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途异梦(四幕话剧)

2018-09-10 07:22管尔东
剧作家 2018年2期

管尔东

人 物

董源和 宁波富商,60岁

董致先 董源和之子,大来航运公司老板, 31岁

沈梦绮 董源和之妻, 59岁

秦 鸿 租界巡捕,后任某抗日部队军官, 50岁

裘 宁 董源和之婿,福盈面粉厂老板,30岁

董致洁 董源和之女,裘宁之妻, 25岁

傅筱庵 伪政府官员,49岁

梁 伯 董家管家

姚 妈 董家娘姨

裘 勇 董源和外孙,裘宁之子,3岁

流氓、巡捕、佣人、管家等

第一幕

[1938年初某日傍晚,上海租界董家正厅,中堂悬“寿” 字,下面正桌二椅。两边分列椅子、茶几,茶几上有一瓜形紫砂壶,墙上有电话。

[幕启:佣人布置寿堂,沈梦绮坐一旁看着,裘勇跑上。

裘 勇 (拿玩具飞机,绕桌椅跑,嘴里模仿飞行的声音)呜……呜……

沈梦绮 小祖宗唉,我这耳根子才清净没几天,你又来闹。玩什么不好,玩飞机,还嫌咱家厂子被糟蹋得不够啊。过来!

裘 勇 (噘着嘴巴,怏怏走来)干吗?

沈梦绮 (搂住裘勇)小勇啊,今天外公做寿,你要乖一点,一会儿外婆给个大红包,好不好?

裘 勇 外婆,什么是做寿啊?

沈梦绮 做寿啊,就是你外公过生日。

裘 勇 下个月我生日,我也要做寿。

沈梦绮 (笑)好,我们小勇也做寿。

[裘勇看见茶几上的紫砂壶,跑过去捧在手里玩起来。姚妈端寿点上,见状大惊,忙放下盘子,抢步上前。

姚 妈 小少爷,这可是老爷的宝贝,玩不得的,快撒手!

裘 勇 (不放,捧着跑)我不!

姚 妈 别跑,小心摔了。

沈梦绮 姚妈,茶壶怎么放那儿?孩子他懂个什么,万一烫着了可怎么好,真越来越不会办事了!

姚 妈 (垂手侍立)太太,方才厨房叫,我一时着急就……

沈梦绮 (不理睬她,拿起身旁的飞机)小勇,这是谁的飞机啊?

裘 勇 我的,给我!

沈梦绮 那你把茶壶给外婆,我们交换。

裘 勇 (低头看茶壶,跑上前)那好吧。

沈梦绮 (接过茶壶,递给姚妈)还不给老爷送去!

姚 妈 是。(拿茶壶,下)

裘 勇 (抢过飞机,跑起来)呜……呜……

[裘宁提着包上,与裘勇撞个满怀。

裘 宁 (放下东西,抱起儿子)小鬼,有你在啊就没个安生。

裘 勇 爸爸,外婆说要给我做寿。

裘 宁 哦,(大笑,走进正厅)妈。

沈梦绮 来了啊,坐吧。小勇到外婆这来,你爸累一天了。

裘 勇 (撒娇)我不嘛!

沈梦绮 这孩子。

裘 宁 (抱儿子坐下)没事儿,致洁呢?

沈梦绮 在后面张罗呢,这两天厂里没事吧?

裘 宁 还好。

沈梦绮 唉!好端端的十几个厂子眨眼就这么毁了,真是造孽哦。

裘 宁 妈,您别太难过。咱家算是运气,还有两个厂在租界里,外面不知道有多少人倾家荡产哪。

沈梦绮 这年月真不知要挨到什么时候。

裘 勇 爸爸,陪我玩飞机!

裘 宁 小勇乖,过会儿再玩。

[董致洁上。

董致洁 你怎么才回来啊,东西买了没?

裘 宁 买齐了,在那儿呢!

沈梦绮 小洁,厨房里怎样了?

董致洁 (检查所买物品)差不多了。别的没什么,就怕爸他……

沈梦绮 怕什么,有我呢!老头子就是这倔脾气。

裘 宁 怎么啦?

董致洁 爸这人你还不知道啊,一向反对铺张,何况……

沈梦綺 这算得上什么铺张,咱们这种人家,六十 整寿怎么能没点动静。

裘 宁 妈说得对,爸也辛苦一辈子了,花这点钱真不算什么。

董致洁 话是没错,就怕爸反倒不开心。

沈梦绮 这事我做主。你爸这人啊死心眼,只会挣钱,就不知道对自己好点。我不管,最近咱家事情不断,冲冲喜也是好的。

[自鸣钟敲六下,众人不由自主有些紧张。

董致洁 爸练完字了,该下来了。

沈梦绮 姚妈,快把拜垫准备好。真是的,你哥怎么还不回来。

董致洁 他公司事多,我打个电话问问。

裘 勇 (跟上前)我也打电话!

[董致洁携子下。姚妈布置拜垫。里面传来声音“都回来没有,可以开饭了”,董源和手托茶壶上。

裘 宁 (站起)爸!

董源和 裘宁回来了啊,厂里小麦进货的事解决没有?

裘 宁 进到一些,但价钱涨了不少,数量也不够。

沈梦绮 老头子,今天你六十大寿,咱不谈生意上的事。

董源和 (坐下,放下茶壶,看见挂的寿帐,不悦)早就说过了,我不做什么寿。(对佣人)你们赶紧把这些个乱七八糟的东西撤了去。

沈梦绮 别忙,你看,就咱们一家子聚聚,吃个饭,这哪叫做寿嘛!

董源和 我就不喜欢这一套。

沈梦绮 你不喜欢我喜欢,人这一辈子能有几个六十岁啊?

董源和 也不看看现在什么年月,外头每天饿死的人都数不过来,我还有什么心情……。

沈梦绮 (坐下)饿死人就不许过生日啊!前两天你不还去荣家送寿礼的?

董源和 人家是人家,我是我。(对佣人)你们还不动手,等什么?

沈梦绮 (一拍桌子)你们谁敢动!这家里到底谁说了算?

[众人无语,董致洁上。

董致洁 妈,公司里说哥走了有一会儿了,估计马上就到。

董源和 (指着寿帐)小洁,这是你的主意吧,一点都不懂事。

董致洁 (紧张)都是妈叫布置的,您别怪我。

沈梦绮 是我吩咐的。

董源和 (对女儿)好歹你是念过书的,也跟着瞎胡闹。

沈梦绮 说谁胡闹呢,你这倔老头。

董源和 (不敢回骂,对女儿)你这死丫头!

董致洁 我忙了半天,反倒……

裘 宁 (上前劝阻)你就少说几句吧。

董致潔 你这死木头,横竖挨骂的不是你。

裘 宁 我们做小辈的不能……

董致洁 属你最没种,成天就知道拍马屁。

[一时间厅上死气沉沉。裘勇跑上,到裘宁身边,伸开双臂。

裘 勇 爸爸抱。

裘 宁 (抱起儿子)我是没种,没种你哪来的啊,你这小鬼头?

[董源和、沈梦绮、董致洁都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裘 勇 爸爸,什么是没种呀?

[众人笑得更厉害,董致洁走上前接过儿子。

董致洁 你要死了,和孩子说这个。

[董致先上,透着得意。

董致先 嗬,家里好热闹,什么好事啊,也不等我回来一起高兴高兴。

裘 勇 舅舅!

董致先 唉,小勇乖不乖啊?

裘 勇 乖的。

董致洁 (低声)你回来得正好,两个老的正闹别扭呢。

董致先 为了什么啊?

董致洁 还不是做寿的事情。

董致先 (走上前)爸,不是我说您,挺好的事情,干吗弄得大家都扫兴。

董源和 你别掺和!

董致先 前些日子厂里出事,您身体又不好。妈忙里忙外多不容易,还不是为了咱这个家嘛。您就让她开心一下,有什么不可以?

董源和 吃个饭么也就算了。你瞧瞧,这又是蜡烛,又是拜垫的,老封建一个!

沈梦绮 你们都是文化人,就我老封建。

董致先 (忙拦住)这样吧,各退一步。寿宴还是要的,至于磕头什么的这次就免了,咱改成送礼物怎么样?(拉拉父亲的袖子)

董源和 好好好,都听你的。这老太婆!

沈梦绮 本来就是你不对嘛!

董致先 这下没事了。我们先送寿礼还是先吃饭啊?

裘 勇 先送礼物!

董源和 哦,小勇也给外公准备礼物了啊?

裘 勇 嗯,我去拿。(跑下)

裘 宁 (拿出买的东西)爸,这是小洁和我买的虫草和人参,祝您老健康长寿。

董源和 家里不是有嘛,还买这么多。

沈梦绮 这是孩子的一片心意,就你话多。

董源和 那你送我什么啊?

沈梦绮 (拿出一个手帕包,递过去)就你刚才那态度啊,真不该给你。

董源和 (笑)这老太婆,气性还挺大。这什么啊,神神秘秘的。(打开小包,拿出一个荷包)这是你绣的啊?别说还挺精致的,今天我也当一回宝哥哥了。(笑)

沈梦绮 老没正经的,你可收好了啊,这里面的平安符是我亲自去庙里求来的,很灵的。

董源和 还说自己不封建。

沈梦绮 (伸手)那你还我。

董源和 送出去的东西哪有往回要的。(解开扣子,揣入怀中)

[众人皆笑,裘勇拿一张画跑出。

裘 勇 外公,给!(递上)

董源和 来,外公瞧瞧,这画得什么啊?哟,全家福嘛,不错、不错。还是小勇的礼物我最喜欢。咦,好像少一个人嘛?

裘 勇 没有少。爸爸、妈妈、外公、外婆,还有我。

董源和 那舅舅呢?

裘 勇 (吐吐舌头)忘记了。

董致先 (装生气)好啊,小坏蛋,把舅舅给忘了。

[外甥、舅舅二人追逐、嬉闹,一家子其乐融融。

沈梦绮 姚妈,吩咐里面可以摆席了。

姚 妈 是。(下)

董源和 致先,你就没有礼物给我?(拿起茶壶,喝茶)

董致先 哪能啊!不但有,还是非常特别的大礼。(从衣服口袋中拿出一张纸,递给父亲)

董源和 (接过看,脸色大变,将手中茶壶摔个粉碎)畜生!滚!你给我滚出去!

[众人愕然,不知所以。裘勇吓得大哭,裘宁将他抱起,下。佣人打扫茶壶碎片。

董致先 爸!

董源和 你别叫我爸,我没你这样的儿子!

沈梦绮 老头子,这是怎么啦,你又发什么神经?

董源和 你们自己看。(将纸扔在地上)

沈梦绮 小洁,你给看看,妈眼神不好。

董致洁 (拾起,念)委任状,兹委任董源和为上海市大道政府财政局副局长,民国二十七年一月十日。

沈梦绮 副局长,这是好事情啊!

董源和 好个屁,这是给日本人做事,是当汉奸!

董致洁 哥,你别怪爸生气。咱是中国人,怎么能给鬼子当走狗。(把委任状给董致先)

董源和 听听,这才像句人话,你还大学生呢!

董致先 爸,现在局势摆在面前,上海已经是日本人的天下,连南京也沦陷了。咱办的又是航运,如果没有点后台,公司马上就得垮台。

董源和 垮台就垮台,我就算饿死也不当汉奸!

董致先 这何苦来,大来公司可是您一辈子的心血。再说这副局长是傅家伯伯的一番好意,人家好不容易才争取来的,您以为就凭我能办得到啊。

董源和 傅筱庵?

董致先 是啊,听说他马上要当上海市市长了。你们俩几十年的交情了,他才想到你。

董源和 这不要脸的老东西,我和他一刀两断!

沈梦绮 好了,好了,我们先吃饭,这事以后再说。

董源和 不行,现在就得说清楚。

沈梦绮 这家里的事我说了算,先吃饭。

董源和 今天天王老子说了也不算!

沈梦绮 (落泪)你们这是成心让我不痛快啊!

董致洁 妈,您别哭啊。

董致先 (走上前)爸,您就点个头嘛。这其实就是个虚衔,又不要您每天去上班的。

董源和 (站起,拉住儿子的胳膊)致先,你听我的,把这委任状还回去,钱财事小,名节事大,咱不能给宁波人丢脸啊!

董致先 爸,您实在不愿意,那也没办法。傅伯伯说了,这副局长你要是不当,我当也可以的。

董源和 (扬手给儿子一个耳光)滚出去!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

董致先 (捂脸)您!好,走就走,别以为自己有多清高,这样的事您以前也做过,我这儿子是您教出来的。

[董致先从怀里掏出一个玉牌,随手抛在茶幾上,转身离去。

沈梦绮 (抢上几步)致先,你回来!

董致洁 哥!

[董源和走过去,拿起玉牌看,顿时瘫坐在一旁的椅子中。

沈梦绮 (回过身来,捶打董源和)你这死老头子,成心和我过不去啊!你让我死了吧,死了大家清静!(大哭)

董致洁 (上前拉住)妈,别这样,哥他会回来的。

董源和 (挥了挥手)你们都下去吧。

[董致洁搀扶沈梦绮下,众仆人退出,灯光渐暗。

董源和 (神情黯然,拿着玉牌,默默自语)机敏,圆顺,借势,连横。机敏,圆顺……(渐渐陷入回忆)

[切光。

[幕间戏:

1917年某日下午,上海董家后门外,两个流氓一蹲一立,帽子压得很低。

流氓一 伲在这后门口等了半日了,哪能还勿出来?

流氓二 秃子事先踩过盘子,错不了,每天差不多就是这个点儿,再等会儿。

流氓一 姓董的是得罪仔啥人啊,老头子要绑伊的红票?

流氓二 说是上面的意思。

流氓一 肯定是大老爷又呒么铜钱用了。

流氓二 官面上的事儿,咱管不着。你盯紧着点儿。

流氓一 看好了哩。听说董源和蛮四海的,人也勿错,哪能看中仔伊啊?

流氓二 人好管屁用,憋着治他的人可不是一个两个。

流氓一 嘘,有人出来了,是个丫头去买小菜的,不过人长得倒蛮标志。

流氓二 混蛋,也不看看是什么当口,还想着吃豆腐。

流氓一 唉,侬勿卖关子。到底是啥人要对付姓董的啊?

流氓二 名字谁记得住,反正都是有钱的主。

流氓一 伊拉为仔啥个事情过勿去啊?

流氓二 同行是冤家你懂不懂,做生意和青洪帮里没什么两样,不弄死别人,自己怎么爬上去。

流氓一 听说董夹里路道蛮粗的,光厂就开仔十几个,还和不少外国人有交情。

流氓二 为的就是这个。你想他一个宁波人,来上海才没几年,场面做那么大。药厂开到面粉厂,又是航运托拉斯,现在还要开游乐场,不招人恨才怪。总要留口饭给别人吃吃的,对不对?

流氓一 闲话是勿错,阿拉是怕最后事情弄到伲头上来。勿要董源和倒呒啥,我搭侬触霉头。

流氓二 有老头子在,背后还有衙门,你怕个屁啊!再说这次我们可是准备下天罗地网,还有几个兄弟在他的药材里做了手脚,他就是有三头六臂也逃不了。

流氓一 伲老头子的手段一向毒的,被他盯上是性命交关……唉,门开哉,是伊拉。

流氓二 你要看清楚,弄错了人可不是闹着玩的。

流氓一 勿会错的,娘姨带仔一个小鬼头。

流氓二 那我去引开那个大的,你去抱小的,手脚要干净利落。

流氓一 有数。

[两个流氓慢慢向前逼近,切光。

第二幕

[时间紧接幕间戏,上海董家客厅。舞台正中和左边设沙发、茶几,右边设书案、椅子。案上有文房四宝,左边墙上有一电话。幕启时,沈梦绮坐沙发上绣花。丫鬟送上点心。

丫 鬟 太太,莲子羹。

沈梦绮 (放下针线,接过碗)小姐醒了没有?

丫 鬟 醒了,姚妈领着在后门口玩。

[沈梦绮吃过点心,丫鬟收过碗碟。梁伯急急忙忙上。

梁 伯 老爷,老爷!(看见沈梦绮)太太!

沈梦绮 老爷去商会了,你这火急火燎的,怎么了?

梁 伯 太太,出大事了!

沈梦绮 别慌,出了什么事,你慢慢说。

梁 伯 厂里出了假药……

[董源和上,丫鬟帮着更衣,随后拿碗碟下。

董源和 什么假药啊?

梁 伯 老爷你回来的正好,刚才药厂来人说,这次进的一批天麻是假的,做出来的圣灵解毒丸有问题。

董源和 (坐下,喝茶)天麻是假的?

梁 伯 全是马铃薯和大丽菊的块根,从外面看倒是像真的一样。

董源和 是药行进的货?

梁 伯 不是,是商会介绍来的那批。

董源和 那新出的解毒丸有多少?

梁 伯 可是不少,因为前一阵子卖得好,各家药铺都催着要,厂里特地赶工的,这批少说也得300多箱。

董源和 货都发出去了?

梁 伯 出去的不多,亏得李头发现得早。老爷,你看怎么处理好?

沈梦绮 这药完全不能用吗?

梁 伯 听李头说解毒丸的几十味药里,天麻是辅药,但很关键。现在这批药的效果肯定差很多。

沈梦绮 那吃了会怎么样?

梁 伯 倒是不会有什么不良反应,就是治不了病。

沈梦绮 那就好。解毒丸早就名声在外了,难得有一批疗效差些也没什么关系。

董源和 真是妇人之见。

沈梦绮 我哪里错啦?那你说怎么办,总不能把几百箱药全都扔了吧?

董源和 该扔的就得扔!

沈梦绮 (站起)你疯啦,那可是上万现大洋啊!

梁 伯 老爷,太太的话在理。现在要办游乐场,款子本来就紧张,要是再添上这笔亏空,真就不好办了。这药其实就效果差些,要不……

董源和 不行,经商之道,信誉为本。你们要知道这牌子立起来很难,毁起来可容易。谁买到一次假货,还会来买第二次吗?

沈梦绮 你的话都对,可咱们也是受害者啊,是别人先用假货来骗人。

董源和 人家是人家,反正我姓董的不挣这昧心的钱。

沈梦绮 源和!

董源和 这事没什么好商量的,梁伯你去和李头说,叫他把这批解毒丸全部销毁,已经发出去的货也要追回。

梁 伯 是,老爷。

董源和 另外要在报上发一个声明,把出现假药的原因解释清楚,还得告诉买到假药的顾客,随时可以来厂里退货。

梁 伯 好的。

沈梦绮 (坐下)像你这样做生意啊,早晚要赔个精光。

董源和 梦绮,你这就不懂了。有道是亡羊补牢未为迟晚。商会来的药有假,明摆着是想砸咱的招牌。你掖着藏着反倒是正中他们下怀,到时候“以次充好、瞒天过海”什么屎盆子都会扣上来。你别看目前我们的损失不小,这倒是一次不错的宣传,以后这解毒丸啊只会越卖越好。(笑)

沈梦绮 千有理百不错,被人害到这样,亏你还笑得出来。

董源和 有时候吃亏就是占便宜嘛。

梁 伯 老爷。

董源和 还有事吗?

梁 伯 李头还要请您示下,新出的那种药叫什么名字?

董源和 叫什么……

梁 伯 他们倒是商量了个名字叫“百灵剂”,取百试百灵的意思。

董源和 不太好。什么药能包治百病啊,又不是仙丹。取这种名字人家反而不相信了。梦绮你说呢,叫什么好?

沈梦绮 你少寒碜我,明知道生意上的事我不懂的。

董源和 有了,改一下就行。

[董源和站起,到书案后提笔书写。沈梦绮走到一旁看。

沈梦绮 “百龄机”?(笑)你也算是读过书的,就三个字还写错一个,是药剂的“剂”,不是机器的“机”。

董源和 这我会不懂?就是要故意错一个字。

沈梦绮 为什么呀?

董源和 吸引别人注意啊,好奇心都有的,明明是药,干吗叫“机”呢?只要他一研究,既记得住,又传得开,说不定还卖得好。

梁 伯 老爷你真高明。

沈梦绮 他啊,是老奸巨猾。(回沙发落座,绣花)

董源和 (拿起写的纸条,吹干)拿去,叫他们就按这个登报,字要印得大一点。

梁 伯 唉,好的。

[梁伯下。董源和走到沈梦绮身边。

董源和 在绣什么啊?怪累的。

沈梦绮 下个月不是婆婆生日嘛,我给她做双寿鞋。你看这花样怎么样?

董源和 呦,这可是金银彩绣啊,咱宁波姑娘的手就是巧。

沈梦绮 还姑娘哪,小洁都快4岁了。

[年少的董致先拿着一张字跑到董源和面前。

董致先 爸爸,你看我今天写得好不好?

董源和 (接过看)不错,有进步了,就是这个勾还差点。过来,爸爸写给你看。

[董源和走到书案前,提笔写字。董致先一旁看。

董源和 欧体的竖勾要寫得小,要“跪笔弹锋”。来,你再写一个。

[董源和握着儿子的手写字。姚妈从外面跌跌撞撞地奔进,到沈梦绮面前跪下。

姚 妈 (哭着磕头)太太,我该死,我罪该万死!

沈梦绮 (惊)你怎么啦?起来说。

姚 妈 小姐……小姐她不见了!

沈梦绮 (站起)什么?

董源和 (抢步上前)你哭有什么用,把话说清楚,小姐怎么会不见的?

沈梦绮 你快说啊!

姚 妈 小姐醒后,我带她在后门口玩。后来有个外地人来问路,我指给他看,可等我回过身来,小姐就不见了。

沈梦绮 你找了没有?

姚 妈 怎么不找啊,我里里外外都找遍了,没有啊。我真该死!(磕头,哭)

董源和 那个问路的什么样子?

姚 妈 大高个,戴黑色帽子,还有鼻子上有颗痣。

[沈梦绮闻言昏死过去,倒在沙发上。董源和把她抱住,董致先跑上前推沈梦绮。

董源和 (对姚妈)还不去倒碗热水来!

姚 妈 是。(从地上爬起来,下)

董致先 妈,妈!(哭)

董源和 (喊)喜兰,喜兰!

丫 鬟 (跑上)老爷,什么事?

董源和 去找梁伯,叫他把路口巡捕房的秦头儿请来!

丫 鬟 是。(下)

董源和 (按沈梦绮的人中)梦绮,梦绮!

姚 妈 (端一碗热水上)老爷。

[董源和接过,慢慢给沈梦绮喂下。姚妈依旧跪下。

沈梦绮 (渐渐醒来)小洁、小洁!源和,快想办法找小洁!(哭)

董源和 (对姚妈)扶太太里面去休息。

[姚妈扶沈梦绮下,董致先跟下。董源和在厅上来回踱步,墙上电话铃响。

董源和 (接电话)喂,我是董源和,你哪位?……你想干什么……钱没问题,只要别伤害我女儿……哪里?……9点半马斯南路7号门口垃圾桶,好我知道了。你让我女儿听……喂,喂!

[董源和挂上电话,将时间地点用笔写下,坐沙发上抽烟。梁伯引秦鸿上,董源和忙起身迎接。

董源和 秦兄来啦,快请坐,(对丫鬟)上茶。

秦 鸿 源和兄,别客气。事情路上梁伯已经和我说了,绑匪究竟是什么样子?

董源和 个子挺高,黑帽子,鼻子上有颗痣。

丫 鬟 (上,送茶)秦老爷用茶。

董源和 去把姚妈叫来。

丫 鬟 是。(下)

董源和 刚才他们来了个电话,说要赎金三万大洋,不然就撕票。

秦 鸿 约的地点在哪儿?

董源和 马斯南路7号,晚上9点半。

秦 鸿 那一带都是公馆,看样子他们的来头小不了。

董源和 你看能不能请巡捕房出面。

秦 鸿 这种事情不能轻举妄动,先摸清底细再说。

姚 妈 (上)老爷。

董源和 你把刚才的事情详细跟秦头儿再说一遍。

姚 妈 哦。大概是3点多,我带小姐在后门口玩。过来一个高个子的外地人问城隍庙怎么走,我就到前面指给他看。等转过身来,小姐就不见了,真的是一眨眼的工夫。

秦 鸿 那个人长什么样?

姚 妈 长面孔,小眼睛,鼻子扁扁的,(用手指点)这里有颗挺大的痣,耳朵还带点招风。

秦 鸿 是不是山东的口音。

姚 妈 对,喉咙哑沙沙的。

秦 鸿 源和兄,这桩事情报案也没有用。

董源和 啊,为什么?

秦 鸿 不过你放心,孩子倒不会有事。

董源和 到底是哪里的綁匪?

秦 鸿 这个人我认识的,青帮里的小角色叫富根,外号青皮甘蔗,以前也做过巡捕,因为手脚不大干净被开除了。现在他手下有几个弟兄,偷抢扒拿以外还给衙门做点事情。那些官面上不便出面的,就让他们去干。

董源和 你是说,绑架我女儿是官面的主使。

秦 鸿 十有八九是这样。不瞒你说,最近衙门里缺饷银,连差人的铜钱都发不出,那位道尹王大人挖空心思在想办法。前几天,我听说要从你们富商身上动脑筋,没想到竟然是用这样下三滥的手段。

董源和 强盗就是差人,真无法无天了。

秦 鸿 所以说啊,去告的话一点用都没有,只要你交了钱,孩子自然就回来了。

董源和 那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秦 鸿 除非有压得住道尹衙门的人出面。

董源和 哦,我有数了。(从身边拿出钱)真太感谢了,这是一点点小意思,秦兄笑纳。

秦 鸿 你这就见外了,咱俩的交情还用得着这个,以后我少不得也要请源和兄帮忙不是。

董源和 我一定竭尽所能。

秦 鸿 那小弟就告辞了,你想办法把孩子救出来才是要紧。

董源和 是是,梁伯代我送秦头。

[梁伯与秦鸿下,董源和在客厅来回踱步。沈梦绮与董致先上。董源和扶沈坐下,董致先站在一旁。

沈梦绮 源和,有没有小洁的消息。

董源和 不会有事的,你回房躺着吧。

沈梦绮 你叫我怎么躺得住,这心里火烧火燎的。

董源和 刚才秦头来过了,说是衙门派人绑架的小洁,无非是想敲几个钱而已。

沈梦绮 哦,那他们要多少?

董源和 三万大洋。

沈梦绮 我们一下子哪里拿得出那么多现钱。

董源和 你别着急,我会有办法的。

沈梦绮 不管怎么样,小洁要紧,实在不够我把首饰典出去。

董源和 用不着,你容我好好想想。(点烟,踱步)要压得住道尹衙门的人……压得住。

梁 伯 (上,手拿一封信)老爷,外面送来一封信。

董源和 (接过,拆开观看)有了,有办法了!

沈梦绮 有什么办法?

董源和 你等着瞧吧,打个电话就能搞定。(走到一旁打电话)喂,请接公董局……喂,公董局吗,请总董韦礼德先生听电话,我是董源和……喂,总董先生吗,您好……对,我是董源和。信我收到了。面粉的事情没问题,我们仓库里存货就有不少……价格当然好商量,我们都是协约国集团的嘛,做点支援是应该的…哦,您太客气了,不过吃饭我真来不了,家里出了点事……今天小女被一个叫富根的流氓给绑架了,我正急着救她出来……对,您能帮忙就太好了……那麻烦跟道尹大人打个招呼,请他尽快破案……好,谢谢。日后我一定登门拜访……好,再见。(挂上电话,回沙发落座)

沈梦绮 (站起)怎么样,有没有希望?

董源和 放心吧,吃晚饭前小洁一定回来。

沈梦绮 真的吗?

董源和 我骗你干吗!

董致先 (又蹦又跳)噢、噢!妹妹没事喽!

沈梦绮 源和,你用的什么神通啊,这么有把握。

董源和 (得意)天机不可泄露。

沈梦绮 别卖关子,说给我听听。

董源和 我们斗不过当官的,可那些个老爷们最怕的是洋人。现在法国正在和德国打仗,缺粮食,所以洋人求的是我们。我借公董局的势力和道尹衙门斗,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这叫斧子吃凿子,凿子吃木头,一木吃一木。

董致先 爸,你比福尔摩斯大侦探都厉害。

董源和 致先你记住,做生意既要抓得住机会,还得擅于用外力,尤其是官场的势力。只有在各种力量中间随机应变、迂回博弈,才能保护自己、做大实业。你过来。

[董源和走到书案后提起毛笔写下八个大字,董致先在一旁观看、朗读。

董致先 机敏,圆顺,借势,连横。

董源和 (提起写好的作品)对,这就是我们生意人的经络、法宝。

沈梦绮 致先,记住没有,好好跟你爸学。

董致先 我以后一定比爸爸还厉害。

[董源和、沈梦绮开心地笑。切光。

第三幕

[返回第一幕的情境,董源和手拿玉牌,坐着发愣。自鸣钟敲八下,梁伯上。

梁 伯 老爷,老爷。

董源和 (回过神来)嗯,什么事?

梁 伯 外面秦先生来了。

董源和 (将玉牌收起)哦,说我有请。

梁 伯 是。

[梁伯下。董源和站起,整理一下衣服。秦鴻上。

秦 鸿 源和兄,好久不见啦。

董源和 (上前,握手)秦兄,好久不见。

秦 鸿 (见寿帐)今天府上有喜事啊?小弟真唐突了。

董源和 哪里,哪里。这是内子和孩子们闹着玩的,不值一提,快请坐!

[董、秦分宾主落座,佣人送茶。

秦 鸿 近来家里可好?

董源和 这年月,能好得到哪里去,不过挣命罢了。好在这租界鬼子一时半会儿还进不来。

秦 鸿 厂子怎么样?

董源和 唉!被毁得差不多了,就剩下大来和福盈,也只是勉强维持而已。我现在上年纪了,不大管事,都交给致先和裘宁了。秦兄,你最近如何,什么时候回的上海啊?

秦 鸿 今天下午才到。真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来惊扰。

董源和 咱俩谁跟谁啊,干吗那么见外。这次来是有什么事吧?

秦 鸿 嗯,这里讲话方便吗?

董源和 家里都是老人马,信得过的。

秦 鸿 (压低声音)也不为别的,就是抗日方面还需要些援助。

董源和 这没问题,和鬼子干,多少都成。

秦 鸿 现在最缺的不是钱,是船。

董源和 怎么,还要沉船?

秦 鸿 对。现在日军沿江西进的速度很快,眼看九江、武汉都要不保了。我们准备在江西的马当再设一道卡子,那里江面最宽不过500米,而且水流很急,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堑要塞。

董源和 能挡住吗,上次连军舰带商船沉下去有20多条,最后不还是被攻破了。

秦 鸿 江阴的那次是有叛徒泄密,要不然切断长江水路,上游的日本舰队没了接应,肯定可以一网打尽。这次沉船主要是设置防线,我们在船和水下暗礁之间,用钢丝拦江缆和浮水线连起来。两岸山峰上还有炮台、碉堡、战壕,水面上再布置水雷防线,怎么着也得把鬼子挡在外面。

董源和 那是最好不过,不知还需要多少船?

秦 鸿 这当然越多越好,但和上次一样,要开不进内河的大船,老点破点倒无所谓。

董源和 旧船上次基本都献出去了。这样吧,我这两天叫人盘一下,看看还有多少能派得上用场。你放心,这事儿董某人一定全力以赴。

秦 鸿 多谢、多谢。

董源和 都是为了抗日嘛,义不容辞的。不过,大船吃水深,江阴那里不是有卡吗,能过得去?

秦 鸿 这没问题,鬼子早就把封锁线炸开了。

[外面一阵骚动,秦鸿、董源和警觉地站起,欲避不及。几个巡捕持枪闯入,梁伯拦阻。

梁 伯 你们不能进去!

巡 捕 滚开,瘪三!(将梁伯推倒在地)

董源和 (将梁伯扶起)你们是哪里来的?想干什么?

巡 捕 侬就是董老板是伐?

董源和 我是董源和。

巡 捕 (抱拳)久仰、久仰。伲是法租界巡捕房的,今朝来此地是奉命捉拿共产党。

董源和 董某是生意人,不认识什么共产党、国民党。

巡 捕 我看,侬还是老实点把人交出来格好,要晓得私藏共匪是啥格罪名啊!

董源和 (身边拿出几张钞票)我这里真的没什么共产党,几位辛苦,买杯茶吃吃。

巡 捕 别来这套,没有?(向秦鸿走去,一把抓住秦的前胸)格个是啥人啊?

董源和 (赶紧上前解劝)这位是秦先生,我生意场上的朋友,怎么会是共产党呢!

秦 鸿 (用反擒拿制住巡捕)包打听是伐,是薛耕莘派侬来格?

巡 捕 哎哟,放手、快放手!(神色不定)

董源和 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秦先生以前也是巡捕房的嘛。

[秦鸿放开巡捕。小巡捕从身边拿出照片,辨认。

小巡捕 头,不是伊。

巡 捕 误会,一场误会。(对手下)兄弟们,里边去搜。

[巡捕们下,梁伯跟进去。

董源和 秦兄,你先走吧,这里太危险。

秦 鸿 这些人是?

董源和 隔三岔五的来,还不是想敲竹杠。今天来的又不知是哪路的神道,没事的。

秦 鸿 好,那我们改日再谈。

董源和 改日谈。

[秦鸿下,董源和正欲往里面去,巡捕们押着裘宁上,董致洁哭着追出,梁伯随后。

董致洁 这还有没有王法,你们怎么可以随便抓人?

裘 宁 我真是做生意的,你们搞错了。

巡 捕 还说没有,阿拉的消息一向灵通格。

董源和 他是我女婿,福盈面粉厂老板,不是什么共产党。

巡 捕 我们凭照片捉人,是也好,勿是也好,侬搭上面去讲。带走!

董源和 (赶上几步)老总,董源和在上海滩也算有点小名气,大家交个朋友嘛,要多少尺寸你尽管讲好了。

巡 捕 不是阿拉不给董老板面子,今朝格事情伲说了也不算。侬拎得清点么都好商量的。走!

董致洁 (上前抓住)裘宁!

裘 宁 小洁,我不会有事的。

[巡捕推开董致洁,带着裘宁匆匆下。董源和和梁伯追出,董致洁坐在地上大哭。沈梦绮披着衣服上。

董致洁 这可怎么办,巡捕房那种地方,只有进去没有出来的啊!

沈梦绮 (将女儿扶到椅子上)这又是怎么啦?大半夜的,小勇都被吵醒了。

董致洁 妈,(哭)裘宁被抓走了。

沈梦绮 (坐下)不要哭,说清楚,谁把裘宁抓走了?

董致洁 不晓得。

[董源和上。

沈梦绮 老头子,会不会又是绑票的啊?

董源和 (坐下)他们说是巡捕房的,来捉共产党。

沈梦绮 什么党?

董致洁 裘宁不是共产党。

董源和 这我知道。

沈梦绮 巡捕房的么?只要和杜先生讲一声好了呀!

董源和 对,我打个电话问问看。

沈梦绮 姚妈,拿毛巾来。

董源和 (起身,打电话)喂!接杜公馆……喂,杜公馆吗,我董源和,杜先生在吗……好的……喂,杜先生啊……你好……我有桩急事想请你帮帮忙……是这样,刚才我这里来了几个包打听,说是巡捕房的,他们把裘宁给抓走了……对,说是抓共产党……是冤枉的呀,能不能帮我查查看……好,那我等你的回音……好,谢谢,再会。

[姚妈递上毛巾,董致洁擦脸。

沈梦绮 这下好了,杜先生肯出面,总归摆得平的。老头子啊,你再好好想想,最近得罪过谁没有,怎么会平白无故来抓人。

董源和 (坐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都多少天没出门了,哪里来的冤家。

沈梦绮 要么是裘宁和人结下仇了?

董致洁 不会的,他是老实人,和谁都客客气气的。

沈梦绮 这倒奇怪了。

董源和 我看,毛病说不定出在致先身上。

沈梦绮 不要瞎说,你们爷儿俩像是前世的冤家。

董源和 唉,是我没有把他教好。

沈梦绮 就是你不对。都三十出头了的人了,也不说成个家,整天不是公司、就是生意。现在是更加好了,索性赶出去。你这个爹真不知是怎么当的。

董源和 现在找裘宁要紧,扯这有的没的干吗?

沈梦绮 致先在嘛,也能多个人商量商量,他路子广。

董源和 这小鬼,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沈梦绮 你才想到啊,我早就派人去找了。

[电话铃响起。

董源和 喂……杜先生,我董源和,情况怎么样……啊,不是巡捕房的?那会不会是绑架?……哦,这样啊……有没有办法把人弄出来……嗯,好,我明白了,谢谢你哦……好,再见。

沈梦绮 杜先生怎么说?

董源和 他说这两天巡捕房没有要抓共产党,肯定不是他们的人……

董致洁 那裘宁被抓到哪里去了?

董源和 说有可能是日本方面派来的。

沈梦绮 (惊慌)日本人进租界了?

董源和 你也糊涂。现在大半个上海都在鬼子的手里,他们就算进不来,派几个小角色来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沈梦绮 那怎么办呢,真真急死人了。

梁 伯 (上)老爷,少爷回来了。

董源和 叫他进来!

沈梦绮 (对董源和)我告诉你哦,可不许再发脾气,有什么事情好好说。

董源和 知道了,啰唆。

[董致先上,董致洁哭着上前拉住他胳膊。

董致洁 哥,快救裘宁。

董致先 别着急,我赶回来就是报信的。

沈梦绮 你知道这事儿?

董致先 我从傅伯伯那里来,他告诉我的。

董源和 傅筱庵不是好人,你离他远点。

董致先 爸。

沈梦绮 你爸死脑筋,别理他,快坐下说。(拉董致先、董致洁坐下)

董致洁 裘宁现在怎么样了?

董致先 放心好了,受不了罪的。其实是他自己不好,鸡毛蒜皮的事,稍微圆滑一点么就过去了。

沈梦绮 到底为了什么啊?

董致先 现在日本军队里缺粮食,要厂里的面粉,而且愿意出高价。裘宁不卖也就算了,还把来的人骂了一顿,说什么在中国面粉是给人吃的,不喂畜生。

董源和 骂得好!

沈梦绮 人都被抓去了,还好?

董致先 你说他讨这嘴上的便宜干吗,还不是惹来横祸。

董致洁 那现在呢?

董致先 傅伯伯打過招呼了,应该不会有事,但要放回来恐怕还没那么容易。

沈梦绮 那怎么办,送钱?要不送面粉?

董致先 傅伯伯明天会来的,等他来了再商量吧。

沈梦绮 也只能这样了。

董源和 很晚了,老太婆你和小洁去睡吧!我和致先还有话说。

沈梦绮 那你们好好谈。小洁走吧,这下可以放心了。唉,菩萨保佑!

[沈梦绮和董致洁下。董源和拿起雪茄,递给儿子。致先摆了摆手。董源和点起一颗,抽烟。

董源和 致先,和我说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董致先 爸,您和裘宁的心情我明白。咱们家那么多厂都给日本人毁了,您以为我心里不难受,我就不想报仇?但现实摆在面前,上海已经沦陷了,连南京都丢了,蒋介石他们都在往西面逃。老张头回来说,长江里到处都是尸体。我们在这弹丸大的地方能干什么?和日本人硬拼,那等于去送死。

董源和 那你的打算呢?

董致先 古话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现在我们的当务之急是保存实力,要尽可能博取日本人的信任,把剩下的两个厂做大、做强。一旦抗日的部队打回来,有了机会,我们再想办法支援他们,把鬼子赶出去也不是没有可能。

董源和 如果现在就有抗日部队需要我们支援呢?

董致先 现在?现在拿什么去支援?大来能用的船,大大小小全算上只剩下12艘。面粉厂连小麦都供应不上,产量只有从前的三分之一,现有的资金也不足。我们都快要别人支援了。

董源和 那要是抗日军回不来,中国彻底沦陷了怎么办?

董致先 拿枪的都不行,我们打算盘的能有什么办法,但生意总还是可以做的。

董源和 致先,以前我总是教你怎么办厂、怎么做生意,很少说咱家以前的事,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办大来航运吗?

董致先 因为宁波老家穷,为了让奶奶过上好日子。

董源和 对,但不全是。

董致先 那是为了什么?

董源和 咱们家过去是做裁缝的,在村里远近也有些个名气,可我刚出生你爷爷就去世了,家里立马没了着落,全靠着奶奶替别人缝缝洗洗勉强过日子。后来实在活不下去了,我就跟着表舅来上海学生意,记得那是光绪十二年的夏天,我才八岁。

董致先 这我听妈讲过的。

董源和 哦。那时候,从宁波到上海的轮渡很少,只有英国太古轮船公司的宁波号。而且他们瞧不起中国人,不管你多有钱也坐不上头等舱,穷人更是只够买四等的票。那里真是和人间地狱没有两样,黑漆漆的小船舱里臭气熏天却塞满了人。表舅带着我这么个孩子,挤不过别人,只能在大尿筒边上呆着。整整一天一夜,我连苦胆都快吐出来了。所以当时我就暗下决心,只要有出头的一天,就要办自己的航运,还要比洋人办得好,中国人决不能再受侵略者的欺负。

董致先 爸,您办到了呀!

董源和 不,还远远不够。致先,咱们做实业,图的不能只是自己翻身、发财,要把眼光放长远些。一人一家的扬眉吐气算得了什么!我们现在不还是亡国奴,眨眼间十几个厂就那么完了。所以只有国家的富强才是我们真正要追求的目标。

董致先 我们不过小小的生意人,能救得了整个国家?

董源和 有多少力量做多少事情嘛,团结起来总能够打败鬼子的。可要是谁都不出力,我们岂不是注定要亡国吗!

董致先 爸,您想怎么办?

董源和 看现在的形势,租界也不是保险箱,鬼子早晚会打进来,我准备让你带全家去内地发展。

董致先 那您呢?

董源和 我要留下来和鬼子周旋。

董致先 那大来和福盈呢?

董源和 大部分资金你带走,剩下的我来处理。如果实在保不住,卖掉或者支援抗战都可以嘛。

董致先 我不同意!您这不是毁了自己和一辈子的心血吗!

董源和 我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能干什么!可你不一样。记住生意人只要有本事,到哪儿都能发迹,死守财产吃老本有什么出息!

董致先 内地人地生疏,况且日本人未必打不到那里,咱犯得上丢了现成的,再去空手打天下吗?

董源和 那也总比当日本人的走狗强,致先你就听我一句话吧。

董致先 爸,您就不能学学越王勾践卧薪尝胆?

董源和 您真不愿意走?

董致先 我是不会走的。要知道只有圆顺,借势才能绝处逢生。

董源和 这只是生意经,做人还是要讲原则。如果你一旦下了水,那可是一辈子都洗不掉的污点,咱们董家要背上这千古的骂名啊!

董致先 可不这么做,咱一家子马上就玩完。犯得上为了那点虚名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吗?再说如果人都不在了,名不名的还有什么意义?您以前也给洋人做过事,现在不也没人说什么吗?

董源和 那不一样。

董致先 有什么不一样。爸,您以前也说过,做生意就要靠官场的势力。谁在台上谁就是大爷,咱就给谁做门面。现在可是极好的机会,日本人急需船和粮食,我们可以就此东山再起了。

董源和 (拿雪茄的手微微发抖)你真中毒太深了!

董致先 不,我是考虑这个家。爸您也不想想,就咱家在上海滩的地位、势力,日本人会轻易放我们去内地?再说裘宁怎么办?你忍心看着他去死?

董源和 (低着头,沉默良久)

董致先 爸!

董源和 你说得也有道理,是我太想当然。不早了,去睡吧。

董致先 (欣喜)那爸你也早点休息。(站起,下)

董源和 (放下烟,站起,望着儿子的背影,面露颓然)致先,你怎么就不能给我一次赎罪的机会啊!

[董源和从怀中取出玉牌,端详半晌,老泪纵横。姚妈匆忙跑上。

姚 妈 老爷,您快去看看吧,小姐她烧得厉害,都糊涂了。

董源和 啊?(急忙跟下)

[切光。

第四幕

[次日上午,董家正厅,中堂“寿”字撤去,其他摆设不变。董源和、沈梦绮在座。

沈梦绮 昨晚真把我吓死了,从没见小洁烧成这样,一个劲地说胡话,连我都不认得了。(擦眼泪)

董源和 大夫不是说了嘛,急火攻心而已,吃几服药就会好的,干吗哭天抹泪的。

沈梦绮 我就是不明白,好端端的一个家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厂子毁了不说,这几个小的又病的病、抓的抓,真不知前世造了什么孽。

董源和 还不都是因为这伙日本强盗。

沈梦绮 (紧张)你说话小心点,隔墙有耳,别再招出什么祸来。

董源和 怕什么,在自己家里还不许说话啊!

沈梦绮 死老头子,你这脾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改。

[姚媽拿药壶和碗上。

沈梦绮 姚妈,小姐现在怎么样?

姚 妈 吃了药,睡着了,微微见点儿汗。

沈梦绮 这就好,你去厨房炖点燕窝粥。

姚 妈 是。(下)

沈梦绮 咦,致先呢?又去公司了?

董源和 一大早又去傅家了,这老狗真害人不浅。

沈梦绮 人家可帮了咱不少忙,你这人怎么这样?

董源和 人家是有目的的,你以为他是好人啊?

沈梦绮 冤家宜解不宜结,再说现在裘宁还要人家出力呢,你就退一步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董源和 好好好,什么都得听你的。

沈梦绮 我又没有讲错。

梁 伯 (上)老爷,少爷把傅筱庵请来了。

董源和 哦,说我有请。

沈梦绮 你可要和人家好好说,毕竟是我们求他帮忙。

董源和 知道了,你去看小洁吧。

[沈梦绮下,董源和起身整理衣服。不久,傅筱庵走上,董致先随后,另有四个随从保护。董源和笑脸相迎,与傅握手。

董源和 哟,筱庵兄大驾光临,董某蓬荜生辉啊。

傅筱庵 哪里,哪里,董老爷客气。

董源和 快请坐。

傅筱庵 好。

[傅筱庵、董源和分宾主落座,董致先一旁坐下,随从两旁侍立,佣人送茶后退出。

董源和 筱庵兄,听小犬说你现在可是飞黄腾达,步步高升以后可要多多提携小弟啊。

傅筱庵 这是哪里话,我以前可是董老爷领出道的,还要向你多多讨教。

董源和 你要折殺董某了。筱庵兄,小婿得罪了东洋人,昨天被几个包打听给带走了,到现在还下落不明,这事还得烦劳您出面周旋一下。

傅筱庵 裘宁现在被关在日本警备司令部,不过你放心,我已经打过招呼了,皇军不会难为他的。

董源和 多谢、多谢。可关在那里总让人提心吊胆的,再说现在厂里也少不了主事的人,您看能不能想办法尽快弄他出来。

傅筱庵 其实日本人没有你们想的那么不通人情,只要你敬他一尺,他会还你一丈,但是对于那些不识抬举、破坏邦交的,皇军也不会心慈手软。花花轿子人抬人嘛,你说对不对。

董源和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董某定不推辞。

傅筱庵 也不是什么大事,现在上海滩百废待兴,需要尽快恢复市面。源和兄以前是商会的会长,这方面向来驾轻就熟,你看是不是帮小弟一把。(拿出委任状,递过去)

董源和 (接过,看)哈哈,你真太抬举我了。时间不饶人啊,董某今年都六十了,不管事也好多年了,哪里当得起这样的重任,真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哦。(委任状递回)

傅筱庵 (接过)过谦了吧,你明明老当益壮嘛,看来是小弟的面子薄,请不动尊驾哦!

董源和 哪里,哪里。这样吧,这个副局长让犬子来当,我这把老骨头么在后面出出点子、通通路子,你看怎么样?

傅筱庵 那倒是一样的,致先,你愿意吗?

董致先 傅伯伯,我会尽力的。

傅筱庵 (收起委任状)哈哈,这就好啊,回头我让市政府再出一份委任状。

董源和 那我可把致先交给老兄了哦,你可要替我严加管教。

傅筱庵 客气,致先这孩子可是我看着长大的,后生可畏啊……不过,我还有桩事情,要和你们商量。

董源和 筱庵兄请讲。

傅筱庵 现在皇军前方打仗缺少粮食,你看福盈能不能先支援一部分救救急,至于价钱么,我们好商量。

董源和 这个么……好吧,现在厂里缺小麦,面粉产量很低,但库存还有一些,我们先供两万斤行不行?

傅筱庵 董老爷爽快。

董源和 以前厂里还囤了不少杂粮,也可以拿出来做支援的嘛。

傅筱庵 对,杂粮也需要的。

董源和 另外,我可以让大来的驳船把粮食给前线送去。

傅筱庵 这当然最好了。

董源和 不过,裘宁的事情,还得请老兄在皇军面前多多美言啊!

傅筱庵 没问题,这事包在我身上,管保马上就可以放人。

董源和 那一言为定。

傅筱庵 一言为定。那小弟还有事,就先告辞了。(站起)

董源和 (站起相送)筱庵兄,走好。

傅筱庵 (向外走了几步,突然停住,回过身来压低声音)你可不要身在曹营心在汉,给我帖药吃吃哦。

董源和 哈哈,你多虑了。我就那么一个儿子,在日本人手里扣着,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傅筱庵 (思考,黠笑)见笑了,源和兄请留步,不必送……

[外面一阵骚乱,两个巡捕闯入,梁伯拦阻。

梁 伯 你们又要干什么?不能进去。

巡 捕 检查,你让开。

董源和 两位,我是董源和,有事和我说。

巡 捕 哟,董老爷,侬现在花样老透的啊,放着生意不好好做,搭共产党倒是蛮热络啊。

董源和 这话从哪里说起,我从来不认识什么共产党的。

巡 捕 昨日捉出来一个,今朝青天白日又关紧仔大门开会,还说没有勾结共产党!

董源和 两位老总你们误会了。

[董源和对傅筱庵看看,傅对身后的随从使眼色。随从上前给巡捕一个耳光。

巡 捕 (捂脸)侬啥人啊,敢打我?

随 从 哪能啊,打的就是侬。瘪三,眼睛放了朗出气的啊,这位是傅筱庵先生。

巡 捕 (惶恐、立正)是傅先生啊,小的该死。

傅筱庵 你们到这里来做什么?

巡 捕 报告傅先生,伲刚才发现一个穿黑衣裳的人形迹可疑,像是共产党方面的,盯伊到这里突然就不见了,所以进来搜查。

傅筱庵 哦?(看董源和)

董源和 谁勾结了共产党再去支援日本人,寻死啊?

傅筱庵 (对巡捕瞪眼)你们俩到底看清楚了没有?

巡 捕 伲好像看见是有人……也有可能……

傅筱庵 混账东西,给我滚出去!

巡 捕 是。(和另一个巡捕匆忙下)

董源和 现在生意人是真苦哦,谁都可以来踩一脚。什么共产党、国民党,人么是抓不出的,钞票倒是被敲掉了不少。

傅筱庵 源和兄,犯不上跟这帮小角色计较嘛,以后再有人来,你让他们来找我,看谁还敢放肆。

董源和 还要筱庵兄多多照应。

傅筱庵 你太客气,小弟告辞了。

董源和 致先,代我相送。

董致先 是,傅伯伯请。

[傅筱庵与董致先下,随从跟下。佣人收拾茶杯。董源和坐下点燃一支烟,眉头紧锁,梁伯欲上前,董源和对其摇手。董致先上。

董致先 (喜)爸,您能想通真是太好了!

董源和 都是按照你的意思办的啊,傅筱庵他很满意吧?

董致先 嗯,傅伯伯说没想到您会答应得这么爽快。

董源和 (冷笑)他没想到的事情还多着呢!致先,咱走这条路,你真的不后悔?

董致先 这有什么好后悔的,有了这个靠山以后生意有得好做呢!

董源和 那就好。对了,你去公司把大的驳船盘一下,腾出几艘来好运面粉。

董致先 好的,我这就去。(站起,往外走。)

董源和 等一下。

董致先 还有事儿?

董源和 过会儿,给傅筱庵去个电话,问清楚裘宁关在哪里,你亲自开车去接他出来,别又夜长梦多。

董致先 嗯,知道了。(下)

董源和 (对梁伯招手)梁伯,刚才是不是秦先生来了?

梁 伯 (上)对,我把他藏到账房里了。

董源和 说我有请,你去大门口看着点。

梁 伯 是。(下)

秦 鸿 (着黑衣上)源和兄。

董源和 快请坐,你今天好险,差一点正撞枪口上。

秦 鸿 是啊,最近日本人查得很紧,两条尾巴盯了我三条马路,一直甩不掉。

董源和 那你以后还是晚上过来,可以安全些。

秦 鸿 好,刚才没事吧?

董源和 还好,被我糊弄过去了。

秦 鸿 出去的那个是不是傅筱庵?

董源和 嗯。

秦 鴻 (紧张)他来做什么?

董源和 唉,说来话长。昨天不是来了两个巡捕抓人吗!他们把裘宁给带走了,硬说他是共产党。

秦 鸿 是不是敲竹杠?

董源和 不是,后来才打听清楚是日本方面派来的。

秦 鸿 那傅筱庵来是?

董源和 这狗汉奸贼喊抓贼,表面装得是帮忙救人,实际上是替日本人来谈条件。

秦 鸿 他们提出什么条件啊?

董源和 算盘是真精,要我当他们的财政局副局长,无非是想把大来和福盈控制起来,后来又要求给他们前方军队支援大批面粉。

秦 鸿 听说鬼子的部队因为战线拉得太长,最近粮食供给不上了。

董源和 那我们可以利用这个机会把他们一网打尽。

秦 鸿 是个机会,不过现在救人要紧。我回去后马上汇报,想办法先把裘宁弄出来。

董源和 不用麻烦了,我将计就计,已经把傅筱庵骗过去了。

秦 鸿 怎么个将计就计?

董源和 昨天你不是说沉船设关卡需要船嘛,我看就现在上海的局面,日本方面查得那么紧,一般的船只要出去恐怕都很难。

秦 鸿 是的,我们也正为这个犯难。

董源和 我想叫日本人帮我们把船送出去。

秦 鸿 什么意思?

董源和 他们不是要面粉嘛,我表面上同意资助两万斤,还答应用大来的船帮他们运过去,这样通过日本人的卡子就没问题了。等离开上海后,咱们半路上里应外合把船给截下来,再开往江西。这样船也有了,面粉也可以支援抗日,岂不是一举两得。

秦 鸿 这可不行,鬼子发现上当了,还不得拿你们开刀啊?

董源和 所以我要和你商量,能不能想办法先把我这一家老小迁往内地。

秦 鸿 现在倒是可以从租界坐海轮到香港,再从香港转道去重庆。可如果你们都走了,日本人肯定要发觉的,再说你的厂子怎么办,又带不走的。

董源和 我们不能都走,让致先留下。

秦 鸿 致先?你可就这么一个儿子!

董源和 (摇头)唉!不瞒你说,原本我想自己留下来迷惑鬼子,毕竟都六十出头的人了,还能有几年奔头。可致先这小子鬼迷心窍,铁了心要帮日本人做事,不管怎么劝都不管用。我想索性让他留下来做财政局副局长,其余的人分批离开上海。至于大来和福盈嘛,能带的都带走,放一个空壳子在这儿,这样鬼子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发现的。

秦 鸿 你可得想清楚啊,这是你一辈子积攒的基业。而且致先要是留下肯定凶多吉少,鬼子可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的,你这当爸的能狠得下心?

董源和 舍不得又能怎么办?他下水当汉奸,早晚都会是这个下场。

秦 鸿 挺好的一个孩子,怎么会变成这样?

董源和 是我造的孽。以前一门心思要他学做生意,教了太多买办的手段。到现在这小子变得不分青红皂白,谁掌权就投靠谁。唉,钱有时候真是害人啊!一旦陷了进去,九头牛都拽不出来。(落泪)

秦 鸿 你别太难过,咱再想想别的办法。

董源和 这可是大事,耽误不得的。我决定了,就这么办吧!为了把日本强盗赶出去,做这点牺牲算得了什么!

秦 鸿 (思考片刻)那好吧,我代表抗日军谢谢你。

董源和 谢什么!是我要谢谢你们,要不然咱们的国家就真的完了。

秦 鸿 都是中国人嘛。那我有了消息再通知你。

董源和 好。如果还有什么需要,你尽管说。

秦 鸿 (站起) 好,那么我就先走了。

董源和 (站起)你先等一下。梁伯!

梁 伯 (上)老爷。

董源和 外面现在怎么样?

梁 伯 没什么动静。

董源和 好,你送秦先生出去,小心一点。

梁 伯 是,秦先生请。

秦 鸿 源和兄,你留步吧。

董源和 现在外面特务很多,你千万要当心。

秦 鸿 我有数的,再见。

董源和 再见。

[梁伯引秦鸿下。董源和走到一旁打电话。

董源和 喂,请接福盈面粉厂……喂,张根兴吗,我董源和,今天厂里怎么样?……现在仓库里的面粉有多少?……小麦呢?……嗯,你听好,这两天厂里要加紧生产,但不要出货,面粉留着我有用……我会和裘宁说的……好,再见。

[董源和挂上电话,沈梦绮上。

沈梦绮 (坐下)厂里面有事啊?

董源和 (坐下)没事,裘宁他不在,我问问情况。

沈梦绮 傅筱庵来了怎么说,裘宁什么时候能放出来?

董源和 他答应了帮忙的,不会有问题,我已经叫致先去接了。

沈梦绮 (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总算都过去了。

董源和 小洁怎么样了?

沈梦绮 烧已经退了,还睡着呢。

董源和 这就好。对了,有件事我要和你商量。

沈梦绮 什么事?

董源和 现在租界里乱糟糟的,流氓、包打听经常来敲竹杠,两个厂嘛也半死不活,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

沈梦绮 外面不是在打仗嘛,东洋人不走就好不了。

董源和 万一这仗打到租界里来,咱们的厂早晚保不住。弄得不好,一家人性命都危险。

沈梦绮 说得我汗毛凛凛的,你有没有什么办法想啊?

董源和 我准备把厂交给致先管,他马上就是财政部副部长了……

沈梦绮 真的啊?致先就是有出息,从小看着就比别的孩子强,那时候……

董源和 你听我说完嘛,让致先留在上海,咱们还有小洁一家子搬到重庆去。

沈梦绮 人生地不熟的,去那儿干吗?

董源和 后方要安全得多,再说到了那儿我可以帮着裘宁再开厂。这样不管这仗打胜还是打败,咱家横竖都倒不了。

沈梦绮 你这个主意倒不错。不过致先一个人留在这儿,也没个照顾,我是不放心的。

董源和 他都三十出头了,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再说,致先现在当官了,会有人服侍的。

沈夢绮 (思考片刻)那你看着办吧。

董源和 你这两天记得收拾收拾,带些细软就行。

沈梦绮 知道了。唉,咱俩一把年纪了,还能图什么,都是为了小的。

[董源和闻言坐着发呆,眼泪盈眶。

沈梦绮 只要孩子们都顺顺当当、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强。(会心地笑)真想不到,致先会当官了……老头子啊,你可要和傅筱庵打个招呼,让他多照应些咱们致先。老头子……老头子你听见没有……老头子,你怎么啦?

董源和 (回过神来,擦泪)啊……没什么,我是高兴。

沈梦绮 对,咱是得高兴高兴。昨天本来给你做寿嘛,结果闹成那个样子。等会儿他们回来,今天我们再吃个团圆饭。姚妈,厨房里叫他们准备准备,我要亲自下厨,做黄鱼鲞。

[里面传来姚妈的声音:“好的,太太。”沈梦绮站起,兴冲冲地往后面去。佣人们又忙碌起来。董源和依旧坐着呆呆地发愣。

[切光。

尾声

[两年后,重庆董宅书房,屋内设一书桌,后有藤椅,桌旁靠着一根拐杖。后墙上有窗,旁边挂一书有“输财报国”的锦旗。幕启时,董源和伏在书桌睡着了,姚妈帮他把衣服披上后退出。梁伯携账本上。

姚 妈 梁伯,你先别进去。

梁 伯 干吗?老爷刚才要我送账本给他。

姚 妈 小点声,这两天老爷像丢了魂似的,都两天没合眼了,刚才好不容易睡着了,你别去惊动他。

梁 伯 真造孽哦,好端端一个人家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姚 妈 唉,谁说不是呢!大少爷被日本人杀了,太太也跟着去了,姑爷又参了军。剩下这老的老、小的小全靠着大小姐一个人。眼看老爷的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了,这可怎么好!(擦眼泪)

梁 伯 老爷他都是为了国家,其实他心里头很苦。盼着吧,但愿把鬼子早点消灭,也好出一出胸中的这口恶气。

姚 妈 你说这小日本怎就这么难对付,咱都搬来重庆了,好死不死地他那飞机还是整天飞,不停地炸。

梁 伯 等着瞧吧,他们总有完蛋的一天。

[梁伯和姚妈下。渐渐转入董源和的梦境:舞台一边呈现马当沉船的情景,传来炸船沉江的爆破声,抗日部队挥舞旗帜、高喊口号。舞台另一边是肃杀的刑场和儿子即将被执行枪决的身影。董致先被日本兵五花大绑,身上道道伤痕,满面泪痕。

董致先 (凄厉地笑)机敏,圆顺,借势,连横,生意的经络?爸,这是你亲自教我的,我做的这一切可都是你教的啊!究竟我哪里有错,还是你一开始就错了?可为什么你的过错要由我来偿还?爸!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害我,为什么要抛弃我!(声嘶力竭地喊)爸——

[疯疯癫癫的沈梦绮上。

沈梦绮 (疯笑)我们的致先最有出息,他当官了。(着急)致先,你在哪儿?你快回来。(愤怒)董源和你不是人,你连禽兽都不如,致先是你害死的!我不要这锦旗,拿走,快拿走!上面沾满了致先的血,你还我的儿子啊!致先……(瘫在地上,大哭)

[舞台上的日本兵举起枪对准董致先。

董致先 爸!救我!我不想死……

沈梦绮 致先!源和你不能这样做,不能啊!

[一声枪响,梦境消失,董源和惊醒。

董源和 致先——

[已然颓木的老人抬起头,眼睛直瞪瞪地看着前方,迷茫中似又寻找着什么,哆哆嗦嗦地从怀中取出玉牌,抚摸着。

董源和 机敏,圆顺,借势,连横。机敏,圆顺,借势,连横……

[董源和泪水不自禁地流淌,随后费力拄着拐杖站起,走到窗边,用力将玉牌掷向远方,呆呆地望向外面。夕阳洒在满是皱纹的脸上,耳旁似又传来家乡熟悉的小贩叫卖声:“椒盐倭豆粉啊……龙山大泥螺啊!呒泥筋嚄,嘣嘣脆嚄。”

[切光,全剧终。

责任编辑 刘 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