芸芸众生和万事万物的灵魂之中,他们因此而得救,因此而再生。

在城镇之外的广阔原野上,平均几平方公里只有一人,往往一户人家与其邻居的距离有几十公里之遥。在一次次的藏区之行中我深深意识到,对生存意志的挑战不仅来自高寒严酷的自然环境,它还来自精神或心理方面:战胜孤独。岁月悠悠,也许就是在这种与孤独的顽强对抗中,牧人将那精神的负价值转化为一种内心的丰富和宁静。

美国哲学家乔治·桑塔亚那说:“人类历史告诉我们,大凡禀性崇高热忱的人们如果曾达到最高境界的愉快,这种愉快必得之于宗教无疑。”从自然的角度去理解,青藏高原本身就是一座伟大的宗教殿堂。每当我站在草原上面对雪山,高原的洪荒、高原的雄浑博大,都向我展示混沌初开、天地分离后的景象;每当夜晚仰望苍穹,我仿佛置身于繁星旋转之中,它们向我的灵魂讲述天国的诱惑,直到把我融化,把我带走;高原上每一次的日出和日落都是一次悲壮辉煌的庆典,向我揭示生命的奥秘;这威严的山,柔美的湖,傲然凌驾于我脆弱的生命之上,它使我卑微、使我谦逊、使我折服。当我怀着敬畏的心情倾听的时候,我便听到了神灵的声音。于是我似乎觉得,在这高原上生活的先民们,以及他们世世代代虔诚的后裔,像我一样看到了它,听到了它,感到了它。因而对藏族人来说,这神秘莫测的大千世界,从来都不是可以任意索取和随心享受的对象,相反,而是要时时虔诚祈祷和小心敬奉的神灵,是不可轻慢更不可冒犯的神灵。

然而,如果说在经筒的悠悠旋转中,老妇人超越孤独而使生存升华为一种纯粹,对于孩子和青春初醒的少男少女,这挑战却刚刚开始。

帐房外,一位姑娘正在把羊群赶进用牛毛绳围起来的羊圈内。她不时回头看一下帐房边停着的汽车,猜想着家里可能来了什么不速之客。我无法使自己相信,她从收音机里听到的世界,或者她偶尔去一趟城镇看到的世界,以及我们这些讨点吃喝就走的路人,对她不产生某种影响。她有权认为,在这风中嘛呢的岁月之内或之外,除了不可排遣的空旷中的孤独,还有一些东西应该属于她的生活。

作者簡介:耿占坤,老家河南柘城,久居青海西宁。闲暇写作散文诗歌。中国作协会员,青海省作协副主席。出版有《青海湖传》《爱与歌唱之谜》《四季落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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