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熟悉的阿列克谢耶维奇

2018-09-11 02:21孙越
南方文学 2018年4期
关键词:阿列克谢耶维奇小人物苏联

孙越

我所熟悉的白俄罗斯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CBemaHa AneKCHeBHq),2016年9月来到中国,参加上海、苏州和北京等地的图书博览会及读者交流会。之所以用“熟悉”一词,首先是因为1989年我们已在北京师范大学相识,并有过文学方面的交谈。那年她随苏联作家协会代表团访华,北京师范大学是历届苏联作家代表团必访之地,因为那里曾有一间苏联文学研究所,两国作家和翻译家常相会,可谓鸿儒雅聚。其次,我在与阿列克谢耶维奇相识之前,在《昆仑》杂志特刊上,读过她的长篇小说《战争中没有女性》(YBOHHHHe )rceHCKoe JIHIIO),那是老友吕宁思的译作,后来此书出版单行本,被阿列克谢耶维奇称为他们“共同的书”。

阿列克谢耶维奇初期造访北京,中国正值改革开放起步,苏联文学一如既往地影响着我们的阅读和创作,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小说,毫无例外地引起中国文学界的关注。2015年,阿列克谢耶维奇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以后,很多年轻读者像发现了新大陆,其实,阿列克谢耶维奇早就来过,只不过是在27年之前,那年她41岁。

如今,阿列克谢耶维奇已经68岁,容颜虽改,但思想依旧,头脑依旧如27年前一样清晰,讲话虽轻声细语,但我时时感到她的思想火花在迸溅,充满璀璨之光明和滚烫之热力。我借为她做现场翻译的优势,见缝插针地与她叙旧谈天。

非虚构写作是心灵写作

27年前我们刚见面的时候,她只有一本书译成中文出版,现在她的书几乎每一本都有中译本,像《锌皮娃娃兵》(Цинковые малъчики),《最后的见证者》(Последние свидетеЛи),特别是“乌托邦之声”五部曲终结篇《二手时间》(Время секонд хзнд)等都已经在中国出版。而且她的书如今中文读者之甚,与当年不可同日而语。

阿列克谢耶维奇告诉我,她此行上海和北京,目睹中国这个拥有最大读者群的国家出版了她的作品,當然由衷感到欣慰。她钦佩中国作家和读者追求真理的精神。

她告诉我,尽管在苏联时代,有很多诚实的作家秉笔直书,虽说最终未能阻止悲剧的发生,但还是写下了不朽的作品。她所师承的导师,是苏联赫赫有名的纪实文学作家阿达莫维奇(Алесъ, Адамович);她最敬重的人之一,即是闻名遐迩的作家索尔仁尼琴(Александр Солженицын),曾获得1970年的诺贝尔文学奖。

谈到纪实文学,阿列克谢耶维奇可是有太多的话要说。苏联时代曾有人说纪实文学等于新闻报道,而写报道是记者的事,写小说才是作家的事,他们试图用这种庸俗的解释,将非虚构小说拒之文学殿堂之外。所以在苏联时期,纪实文学在一段时间内曾为某些作家所不屑。阿列克谢耶维奇对此也有自己的见解,她在与中国作家格非、梁鸿和张悦然的交流中就提到,纪实文学在20世纪的苏联文学中占有相当的比重。再有,非虚构小说绝非简单意义上的客观报道,而是作家经过提炼和淬火的心灵写作,非虚构作品所反映的是作者的灵魂,所展现的是人类的精神世界。

俄罗斯文学讲究传承,阿列克谢耶维奇也不例外,她是俄语作家,所以,她与俄罗斯文学有着天然的、不可分割的精神联系。她说,俄语作家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前有蒲宁、帕斯捷尔纳克、索尔仁尼琴,后有肖洛霍夫,及布罗茨基,在她之后,未来还会有其他作家获奖,这是文学一脉相承的结果,是俄语的胜利,是俄罗斯文学的骄傲。

营造“小人物”的世界

27年前,我刚认识阿列克谢耶维奇的时候,她就告诉我,她正在四处做采访,我记得很清楚,她说:“我透过无数鲜活的讲述,无数深埋多年的欢笑和眼泪,无数无法回避的悲剧,无数杂乱无章的思绪,无数难以控制的激情,看见唯一真实的和不可复制的人类历史,我在写作中逐渐懂得,原来历史就是人类真情实感的汇聚。”

27年过去了,阿列克谢耶维奇依旧继续着她的访谈,这种横跨几十年的访谈和写作,需要坚韧的毅力和持久的耐心,她的工作不啻在编纂一部苏俄编年史。她追寻着俄国革命、苏德战争以及苏联解体的脉络,一口气写了5本书。她的作品延续了俄罗斯文学中“小人物”的形象。在她的作品中,“小人物”的故事始终贯穿始终。她说:“我的作品就是在为他们营造世界。”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小人物”犹若历史大漠的一粒尘沙,被风随意地吹来吹去,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留一丝痕迹。他们不仅带走了各自生命的秘密,而且在这个世界上,鲜少有人对他们的际遇感兴趣,更别说著书立说。

只有阿列克谢耶维奇被他们的生活深深吸引,她给我讲了几个真实故事,她说这些亲历至今撞击她的心灵……

有一位受访者是个面庞清癯、身材高挑的老人,这个“小人物”反复述说亲历的肃反时代,这件事对苏俄年轻一代恍若传说,而对老人却是整个人生。老人全家在大清洗时代遭遇镇压,妻子外出看戏路上被捕,从此销声匿迹,至今杳无音讯。老人也被关进监狱,经受严刑拷打。老人后来被释放送到苏德前线作战,立功受奖后才批准回家。

阿列克谢耶维奇从小认识的邻居奥利亚阿姨,是个十足的美女,长发披肩,嗓音甜美。奥利亚阿姨在肃反时为了保全自己而出卖了亲兄弟,最终,兄弟惨死在哈萨克斯坦的集中营里。阿列克谢耶维奇在北京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对我说:“可见,在那个时代,行恶者不仅仅是掌权者,还有千千万万个美丽的奥利亚阿姨,还有你和我。”

阿列克谢耶维奇常常深入白俄罗斯乡村寻找受访者,其中有一群老村妇,她们也是俄罗斯的“小人物”。战争年代,她们家的男人上了前线,庄稼只靠这些女人耕种,夜晚她们孤影残灯,寂寞无聊,就三五成群地聚在村口聊天,聊战争和苦难的日子,阿列克谢耶维奇问她们那时最怕啥,她们说最怕的就是战争没完没了。她们看着候鸟秋去春来,可战争却没头没尾。老村妇们说,大炮轰鸣的时候,成千上万的飞鸟坠地死去,飞鸟至死也搞不懂人类为何要自相残杀。后来村妇们的村庄被德国人烧毁了,村民也被杀了,她们从沼泽地藏身处返回村庄焦黑的废墟上,村妇们说,人怎么能当着牲口的面儿作孽?人在干,牲口在看,人不觉得良心愧疚吗?

阿列克谢耶维奇还曾去过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爆炸现场采访,受访者说,作为“小人物”的消防员和抢险队员后来一个个死去,那是因为开始时,当局隐瞒灾难实情,没人告诉他们是核事故,所以消防员根本没有足够的防辐射装备,有人只穿着雨衣就冲上了抗灾现场,所以他们受到了致命的辐射伤害。那时,现场医护人员拼命拦着抢险队员的家属,不让她们进入现场,大声喊叫:“你们不能碰他们,不能拥抱,不能接吻,他们现在已经不是你们的亲人,只是放射性污染目标!”再后来,核污染地区方圆30公里的数万居民被迫疏散,永远地离开自己的家园。当局不允许他们随身携带宠物,成群结队的猫狗聚集在撤离的大巴车周边,眼巴巴地看着主人将它们遗弃,车里的人默默无语,不敢直视动物的眼睛。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受访者说,人类有罪,他们出卖了动物,那天车内一片死寂,人们如坐在坟墓之中。

阿列克谢耶维奇就这样面对着她的受访者,倾听着他们的讲述,那些黑暗中娓娓道来的、絮语绵绵的和撕心裂肺的讲述。这些讲述最终逐渐汇聚成了真实的历史,交响乐一般的历史,阿列克谢耶维奇就这样捕捉着一个个鲜活的瞬间,借此完美地构成了她作品的艺术真实。

阿列克谢耶维奇说,这些“小人物”的故事要是不讲出来,你就永远无法猜测和揣度,更无法虚构。人的情感稍纵即逝,在当代,这种情感更是消失得飞快,1991年蘇联解体,生活翻天覆地,俄罗斯人很快就遗忘了悲剧式的过去,顺理成章地开始了新生活。正因为看到了人们的冷漠和麻木,她才争分夺秒地去追寻人们的情感历史。她说,福楼拜将自己喻为“笔人”,她就是倾听时代之声的“耳朵”。

我想,阿列克谢耶维奇的足迹遍及俄罗斯、乌克兰和白俄罗斯,当她坐在城里的咖啡馆或是乡下的柴棚里做实录访谈的时候,其实她听到的所有故事,既是别人的,也是她自己的,她通过倾听别人的故事,最终看懂了自己。

百年后,人还会如天神般美丽吗?

阿列克谢耶维奇对俄罗斯充满了担忧。她告诉我,苏联解体至今已经过去25年,人们终于明白要尽快从陷阱里爬出来,但是没人知道该怎么做,未来一百年也没人知道,所以人们会在陷阱中挣扎很久。阿列克谢耶维奇认为,这个时代的人穷奢极欲。现在整个世界物欲横流,全世界都处在精神世界崩溃的边缘,道德上的坚持都成为过去时。阿列克谢耶维奇笔下的主人公,尽管都不愿意活在资本主义社会里,但他们已经别无选择。

在阿列克谢耶维奇笔下,俄罗斯背离了契诃夫和托尔斯泰精神,远离了俄国文学经典。90年代,俄罗斯人民误以为苏联解体了,人民就获得了自由解放,读了几本索尔仁尼琴的作品,大家都变成了民主圣人。差矣!今天思想依然混乱不堪。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作品告诉我,环顾四周,所谓的自由,仅仅存在子狂欢的广场。她将自由喻为任性的花朵,说它从来不会无端地随处开放,90年代那朵貌似美丽的自由之花,只绽放在人们的梦想和错觉之中。

基于这种对自由的理解,俄罗斯大多数知识分子,都觉得自己是失败者。俄罗斯伟大的作家格林(AлeKcaHдp грин)曾说俄罗斯的未来已经偏离。阿列克谢耶维奇说,如今俄罗斯的未来也发生了偏离,所以,她写作也是为了寻找已经偏移了的未来。

阿列克谢耶维奇所采访的对象,都是被生命的秘密震撼过的人,她倾听他们娓娓讲述时,有时会产生恍惚感,她以为,当人沉湎于爱情或者濒临死亡的时候,从没有讲得如此动听。

阿列克谢耶维奇告诫我们,抵抗邪恶,是人类未来生活的全部。她认为,邪恶已经渗透和扩散至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我们已经无法明确地辨认善恶,因为善恶已不再黑白分明,而是全部化为隐性的存在。人们走在世界任何国家的任何一条街道上,都会看见人人拿着一模一样的手机,其实他们心里也深藏着一模一样的恐惧、错觉、诱惑和失落。她甚至怀疑俄国作家契诃夫的论断:百年之后天空还将如钻石般澄澈吗,人还会如天神般美丽吗?不过对未来,阿列克谢耶维奇依旧保持着审慎的乐观,她告诉我,时间虽堕入了黑暗,但是我们依旧可以艰难地存活,因为我们身边还有不少善良的面孔,正如她这次在中国所见到的张张笑脸。而这些笑脸,恰是人类未来的希望所在。

2016年9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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