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工厂

2018-09-12 18:53徐衎
十月 2018年5期
关键词:鞋厂小董哑巴

徐衎

鞋厂就像二战时候德国的死亡工厂了。

金积喜右手垫进鞋肚,右手掌代替右脚掌,从操作台这头走到那头,换手,换鞋,走回来,一双牛皮鞋就抽检合格了。金积喜看见郑光只用左手就“走”完了一左一右两只鞋,于是告诉美芬,二战时候德军集中营里有成千上万的人被有系统地杀害,“人,犹太人,都被关进毒气室,然后再被送进焚化炉里烧掉,只有一小部分人有命逃出来。二战时候德国有好几座这样的死亡工厂。”

美芬咬一口包子,牙龈上粘了一片韭菜,说:“我是汉族人。”

金积喜噘嘴朝郑光努了努:“他们一来,我们这就像死亡工厂啦。”

美芬舔到了韭菜,说:“要死啦,你就想看我出丑。”

金积喜咧咧嘴,试图像郑光那样笑一笑。郑光勾着头,左手轮番套着左鞋、右鞋在操作台上慢慢走,俨然幼童摆弄玩具汽车,脸上有笑意。美芬沉着脸,眼袋嘴角都往下沉,呼气有韭菜味,单从面相看,美芬似乎要比郑光更不幸,“要是现在就发动第三次世界大战,我也愿意的。”美芬的声音闷沉沉,像要被鞋底踩灭一样。

金积喜恐吓说:“到时候我们就要躲窨井里去啦。”

“我情愿躲窨井里的。”美芬的声音像从窨井盖下面导上来一样,幽幽的,“不要脸的人才抛头露脸。”

金积喜对着鞋,鞋肚像窨井放大了说话声:“炸弹落下来,躲窨井里等于油爆大虾一锅端。”

“最好来个原子弹,地上地下都一样。”金积喜在美芬脸上读出一丝恐怖分子的决绝,心里一凛。

美芬午饭也啃冷包子,金积喜更加确定了美芬家正在进行内部战争,只怪应邦不争气,打了五天牌连输了五天。金积喜心虚地绕过美芬,向郑光走去。郑光的饭盒里只有一层炒青菜和几粒猪油渣,金积喜坐下去之前用米饭把自己饭盒里的红烧肉盖上了。郑光仰头朝金积喜露齿一笑,牙齿上有一片菜叶。

两个人也没什么话,只埋头吃饭。郑光吃饭速度快,一粒猪油渣可抵三四口饭,一盒饭三口四口吃完,又冲金积喜笑笑,支起座椅底下的单拐,稳稳当当走去水槽。金积喜原本想提醒他牙齿上的菜叶的,可是看着郑光悬空的右裤管一荡一荡,就觉得没必要多此一举了,很少有残疾人不邋遢的,至少鞋厂的大部分残疾人是这样。金积喜不无悲凉地想,鞋厂就像二战时候德国的死亡工厂。

包括郑光在内的这批残疾人是年初来到鞋厂的。残疾和健全同一阵营,多少有些不自在,就像打通了男厕和女厕,据说真有这样的集中营厕所,而残疾工人干的活和金积喜他们并无二致,这就容易激起健全人的过度优越感和挫败感。金积喜郁郁寡欢,幸好应邦叫他去打牌。连续几天驰骋牌桌,金积喜斩获颇丰,应邦输最多等于是引狼入室做冤大头。应邦就提出要赊赌债,金积喜得意忘形,爽快答应。此例一开,另两个输家也吵着要赊賬,被应邦一顿臭骂,“老子大动脉大出血,你们才放几滴血,就当无偿献血吧。”

第六天,应邦又逛进鞋厂来找金积喜组晚上的新牌局。金积喜本想见好就收,可又不敢扫了应邦的兴致,牌桌上的规矩,对冤大头输家,赢家总是百分百配合,特别服帖的。

“你真的没问题?”金积喜善意地提醒应邦,“手头紧的话可以过两天再战嘛。”

“你才有问题。”应邦的臭脾气就上来了,难怪美芬要丢原子弹同归于尽。

“晚饭呢?回家吃吗?”金积喜最后啰唆了一句,想要刺探虚实。

“吃屁。”离开鞋厂的时候应邦真的放了一个屁,臭死。

想到美芬愁云密布的脸,为免美芬彻底绝望反人类反社会,金积喜就决定要给应邦放水,至少让他把赊的赌债先抹掉。金积喜有心渡人,坐上牌桌后就有些瞻前顾后,差点儿背上出老千的黑锅。

“积屎啊,快点儿啊,脑子进屎啦,不要想作弊好吧。”牌桌上金积喜就是“金积屎”,牌友们相信如果都叫他的本名“金积喜”的话,等于把手气和财源拱手相让,通通积到金积喜手里,那还打什么牌?“金积屎”也没意见,反正下了牌桌照做他的“积喜”。

可是这个被叫了上百遍“积屎”的夜晚,还是“积喜”了。应邦确实没输给金积喜很多,大头都让另两个牌搭子吃掉了。金积喜不无悲凉地想,应邦家的内战将要升级,原子弹势必要升级为氢弹啦,而他回鞋厂以后势必要更心虚地避开美芬,和郑光为伍啦。

金积喜一点儿也不想和独腿郑光在一起。郑光明明有右手,可总用一只左手就检验完了一双鞋,而且总是面带微笑,反观美芬,看不出和昨天、前天有什么不一样。女人到了某个岁数就成了一潭死水,年轻是不可能了,暂时也不会更老,像被猪油,而不是爱,包裹着防腐。傍晚出鞋厂,往东走一千米,过桥到对岸市民广场,就能看到一群这样的女人,她们在年轻人不屑的粗俗音乐中自以为是地摇摆摇摆,其实是摇摇摆摆,可怜巴巴妄想抓住一点儿风情风韵的尾巴,其实抓住的只是空气,有时是谁也不肯承认放的某个屁,猪油蒙心。

金积喜不无悲凉地想,如果把应邦输给自己的钱悉数奉还,美芬也许就会突破那层宿命的猪油,流露出一些喜色,哪怕昙花一现,也会和昨天、前天不一样了。金积喜也就这么想想而已,如果在美人和钞票之间二选一,他确实要犹疑踟蹰一番,但美芬是过去时的美人,现在干巴巴,死水一样,金积喜就果断站在了钞票这一边,明知故问:“你有什么困难可以找组织反映。”金积喜很注意措辞,用了“困难”而非“心事”,“心事”是有特定季节的,只有水灵灵的少女才配怀揣的。

美芬答非所问:“今天是胡萝卜。”

今天什么是胡萝卜?今天为什么是胡萝卜?金积喜纳闷之余,略感不快,这样的天马行空也是专属于少女的。他用干燥的目光审视干巴巴的美芬,说:“你要养兔子吗?”

“没有兔子,”美芬说,“只有一个像兔子一样红眼的可怜人。”

“这里都是可怜人,”金积喜盯牢郑光的空裤管,从脚看到头,改口说,“只有他不可怜,他一点儿也不像一个可怜人。”

郑光似有若无的浅笑很让美芬眼红,“为什么他总是那么开心?”

“好像天天有喜事一样,”金积喜也在拷问自己名不副实的灵魂,“按理他一个瘸子,比我们可怜多了,理应比我们不开心一些的。”

“不要叫瘸子,”美芬纠正说,“我们要尊重残疾人,叫跛人好了。”

“可是为什么瘸子比我们还开心?”金积喜又郁郁寡欢了。

“你又没见过他一个人的时候,”美芬咬了一口包子,胡萝卜馅儿的,说,“看人就要看他一个人时候的样子,何况残疾人。残疾人普遍比我们敏感讲自尊,那种过度的自尊让他们在人堆里的时候异常敏感,也更容易受到伤害,所以只好笑脸相迎,一直笑眯眯,俗话讲伸手不打笑脸人。”

金积喜就更加留意郑光了,不光上班时间,下了班继续追踪,由此目击了郑光的另外一面。那是针车车间的女哑巴,有风情有风韵,侧脸有点儿像老牌艳星叶子楣。郑光一个眼色,女哑巴心领神会,跟上郑光走出下班人流,避到鞋厂荒废的门卫室后面。一到无人处,女哑巴终于伸手搀了一下郑光。金积喜藏身于门卫室,从墙内听墙外的壁脚,郑光居然像厂长一样在教育女哑巴,女哑巴当然什么声音也没有,所以听上去就像郑光在充领导自说自话。

女哑巴年纪尚轻,正适合天马行空想心事,她的心事多是关于郑光的。女哑巴的心事也成了郑光的心事,郑光教育女哑巴要努力工作追求上进,要谈恋爱也应该找同龄人,“你和我女儿差不多大,你不要再给我买瓜子买汽水买苹果买猪头肉啦,我下不了嘴。”金积喜闻言一笑,郑光上班下班都是一个人就以为郑光是老光棍,没想到深藏不露,有个和女哑巴一样大的女儿。郑光最后给女哑巴指明了方向,“小董吧,小董蛮好的,年纪和你差不多,长相也和你般配。”金积喜知道小董,鞋厂保安,国字脸粗眉毛大眼睛,是有点儿像和叶子楣演对手戏的单立文,最重要的是,小董是男哑巴。女哑巴听罢无言,把瓜子或汽水或苹果或猪头肉硬往鄭光手里一塞,掉头就走,过几天又我行我素地出现在人多嘴杂的鞋厂门口堵郑光。郑光就像隔三岔五被女流氓堵校门口的小学生,一筹莫展。

郑光在车间,也像美芬一样沉下脸,心事重重为情所困的样子。金积喜已经习惯了美芬的呓语,“今天是苦瓜。”“做可怜人就要学会吃苦头的本事,吃苦头就从吃苦瓜练起。”“做可怜人已经不容易了,偏偏对可怜人的考验还来了个多。”……天知道应邦每天要听多少这样的絮叨,金积喜就觉得郑光不识货,女哑巴有什么不好的呢,耳根清清静静,日常交流用手用眼神用文字完成,既杜绝了言语争执,又因为交流手段的特殊多元,利于增进夫妻感情。金积喜想不起有多久没牵过自家老婆的手了,十指相扣紧握的那种,此刻金积喜满脑子想的都是女哑巴,无声的女哑巴无声的回忆,金积喜顺便怀念了一下早年在婺城电影院看叶子楣的好时光。电影院现在还在,和鞋厂隔了几条街,只是早已停业,如今出租场地变成了贩卖廉价衣物的小市集。金积喜抚今追昔就有点儿伤感,为什么这个女哑巴这么像叶子楣呢?

金积喜利用午饭时间在各车间流窜,对鞋厂的残疾工人进行了一次有系统的大检阅。像郑光这样的肢体残疾者一目了然;智障者和盲人的表情时而正常时而夸张,就需要一点时间等待,等着他们现出原形;而像哑巴、聋人,机械劳作时多与常人无异,就需要深入观察。女哑巴端坐在针车前裁一块黑牛皮,浑然不觉头发上沾满了线头,和另一架针车后面成熟稳重的胖大姐形成强烈的对比反差。

胖大姐忽然抬头扫了金积喜一眼,目光犀利,一对黑眼圈浓重,仿佛是射向金积喜的毒眼神排放在脸上的尾气。胖大姐警惕地放下一只半成品皮鞋,“你找谁?”原来胖大姐不是哑巴,金积喜就变成哑巴陷入沉思了,假如美芬的原子弹扔下来,世界末日前在女哑巴和这位有声的胖大姐中间二选一,他该选谁?

“你找谁?”胖大姐的小眼睛聚了许多光,像探照灯直射、拷问金积喜。

金积喜停止了无意义的假设和更没有意义的二选一,那是金积喜老婆喜欢玩的把戏,总是让他非黑即白择其一,总是让他发誓赌咒,淹死婆婆让老婆独活。两个都留下又怎么样呢?于是金积喜说:“我找你,也找她。”

“找我们干吗?”胖大姐说,“你要请我们看电影吗?”

“婺城电影院早就不放电影啦。”金积喜说。

“谁说看电影一定要在电影院的,”胖大姐放松对金积喜的戒备,“我们可以去网吧啊,在网吧可以一边吃炒面一边看电影的。”

下班前,应邦又来凑牌局,金积喜还以为应邦老底输光无力翻本会消停一阵,只好推说,晚上要陪一个男工友去相一个女工友。应邦的电话刚断,老婆的电话就来了,女哑巴和胖大姐也来了。美芬奇怪地瞥了一眼郑光,面善地对着两个女同胞笑笑,就下班回家了。很明显,胖大姐精心打扮过,面色比中午光线最好的时候还白,嘴唇湿漉漉地反光,只可惜胖大姐的双下巴让擦过润唇膏的嘴就像吃过肥肉忘了抹嘴一样。金积喜尽量不去看胖大姐,轻声细语向老婆汇报,晚上工友聚餐所以不用给他留饭啦。“是男工友还是女工友啊?”老婆很有耐心地电话盘问。金积喜回答说,当然有男有女。老婆就警告金积喜晚上十点前务必回家,否则就没必要回去了。金积喜连连称是,点头哈腰的。老婆虽然看不见但能感受到诚意,就满意地挂断了。金积喜就像灰姑娘一样领到了一个时限,在这个时限之前他得以享用一个有意思的夜晚,既然是有男有女的夜晚,也为防止撞上应邦或老婆而穿帮,郑光就不得不去了。

金积喜用一种推心置腹的口气动员郑光说:“老婆孩子在家里放一晚没关系的。”虽然不清楚残疾人的夫妻生活是不是和普通人一样的,但金积喜相信一点,是人就有欲望,自由的欲望,“我巴不得十点钟还在外面呢,我一点儿也不害怕过了十点钟还在外面,但是我要假装很害怕,这是对老婆大人的尊重,老夫老妻就是相互尊重。”金积喜停下来看了看受众的反应,郑光觉得金积喜讲夫妻经很有一套,金积喜受到鼓励继续道,“可是每天都相互尊重就会累,就好像每天都是教师节一样,一年去老师家看望一次,没问题,但要是天天去老师家就轻松不起来了。你有没有这种感觉?”郑光想了一下,说:“我去。”说着拿上单拐,先走一步,女哑巴落在最后面,金积喜盯着郑光的背影并没有看出任何魅力。

网吧好像另一个车间,充满了皮革混合胶水的那种类似糖醋排骨烧焦的气味,好像随时有苯中毒的可能。他们像适应车间一样无障碍地适应了网吧。网管用一种车间主任的目光打量他们,主要是郑光的单拐显眼,女哑巴不说话就没人知道她是哑巴。网吧老板娘从后门过道的煤炉上端进来一盘烧焦的糖醋排骨,放在吧台上,又回去烧下一个菜。

郑光寄存好单拐,坐下打游戏。女哑巴犹犹豫豫在郑光右边坐下,金积喜坐郑光左边,邻座胖大姐已经在看台湾偶像剧了。郑光打完一局,鼠标一摔,主动提出要和金积喜换座,“我这个键盘的空格键不太灵光,影响发挥。”金积喜喜出望外又故作镇静,“我就看看网页看看电影,最不需要的就是空格键啦。”金积喜顺理成章坐到女哑巴身边的时候,好像听见了应邦的声音,站起来果然看见了应邦,应邦身边还有一个吃爆米花的小妹。金积喜心定,打招呼,打完牌啦?应邦拈起一颗爆米花弹射入嘴,走过来说,二蛙关键时刻掉链子,二蛙他妈突发心肌梗死要送医院,只好速战速决,不输不赢。金积喜纠正说,那是二蛙他妈关键时刻掉链子。

“进展很顺利嘛。”应邦挑了一下眉毛,金积喜这才发现郑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止游戏,胖大姐不知什么时候也已经不看偶像剧,两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聊得火热,好像真的在相亲一样,好像相亲就快成功一样。

爆米花小妹也走过来了,脸上一颗一颗爆米花一样的痘疤,一个劲儿地催促应邦快点儿快点儿,也不知道急着要干吗。应邦就呵斥了一句,你让男人快点儿快点儿你早晚会后悔的。爆米花小妹掩嘴一笑说,我又不是让你像火箭一样快,你只要比乌龟快一点就好啦。应邦也笑了,这还差不多。小妹和应邦的对话让金积喜很触动,郑光和胖大姐的热聊又让金积喜很受伤,有种弄假成真的惘然。

“你在和谁聊天?”金积喜没话找话和女哑巴聊一聊。

女啞巴关闭了聊天窗口。

金积喜悻悻然,再接再厉:“你知道叶子楣吗?”

女哑巴退出了聊天软件。

金积喜说:“你们有点儿像的。”边说边搜索“叶子楣”,网页转到一张暴露的沙滩泳装照。仿佛看见另一个自己的女哑巴发现了自己的另一种可能,仿佛看见另一个自己被扒光示众的女哑巴低下了头,好像服罪的女犯。

金积喜进一步搜索叶子楣主演的三级片,均显示“抱歉,没有找到相关的视频结果”。

女哑巴用食指点点金积喜又点点屏幕,用键盘敲下一个问句:她是谁?

金积喜就在女哑巴的电脑上打下“叶子楣”三个字。女哑巴微微颔首,重新登录聊天软件,重新打开聊天窗口,趁金积喜不注意但金积喜还是察觉了,女哑巴把叶子楣的沙滩泳装图片发送给了聊天对象。做完这一切,女哑巴冲金积喜笑了笑,比叶子楣还娇媚,同时右手食指指自己,左手拇指食指微曲,指尖抵于颌下,脑袋微微点动一下,右手食指指向了金积喜。

金积喜不懂手语,摆摆手,九点半了,他要赶在十点大限前乖乖回家了。女哑巴也要走,胖大姐只好跟出来,郑光紧随其后,一跳一跳蹦出来,蹦了一段才想起单拐,又一蹦一蹦跳回去。女哑巴向胖大姐比画表达她想买泳装的强烈意愿,婺城没有海,没有湖,唯一一条母亲河熟溪河也早被鞋厂、水泥厂、造纸厂、硫酸厂污染了,所以泳装在婺城是没有市场的。正好胖大姐也要买一件婺城没有的商品,她们约好周末一起去一趟市里。

谁也没想到胖大姐给郑光买了一条义肢,更没想到的是,同样型号的义肢胖大姐的左腿上也有一条。网吧之夜他们就在讨论不同品牌义肢的优劣,胖大姐以过来人的经验和送货上门的真诚态度,成功说服郑光丢弃了拐杖。原来网吧四人组只有金积喜一个健全人,金积喜刚冒出这个想法,就迅速将它扼杀了,自己真的健全吗?金积喜打电话问应邦:“你还有叶子楣的录像带吗?”应邦似乎刚睡醒,声音黏糊糊的:“叶子楣是谁?录像带?你怎么不问我有没有大哥大啊?”

金积喜最早是在婺城电影院看叶子楣,黑漆漆的铁翻凳,一层绒布冰冰凉,水泥地面铺满瓜子皮花生壳,但他心里温暖明亮,一种耀眼的晕眩让他无视老影院糟糕的硬件设施;之后就是在应邦家用录像带重温的,那时候他俩都还是快乐的单身汉,随随便便就可以在应邦家过夜,随随便便就能从枕头底下扯出一条内裤或几只臭袜子,但电视上动态的叶子楣使他们感到温暖明亮,那种熟悉的耀眼的晕眩让他和应邦如入应许之地,奶与蜜之地。金积喜不无悲凉地想,他的初恋是一个老三级片里的老牌艳星,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对一个影像中的人念念不忘,应邦就老早忘记了,应邦从不缺小妹妹,每个小妹妹都是初恋。

胖大姐恋爱了且公开宣称郑光是她的初恋,郑光对此是默许的。金积喜替女哑巴惋惜,心里痛骂郑光瞎了牛眼,老牛不吃嫩草,居然去吃胖大姐这棵壮硕的干草。同样愤慨的还有美芬:“你不是讲他有小囡的吗?”金积喜说,他自己亲口讲的,我亲耳听见的。美芬恶狠狠表态:“可怜人作践自己就不值得可怜,这两只瘸子只配做寿鞋。”

与此同时,女哑巴失踪了。金积喜每天下班都要去市民广场、汽车站、网吧转一遍,女哑巴就像她的声音一样,从这个世上,至少从婺城消失了。金积喜不愿做最坏的想象,但还是有意无意地留心电线杆、婺城晚报中缝,看看有没有认尸启事、讣告之类的。金积喜老婆虽然不满老公为了一个年轻异性到处奔走,但也觉得女哑巴值得可怜,就没说什么,何况金积喜雷打不动依然每晚十点前回家,“尊重”老婆的。

女哑巴重新出现时,晒黑了不少,来到车间送给郑光一只信封。郑光有了胖大姐的滋润,不再畏首畏尾,当着美芬和金积喜的面,当场拆开,只有一张照片,碧海蓝天,女哑巴在中间。女哑巴第一次展露身体曲线,他们都是第一次看见穿泳装的女哑巴,一个个哑口无言。

女哑巴把照片给郑光,同时做了一遍在网吧对金积喜做过的那套手语。金积喜就问郑光手语的意思,郑光脸一黑,把照片塞还回去,推搡着女哑巴往车间外头去。

“瘸子还挺吃香。”美芬和金积喜一样没看出郑光的魅力所在。

“有些男人的好不是光看就能看出来的,”金积喜挑了一下眉,“你看郑光鼻子大。”

“鼻子大也和我没关系。”美芬脸红了。

“不知道瘸子会怎么走,”金积喜说,“两个女人两条路。”

“怎么走都是死路一条,”美芬盘踞道德高地,猛烈批判,“不忠不孝的不义人完全不值得可怜。”美芬口气又软下来,说,“只是可怜了他家小囡。”

没人见过郑光的老婆和女儿。金积喜知道很少有健全人会选择和残疾人组建家庭,即使搞外遇,也多是残疾人和残疾人沆瀣一气,就像眼下的郑光和胖大姐,就像鞋厂以前的门卫,一个喝假白酒喝瞎眼的糟老头娶了一名从浏阳回到婺城的毁容打工妹。打工妹反复向人们讲述她亲历的爆竹厂大爆炸,一次次把大家带回到惊心动魄的爆炸现场,更惊心的是,每次讲述结束,打工妹都会哈哈大笑很久,大家就觉得她不仅脸坏了,脑子也不好了。只有瞎老头能容忍并且击垮她的怪诞,瞎老头每天都要取下两只义眼,泡在水杯里,用手帕擦干净再装回去,婚后,擦装义眼就成了毁容打工妹每天的分内义务。挺过爆竹厂爆炸的打工妹反复向大家宣泄装义眼的恐怖:“假眼球和乒乓球一样大,挖掉以后,两个乒乓球大小的肉窟窿就会迅速萎缩,就像用筷子在黑面馒头上扎了两个洞又风干了一晚上,一点都不像一张人脸。”金积喜听到这里就很想从老公的立场出发,提醒打工妹照一照自己的脸,那也不像是一张人的脸,还好意思揭老公的短!

打工妹的控诉日日不停。有一天她昭告天下,她把泡过义眼的水当开水给老头喝下去啦,而且从今往后她打算每天都这样做。金积喜不确定有没有人给老头通风报信过,总之过了半个月,瞎老头就驾鹤西去了。那段时间鞋厂门口总有一个女人的哭声,时而号啕时而啜泣,像一支哭的变奏曲。

金积喜当时就觉得,健全人的婚姻尚且不易,残疾人的姻缘路就更艰辛坎坷了。过了这些年,金积喜的婚姻观也在发展,如今有了托尔斯泰一般的体悟,健全人的婚姻都差不多,残疾人的结合倒是别开生面。金积喜毕竟有健全的双腿,毕竟无法理解独腿郑光和他的择偶观,反正都是轧姘头,放着女哑巴这样年轻貌美肤白唇润的不要,找胖大姐这种老处女算什么,难道郑光有处女情结?难道郑光认为言语能力远比行动能力重要?金积喜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困惑,郑光指了指自己左脚上的鞋,又让金积喜去看胖大姐的右脚,这对狗男女居然还搞情侣鞋这一套。金积喜直截了当地问郑光是不是有恋足癖。

“那只鞋是我的。我的鞋子原来都是从邓裁缝那里定做的,不论拖鞋、凉鞋、布鞋、牛皮鞋、猪皮鞋,都只做一只,我只需要一只左鞋就够了。谁想到邓裁缝老来俏,和布店的阿梅搞一起去了,搞到生意也不要做,全国各地旅游去了,一圈旅游回来,阿梅就闹分手,邓裁缝软硬兼施也没挽回阿梅的心,天知道这老头在路上对阿梅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体。邓裁缝伤心欲绝,扬言要和阿梅同归于尽。”

“爱恨一念间。”金积喜故作深沉地感慨。

“阿梅女儿就报警了,派出所来人对邓裁缝做了几天思想教育工作,想想看,两个儿子辈的后生对一个老头大谈特谈道德的爱情正常的婚恋健康的两性关系……这太奇怪了,比被人捉奸在床或者先奸后杀还要耻辱,再加上情伤,邓裁缝就彻底绝望了,离开婺城一去不回。”

“婺城是邓裁缝的伤心地了。”金积喜故作深刻地附和。

“我就遭殃啦,邓裁缝是婺城最后一个会做鞋的裁缝,”郑光的声音暗了下去,“那以后我的鞋都是店里买的,店里的鞋都是一左一右成双成对的,没有单卖的道理,我家里就堆了一堆我不需要的簇新的右鞋,正巧她家也堆了一堆她不需要的簇新的左鞋。”郑光看着胖大姐,两人相视一笑,甜蜜又娇羞,他们各自都替闲置在家的那堆鞋子们找到了出路,顺便替自己也找到了归宿。

“你们的鞋码居然一样,”金积喜由衷惊叹,“左鞋配右鞋,门当户对。”

“我的脚比一般男人的小一点,她比一般女人的大一点。更重要的是,她懂我的腿,我也懂她的腿,瓜子汽水苹果猪头肉这些都比不上一条腿打动我,我们在一起聊腿的时候,没有人比她更靠近我了,你有沒有过那种心贴心两颗心变成一颗心的感受?”

“当然有过,只不过不是在聊腿的时候。”金积喜被郑光的逻辑折服了,不再觉得女哑巴可怜,女哑巴就该按郑光指点的,去和小董在一起,哑巴对哑巴才有共同语言,才能心贴心两颗心变成一颗心。金积喜就觉得残疾人之间的结合也没什么别开生面的了,一如残疾人之间的恋爱也没什么稀奇的,一样吃喝拉撒贪嗔痴嗲。

每天中午,胖大姐都会拎一只网袋,袋里是一摞四只饭盒,来到郑光的车间共进午餐。美芬因为看不惯就避走其他车间了,金积喜面皮厚留下来做电灯泡。电灯泡做久了,金积喜就感叹胖大姐做厨师一定比做鞋厂女工有前途,胖大姐就是有本事半个月里每天的饭菜都不重样,郑光厚颜无耻地坐享其成,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时不时喂胖大姐吃一口饭,胖大姐甜到心里,第二天的饭菜就变本加厉地丰盛美好。金积喜不无悲凉地想,谈恋爱真好。胖大姐得寸进尺,逐渐演变成午饭全程都要郑光喂了,用餐时间相应延长。美芬撞见了,眉头拧成川,“丑人多作怪。”胖大姐剜了美芬一眼,美芬不躲不闪,继续仇视胖大姐的幸福。迫于美芬的压力,胖大姐再来车间就多了个心眼,注意控制喂食时间,金积喜看在眼里,不无悲凉地想,谈恋爱真好,谈这种地下恋一样的爱,真好。

除了美芬,这段地下恋爱还要面临另一个不和谐因素,女哑巴。女哑巴不在鞋厂门口堵郑光了,而是三天两头往郑光车间跑,有时带着软皮尺,不管愿不愿意就往郑光身上量。女哑巴终于不再送瓜子汽水苹果猪头肉这些身外物了,女哑巴量体裁衣准备送郑光贴身衣物啦。金积喜不无悲凉地想,要是有个女的对自己痴心如此,哪怕她缺胳膊少腿的,他也会觉得她很完整很美丽,这将成为他日后与健全女人婚姻中的一点炫耀资本,他暮年的温暖回忆。但在郑光眼里,女哑巴无异于面目可憎。

“你应该尊重我,尊重胖大姐,也尊重你自己。”郑光轻车熟路地教育起女哑巴。

“不自重也好意思教人家尊重。”美芬出于自觉的性别意识和美德规训,专拆负心汉的台。

“你只有先尊重了自己,才能赢得我的尊重,胖大姐的尊重。”郑光的教育内容略显贫乏,说来说去就容易变成绕口令,“我不喜欢你,就像你不喜欢小董一样,爱情是不好勉强的,你说呢?”

“也好意思讲你们那是爱情,简直笑死人。”美芬如果不是小心忍着,真的就要笑出声来了。

“你不喜欢小董,怎么就能要求我喜欢你呢?”郑光满脸的少年维特之烦恼,但眼神里流露出一点骄傲,“爱情有的时候就是这么讲道理,又这么不讲道理的。”郑光的眼睛已经在笑了,似乎对自己的总结陈词颇为自得。女哑巴眼里居然也有笑意,那意思是“说完了吧”,郑光点点下巴,意思是“说完了,你也该想通了吧”。女哑巴对着郑光一通手语,郑光脸色就变了。

“我希望你尊重自己。”郑光又绕回了老路上,金积喜不无悲凉地想,谈恋爱真好,谈剪不断理还乱的恋爱真好。郑光的口气明显软下来,“我真心希望你好好想清楚了,而不是因为赌气报复我,草率决定,后悔一辈子。”

女哑巴摇摇头摆摆手,全身上下都是否定。美芬解读说:“负心汉对痴心女这种事体最头痛,也最好看了。”美芬在金积喜的工位上坐下,跷起二郎腿,目不转睛。

“你怎么好去喜欢小董?你不可以喜欢小董的啊。”坐着的美芬和站着的金积喜都傻眼。郑光痛心疾首,反悔说,“就算你昧着良心去喜欢小董,我还是不喜欢你。”

胖大姐收到风声,从针车车间一路小跑赶到成品车间,气喘吁吁地就去抓女哑巴的头发,可是胖大姐实在太累太虚了,抓空不说,还重心不稳一屁股“噔”到了地上,坐在地上还不忘蹬腿去踹女哑巴的小腿。女哑巴纤腰一闪就躲过了,胖大姐仍坚持踢腿,像一只原地蹦跶的发条青蛙。胖大姐仰视女哑巴威胁道,离我男人远一点。女哑巴摇摇头摆摆手又点点头招招手,胖大姐受到了挑衅,进一步威胁道,信不信我用针车车断你的细脖子。胖大姐是把针车当虎头铡了,胖圆脸上洋溢着与虎头铡匹配的神圣不可侵犯的盛气。

美芬被这个完全陌生的胖大姐惊呆了,虽然不齿胖大姐的第三者身份,但比任何时候都能够把心和胖大姐贴在一起,“将心比心”。金积喜也看呆了,爱情可以让一个面善的胖女人变罗刹,也可以让娇羞美好的少女低到尘埃里,开不出花来,金积喜不禁感叹,孽缘啊。美芬问金积喜最近怎么没和应邦聚赌,金积喜后背冒冷汗,心虚不作声。“你赢了应邦,我开心的,”美芬说,“我天天在家里拜观音菩萨,保佑应邦天天输,输到裤衩不剩的。”金积喜不无悲凉地想,有这样的老婆,难怪应邦在牌桌上一败涂地,阿弥陀佛。“他在外面搞七搞八我都知道的,我不讲破,但定规两三天交一次公粮,勉强管住他的身体,至于他的钱,只能菩萨保佑,保佑他输精光,趁早光屁股滚回家。”金积喜松了一口气,早知如此就不必对应邦放水了。“我每次切菜都会把西红柿、黄瓜、马铃薯想象成是那些和应邦胡搞乱来的小妖女,我想过无数次那种场面,拽住小妖女的头发,如果是长发,那更方便下刀,咔嚓一下,人头落地,有一段时间我每天都要克制自己真的提刀去手刃小妖女的冲动,后来就把菜刀藏起来不做饭了,天天买包子,天天吃冷包子,再后来我想通了,又不是冷兵器时代了,来个原子弹,要脸的不要脸的地上的地下的通通化为乌有,清清爽爽,”美芬叹了一口气,说,“其实还是没想通,今天看胖大姐这样,就好像看到我自己一样,我差一点也变成这个样子了,我一点也不想这样。”

胖大姐像撒泼的母狗一样,没撒尿就成功捍卫了自己的领地。女哑巴灰溜溜逃遁如丧家之犬。郑光为难地冲金积喜笑一笑,金积喜大度地回以一笑,达成了男人之间的谅解。等胖大姐也走了,美芬出去小解时,金积喜问了郑光一个私密而尖锐的问题,男人之间要是能谈论这个问题证明他们的关系非同寻常,即使之前疏离,讨论完之后也将深刻亲密起来。这个问题就是:只有一条腿会影响夫妻生活吗?郑光的回答是:安全生产莫侥幸,违章操作要人命。

“这不是‘十项安全生产指令的第一条吗?”

“道理是一样的。”郑光迅速地眨了眨左眼。

“求快不求好,事故常來找。”金积喜朗读了车间对面墙上另一幅标语。

“是这个道理。”郑光迅速地眨了眨右眼。

“我很久没夫妻生活了,我已经很久没有过心贴心两颗心变成一颗心的感受了,以前夫妻生活的时候至少还有贴一贴的感觉,现在我感觉我的命门之火就像拔丝土豆的黏丝一样细而不断,要是彻底熄火也就一了百了无欲则刚。”金积喜见郑光听得认真,也就不介意多揭一揭老婆的短,“问题是问题不在我身上,有些女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就变虎变狼,可是有的就像木头像模型,你懂我意思吧。”

郑光点点头,“找医师看了吗?”

“一个医师讲甲亢,一个医师讲雌激素偏低,总之都要慢慢调理,慢慢调理真是漫漫无底洞,搞到我也掉进无底洞不见天日,我也不是一个健全的男人了,你懂我意思吧。”

“病人嘛,总要多担待一点的。”郑光也没什么建设性意见,金积喜打住不说了。在他身后是一排沉默的制鞋木模型,鞋厂已经停产这一类船鞋,与之对应的木模型就随意散落,永久沉默了。是小董激活了它们。

小董把木模型放进水中浮浮沉沉,好像一群玩具塑料鸭,女哑巴被塑料鸭包围着。下班的人流必经保安室才算彻底流出鞋厂,鞋厂的男工女工都目击了泳装女哑巴坐在充气泳池里戏水。大部分工友都是第一次发现女哑巴的身体不声不响原来这么凹凸有致。小董坐在充气泳池边的小马扎上,不声不响地往女哑巴身上浇水,女哑巴不声不响地左躲右闪,大家就像静音看叶子楣和单立文主演的三级片一样了。

只有郑光有异议:“她越是这样我越担心的。”胖大姐撇撇嘴。郑光说:“她一个劲表现幸福快乐,其实我知道她一点也不幸福快乐,她对我是因爱生恨了,最好的报复就是比恨的人活得更好。”胖大姐撇撇嘴,宣誓主权一般挽起郑光的胳膊,边走过保安室边大声说:“真讨厌又拉人家去吃火锅。”郑光说:“不是你要吃火锅的吗?”胖大姐答非所问:“和你在一起真幸福。”郑光眼里就有了光,在这之前,他说:“上帝保佑。”

上帝保佑金积喜夫妻俩相安无事地吃了晚饭,相安无事地洗了碗筷,相安无事地相看无言。有一阵,也是这样老夫老妻四目對望的时刻,老婆就问金积喜,她是不是老了许多。金积喜摇摇头。老婆又问,如果她老了他会不会嫌弃她。金积喜摇摇头。老婆最后问,如果她和婆婆同时落水,他先救谁,不能两个都救,一定要淹死一个。金积喜还是摇摇头。老婆就怒了,指着金积喜的鼻子骂:“你心里就是没有我,你巴不得淹死我好另找一个,反正你现在是一枝花的年纪。”老婆不光骂,还要哭,泪珠儿一颗一颗往桌上砸,金积喜纳闷怎么老婆的眼眶就能够完全不像木头不像模型,说湿就湿了呢。后来再遇到这种盘问,金积喜就昧着良心,斩钉截铁要淹死自家老母,比起天谴,他更害怕老婆比变天还难把握的情绪。金积喜破釜沉舟,老婆就再没拿这个问题为难过他,但这不代表一劳永逸,老婆自有其他为难的法子,比方说大冬天让金积喜出门买冰激凌,还要香草的一半,巧克力的一半,外加一点点草莓。金积喜就不干了,“你不如把我妈和我一起淹死吧。”每晚临睡金积喜都要忏悔,祈求上帝忽略自己的诅咒,体谅他为照顾病中老婆的情绪而不得不为之的苦衷。金积喜的克己尊重有了回报,家越来越像默剧舞台了,除了电视发出一点声音。

电视上正在播一起“医闹”案件,一名十个月大的男婴因胸肺感染被送往案发医院儿科救治,后因病情严重转至市儿童医院治疗,并于翌日凌晨死亡。摄像画面显示,家长纠集了十多人在医院大厅内举横幅、烧纸钱,推搡殴打包括主治医生在内的多名医护人员,并强迫主治医生下跪烧纸钱,直到110赶到现场,以涉嫌寻衅滋事罪对相关人员立案逮捕。

金积喜忽然觉得自己就是那个被逼下跪的主治医生,老婆的状况一日不好转,他就不得不屈服继续跪下去,如郑光所说,病人嘛总要多担待一点的,这是病人应有的特权,毕竟金积喜享有健康这一更大的特权。他还记得在婺城第一人民医院割痔疮时,邻床是一个胃癌晚期的酒鬼,他亲耳听见了医师对酒鬼宣判死刑,顶多还剩几个月云云。金积喜当时就想,被判死刑的酒鬼一定在心里拿自己同健康的医师做比较,看到医师享有生活的宝贵权利,享有宣判命运的权力,一定又气又恨。金积喜不无悲凉地想,他们的夫妻关系也像医患关系一样不平等了,金积喜想到女哑巴、小董、郑光和胖大姐,不无悲凉地得出结论,要么是老婆尽快好起来,要么是自己也变成甲亢,否则门不当户不对,他的屈辱还将持续。

郑光有了胖大姐,比从前更爱笑了,在车间也常常独自张大嘴巴笑,露出不算黄的牙齿。郑光甫一进厂来到车间,金积喜就隐隐不安,如今更认定了郑光笑的危险性。在郑光来之前,金积喜和美芬并不觉得不笑有什么不妥,其他车间也都一样,灯光昏暗,空气刺鼻甜腻,却不会再有恶心想吐的欲望,单调的操作无穷尽地重复,和昨天、前天没有什么不一样,车间最不需要的就是笑了,大家都一般黑。郑光的出现让金积喜突然对习以为常的一切都难以忍受了,美芬开解说,随他们穷开心吧,他们的幸福指数之所以比我们高是因为他们的幸福标准比我们低,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道理都明白可金积喜还是更喜欢苦着脸的郑光,郑光的笑容随时让他想到家想到老婆,提醒着他的不幸和屈辱。还有女哑巴,为什么如此神似叶子楣,时不时提醒金积喜时光一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没有回甘,只有苦涩。

鞋厂也慢慢渗出了苦味。鞋厂宣传栏贴出一张降薪通知,全体工资将降到原来的三分之二到四分之三不等。车间主任捧着一罐糨糊站在通知前面,讲话一点儿不含糊:“如果有什么困难不满也用不着找我找组织啦,从现在开始随时可以走人。”金积喜这才从其他工友那里了解到,鞋厂之所以半道招进这么多残疾人,就是为了转型往“残疾人福利工厂”上靠,借此获得补贴、免税等一系列政策优待。鞋厂效益是大不如前了,这点金积喜很清楚,淘汰的制鞋木模型种类越来越多,还在生产线上的几款经典牛皮鞋,做工也越来越水了,线头外裸、皮疤明显、鞋底脱胶的不在少数,金积喜不用手都能预见鞋里的粗糙不平。以前这样的次品鞋是要集中销毁决不流入市场的,如今在婺城的夜市地摊上也随处可见了。金积喜不无悲凉地想,让郑光这些次品鞋一样的残疾工人充斥鞋厂,搞得像二战时候德国的死亡工厂一样,鞋厂怎能不死?

金积喜坐在一堆次品鞋上,不无悲凉地想,这些以次充好的鞋子将被随机买走,套上各式各样的脚,殊途不同归,命运真是一支恐怖的交响曲,而上帝把他们也像鞋子一样推到了命运的分岔口。美芬选择留下和鞋厂共存亡,这无关革命感情牺牲精神,“我这个岁数出去了只能做保姆做阿姨,和小孩比起来,还是应付皮革省心。”金积喜想了一下自己的出路,他不想和应邦一样混混度日,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应邦不见大富大贵也没有积贫积弱,出入舞厅、饭馆、网吧、棋牌室,每一天都是崭新的。金积喜有一点儿悔不当初,当年要是跟着应邦下深圳倒腾录像机,他就可以和应邦一样迅速积累起第一桶金,他就可以回婺城办个小铺子甚至小厂子,他有把握自己在守业方面一定会比应邦做得好得多得多,坐吃山空这种事只可能发生在他的子孙后代身上……前些年金积喜难得有魄力一回,踩着楼市疯狂的尾巴,和应邦分别入手了一套地段一般的单身公寓,应邦转手就卖了,他一拖再拖守业观望,房价是没暴跌可也没再疯涨,等他终于决定挂牌出售,去库存压力在婺城这种小县城已然凸显,这也成了金积喜老婆的一块心病,“没有本事就老老实实存银行吃利息,跟什么风装什么阔,有钱人可以大大方方的小气,没钱的只有小心翼翼地大方,讲的就是你这种人。”

促成金积喜做出去留选择的最终助力是鞋厂隔天贴出的新通知,作为前一天降薪通知的补充,降薪标准更加具体细化:残疾工人的工资全部降到金积喜这些老员工的一半。这份迟来的公正让金积喜很触动,当看到郑光走进车间,他感觉两条腿都充满了力气,金积喜正准备问问郑光接下去的打算,如果还徘徊在命运的分岔口,金积喜就会假惺惺地给出一两条建议,不料让女哑巴抢了先。女哑巴伸平右臂,又折回齐胸处,再伸直,用手势向郑光发起了何去何从的命运之问。

郑光反问女哑巴,小董又是什么打算。女哑巴表示自己和小董都会留下来。郑光冷笑道,祝你们幸福。女哑巴还想手舞说点什么,胖大姐来了。在看到女哑巴的一瞬,胖大姐脸上的惊惶迅速消散,女哑巴识趣离开后,胖大姐恢复惊惶之色,“我进厂以前一直都在家做手工,糊纸盒、穿扣针、贴商标,成天坐着机械重复劳动,计件结工钱,也没有人说话,我本来没有这么胖的。”

“那你想留下?”郑光问。

“在鞋厂我虽然没瘦下来,但是比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有意思一些,所以心寬体胖还是胖。”胖大姐开脱完,正色道,“女哑巴又来找你干什么?”

“和你一样。”郑光说。

“她想怎样?”胖大姐愤愤不平。

“和你一样。”郑光说。

女哑巴和小董一如既往,下了班就腻在保安室里,自觉成为下班途中的一道风景。下班工人经过了,朝里看一看,起哄道,怎么今天没有鸳鸯戏水?女哑巴和小董两耳不闻窗外事,头抵着头,亲密专注地盯着桌上的什么看。胖大姐特意停下来,在保安室门口逗留一会儿。郑光已经习惯了胖大姐每天例行公事一样的“宣誓主权”,这是两个女人之间的战争,郑光为此自责又自恋,和胖大姐在一起也有一段日子了,女哑巴仍对他念念不忘,胖大姐还是没有百分之百的安全感。郑光就积极主动配合胖大姐的所有行动,抱抱、亲亲、勾勾,悉听尊便。郑光做过一个噩梦,梦见自己背弃胖大姐接纳了女哑巴,毫无悬念,两个女人全部在梦里崩溃疯掉。

胖大姐在保安室外面,头依着郑光的胳膊,手捧着郑光的头颅,小腿贴着郑光的大腿,如藤蔓般将自身一百多斤的重量全部转嫁到郑光身上,保安室里面一派宁谧。胖大姐不满自己“如胶似漆”的演绎竟然反响平平,松开郑光,直捣保安室。胖大姐酸溜溜地说,真安静啊。当她意识到“安静”这个词已经破坏了保安室里的安静,女哑巴抬头一笑。小董用一根手指在引导女哑巴注意纸上的歌词,一个字一个字地指给她看,个别字下面稍作停留以示强调,并且随着旋律,用指头的动作在文字间画出一道道弧线,就像用手指唱歌,“silent night,holy night……”胖大姐僵在原地,仿佛一百多斤的体重乘以三,没法动弹了,往事如铸铁般砸下来。

小董以前是弄堂工场的送料员,胖大姐做手工的纸盒、扣针等原料都是小董骑车送上门再由小董带走成品。胖大姐总会留小董坐一坐讲一讲,胖大姐一个人讲,小董不时点点头,听着听着就被电视吸引过去,跟着电视上的歌星摇头晃脑咿咿呀呀。小董随身携带一本歌词本,胖大姐翻了翻,有国语歌、粤语歌还有英文歌,英文歌词下面配着谐音汉字,胖大姐只看得懂国语歌,大部分都是苦情歌:《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漂洋过海来看你》《白天不懂夜的黑》《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杜十娘》……胖大姐就不再和小董讲街坊邻里的八卦,胖大姐就和小董讲自家,讲自家之前先讲狗,胖大姐午睡睡醒发现两只狗在家门口屁股连屁股站定,一动不动,起初还以为是有人虐狗把狗屁股缝在了一起。小董就问,不是虐狗为什么会屁股连屁股。胖大姐就笑笑说,“天这么热,难为它们这样不怕热地靠在一起,”胖大姐的手汗濡湿了纸盒边角,“我也不怕热的,要是有人愿意和我这样靠一靠。”胖大姐两颊已经滚汗不止,屋里闷热死寂,小董吃了哑巴亏,慌里慌张骑上自行车,出弄堂口时险些栽倒。那是小董最后一次在胖大姐家逗留。silent night,holy night,丝莱特耐特侯丽耐特……

女哑巴招手让保安室外的郑光也进来。当着这对跛人的面,这对哑巴跳起了慢三。胖大姐一口气堵在胸腔,就让郑光唱歌。郑光尴尬,开不了口。胖大姐匀匀运气,自己唱起了《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郑光脸上青青白白,好像肚里生了蛔虫。

歌声舞步渐趋和谐,保安室俨然舞池乐林、太平盛世。胖大姐本意不是要给他们伴舞,好像他们的爱恨情仇一笔勾销了一样,于是胖大姐强行跑调,故意唱破了几个音,俩哑巴四只脚就混乱了。保安室还是保安室。胖大姐睥睨女哑巴,等待她发难。可是女哑巴就像上帝,被打了一巴掌还要送上另一半的脸,女哑巴递给胖大姐一张白纸。胖大姐说:“我不接受求和的。”白纸不是白旗,竟是一纸喜帖,“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胖大姐念到一半念不下去,说:“请讲人话好吧。”女哑巴指指自己胸口,再点点小董胸口,然后半空中画一个心形。女哑巴用手语相告,喜帖是她和小董共同设计的,刚才的慢三他们已经排练多日准备在婚礼上跳的,如果不是降薪通知,本来他们可以有更多时间筹备婚礼,如今只好赶在离职潮之前出嫁。女哑巴把鞋厂当娘家了,把鞋厂工人当娘家人了,一个都不能少。

小董接替女哑巴,接着用手语表达:鞋厂很像他的未婚妻,也就是女哑巴以前住过的孤儿院,一样都是四层高的楼矗立在郊区,除了车间,食堂、浴室、宿舍一应俱全,男的女的老的青的都在里面过集体生活,女哑巴希望一辈子都过集体生活不缺热闹,除了过夫妻生活的时候不需要这么热闹。

胖大姐不用郑光翻译转述,也看懂了小董那个下流的手势,脸上青青白白,好像肚里生了蛔虫。女哑巴从床上拎过一套西服,抖了抖,在郑光身上比了比,小董同步传译:女哑巴一直把郑光当大哥,以前在孤儿院女哑巴也有一个独腿大哥对她很好,现在郑光是女哑巴的娘家大哥了,这套西服正是婚礼上娘家大哥的礼服,女哑巴不确定郑光会不会马上离厂,所以他们的婚期就更有必要提前了。

小董收回胖大姐手里那张半成品,把手绘的成品喜帖交给郑光,用手语说,你是我们第一个正式邀请的客人,婚礼当天也希望穿着这套西服第一个到,大舅子。郑光难以置信自己莫名其妙就成了大舅子,更难以置信女哑巴就要出嫁了,为了报复自己不惜假戏真做,做到底。郑光记得一句电影台词,任何人都可以变得狠毒,只要你尝试过什么叫忌妒。残疾的人狠起来又比一般人更狠,正如残疾人也比一般人更念好更感恩。小董和女哑巴报完喜,继续练习慢三,手机单曲循环着:silent night,holy night……

婚宴设在鞋厂食堂。本来扛不住工资缩水,四位大厨已经找好下家准备走人了,无奈喜事当头,也算是积德,勉为其难留下来,最后一次生火起炊。鞋厂女工按照三班倒的劳动纪律,临时充当服务员,轮流传菜上菜。美芬端上一盘苦瓜炒蛋,同金积喜讲,后厨那四大金刚一个个都像苦瓜一样苦着脸,大好的日子煞风景。金积喜尝了一口苦瓜,赞不绝口,难怪苦瓜炒蛋交关地道。金积喜发现郑光和胖大姐也是苦瓜脸,郑光穿着合身的西服浑身不自在,胖大姐穿了一身和西服不搭的T恤衫,面色凝重。美芬上完菜坐回来一声不响,埋头只吃苦瓜。金积喜意外发现这一桌只有自己比较开心,应邦好久没找他组牌局了,每天下班就回家的金积喜已经好久没有热闹了。金积喜暂别默剧舞台一样的家,坐在有声片场一般的婚宴,耳朵是崭新的,嘴巴也是崭新的,可是身边坐的都是苦相人,金积喜的新耳朵新嘴巴就派不上用场了。

厂长作为证婚人登台发言,面孔一如既往地黑、冷、硬,主持婚礼也像职工大会宣讲一样,“你们已经迈入人生新的春天,我希望我们的厂子也能够挺过眼下的寒冬,走进希望的春天,谢谢大家。”几位车间主任立在舞台一角,带头拼命鼓掌,好!支持!威武!有希望了!美芬自顾自消灭了大半苦瓜,说,看来我们厂真没希望了。金积喜也夹了一块苦瓜,说,吃得苦中苦。美芬说,但凡还有点希望他也不会讲这种话的,他多自负的一个人啊,当年应邦和他一起去深圳搞录像机,是赚了点钱,可跟他一比,应邦简直冤大头,另外三个合伙人查了账面发现他一直偷拿回扣,事发了,他也不否认,还有脸让应邦他们自主决定,去留随便,就和今天的鞋厂一模一样,只有应邦傻兮兮留下来跟他继续干,而他三天两头声称要去各地考察市场,所有的录像机业务等于只有应邦一个人干,这样也就算了,应邦至少也算有功之臣吧,结果他来个炮打司令部,最后一批录像机过海关时他故意放出风声,应邦连人带机被查扣,他自己卷了所有货款溜回婺城。金积喜咽下苦瓜,说,我一直以为应邦在深圳做人上人的。美芬接着揭厂长的老底,他冒险回婺城是为了接他老娘,没想到应邦很快就摆平放出来,也回到了婺城。金积喜说,铁公鸡只好拔毛消灾。美芬说,这本来就是我们家应邦应得的,只可惜很快就败光了。金积喜说,难怪你一向迟到早退,工资却一分不少的。

台上开始互换戒指了,在这之前,女哑巴伸出右手食指指自己,左手拇指食指微曲,指尖抵于颌下,脑袋微微点动一下,然后右手食指指向小董,小董也伸出双手,一模一样做了一遍,金积喜终于明白那是“我爱你”“我喜欢你”的两只手,十根手指头呀。女哑巴流下了幸福的眼泪,台下胖大姐也流下激动的泪水;小董流下了幸福的眼泪,台下郑光也流下激动的泪水。金积喜激动地想,女哑巴这颗定时炸弹总算是解除威胁了,相信不久,郑光和胖大姐也会互换戒指,流下幸福的眼泪。

离开鞋厂的残疾工人大多都是从哪来回哪去,重操旧业,车间日益空旷辽远。郑光不愿留在鞋厂,美芬这才问起他的旧业,大家这才知道郑光以前居然是交通协警。郑光做协警是半路出家,做协警以前也是在工厂上班的,是一家门厂,那时候他的右腿还在。郑光从一次车祸中死里逃生后就决定改行做协警,下了班就装回义肢,那是一条木制假腿,衬着软木,关节部位装有弹簧,外面罩一条黑色长裤,没有胖大姐推荐的义肢那么轻巧,很笨重,每天拆下套上,关节摩擦过度开始发炎,后来就一直用单拐了,“我不想掩饰说我不怕,但更想证明怕是可以战胜的,没有人愿意被车祸改变生活。所以我回到那个事发路段,每天站在那里。”

金积喜能够想象一名截肢者站在交通高峰期的路口,身穿制服,靠着拐杖,不时举起手掌,向路人示意他缺了什么,以此警醒那些违章者,任谁都不会冲撞一名这样的交通警,任何的违章想法都将被软化、击破,执法效果尽如人意。

“男子汉大丈夫,”美芬说,“老婆孩子也支持你这么做吗?”

“他们在……”郑光伸出右手食指,往上指了指。

“对不起,”原来之前的一切道德批判均不成立,胖大姐不是小三,顶多算一个二婚头的储备对象,美芬从道德高地上跌下来,于事无补地说,“你们之前一定很幸福很美满的。”

“发生车祸的时候,我们正在边吵架边横穿马路,”郑光平静说,“只有我活下来了。”

“那祝你和胖大姐幸福。”

“我也刚和她吵了一架,”郑光平静说,“我们完了。”

美芬彻底无语了。金积喜不解为何郑光和胖大姐的感情走向会和自己在女哑巴婚宴上预期的完全相悖,倒是印证了美芬以前的诅咒,“也好意思讲你们那是爱情,简直笑死人。”美芬为自己的乌鸦嘴自责内疚,想了想,像居委会大妈一样做起郑光的思想工作,“夫妻感情像炒菜,越吵越浓越浓越吵的。”郑光说,我不喜欢红烧,接着郑光迁怒于美芬的性别,说,为什么你们女人总是很容易变脸变心的。美芬说,你讲得对的,但一定是男人先变了脸变了心。

“我变心了吗?”郑光扪心自问,“女哑巴从来没开口说过喜欢我,但她老是对我做‘喜欢我的手势,我有理由相信她还是喜欢我的,虽然她知难而退选了小董改口叫我大哥,即使这样我还是一如既往对她没兴趣,虽然她有一张明星脸,很像叶子楣。”金积喜心动了一下,不禁对郑光生出一种惺惺相惜的情谊,“胖大姐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每天都要讲十几遍爱来爱去的话,你们都听到的,女哑巴和小董也都听到的,可是最先讲不爱我的,也是她,还说什么彻底死心了,她幸福或者假装幸福都没必要了,平心而论,在今天之前我对她还是很有感情的,我是准备和她结婚才和她在一起的,你说我变心了吗?”

“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而你自己又没觉得?”美芬还在努力挽救这段情感。“我以为女哑巴结了婚日子就好过了,可是女哑巴结婚以后,胖大姐就像掉了魂一样,”郑光把矛头绕回来,性别攻击说,“你们女人明明有嘴巴,偏偏不痛痛快快讲出来,非叫人去猜去想,好不容易讲出来了也不一定是心里话真心话,还不如做哑巴。”

和所有恋人一样,郑光和胖大姐终于结束了热恋期的牺牲精神和受难情结,携手迈进互相揭短相互挑剔的新时期,就像一个不开心的病人发现了自己的医生并没有想象得那么靠谱,医患矛盾一触即发:胖大姐自我意识大觉醒不愿再追随郑光的一切;郑光则意识到除了腿之外,和胖大姐很少再有其他共同话题。郑光和胖大姐彻底完了。

鞋厂的次品鞋现在也低价对内销售,人性化地允许单只购买。郑光去意已决,一口气买了二十只鞋,对健全人来说相当于十双鞋,对于郑光则是实打实的二十双,足够他穿十年五年的了,他不再需要胖大姐多出来的左鞋了。除了二十只鞋,郑光手里还有一只财务科的信封,里面是截止到今天结算给他的工钱。郑光扬了扬,说:“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你今天特别不一样,一直以来我都觉得你很神秘有所保留,你很少說自己的事,今天却说了这么多。”临别在即,美芬也愿意讲一讲心里话,疏导离愁别绪。

“残疾的人都很少讲自家,当然街上那些职业乞讨者除外,”郑光边点钱边说,“做协警以前,我都是尽量避开那条路走的,后来逼着自己往那里站,天天站,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什么都会过去的。”郑光把胖大姐买的那条义肢留在了工作台上,金积喜看了还是触目惊心,鞋厂就好像战后的死亡工厂,随时出土一截断臂残肢。“想不到我能这样轻轻松松地脱身,昨天我还做梦,梦到女哑巴和胖大姐,这两个女人为了我争风吃醋大打出手,最后都崩溃疯掉了,梦真的是反的。”郑光发表完感慨,转身就看见女哑巴堵在车间门口,不由得面部一阵抽搐。女哑巴没有给郑光瓜子汽水,也不是苹果和猪头肉,只有一张照片,正是之前还在和胖大姐热恋时的郑光出于忠贞而拒收的那张女哑巴的泳装照,照片掉到了地上,背面写了一行字:大海带来好运,祝大哥一路好运,妹。

美芬帮女哑巴拾起照片,女哑巴笑眯眯接过,金积喜和郑光都目击了女哑巴指指自己,左手抵住下巴同时晃动,又指指美芬的那一套手语。女哑巴的一切谢意都是郑重的,“谢谢你”就是“喜欢你”,“喜欢你”有时候只是“谢谢你”,就像小时候一个独腿大哥的好意就让女哑巴相信一切独腿男性都有一颗毋庸置疑的善心。郑光选择相信女哑巴的初衷,等于承认自己一厢情愿的笑话。郑光收下了照片,第一次,也有可能是最后一次拥抱了女哑巴。胖大姐没有收回那条义肢,胖大姐选择相信郑光此举是一种恶意诅咒,“咒我另一条腿也断掉是吧。”胖大姐对女哑巴的态度也并没有如人们预想的雨转晴,甚至比从前更冷漠。可当女哑巴和小董出双入对时,胖大姐的眼神又会巴巴地飞过去,好像鞋踩地,贴得牢牢的。

如果不是女哑巴和小董去领结婚证,美芬离婚的消息不会这么快传遍鞋厂。经不住金积喜的关心,美芬大方掏出离婚证在车间展览,说,排了一上午的队。金积喜说,众人拾柴火焰高,婺城的离婚率要大跃进啦。美芬说,我和应邦一早去民政局,离婚大厅前面就排了很长很长的队伍,一对对像流水线作业,结婚大厅那边却只有女哑巴和小董一对,他们两个居然没被吓到对婚姻绝望,也难为的。我和应邦老老实实排队,前面后面都是有说有笑的,就我和应邦沉着脸没话讲,后来我听出了大概,他们都是从市里赶过来离婚的,市里民政局的离婚窗口都爆满了,好像是为了买房子什么的,只有我和应邦是真离婚。

“大半辈子都过来了,有什么问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何必给政府添麻烦,”金积喜第一次见到离婚证就多看了一会儿,“应邦胡搞,你不是一直都晓得的吗?”

“但这次是眼见为实。”美芬说。

“有区别吗?”金积喜不解。

“阿梅你晓得的吧,以前市民广场那一带开布店的。”

“知道的,老牌美女。”美芬的话让金积喜想到郑光的话,想到郑光讲的阿梅和邓裁缝的罗曼史,无疾而终的悲剧。

“镇店之花不是白叫的。”美芬话锋一转,“问题是阿梅女儿是丑女。”

“是吗?”金积喜没见过阿梅女儿,思考了几秒,说,“那问题一定出在她爸上。”

“可惜了阿梅那么漂亮的基因,问题是为什么应邦会看上这种烂货,我想不明白,更不能接受。”美芬难能可贵地能够包容老公搞女人,却立场鲜明地不能容忍老公搞的货色太差劲,想一想阿梅的丑女儿除了年轻也没别的了,这对于美芬这位过去时的美人无异于嘲讽,对于美芬日益衰萎的美无异于雪上加霜二度重创。金积喜郑重地将离婚证交还美芬。

美芬接过离婚证,没有放回坤包,随手扔到工作台上,潇洒地表示不会再为应邦耗神分心。离婚证混入制鞋木模型、改锥、剪刀、万能胶,和一把钥匙扣撞击出欢乐的响声,钥匙扣正面朝上,一张墨绿的狰狞大脸。金积喜认得那是漫画人物绿巨人浩克,网吧里很常见,一个因愤怒会全身胀大,越愤怒越强壮的怪胎,只有愤怒的时候才是真实的,愤怒、威力、自由,那才是他的真身。金积喜想到自己,想到老婆,想到家中日复一日小心的空气,不禁悲从中来,那种小心的空气里有令人作呕的同情心,让人窒息的自我压抑和意义不大的牺牲。在这种小心的空气里都不是真实的自己。最近一次体检,老婆在原来甲亢的基础上又多了两项:神经衰弱、小叶增生,但他们从不主动提及,小心回避假装一切正常,可越回避就越明显地感到问题的存在。金积喜很想像郑光那样和老婆撕破脸痛痛快快吵一架,或者像应邦这样与老婆交底交心,和平谈判,该分家产就分家产,而不是一味隐忍,放任老婆不像老婆,打着病号的旗号吆五喝六,倒像专横的老公;金积喜也不像老公,唯命是从唯唯诺诺,在老婆面前像个小学生,一个身心都不健全的小学生,总而言之他们的夫妻生活急需一點变数。可是一想到自己的反抗有可能激化老婆的“阴晴不定”,进而恶化成永久性的“暗无天日”,金积喜就退缩了,像被苍蝇纸死死粘住翻身不得,火气憋在肚皮里三天两头上火,金积喜感觉自己的命门之火真的要熄灭了,就算找到叶子楣的片子,就算酷肖叶子楣的女哑巴一丝不挂站在他面前,他也不会感到温暖明亮了,不会再有那种耀眼的晕眩了。金积喜不无悲凉地想,自己的雄性激素很大一部分都转移到老婆身上了。

美芬报了旅游团要去看海散心,就叫了女哑巴陪她去市里买泳装买进口防晒霜买高档丝绸裙。女哑巴婚后有了变化,仿佛一下长大了五岁,全身雌激素丰盈,更有女人味了,竟然不那么像叶子楣了,爱情啊,真是不可思议,爱情啊,自己真的拥有过吗?金积喜想不明白的事很多,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和鞋厂的智障工人雷同了,他们习惯一成不变的刻板生活,他们不用面对去或留的问题,他们压根没有选择去留的权利,他们的父母亲送他们进鞋厂就等于是送进修道院或和尚庙了,为避免造出智障的次品后代,他们同样没有生育权,只要鞋厂存在一天,他们就会在鞋厂一天。金积喜不无悲凉地想,这些智障儿才是最忠诚的鞋厂工人。

经历了几个星期的离职潮,鞋厂人员重新稳定下来。人员变动导致生产线重组,鞋厂决定放假三天。应邦离婚后首次现身还是来找金积喜打牌的,金积喜心想,美芬有情有义,没让应邦净身出户。没有了美芬这一层顾虑,金积喜决定不讲情面,全力以赴赢上几把。他们在鞋厂门口商讨牌局大事,小董听见了,主动要求加入。应邦笑脸相迎地答应,一边和金积喜嘀咕,和哑巴打牌还是人生第一次,哑巴会不会闷声发大财啊。小董用手比画了两下,打发女哑巴去小姐妹宿舍凑合一晚上,往常他和女哑巴都是睡保安室的,保安室等于新婚婚房,墙上贴了不少女哑巴的泳装照,和送给郑光的那张同属一个系列,其中一张还有意模仿叶子楣的姿势,紧挨着贴的就是正版叶子楣的那张泳装照,女哑巴居然打印出来刻意模仿。小董挥别女哑巴,开始张罗,金积喜不无悲凉地想,再好的姑娘天天搂一起睡也要厌倦。

牌局从晚饭后正式开始,加上二蛙,四人围着一张八仙桌四面而坐,保安室里烟味重,灯光浮,只有抓牌声。老婆打电话来,估计是想质问金积喜为什么没回家吃饭,为什么没回家吃饭事先不通知一声,为什么不事先通知一声还有胆野在外头鬼混……金积喜想象得出电话接通以后的十多种开场白,就觉得很没意思,一咬牙,关机了。

保安室门窗紧闭,墙上没有钟,应邦和二蛙的手机都没电了,小董想要玩得尽兴,也和金积喜一样关机了,他们仿佛是在一艘潜水艇里,沉在深海底,丧失了时间概念,这正是牌局的最佳状态:方寸之地人人投入,毫厘之争遇强则强,赢的和输的都一样杀红眼。也不知过了多久,金积喜有了便意,嚷嚷着要去拉屎。应邦说,金积屎真是金积屎。金积喜说,牌桌上想拉屎等于做梦梦到屎,就要转运遍地黄金啦。

牌局中断,三个牌友不约而同地身体后仰,伸懒腰扭脖子,一时间关节密集炸响如放了一串催命爆竹。金积喜慌忙站起来,突然感觉大腿根部传来一阵酸胀感,左腿很笨很沉。金积喜分开腿,螃蟹一样慢慢叉到门边,开了门,天是黑的。严重麻木的腿脚不足以支撑他走到公厕,金积喜决定就近绕到保安室后面的花坛里解决一下。金积喜就在花草中蹲了十分钟,在这十分钟里,天上一颗星也没有,天色一点变化也没有,金积喜再站起来时,他的双腿也没有任何变化,依然麻木酸胀沉重。

金积喜越走越疼,就要趴下来爬行了,好不容易回到保安室,够不到门把手,只好瘫坐着敲门。应邦开门见他这副样,说,你今晚手气是差点,也不至于这样寻死觅活吧。金积喜直喊不行了不行了。应邦就挂下脸,说,喊拉屎的是你,叫疼的也是你,你是心疼输了钱回家不好交代吧,你们家那位我是领教过的。应邦不想扫兴,把从金积喜那赢来的钱都还给了他,说,我也讲情义,先赊着吧,你走吧。应邦恢复了自由身,不用夜夜回家交公粮,时来运转,精神头十足,是今晚目前为止的大赢家。

金积喜捧着一堆散票,坐在保安室门口歇了好久。应邦他们三缺一,改斗地主,一样杀得兴起。金积喜的双腿支配着金积喜往婺城第一人民医院去,到医院时,左小腿已经肿得发紫,一见到医生,金积喜就跪下了。

血管造影显示,静脉血栓完全阻塞了金积喜的左下肢静脉,如不马上救治,左腿随时有可能坏死,轻者截肢,重者威胁生命。金积喜白着脸躺在洁白的病床上,护士医生的脸也都是雪雪白,和医疗器械一样没有温度。他有点儿恍惚,可能是麻药起作用了,他觉得自己在病床上,过一会又觉得是躺在太平间的水泥床上,他很想叫一叫,哭一哭,或者破口大骂,但什么声音也没有,他像个哑巴一样张着荒凉的口腔,一动不动横陈在无影灯下,任人宰割。两个多小时过去,老医生从金积喜的静脉里“拉”出了两个小指粗的血栓。金积喜只看了一眼就昏死过去了。

醒来金积喜意外发现小董和他同病房。小董的脸乌漆漆,像从窨井里爬上来的淘粪工。小董告诉金积喜鞋厂后半夜失火,皮革仓库都烧了,他们三个一开始还以为是谁家的糖醋排骨烧焦啦。皮革仓库离保安室不远,保安室的窗帘很快就盖不住火光了,他们这才丢下牌跑出来,然后又跑回去救火,跑出来跑回去,最后只有小董跑出来了。金积喜不无悲凉地想,最大的赢家还是自己啊,鞋厂现在一定像二战时候德国的死亡工厂了。上帝保佑,阿弥陀佛。

婺城的整个东北角都被糖醋排骨烧焦的气味包围了。除了金积喜和小董,鞋厂工人,不是鞋厂工人的人,都往鞋厂方向走。有鞋厂的老员工想起已故的老门卫,想到瞎老头的合法妻子,毁容打工妹,就感慨地说,爆竹厂爆炸差不多也就这样吧;还有老人家感慨地说,闻着这个味道跟着大部队走,好像从前搞公社大食堂一样。

有人看到美芬穿着一身海蓝色的丝绸连衣裙,一双草绿色细跟凉鞋,似乎刚从热带回来,还没来得及换上符合婺城秋天的衣物,就出现在了郑光的店门口。郑光离开鞋厂以后,租下汽车站公厕附近的一个小店面,开了一间小小的寿衣店,做花圈做寿鞋,再次应了美芬的乌鸦嘴,“可怜人作践自己就不值得可怜,这两只瘸子只配做寿鞋”。没有人看见胖大姐,不论鞋厂还是寿衣店都没有,婺城的人们在这场大火之后再没见过胖大姐。

金积喜打开手机,有三条老婆的短信——

“十点钟不回来就别回来了。”

“十一点钟要是还不回来就不要回来了。”

“最后一次机会,一点钟之前回来还有机会。”

金积喜本能地看了看时间,上午九点一刻,距离老婆大人设的“大限”已经过去八小时十五分钟了,为时已晚。虽然保住了左腿,没有截肢,但金积喜还需要很长时间恢复,他放下手机,下了床,重新学习走路,最难的就是感觉不到踩到地面上的感觉,没法控制使多大的力。金积喜迈着不像是自己的腿的腿,沿着床慢慢走,金积喜一下子理解了郑光,要是现在有个同样刚拉完血栓的异性,不论美丑,能和他聊一聊腿就好了。金积喜持续加大力度敲打膝盖,完全没有膝跳反应,腿好像比他先死了,死而僵了。金积喜的眼泪就下来了,仿佛是为悼念腿而流。想想看,他差点儿葬身火场,他差点儿也像郑光像胖大姐一样失去一条腿。

金积喜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哭到后面已然忘了因何而哭,只为哭而哭,眼泪不停地流过脸部肌肤,新的眼泪覆盖旧的干结的泪水,一层一层,松垮垮的脸皮越发紧绷,像拉满的弓,像箭在弦上,金积喜觉得再哭下去,弓就要拉断,箭就要虚发啦。金积喜不哭了,金积喜底气十足,金积喜主动给老婆回了一条短信,告知了病房号,末了,又加了一句“速来”,不由分说不容置疑。

老婆不由分说不容置疑地来了,在此之前,金积喜特意叫来小护士让她帮忙把自己的腿吊高,“我要像他那样。”金积喜指着对床的小董说。小护士嘀咕了一句“神经病”,但还是照做了,因为金积喜威胁说他快要抑郁变成神经病啦,吊着腿可以让他觉得像个滑梯,联想到玩滑滑梯的欢乐童年,心情就会好很多。

老婆推门进来,脸色很差,应该是一夜没睡好,老公一宿未归,没有报备没有回应,这是他们几十年婚姻史上罕见的一次意外,也是重大事故。老婆先看到小董,脸皮就起皱了,差一点哭起来,再一看是小董不是金积喜,脸皮就放松了。金积喜晃了晃悬吊的左腿,老婆看见了,扑过来,抱住腿大哭,“烧伤的腿我们慢慢养,命保住了就好。”“我今天早上听新闻说鞋厂大火还搭进去了两名年轻消防员,命保住了就好哇。”“你以后想几点钟回家就几点钟回家,只要回家就好,命保住了就好了。”金积喜感到左腿深处抽了一下,又是一下,确凿无疑,他重获了那种耀眼的晕眩,他重回了久违的应许之地,仿佛此刻此地哑巴会开口说话,瞎子会睁眼看见,聋子将会听到声音的颜色……

“我想吃冰激凌了,”金积喜翻了个身,“要香草的一半,巧克力的一半,外加一点点草莓。”

老婆犯难说:“现在吃冰激凌会不会影响你烧伤的腿?”

“还不快去?”金积喜翻身了,背对老婆,不由分说不容置疑。

老婆一走,金积喜就像领受至高无上的荣誉一样将高悬的腿暂时地放下来,据为已有,然后坐起来,摆正自己的位置,朝对床眨了眨眼。夫妻经大师又要给小董这种新婚小丈夫開坛讲座啦,小董仿佛目击一束火光从金积喜嘴里射出来,在他眼前升腾壮大,震惊和钦佩熏得他张大荒凉的口腔。金积喜就不耐烦地笑了,笑意弄皱了他扁扁的脸。

病房窗外,一只喜鹊飞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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