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亡羊(短篇小说)

2018-09-11 02:21王爱
南方文学 2018年4期
关键词:条路羊群妻子

王爱

在古道溪,山里人羊客是个古怪的人,尤其让人津津乐道的是他对路的抗拒和仇恨。他曾经在山下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因为总是跟一条路过不去,他又搬回了山里。他住在洞山石窟前的小木屋里,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有一段时间,古道溪人心血来潮,想要修一条山下通往洞山石窟的道路,以便于上山观光或者采山货。令他们没想到的是,这件皆大欢喜造福于人的事情居然遭到了羊客的强烈阻止。羊客每天从早到晚,仰面躺在施工的地方,令那些挖掘山石的锄头停留在半空中,迟迟不敢落下。村里请湾湾太太前去当说客,羊客闭目不听。他好歹知道湾湾太太是个德高望重之人,多少保持了基本的礼仪。别的说客,则遭到了他毫不留情的唾液袭击。古道溪人威胁要把羊客关进派出所,其实那么多人要把一个固执愚昧的山里人弄走,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但他们最终没有那样干,不是惧怕或是怜悯羊客,而是一些别的麻烦事,令这场声势浩大的工程半途戛然而止。一条路的中断阻止了所有人去山里的热情和欲望,去洞山的人便寥寥无几了,没有人肯花费那么大的精力去爬一座又高又陡又没有尽头的山。从此,羊客把自己掩藏在林海荒芜之中,逐渐从人们的视野里消失。

羊客憎恨那条路是有原因的。自从搬到山下之后,那些有脚的、没脚的东西都顺着路来了,一个都没有遗漏,也从来不会像他那样弄错方向。这条路带来沮丧、挫败和耻辱,也带来血腥的气味、死亡的阴影和无可抵挡的绝望。这是一条适合人行走的路,光滑、宽敞、平直。不过,适合人走的路,也适合那些你明明知道,却总是悄悄到达悄悄溜走的东西。它们在路上来来去去,奔腾不息,带来的瞬息万变令你措手不及。你始终看不见它们,但它们就是存在,并且一直影响着你的生活。羊客认为,这些称之为命运的东西,都是门前那条路带来的。

一切不幸都从那次迁徒开始。羊客意识到,把家从山里搬到山下路边,是他一生中所犯下的最大错误。不管如何为自己开脱,这都是事实,就算一辈子睁着眼睛睡觉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他们一搬到这里来,就神奇地忘记了自己原先的语言。也许不是忘记,而是羊客的一次灵机一动,老老实实的他突然耍起了狡猾,这让他的妻女未免有点吃惊和难以接受。羊客巧妙地藏匿起了自己的山里话,好像这种使用了半辈子的语言是他与生俱来的毛病,他正使出吃奶的力气来纠正它。为了努力迎合山下那种成熟的、复杂多变的语言环境,羊客像牙牙学语的婴儿,十分辛苦地驯化着自己的舌头,力求它在口腔里的动作能够变得迅速灵活。当他驱动着笨拙的舌头,学着电视里的规矩,结结巴巴地跟人打招呼时,他古怪的发音仍然引起了一阵嘲笑。他说的是:阁下好,鄙人羊客刚来贵地,请多关照。他很想跟当地人处理好关系,并在最短的时间内以最快的速度融入进来。他所能想到的成本最小、收效最好的办法就是跟他们说相同的语言,这就是羊客的灵机一动,或许是自作聪明。

羊客第一次发言就弄出了一个大笑话,由于缺乏见识,他理所当然就以为山下的人都像电视里那么说话,在他有生之年,他只有几次去集市的有限经历。那时候,他紧紧地闭住嘴巴,生怕一不小心,他土里土气的声音就会不受控制,从肚子里溜出来。他用手指着那些物品,只等卖家报出一个价格来,他就掏钱拿走它,反正不用说一句话。羊客觉得,让人误会成哑巴,也比让人听到他说话要体面得多。直到很久以后,羊客才发现,他搬来的这个地方,并不如他想象中那么完美。他们说的话简直跟他没有什么区别。相反,他别别扭扭学来的发音,才让人们拿着他山里人的身份尽情取笑了他一场。他的女儿则要机智得多,她进了学校,很快就学会了标准发音,学会了平翘舌,知道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她没有羊客那种沉重的包袱,她能在几种发音中自如切换。

羊客被自己的语言弄得头昏脑涨,也让他的狗和羊群不明所以。它们远不如主人聪慧,常常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的狗总是茫然地看着羊客,对他嘴里发出的声音迷惑不解,也就无法准确接收到他的指令。羊客的羊甚至连路也不会走了。

当那辆摩托车轰鸣着从远处冲过来时,羊客才刚刚习惯这条路上出现的一切新事物。但他学会了如何躲避车辆,他的狗却被这头呼啸而来的怪物吓呆了,它傻傻地站在路边,有点不知所措。羊客心急如焚,他一着急,就用刚领悟的语言喊他的狗。他本意是要让狗往边上避一避,不想狗误解了他的意思,它掉过头来朝羊客跑去。染着紫色头发的年轻人惊得面孔雪白,以为随之而来的便是本地人的敲诈.勒索和围追堵截,紧张地想着脱身之策。他骑得过快了,假如慢一点,这条狗是能避开灾祸的。但摩托车主一看羊客的动静,他就明白了,这一切并不是事先精心设计好的,而是一场真正的事故。他一眼就看出来羊客是个老实懦弱的山里人,紧张、羞愧,总是习惯第一时间把错误揽在自己身上。摩托车主翻身上车,骂了句“晦气”就趁机离开了。他的骂声让羊客满脸涨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羊客甚至不敢看那个肇事者,他低着头跑向狗。他准备好好训斥它一顿,好让它以后不要这么慌慌张张,没见识出洋相。当他看见狗,他心里就知道,他已经再也没有机会训斥它了。狗躺在几米外的地方,身子不断抽搐着,血把身下的一大堆沙石都染红了。羊客把狗抬到屋檐下。他想表达歉意,却不知如何开口,他抚摸着狗的被鲜血浸湿的毛发,悔意和眼泪一起涌了出来。

狗抬起头虚弱地看着羊客,等着羊客跟它告别。它平静、镇定,似乎料到一切早该如此。狗的眼神告诉羊客,它一点儿也不怪他。它浑身颤抖,看起来十分难受。为了抵御这种痛苦,它不得不蜷缩起来,眼睛里的光芒逐渐暗下去。起先,狗还能叫唤,就像对这个世界多了一些倾诉的欲望。没多久,叫声变成了呻吟。两天后,终于闭上了眼睛。羊客从此恨上了骑摩托车的人,他后悔自己那么轻易就放过了罪魁祸首。因为他忘不了狗那双哀伤、绝望的眼睛,他觉得,就是因为狗不怪他,才会让他如此难受。

下山后,羊客的羊群几乎不会走路了,它们那善于攀岩的四蹄一旦走到这平直光滑的大路上,就忍不住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其实并非如此,羊群对这条路不感兴趣不过是这条路看上去光秃秃的,没有可供它们啃噬的鲜美食料。羊客折损了他的狗,暂时找不到理想的场所作为羊群的草场,他只好把他的羊群赶到了这条路上。羊客自己不喜歡这条路,恨不得周边所有的人都同他一样不喜欢,甚至连畜生,羊客也得拉来当作自己的同盟军。这样,他也许觉得好受些,也许能稍微减少下山后的孤独。

羊群慢腾腾地走着,咩咩地叫着,觉得委屈极了。它们脖子上的铃铛照常响着,那声音不如在山林里清脆。假如此时在山里,为了主人能随时找到羊群,铃铛声就像点缀在林野里的小花朵,鲜艳漂亮,无处不在,芬芳袭人。可在这条路上,铃铛声就像羊群拉得满地的羊粪,简直聒噪极了,只会让人厌烦。有时候,性急的司机会在羊群后面疯狂地按喇叭,嘴里骂着“死羊子,瘟羊子”。性格好又重情趣的司机会趁机把车速诚缓下来,跟在后面慢慢走,方便车里的人用手机拍照。也有走路爱干净的女人,就会诅咒不懂事的主人把羊群赶上了人走的路,哪怕她们万分谨慎,也会踩上满脚的羊粪,黑色豆粒一般,黏在鞋跟上,怎么也甩不掉。但这并没有什么稀奇的,路上也常有牛粪、狗屎之类的东西出现。

路边实在没什么草可吃,只这样游荡了一周,那些羊就饥肠辘辘,饿得发疯,恨不得把羊客为它们搭建的羊圈都拆下来咀嚼入腹。羊客思虑过三,决定带着羊群重返山林。那是一条溯回的道路,前不久,他费了万千心思才从那条山路举家搬迁下来。

那不过是最平平常常的日子,他跟在一群羊后面上山。他的狗死了,羊群不需要狗护驾,也不需要他带路,它们轻车熟路走在山梁上。那未被完全驯化的蹄子一踏上熟悉的道路,就找回了尚未丢失的熟悉的记忆。铃铛随着节奏,摇曳出轻快的旋律。那真是再自然不过的走法了,他和它们至少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走过数百次,他相信就算闭着眼睛也不会出任何差错。他怎么也没想到,他的羊群会如他的妻子那样,突然就会发起疯来,让人措手不及。

虽已到了暮春时节,涧边的青草犹如茂盛的葳蕤,脆嫩爽口。山梁上就热多了。一群羊走在前面,自觉地排成长队,整齐有序地朝前慢慢移动,它们很乖巧,甚至都不用主人驱赶。路过这片崖石,很快就能到达它们的福地。他跟在后面,满意极了,暂时忘记了失去狗的惆怅。羊群的毛发连接起来,洁白、柔软、丰盛饱满,像一片云朵轻盈地飘荡在山梁上。对了,就是云朵。云朵翻越无尽山水,从遥远的地方跋涉而来。从山上下来,从山下上来,即使没有路,云朵也一样能走,它们根本不需要靠路行走,它们靠的是风,羊客突然很羡慕云朵。云朵,没有什么能分开云朵,除非故乡和死亡。羊客心里一悸,不知道脑子里为什么要出现这么奇怪模糊的念头。

突然,那只头羊开始奔跑起来,它的样子,就好像身后有恶鬼在追逐它。“你踩到鬼吐的口水了?”羊客骂那只头羊。在这之前,它可靠本分,端庄沉稳,天生的雍容气度里充满了睿智,忠诚地履行着头羊的职责,一丝不苟地维持着队伍的秩序。他从未为此分过心。队伍乱了起来,蹄子碰到了蹄子,头上的角抵到了一起,有的羊挤出了队伍,有的甚至在倒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羊客呆住了,一种可怕的恐惧占据了他的躯体。羊客还来不及多想,就见那只头羊高抬着前脚,再徼微曲起,后腿在老山坎上用力一蹬一踢,整个身子朝前扑去,轻而易举就跳下去了。它的动作利落极了,简直不带一丝犹豫一丝留恋,就这么轻而易举奔赴了死亡。它庞大壮硕的身子撞向凸起的石壁,又迅速弹向一侧,然后以更加快捷的速度坠落。头羊的两只前蹄磕在了尖锐的崖石上,发出刺耳的撞击声。这声音让羊客的心直往下沉,他眼睁睁地看着头羊跃下了山崖。

头羊跳下去的时候,身后几只蠢笨的家伙居然没看出它在自我毁灭,跟着这种错误的示范,接二连三地跟着跳了下去。或许它们看出来了,只是心甘情愿地追随着头羊的脚步,羊客不得而知。它们一定是在山下那条道上中了邪,才会这样没来由地集体发疯。

现在,羊客有理由恨那条路了。风顺着路,把浓重的血腥味传递了出去,那些嗅觉灵敏的人很快就顺着路找来了。山脚下,面对着一堆热乎乎散了骨架的肉身,镇上卖肉的屠夫张三激动得直搓双手。羊客试图跟围观的人讲述发生在这几只羊身上的可怕事件。然而,他尝试了几次,可还是开不了口。他只是觉得受到了严重的背叛和伤害。强调一只羊的自杀,无疑是在耸人听闻,不但不会让人相信,多半还会让他这个主人背上虐待畜生的骂名。没有人相信羊会自杀。羊客说不出话来,他望着屠夫的嘴脸,觉得那真是世上最可恶的一副嘴脸。屠夫兴高采烈,完全没法顾及羊客那种微妙的情绪,此时他考虑的是那双油腻的胖手能借此挣回来多少票子,而不是他这个放羊人的损失。天热气温高,屠夫趁机压价,这口肥羊肉他吃定了。他料定羊客权衡之后,只能让他拉走这堆优质的碎羊肉。

羊客却偏偏在此时犯起了倔劲。他心里想的是,要是他的妻子还没离开他,他一定不会跟屠夫过不去,也不会跟自己过不去。羊客只这样模模糊糊地想着,就觉得万箭穿心,愤怒的火焰在腾腾燃起。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妻子的离开让他如此计较这几只羊。就好像他妻子不要他,才让这几只羊也不要他,宁愿出走,宁愿自杀也不跟他在一起。羊客想不出自己究竟哪里做错了。这种自责让他痛苦万分,从而使他把怒火转移到屠夫身上去了。屠夫脸上泛出的油腻的汗水让羊客胃里一阵翻腾,羊客感到恶心极了,几乎是咆哮着赶走了屠夫。

羊客的妻子在山里活了那么多年,所见到的陌生人加起来也没现在见到的多。她本来就有点疯疯的,时而糊涂时而清醒。这一吓,她就变得更傻了。搬下山后,她不做饭也不洗衣,突然间什么也不会做了。羊客的妻子在面对人群时,远远不如在面对山林时那样自在轻松。她紧张、拘束,整日里沉默不语,甚至还有一丝惶恐和愧意,好像他们搬下山,是她拿的主意,而不是她丈夫做的决定。她的手没处放,脚也没处放,她目光躲闪地看着丈夫,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尤其被丈夫那种古怪的言語吓住了,她暗中尝试多次,也无法跟他步调一致。这让她沮丧、内疚,只好任由不祥的预感在紧闭的嘴巴里滋生漫延。生怕一开口,从她嘴里溜出来的不是那种得体的语言,而是恶毒的诅咒。她总是满怀歉意地看着她的丈夫和女儿,这种过度的自责极大地损害了她的健康,导致她神思恍惚。她把山下的世界当作梦境,甚至当作是噩梦。羊客的妻子在一次次梦境中,清晰地看到灾难在步步紧逼。为了从梦境中醒来,她一次次朝山里跑去。她一到了山里就好像鱼到了水里,获得了极大的快乐和自由。

羊客的妻子躲在山里摇摇欲坠的木房里,即使到了晚上也不愿意回到山下。羊客不得不每天送饭给她,但是很快,他就厌倦了。他明明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他的妻子不体谅他倒也罢了,还要给他添麻烦。妻子比羊客更固执,她总是趁丈夫不注意,又偷偷溜回去。为了不被丈夫找到,她恰到好处地利用了她那少得可怜的聪明才智。她在山里十分灵活,差不多能想出一百种办法来藏匿自己。羊客往往只来得及看见她的一截身影或是拽住一处衣角,然后她就逃走了。她以为她在跟丈夫捉迷藏,她对这个游戏乐此不疲。她总是十分轻易就藏得十分隐蔽,羊客却要费很大的工夫才能找到她。羊客对妻子有了怨言,后来进山,他带的不再是饭菜,而是绳索。他板着脸,捆住妻子的双手,将她从山里牵了回来。

雨季来临,年久失修的木房子随时都有坍塌的危险。羊客下了决心,他将妻子捉回来后关了起来。关了很久,直到清除掉她脑子里残留的山野自由之梦。这一次羊客心安理得,表面看起来,他对家人的疼惜和愧疚之情还不如他对狗和羊群的多。当你看见羊客时,你就会明白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极精瘦,脸上线条刚毅,生来古板严厉,不善说笑。对自己比对别人要苛刻得多,他从不将妻子看作是别人,与其说他对妻子苛刻,还不如说他把妻子看作是自己。他把妻子关在家里,不过是在变相地惩罚自己。妻子的行为让他看清了自己心底的愿望——当他下山说的第一句话惹来嘲笑时,他就有了想搬回去的冲动。但有他这种长相的人绝不会是那种三心二意举棋不定的人,羊客也知道,自己骑虎难下,已经不能回头了。他表面上是将妻子关闭在家,其实是为了压制内心的真实渴望。

当羊客的妻子重获自由时,她安静乖巧了许多。也许她明白,山里已经成为她丈夫的禁地了,他不可能再让她回山里去了。她不再哭叫、反抗,每天坐在屋檐下看着眼前的公路发呆。有一天,当她终于忍不住尝试着踏上眼前这条路时,一种前所未有的狂喜涌上了她的心头。这条路宽敞、明亮、平坦,畅通无阻。没有茅草割她的手,也没有荆棘抓破她的脚,前面没有毒虫毒蛇,也不会有奇怪的叫声来惊吓她。她不需要用力,不需要攀爬,只要轻轻一抬脚,就能轻松地走出一大段路来。而且,最重要的是,她的丈夫显然对这种山下的生活早已妥协容忍,对她的这种尝试持鼓励、赞许的态度。在他教会她如何避让车辆后,羊客几乎是怂恿着她上路了。

羊客的妻子在这条路上花费的时间越来越多,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她一天比一天走得更远。直到有一天,她再也没有回来过。有人认为她可能迷路了,不知道怎么回来;也有人觉得她可能遭遇了不测;还有人认为她是逃走的,她其实是有心机的,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傻。不管别人怎么臆断猜疑,羊客都不为所动。他竭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坚信他的妻子不会离开他,离开这个新家。就算是离开,也不会选择这条路,这条路通向未知的远方。不管怎么样,都怪这条路。这条路充满了迷惑,羊客甚至分辨不出他妻子出走的方向。

羊客对旁人的告诫充耳不闻,他不愿意相信妻子是通过眼前这条路出走的。他一厢情愿地认为她只是躲起来了,她只不过是在跟他捉迷藏,就像她在山里做的那样。不……不,也许这会儿她恰巧耍了心机,她根本就没认真踏上过这条路,她也许就躲在山里的某个角落。这一次,她一定认为自己躲在了一个无人找到的地方,说不定正在为自己的高明而洋洋得意。她在等羊客找到她的那一天。可是这一次,两人都有点冒险了。他在山里足足找了一百天,翻遍了每一个山洞和石缝,羊客没有发现妻子的踪影。羊客一想到是妻子将自己拖入这种危险的境地时,就火冒三丈。她太天真了,这条路是一片他们两人都未涉足的陌生区域,尤其是羊客,他对这条路又敬又怕,他从不敢走得太远,每一条岔道都吓得他驻足不前。他的妻子也许只比他稍微了解这条路。它又宽又长,没有止境,谁知道它会通向何处。他的妻子真的比他要大胆勇敢多了,假如她左等右等,等不来羊客,却等来了陌生人,她是不是就真的不再回来了。羊客对此焦灼不安,忧心忡忡。

羊客常年赤脚行走,山路上总有沙砾、凸起的石块和新长出的茅草根,致使他的脚底布满累累伤痕。当他下决心顺着这条适合人走的道路,前去寻找他的妻子时,他穿上了一双新鞋子。但这双并不合脚的鞋子让羊客走起路来十分辛苦,他走一段路就要停下来,脱掉鞋子,挑破脚上的血泡。傍晚时分,那条路仍然看不到尽头。羊客一无所获,他终于想起了家里还有一个女儿,于是便顺理成章打道回府。回到家里的羊客躺在路边大口喘气,一种类似于晕车晕船的眩晕感猛地侵袭上来。羊客翻身趴下,大口呕吐起来。

独自行走的人,总会被一生中所走过的路弄得特别疲惫,有时候怒气冲冲,有时候心灰意懒。这时候的羊客确信,哪怕是树上随意掉落的一片枯叶,也能将他压死。但羊客也知道,一个人只要上路了,就不大可能中途停下来。那条路越长,他就越想征服它。但他一直走、一直走,还是没有走到尽头。这世上没有一条路会有尽头,那是永远也到不了的远方。

没有办法,羊客去山里杜婆婆那里求来了一张符纸。上面画着一堆奇怪的图案,在羊客的女儿看来,那不过是早已盲眼的老人家信手乱涂而已。羊客不准女儿胡说,他认为那堆神秘且复杂难懂的画面里,一定藏着他妻子失踪的秘密。他按照约定,准时在路口烧了符纸,那袅袅上升的青烟给了羊客极大的安慰。他坚信符纸能代替他寻回妻子,而他自己是再也不可能踏上那条令人生畏的险途了。

第一张符纸收效甚微,路口上总是有风,风也特别大。薄薄的灰烬被吹散,很快就跟青烟一起化作无形,了无痕迹。羊客满怀信心,也很执着。他每天在固定地点、固定时间,固定做一件事。七七四十九天很快就过去了,羊客跟杜婆婆约定的时候到了。但是这一天,风平浪静,甚至可以说是死气沉沉。妻子并没有准时出现,羊客的希望转眼成空。符纸并不是那么好求来的,除了花时间花力气,也会花费一点点金钱。而且羊客知道,杜婆婆对他的承诺没有如期而至,他们之间的气氛将是尴尬而微妙的。再去求符,不仅仅是杜婆婆会难堪,羊客自己大约是再也不想见到杜婆婆了。

不管怎么说,這是一个寻找妻子的办法,羊客无法说服自己轻易放弃它,就像他无法对妻子的失踪视而不见。羊客开始偷偷撕女儿的课本,他不识字,他从来不知道女儿的课本上写了什么。对于他来说,课本上的内容跟符纸上的图案一样,因未可知而显得神秘,甚至是神圣,都跟他妻子的踪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是冥冥之中的天意,神秘的事物之间必定有着普通人无法厘清的关联。撕女儿的课本,羊客倒是理直气壮。当初,女儿上学是一件天大的事情,迫使他们一家人从山里搬来此地。现如今,一家人接二连三遭遇的厄运,尤其是妻子的失踪,要比女儿上学这件事重要得多。

羊客的女儿知道,她的课本在不断变薄,但是她假装不知道。她也不生气,哪怕因她残缺的课本,老师将她赶出了教室。“其实那根本没有用”,羊客的女儿说,“我摘一片树叶,当作钱去买冰棍,人家会收下吗?我阿爸只是糊涂,课本和符纸,神怎么会分不清?神当然不肯收下。谁收下树叶,谁就是傻瓜。”羊客的女儿咬牙切齿起来,不知道她究竟认为收下的是傻瓜,还是不收的才是傻瓜。再说,课本天天被撕都不生气,干吗要对这件事生气呢。羊客的女儿很快就释怀了。其实她的成绩不尽如人意,所以老师只好每天抱怨她指甲不洗、不剪;抱怨她头发有馊味;抱怨她衣服不整洁。

几年过去了,羊客女儿的课本早就被撕光了,妻子仍旧毫无音讯。不知道羊客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在做这件事,这明明就是一件无用功。女儿的课本没有了,他开始寻找妻子留下来的旧物。每天放工回来,他都要拿出妻子的一件衣物,放在路边上烧。他固执地认为,如果妻子等不到他来找她,她的魂魄总归认得这熟悉的气息,知道他在家里等她,知道他耗尽本事还是找不到她。她总也应该回来了。他的行为让过路的人颇有怨言。他那套旷日持久的神秘动作弄得人心惶惶。对此,羊客并不在意。他发现,小心谨慎并非良策。

然而,杜婆婆的话并没有说错。吹向这个路口的风太密集了,光靠符咒是远远压制不住这股邪气的。羊客很久以后才知道,他恨骑摩托车的年轻人不是没有依据的,这不仅跟他的狗有关,也跟他的女儿有关。羊客把女儿的课本撕光之后,也就意味着妻子的失踪对这个家庭而言是重大的打击,他们都没将上学再当回事。

那个骑手是什么时候钻进家里来的,羊客一无所知。起初,骑手主动在路口停下来,大约是因为天气太热,想进屋讨口水喝。水是羊客的女儿端上来的,十几岁的少女有一朵宛如花开的脸,这张脸因长期容忍和体谅羊客的任性和荒唐,而似沉塘睡莲,有一种天然而不自知的美好。骑手被诱惑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这是他的命运也是羊客女儿的命运,是一场命中注定的邂逅。騎手开始频繁路过,频繁口渴,恰巧每次都在羊客外出的时间里。羊客的女儿毫无防备地接待了骑手,接着就被他身上的酷劲吸引了。在骑手用花言巧语描摹的那个外面世界里,有羊客女儿一直追寻而不得的东西,那是靠想象力没法解决的问题。羊客靠着对一条路的拒绝支撑着他的恐惧,他的女儿却恨不得腋下长出一双翅膀来,好让她不费吹灰之力远离大山,去跟随外部的潮流。这是羊客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的事情,不过就是讨口水喝。讨口水喝,怎么把人也讨了去,怎么就牵扯出这么多是是非非来。骑手顺着路来,再顺着路走,把天真单纯却想出门见识见识的好孩子拐骗走了。

羊客的女儿还是留了一张纸条给羊客:爸,我出门找妈去了,你好好照顾自己。虽是简单的一句话,羊客却从中看出了诀别。女儿走了这件事,或许是落在羊客肩上的最后一片树叶。羊客知道,女儿一直在怪他,虽然从她的言行中他看不到一点责怪他的意思。一家三口人中,对于下山生活,如果他和妻子还有一丝畏惧,还会出一些差错的话,女儿算是适应最快也适应最好的那个,女儿对山上生活的摒弃和对山下生活的热情拥抱,有时候甚至让他怅然若失。他没想到,女儿不声不响,会选择这种方式离开他。

虽说一条大道就摆在羊客的家门口,羊客只要轻轻一抬脚就可以上路,但羊客却觉得自己已无路可走。那条路那么长,那么长,就算他一直走,一直走,但还是走不完。

羊客做得最幼稚的一件事就是开始跟这条路过不去。他先是在公路上堆石头,按照他的说法,他不是在阻止那些呼啸而过的车辆,虽然他对他们怀有无端的仇恨。羊客一直隐约觉得,妻子的失踪一定跟这些速度极快的汽车有关,一定是它们中的某一辆车载走了妻子。羊客对妻子还是很有把握的,他不相信妻子能凭着自己的本事走出这条路。但这些车辆并不是罪魁祸首。罪魁祸首是门前这条路,没有这条方便快捷的路,这一切就不会发生,女儿更不会步妻子后尘。羊客堆那些石头,意图阻止暗中通过的东西,那些谁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只是这一切都是徒劳,路过的司机不得不在此做短暂停留,他们下车后,骂骂咧咧搬走石头,再一溜烟地开走。几乎没有人打探这些石头是怎么来的,更没有人多看一眼在此徘徊不去的羊客。连车辆都拦不住,还能拦住什么?看着这条路平平坦坦的,羊客就生气,他开始在路面上挖坑。

路过的人终于吃惊起来,问羊客在做什么,公路中央是不可能有宝贝的。

“挖墓坑。”羊客不看来人,好久才扔出一句话。

“挖墓坑?天啊,挖墓坑干什么?怎么在这里挖?”

“这路上肯定有东西。”羊客没有直接回答对方。

“有什么东西,我怎么看不见?”来人害怕了,以为碰见了疯子,便喊来了村长。

大家七手八脚夺走了羊客的工具,那条路已被挖出了一个大坑,一个能把羊客完整装进去的大坑。村长知道一切内情,他气得头顶冒火:“你这个蠢货啊,都跟你说了,你女儿是出门打工去了,不是丢失了。你怎么还干这种蠢事?”

“她要不是被这路上的鬼摸了脑壳,她就应该跟我商量一下再走。”

屠夫还对羊客不卖给他羊肉怀恨在心,趁机喊道:“哎,他这是破坏公共设施.扰乱秩序,得先把人拘留起来。”村长转头呵斥了屠夫,要他闭嘴,接着数落羊客:“你整天发神经,好好的孩子书也不让她读了。她要是跟你商量,你还让她走吗?”

“跟她妈一样可怜。”旁边的人七嘴八舌道。

“你说说,你把她妈关了多久?你个蠢货!”村长真是痛心疾首,一看见羊客那副样子就来气。 羊客终于呜咽起来:“她不会回来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古道溪人不知道羊客说的是他的妻子还是女儿。

“她们都不会回来了。”

呜咽声变成了号啕声,羊客又对着这条路呕吐起来。吐出来的污秽物顺着羊客的前襟流进了前面的洞坑,马上就引来了苍蝇蚊子。众人赶忙嫌恶地跑到一边。

大好的中午,风云在头顶盘旋,天逐渐阴暗下来。轰隆声在耳边炸响,上空很快扔下来一个雷。公路边的草木吃了一惊,纤细的身姿便不断战栗起来。我们一直站在路边,不敢转移视线。羊客已从大哭变成默默流泪,他坐在一块粗粝的石头上,双眼通红,茫然地看着前方。天底下,什么样的痛苦才能让一个汉子在路边不管不顾地哭泣?

在这个恶劣的天气里,一群人在跟一个绝望的人对峙。大家都觉得烦躁,当然内心也十分不安。几次开口劝阻无效,有些人就暗自打算,要是天气再这样坏下去,就不能留下来陪羊客了。管他是死是活呢!一个男人坐在路边哭泣,经过他身边而不闻不问,那就得硬起心肠,也会觉得自己有罪。这使古道溪人耿耿于怀,哪怕雷声滚滚,我们在羊客附近徘徊了五分钟,还是挪不动双脚赶路。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但羊客根本不看任何人。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羊客在一心求死。他真的不想活了,他的神情表明了这一切。羊客叉开五指,伸手在脸上抓了一把泪,他将那些悲伤的液体利落地弹进了古道溪。他也许被人下了诅咒,躯体还留在这里,魂魄却随着眼泪被古道溪带去了远方。他的房子就在旁边,可他好像看不见它。更早的时候,他从灶屋里摸了一把柴刀,捏在手里。大家认为,有危害的是那把刀,而不是他的眼泪。它闪着雪亮的光芒,起卷的刃口散发出冷寂阴郁的气味。现在,这把刀不见了,古道溪水轻轻浅浅,清澈见底,不可能藏匿它。路边的杂花野草被无数焦灼的目光和手指来回梳理了数遍,没有刀的踪影。但我们一看见羊客,就知道,这把刀跑进了他的身躯,又从他的心里长了出来。他满身的寒气,让人直打哆嗦。

羊客根本不在意天气,也不想理会任何人。他朝公路下的古道溪垂着头,眼泪大滴大滴地滚落。古道溪安然无波,徐徐流淌。没有足够深邃的地方能吞没他,也没有足够湍急的地方能迅速带走他。我们叹了一口气。有时候,不相干的伤痛更能触动人心,因为你永远无法知道真相,永远无法知道,究竟是什么导致了羊客如此不幸。

多年过去,假如你厌倦了山下的生活,想偶尔进山去找点山野乐趣,或许你会看见林中那栋孤零零的小木屋。它屹立在此,历尽风雨沧桑。在它的周围,荒草掩映之下,荆棘丛生,林木遍布。一切山里生存的东西将它团团围住,与外界隔绝,使它变成了一座孤岛。你只能远远地看着这座孤岛,却找不到任何一条可以靠近它的道路。古道溪人会告诉你,此间的主人仇恨世间的一切道路,他是一位下山失败的可怜人。他再次上山后,就无法容忍他的周边出现任何道路,他毁灭了一切可以称之为路的小径,也便亲手阻断了任何可能会通往他心灵的途径。而他当初搬下山后引起的那场轩然大波,多少使古道溪人受到了一点教训和启迪。他们都知道,为了下山,他并不是没有做出牺牲,他的狗死了,他的羊也死了,他甚至在一开始就毫不犹豫地丢掉了自己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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